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這麼好,同時代的人知道么?(文/王路)

李白的詩好,人人都知道。不僅因為李白的詩那是真好,還因為賀知章捧他在前。賀老闆都發話了:李太白你是人嗎!你是天上的太白星精啊! 賀大佬站台在先,別人再捧李白,吹得天花亂墜,一點問題都沒有。 白居易早年入京,能嶄露頭角,也因顧況一句話。顧況只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說憑這樣的詩,在長安你能橫著走。 盛唐就是有這麼個好處,只要你的詩好,你可以誰都不鳥。皇帝你都可以不鳥。 但很少有人為杜甫延譽。當時的人,真不知道杜甫詩好? 那就等於罵盛唐詩人全瞎眼了。那麼多人靠詩吃飯,誰詩好,誰詩差,不說人人都明鏡兒似的。但至少有人不糊塗。絕對有人洞若觀火,在杜甫生前就知道他必將偉大,必將超越同時代所有人,和李太白平起平坐。 只是,沒人說出來。 有兩個原因。這篇只說第一個:杜甫的詩好在哪兒? 好在它不是唐詩。好在它和那個時代脫軌。 很多人知道杜甫詩好,但好到何種地步,難以判斷。為什麼?因為凡是一流的東西,又作為時代的異類存在,就都是這樣。 ——杜甫的風格和盛唐流行的詩風不同,時人很難在盛唐的坐標系下給他打分。 假如沒有賀知章為李白延譽,李白的詩好到何種地步,大家也能判斷個差不離。因為李白不是異類,只是天才。而杜甫是天才異類兼而有之。李白的詩,不過是屈原、宋玉、曹植、謝靈運等人的奪胎,甚至駕曹謝而上之。所以,人們能把到李白的脈。但杜甫,不容易。 杜甫的詩,它不是盛唐的氣息,更不是開元天寶的氣息。 在《唐詩六百首》里,大唐的氣息體現得淋漓盡致。你沒看錯,不是三百首,是六百首。這是金聖嘆的選評,選的全是七言律,在同樣的尺度下,度量唐朝的詩風。這本書里,沒有選老杜。 兩個原因。第一,老杜太高,不宜跟其餘詩人並列。第二,老杜的詩,不能簡單當成唐詩看。 跟杜甫同時代的詩人,你可以稱他們寫的詩是開元天寶年間的詩。但杜甫的詩,只能說是唐朝的詩,不宜說成唐詩。因為他是唐詩中的異類。同在唐朝,他的氣味和別人迥然不同。 唐朝以來,國詩有三個高度:唐詩、宋詩、清詩。 這麼說吧,在唐詩陣營里,只有一個是杜甫的人,就是杜甫自己。在宋詩陣營里,有將近半壁江山是杜甫的人,另外半壁受到杜甫的影響也超過開元天寶年間所有別的詩人包括李白在內的總和。在清詩陣營里,十之七八是杜甫的人。 你想想這個陣勢! 談到唐以降的詩,簡直可以簡單粗暴地劃分:杜詩、非杜詩。 從來都把杜甫的詩叫做杜詩,卻沒有把李白的詩叫做李詩,也沒有王詩、孟詩。就是這個道理。在這個意義上,整個中國史上,能與杜甫比肩的詩人只有屈原、陶淵明,盛唐以下絕無再有。這就是杜甫的意義。 詩分唐宋。唐詩和宋詩,風格截然不同。北宋南宋又稍稍有別。簡單說,它們有不同的淵源。北宋詩風,主要受晚唐五代的影響,李商隱、溫庭筠、羅隱,這幫九世紀的風格直接影響了北宋初年的詩壇。而南宋簡直是杜甫的天下,整個詩壇,都是杜甫的風格,像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白居易那些唐人風致,在南宋詩壇簡直連影子毛都看不到。 其實,他們寫得也很好。隨便舉,岑參,「……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奔湊似朝東。……」這詩多氣派! 韋應物,我大愛的詩人,「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這句子,放在李白杜甫的集子里,也絕對是第一流。 張九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也是千古絕唱。 像這些人,雖然他們的詩不是篇篇一流,但高處不減李杜。但是,他們的詩,包括李白在內,都沒有做到一點:把情緒百分之百注入詩里。 他們注入了百分之二三十,就差不多達到極限了。為什麼?這和選題有關。你看李白、王昌齡、韋應物、張九齡,他們都是有了詩興、有了詩意才寫,像「海上生明月」,「危樓高百尺」,本身這個詩意就夠了。