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對非虛構的「逆襲」

  作者:李朝全

  「袁隆平心裡怦然一動,這話落在他心坎上了,一輩子再也沒有忘記這句話,……水稻,良種!這兩個關鍵詞,加在一起,在袁隆平的腦子裡一下變得從未有過的清晰了,他感覺自己茫然的眼神終於對準焦距了。」

  這是摘自陳啟文的報告文學新作《袁隆平的世界》里的一段心理描寫。心理描寫通常被視為小說的重要表現手法。類似的想像虛構式的小說筆法在報告文學創作中的運用可謂俯拾皆是。特別是2010年非虛構創作興起形成潮流之後,小說對包括報告文學、散文在內的非虛構創作的逆襲已然成為一種普遍現象。

  小說對非虛構的逆襲,最主要的表現就是虛構手法在非虛構文本中的運用。在李修文的散文集新作《山河袈裟》中,出現了類似當年王旭峰的報告文學《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的亡靈敘事。由亡靈擔當敘事者,這無疑是小說的虛構筆法。

  事實上,小說與紀實、虛構與非虛構的交織混用,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傳統。

  紀傳、史志與小說相互混融

  在中國文學傳統中,歷久最悠長的是歌詠和紀傳兩大流脈。從結繩記事、繩陶甲骨、青銅銘文直至後來的史冊典章,基本上傳承的便是紀傳、紀實的文脈。而紀傳敘事作品自誕生伊始,便混雜了許多虛構想像的內容。人類早期的敘事作品多為神話,後來出現的歷史典籍紀事亦不排斥想像。在被普遍視為中國報告文學及紀實文學雛形的《史記》中,就有不少憑藉想像揣測臆度而寫成的內容。譬如,在《鴻門宴》中:「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這段關於樊噲言行神情的描寫無疑是想像的,極盡誇張之能事。其實質便是小說筆法。

  神話傳說更是人類的想像、虛構與真實和歷史混攪在一起的敘事。關於女蝸造人、有巢氏築巢、燧人氏鑽燧取火、神農嘗百草、堯舜禹禪讓等等,都是虛實交融亦真亦幻似真似假,難辨真偽。中國文學或史著的早期創作,紀實中大多有虛構的萌芽。

  反之,小說也受到紀實的深刻影響。四大古典小說,均由真實歷史和紀實演繹而來。《三國演義》是《三國志》的小說版,《西遊記》是玄奘天竺取經的神話版,《水滸傳》是宋江起義的英雄傳奇,《紅樓夢》則有著作者自敘傳的影子。在我國古代文學中,一些小說類作品亦常被冠以「××傳」「××記」(《紅樓夢》亦名《石頭記》)這樣的紀實性名稱,紀傳和紀實對小說文體的介入與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報告文學包容可然性或然性描寫

  到了現代文學,報告文學這一新興文體初生乃至走向成熟期的作品,對於該文體的限制性特徵還都是比較模糊的。報告文學作品中也有許多可然性、或然性的想像甚至是虛構內容。譬如,夏衍的《包身工》中對人物心理和神態的描寫,都是屬於想像性或虛構性內容。這些描寫未必是真實歷史或事件本身的還原與再現,而是一種文學化的表現。這樣的描寫不違反藝術真實與事件真實的統一,因此是可以被接受的。

  即便是到了當代,被稱為新時期報告文學奠基之作的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同樣有一些准虛構的想像性描寫,那些細膩的描述似乎只有小說中才會出現。但是在報告文學中讀到這樣的段落,讀者亦不會感覺詫異,反而覺得真實可信。這是因為,作者描寫了可然性與或然性的內容,引起了讀者強烈的心理和情感共鳴。

  《尋找巴金的黛莉》主體內容是一個懸念迭生的故事,決定了這部報告文學必然具有鮮明的小說性。而作者趙瑜採用的也是小說層層剝筍、逐步揭開謎底的筆法。通過尋找,揭開了一段又一段塵封的記憶,打開了少女黛莉曲折坎坷的人生畫卷,一部不是小說卻酷似小說故事的報告文學渾然天成地寫就。

