劍指庫爾德後，土耳其與美國關係何去何從？

▲1月21日，土耳其哈塔伊省與敘利亞邊境地區，土軍地面部隊開往敘利亞北部阿夫林

◆在庫爾德人問題上，土耳其和美國意見相左、尖銳對立，彼此的行為又都已經觸碰到對方紅線

◆土美看待庫爾德人的結構性矛盾，決定了雙方即使最終「把酒言歡」，和解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劍指庫爾德後，土耳其與美國關係何去何從

文/丁工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

　　1月20日，土耳其突然出兵敘利亞北部的阿夫林山區，聯合反對派武裝「敘利亞自由軍」向盤踞在此地的庫爾德武裝發起代號為「橄欖枝」的軍事行動。據當地媒體披露，土耳其投入了包括特種作戰部隊在內的6400名軍人，另有約1.5萬名「敘利亞自由軍」從東側配合協助其行動。同時，土耳其還在土敘邊境陳兵10萬，給庫爾德武裝造成重兵壓境之勢，趨於平靜的土耳其與庫爾德人話題再度成為媒體焦點。

　　1月25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首次來到與阿夫林接壤的哈塔伊省視察部隊。他在講話中說，土方軍事行動只有在達成預定目標後才會停止，目標達成后土方不會佔據別國的土地。土方軍事行動的目標，就是「清掃」阿夫林地區的庫爾德武裝「人民保護部隊」。按照土方計劃，土軍隊將把戰線向東推進，越過幼發拉底河，一直打到敘利亞東部與伊拉克交界的地區。埃爾多安1月28日再次表示：「我們將逐步清理整個邊境地區。」這意味著，土軍要橫掃敘利亞庫爾德人在土敘邊境的控制區，包括有美軍駐紮的重鎮曼比季。

　　當前，隨著對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作戰任務接近尾聲，敘利亞的未來政治走向和秩序安排問題正「浮出水面」，而在此時，土耳其全然不顧美國「臉面」和「感受」，悍然兵發敘利亞劍指美軍的「靠譜夥伴」庫爾德武裝，其背後有何玄機和利益盤算，對土耳其和美國的雙邊關係又將產生什麼影響？

【圖謀已久抓住時機】

　　輿論普遍認為，土耳其用兵敘利亞源於美國幾天前決定以「敘利亞民主軍」為主體培訓和組建3萬人的「邊境安全部隊」，並擔負起敘利亞邊境地區及幼發拉底河谷地帶的警備、安保任務。雖然「敘利亞民主軍」是一支由庫爾德人和阿拉伯人等多種力量組成的「雜牌軍」，但佔據主導地位和高級指揮崗位的主要是庫爾德人領導的「人民保護部隊」。土耳其政府長期視庫爾德民主聯盟黨為庫爾德工人黨的「姐妹黨」，將「人民保護部隊」當作恐怖組織在敘利亞的武裝分支來打擊。

　　因此，當1月14日美國做出籌建招募「邊境安全部隊」的決定後，土耳其極為惱火，總統埃爾多安迅即表示：「美國的危險做法是在玩火，土耳其有義務將其扼殺在搖籃里。」

　　一直以來，庫爾德人都是土耳其政府的心腹大患，特別是庫爾德人依靠抵抗極端組織「伊斯蘭國」不斷壯大，並在控制敘利亞東北部和中東部大片區域後分離傾向日益明顯，引起土耳其的極度警覺和嚴重不安。事實上，從2016年8月實施「幼發拉底盾牌」計划到如今的「橄欖枝」行動，土耳其的核心戰略意圖，就是要阻斷邊境兩邊的庫爾德人勢力連為一體、聯成一片，其「中心思想」是要防止在自己柔軟的腹部，出現一個跨境而立、分土而治的庫爾德超國家共同體。

　　而美國籌建庫爾德「邊境安全部隊」的做法，無疑觸碰到了土耳其的底線。面對日益緊迫的庫爾德人威脅，土耳其下定決心在阿夫林地區用兵，其目的，既要在土敘邊境向南建立縱深30公里的「安全區」和「隔離帶」，避免出現分列東西兩側的庫爾德武裝合兵一處的情況；又要迫使美方讓步，切實做到不再向庫爾德武裝供應武器。

　　應當指出的是，土耳其進軍敘利亞的直接導火索雖由美國點燃，但土出師敘利亞的想法其實已醞釀良久，不僅預先布置了詳細周密的作戰計劃，選擇的時機也頗為玄妙。早在敘內戰爆發不久，土耳其和沙特就曾計劃聯合起頭派兵進入敘利亞，但在俄羅斯、伊朗嚴正警告西方國家如果土、沙對敘發動地面軍事打擊行動將引發地區戰爭後，土被迫暫時放棄出兵打算。

　　而當下，敘利亞政府軍忙於打擊「征服陣線」，伊朗街頭騷亂剛剛平息專註國內維穩，俄羅斯籌備1月底召開的首屆「敘利亞全國對話大會」則需要土耳其「捧場」，再加上土耳其重擊庫爾德武裝的做法實際上也暗合伊朗、敘利亞政府的心意。有媒體分析認為，美國提供的「出兵口實」、其他幾方給予的「默許」「暗示」，讓土耳其嗅到進兵敘利亞、影響未來秩序安排的良機。

　　土耳其發起軍事行動後，敘利亞政府強烈譴責土耳其「野蠻侵犯」敘利亞主權，但敘政府軍此時的作戰對象是「征服陣線」，媒體注意到，阿夫林地區庫爾德當局1月25日發表聲明呼籲敘中央政府「履行（維護）主權義務」，保護邊境免遭土耳其的攻擊，敘政府並未作出回應。分析人士認為，庫爾德武裝在幾年的內戰中實力不斷壯大，已成為敘利亞政府軍的重要對峙力量，而庫爾德人長期以來謀求在敘北部建立自治的「聯邦區」，更是敘中央政府的「心頭之患」。