只需把它的六七成描摹到紙上,足矣。 就好比你拍大漠、拍落日、拍極光,哪怕設備沒有那麼好,光景象就夠你拍出好作品,打動人。但杜甫不一樣,杜甫啥都拍。別人拔劍,須得是把好劍,至少是把劍,最好是玄鐵重劍,杜甫則草木竹石皆可為劍。 你在杜甫詩里太容易看到這樣的句子: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很多力量不濟的詩人不敢針對這種場面下筆。一點詩意都沒有,你寫個屁啊!哪怕像王維這樣的大手筆,也得以這種方式呈現: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寫麥苗,寫桑葉,要用「秀」,用「稀」。但老杜不鳥那一套!你看老杜這四句,一個形容詞都沒有。完全不加修飾就這麼來,拿棍攆雞上樹都敢寫! 在杜甫同時代和杜甫之前,幾乎沒人敢這樣。偶爾有,也拿不上檯面: 「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 而經過杜甫的手,這些東西能真正上檯面了。到北宋甚至有人寫《八月九日晨興如廁有鴉啄蛆》。 就好比楷書雖然早在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的時候就初具規模,但直到經過顏真卿的手,才算真正定了下來。 詩比書法更難。直到杜甫死了一百年,這種寫法也不是主流。要到宋朝江西詩派手裡,它才真正辟開一條大路,匯成一條大河。 同樣的嘗試,韓愈、劉禹錫、白居易、元稹都有,但到不了杜甫的高度。 杜甫真正做到了能把情緒飽滿地注入詩里。而同朝代的詩人,只是做到能把詩意注入詩中。他們也想注入情緒,而一旦注入情緒,就沒那麼得心應手了。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還需用殘燈無焰、暗風吹雨來烘托心境和氛圍。而「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這是初唐),「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雖然也好,但借物抒懷讓本身很激烈的情緒變得沖淡了。 回看杜甫: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 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 讀他人的詩,會覺得詩意盎然。但衝擊力不夠。而杜詩,有實實在在的衝擊力。杜甫不要任何招數,直接以翻江倒海鋪天卷地的氣力,將人掀倒。歷史學家嚴耕望說,古往今來,我敬仰的人不少,但從不崇拜誰,只有一個例外就是杜甫,讀他的詩,感同身受,不能自已。 杜詩玩的不是詩意,他有本事把生死窮通的經驗不打折扣地灌進詩里,看上去不講什麼精細和粗糙,但將現場的情緒傳遞到筆下這一點上看,簡直沒有任何損失。論信噪比,老杜完爆唐朝所有人。 但要真以為老杜粗糙、草率,就大錯特錯了。老杜身為一個天才,卻在背後下了極大的苦功夫,「頗學陰何苦用心」,「晚節漸於詩律細」。杜甫到了中年以後,經過顛沛流離,詩作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覺高歌有鬼神」這種體驗,在別的唐人詩集里很少見到,在杜詩里俯拾皆是。 那麼,杜甫的功力當時就沒人看出來么?不可能。既然有人看出來,為什麼沒人說?這個下次聊。 ———————————————— 版權聲明:本文來自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王路,轉載請通知mayj@ifeng.com,並將本段話一併帶走,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 另,昨天「周作人」寫成了「周樹人」,謝網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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