  由此可見,小說的故事脈絡與結構、小說的敘事手法和技巧等,都可以對包括報告文學在內的非虛構創作進行全方位滲透,造就一些類似小說的非虛構作品。

  虛構與非虛構犬牙交錯

  2010年以來方興未艾的非虛構創作潮湧現出了不少優秀之作,許多引起轟動和廣泛好評的作品都雜糅了虛構與非虛構的手法。譬如,梁鴻的《中國在梁庄》《出梁庄記》所寫到的梁庄都是虛的,似乎可與作者的家鄉相對應,寫到的人物及其故事亦可從其家鄉的人事尋找對應,但作者卻並不嚴格遵循真人真事的寫法,而是雜糅了多個人物的故事於一個人物身上。用這種方式創作出來的所謂非虛構作品,實質上是一種虛構或准虛構作品。

  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採取了與「梁庄系列」相同的創作手法,將幾個人的命運和故事打碎重新組合安排到一個人物身上。作者自己願意將這部作品定位為長篇小說。尤為有趣的是,在近期推出的長篇小說《尋找張展》中,孫惠芬又採取了紀實的手法,通過尋找兒子的好友張展,層層推演演繹,塑造了一個當代青年的獨特形象。

  在散文領域,同樣一直存在著准不准許虛構的紛爭。在近年來的許多散文中,我們都可以讀到虛構的卻逼真的內容。也有更多的散文所寫的內容令人感覺真假難辨。這種模糊或混融狀態,或許也是散文創作的一個發展方向。正如周曉楓近期提出的,她的散文創作一直都在「試錯」,通過這種大膽的試錯和「犯忌」、嘗試與實驗,為自己的散文創作打開了一個新生面。

  小說逆襲的意義與影響

  小說對非虛構的逆襲,與非虛構對小說的逆襲互為表裡、渾然一體。在當下的許多作品中,時常分不清其究竟為小說或非虛構,甚至分不清是虛構還是非虛構內容所佔比例大。這就給傳統的文學創作觀念提出了新的課題或挑戰。有人認為,非虛構是一種高度融合的寫作樣態,它已經漫溢出了傳統所稱的報告文學或紀實的範疇。也有人提出,文體序列並非一成不變亦非古已有之,文學發展到今天,很有可能催生和出現新的文學體裁及樣式。

  當下許多的非虛構作品,很難被簡單地歸入報告文學範疇,也無法簡單地納入小說領域。所謂的非虛構作品或許是一種雜交的的文學樣式。非虛構似乎已經漫溢和淹沒、摧毀並重建了紀實創作。它有可能正在引發文學創作上的一次思想解放,引導作家重新思考以往的文學定勢、成見,從而找到文學創作新的可能性和生長點。

  虛構與非虛構的相互滲透與交合,可能帶來創作手法上的一次刷新。就像當年拉美文學大爆炸帶給中國作家的震撼一樣,這種新的交融有可能啟示中國作家,文學寫作其實並無任何包括文體在內的桎梏或藩籬,寫作是一种放飛想像和思想、可以自由馳騁聰明才智的事業。所謂「思接千載心游八方」,所謂「文無定法文以載道」,到了今天,或許正在拓展並生成著新的事物及形態。

  當今的文學生態,無論是文學思想觀念、內容主題、形式樣態、手法技巧、載體途徑……多元多樣新的可能性正在逐漸打開。文學創作將以何種形態與身姿華麗亮相或轉身,更是令人充滿期許。腦癱農民余秀華的詩作,打工者范雨素的自敘紀實,網路文學中的穿越架空、玄幻仙俠等各種類型小說……一切新的現象都在提示我們:文學不是一成不變的,今天的文學正在遭遇千古難逢的微時代、萬人萬物互聯時代、智能人類時代,它不會永遠是小說、詩歌、散文框化的老面孔,它可以是虛構非虛構混融的四不像樣式,可以是文學歷史學社會科學雜交的作品,可以是神話傳說寓言童話混融的形態。文學將走向何方?文學的將來還會好嗎?這些都將取決於時代的變革和人們精神文化生活的需要。時代和需求的發展,必定會催生出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完全陌生的全新的文學。人類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永不枯竭,文學也就完全具備這樣豐富多樣的新的可能性。(李朝全)

[責任編輯:賀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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