　　從俄羅斯、伊朗、歐盟等的反應看，對土耳其態度也都比較克制。俄羅斯表示應該尊重敘利亞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出於安全考慮，俄軍1月20日撤離了阿夫林地區；伊朗不但沒有譴責土耳其，反倒將危機的根源歸結為美國公然踐踏敘利亞主權和粗暴干涉別國內政，認為美國在他國境內扶植分裂勢力才是誘發戰火的罪魁禍首。歐盟表示對土方軍事行動「擔憂」。美國特朗普總統與埃爾多安通話時呼籲土方「降級、限制」軍事行動，敦促土耳其保持謹慎，避免任何可能導致美土軍隊發生衝突的舉動。

【土美關係面臨考驗】

　　土耳其採取此次軍事行動的用意實為「敲山震虎」：既打擊敘北部庫爾德武裝、遏制土國內的庫爾德分裂勢力，又反制警示庫爾德人的「後台金主」美國。美國則處於戰略糾結之中，既不希望土美矛盾被過度熱炒，又因打擊極端組織、遏制伊朗什葉派坐大需要庫爾德武裝出力而無法將其「拋棄」，在重要盟友土耳其和忠實夥伴庫爾德之間如何進行取捨，就成為讓美方極為頭痛的事。

　　在庫爾德人問題上，土耳其和美國意見相左、尖銳對立，彼此的行為又都已經觸碰到對方紅線，在此情況下，兩國關係未來將走向何方？簡要回顧過往可知，土耳其和美國雖為北約盟友，但兩國關係從來都不是一對輕鬆的雙邊關係，動蕩中謀穩定，顛簸中求前進，似乎成為兩國關係的直觀反映和真實註腳。

　　歷史上，美國曾於1975年因塞普勒斯問題對土耳其實施武器禁運，土隨即停止對美軍事及情報機構設施的一切後勤支援，並且關閉了美空軍使用的因吉爾利克基地，最終迫使美國取消禁運，導致雙邊關係一度跌入谷底。正發黨上台後，土美之間曾因2003年土耳其議會拒絕美軍借道攻打伊拉克和利用其領土開闢「北方戰線」，以及土耳其政府不顧美方反對堅決出兵伊北部清剿庫爾德工人黨而嚴重受損。近年來，土美關係更是因武裝庫爾德人、「7·15」兵變和駐以色列大使館遷址耶路撒冷等問題波折不斷，土耳其甚至擺出「逼迫」美國在「居倫運動」和埃爾多安政府之間二選一的架勢，導致土美之間罅隙呈現加速擴大趨勢。

　　但總體而言，未來土耳其與美國「握手言和」的概率仍較高，只是要完全做到彌合裂痕、重修舊好，實現雙邊關係大幅改進難度很大。

　　一方面，相互依存性決定土美關係將長時間深陷低谷但不會徹底破裂。從目前情況看，土耳其毅然決然對庫爾德武裝進行打擊，絲毫不給美國留情面。但土耳其也明白，美國作為現今世界唯一超級大國，與美髮展戰略關係能夠為土尋求中東和中亞的主導權提供重要的外交資本。未來一旦美國做出實質舉措切斷對庫爾德人的補給支援，土耳其很可能重新投入美國懷抱。

　　對美國來說，在防止「伊斯蘭國」東山再起、捲土重來，以及擠壓伊朗和俄羅斯戰略空間方面，都需要土耳其的幫助。尤其是在目前敘利亞局勢走向中，土既是美國主導的「日內瓦和談」重要一員，又是俄羅斯牽頭的「阿斯塔納和談」主角之一，使得美、俄、土一定意義上構成「大三角」關係。三方中任意兩方一旦形成對決死角，另外一方則可盡享第三方「紅利」。因此，美國擔心如果土耳其被俄方「挖角」「撬走」倒向自己的對立面，將使美國在同俄羅斯的地緣競爭中處於極度不利位置，因此，美國需要尋求補救措施以阻止雙邊關係持續惡化。

　　另一方面，結構性矛盾決定了土美關係緩和的程度有限。雖然開戰後不久特朗普就通過軍事熱線向埃爾多安保證將儘快停止對庫爾德人的援助，但美方的姿態和說辭能在多大程度上取得土耳其信任則是未知數。

　　事實上，2017年11月，特朗普就曾向土方許諾不再給庫爾德人提供武器援助，但後來的行動讓土耳其產生被欺騙、被「忽悠」的感覺。土未曾料想美國不但沒有履行承諾，相反還變本加厲向庫爾德人贊助性能更加先進的攜帶型防空導彈和肩扛式反坦克火箭筒等高精尖裝備。

　　說到底，美國不顧各方阻力也要極力支持庫爾德人，是因為美國無論是和土耳其、伊拉克、沙特等夥伴盟友，還是同俄羅斯、伊朗、極端組織等競爭對手都或多或少存在明裡叫板、暗地較勁的博弈狀況，而扶植庫爾德武裝是最讓美國放心、既安全又保險的選項。特別是「伊斯蘭國」的威脅消減之後，以伊朗為代表的什葉派崛起再次成為美國首要的地區安全隱患，推翻巴沙爾政權斬斷什葉派新月帶的橫向聯繫才是美國中東戰略頭號目標選項。而土耳其則認為，防範鄰國的庫爾德人「羽翼豐滿」走上獨立建國之路，進而給土國內的分離勢力產生示範作用，應是土方的永恆主題。土美看待庫爾德人的結構性矛盾，決定了雙方即使最終「把酒言歡」，和解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LW

刊於《瞭望》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