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有才就是任性

　　(嚴重劇透，慎入)

　　《一步之遙》在上映之前，微博上已經是差評滔滔。這種情況之前只出現在諸如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等被視為已經墮落了的導演身上，如果說中國大陸還有哪個導演最不容易被這樣對待，那個人大概就是姜文了。《鬼子來了》、《陽光燦爛的日子》和《讓子彈飛》大概也可以作為評判文藝青年的最基本標準，如果你不能評說一二，一定會被排擠出文藝青年圈子的。然而，在一大波恨鐵不成鋼的聲音中，也有寥寥叫好之聲。先打個招呼，本文作者屬於叫好派的，我不是標題黨也不是高級黑，說他有才和任性都是字面意思。不能接受這個結論的朋友們，可以不要看這文章，可以空出時間做更有意義的事情，作者是玻璃心，很怕被你們罵的，嚶嚶嚶。

　　有才和任性，就是姜文通過這部電影給我感覺，尤其是後者。有才，這個在上面提到的幾部電影中是有目共睹，而這次，姜文的超常發揮讓大家只看到了恣意汪洋而將其視作是任意妄為(不可否認這兩個詞一褒一貶卻長得很像)，把"有才"這一點給掩蓋了。批評大多直指影片的混亂、雜七雜八和不知所云。那麼，按照這個標準，作為以殺人大盜為主角的片子，《加勒比海盜》是特別好的電影，《邦妮·克萊德》勉強算是電影，《天生殺人狂》就根本是垃圾，因為它一下子是好萊塢類型片、一下子是情景喜劇、一下子又是動漫，豈不就是"混亂、雜七雜八和不知所云"?但偏偏大多數文青還是欣賞這個調調的。我說啊，哎，我能說什麼呢，實在搞不懂你們的標準，只能揣測，是不是姜文在《一步之遙》裡面一下子是單口相聲一下子是對口相聲的這種德雲社style就特別土，不及美式的"好萊塢"、"情景喜劇"、"動漫"那麼洋氣?好了，不要攻擊我是愛國憤青，我不年輕了。

　　New Money

　　在我看來，這部電影的主題實在是很鮮明、也是貫穿始終的，姜文就怕觀眾看不懂，故意給了很多很多很多個暗示(簡直不是暗示了，就是明示)，無奈他好像是高估了觀眾對一些電影的熟悉程度。再加上他不按常理出牌，剛出完一個3就出一個王炸，令花錢給他出賭資的觀眾十分不爽。

　　從影片一開始，姜文就把他想討論的主題，biaji一下扔在了觀眾臉上，啊，實在是太簡單粗暴了啊!從一開始觀眾就很受不了這種作風，我能理解，觀眾花錢來無非是想被導演哄一哄，哪有不前戲直接那啥的，姜文是挺自私的。在對《教父》的戲仿中，武七(文章)這富二代講了一個冗長的故事，我聽著聽著也很著急，最後他才挑明了，他勾搭的義大利姑娘說他是New Money(暴發戶)，他要找回面子，提高地位。這個New Money就是整部電影的主線。我看完電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剛才刷微博看見洪晃(飾演New Money武大帥的老婆)說這是一部討論財富的電影，我挺開心，說明我的判斷沒錯。

　　這確實是一部諷刺力極強的電影，姜文在諷刺當今的新貴階層。在影片中，武大帥和武七以及與其勾結的項飛田，他們無知、無恥、貪婪、暴力、卑劣，扼殺美，扼殺正義，扼殺愛情。作為一個"大院子弟"，我猜，姜文在內心不僅把自己視為身份上的貴族，更重要的還是精神上的貴族。他在影片中借馬走日之口說自己仍是個小孩子，沒錯，他是在說，他還是馬小軍那樣，充滿熱情、正義感和無畏精神，而站在他對立面的，是新近崛起的一批利益集團，不僅有暴發戶(武大帥與武七)，更有背叛了紅色貴族的自己人(項飛田)。項飛田作為最大的反派，說明在姜文心中，這種"自己人"更可恨，是他們令"紅色江山"不再純粹，是他們出賣先輩積累下的物質和精神財富，是他們令禮義廉恥四維不張卻反而代表民意和正義。

　　不過，姜文為了使真正的貴族與項飛田所代表的叛徒區別開來，特意暗示，馬走日和他從一開始就是不一樣的。在請求"教父"幫助時，武七最後說，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找馬走日。為什麼呢?因為馬走日是Old Money啊。姜文怕大家不懂，就講了個慈禧太后的段子，說明他是前朝遺老。這時候，項飛田(葛優)站他旁邊，一臉蔫兒笑地陪著，擺明地位就比馬走日低，他同樣是改了滿族姓氏的遺老，怎麼就叨陪末座呢?姜文在此暗示，項飛田這人在前朝也就是個New Money。馬走日本人是慈禧太后所看重的，是Old Money中的Old Money，項飛田只能算半個。姜文大概恨恨地覺得，這種"紅色血統""不純"的叛徒註定了毫無節操，不僅背叛了原先的階級地位身份，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還不惜當起了賣國賊。於是影片中項飛田跑去法租界當警察，聯合法國人陷害馬走日，不僅是因為馬走日知道他的底細(差點被爆菊)，還因為從一開始項飛田的地位就不高，他就是想壓倒馬走日!沒辦法，姜文就是這麼傲嬌哦，我覺得吧，他這電影拍出來，為什麼我們看不懂，因為我們普通觀眾既不是"暴發戶"也不是"紅色叛徒"，還夠不上被他鄙視……

　　說到外國人，姜文也是一肚子氣憤，這電影裡面的外國人沒一個好的。與項飛田沆瀣一氣的法國人說起中文來不要太流利哦，他代表的是西方虛偽的資本主義，為了跟中國做生意也是不要臉了;與武大帥結婚的白俄公主，在姜文看來，也就跟武大帥一個檔次，他諷刺現在的共產黨就是與蘇俄結合的軍閥暴發戶。

　　姜文是如何表達他的這種鄙視情緒呢?太多了。看電影的時候，我看到了《教父》、《了不起的蓋茨比》、《情人》、《被解放的姜戈》的影子。也許還有一些別的，歡迎補充。這些場景分別是：

　　《教父》：影片開頭，剛才已經說到了;

　　《了不起的蓋茨比》：豪華的歌舞表演以及馬走日帶完顏英(舒淇)開豪車過大橋，大家可以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看到太多相似的鏡頭;

　　《情人》：馬走日與武六(周韻)在輪船上相識;

　　《被解放的姜戈》：武大帥與武六在前者的婚禮上男女合唱《茶花女》的祝酒歌。

　　為什麼我這麼理解呢?因為這幾部電影的主題都是New Money與Old Money之間的矛盾：

　　《教父》不說了，大家很熟悉;

　　《了不起的蓋茨比》也不說了，理由同上。馬走日像蓋茨比這種New Money一樣帶著妞兒飆車最後就是個不作死不會死呀;

　　《情人》里中國商人與法國小姑娘在越南湄公河的一條輪船上相遇然後相愛，因為中國商人是New Money，小姑娘的母親端著法國殖民者和西方人的"高貴身份"，死也不同意他們結合，姜文化用了一下，雖然馬走日是Old Money，但由於地位喪失，反而令New Money的武六的母親看不起;

　　《被解放的姜戈》：就如同李奧納多飾演的New Money奴隸主用留聲機播放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來自德國的Old Money牙醫聽不下去，拿槍把小李崩了，在這裡，在法國留過學的武六也受不了根據法國小仲馬小說改編的歌劇《茶花女》祝酒歌，拿槍把馬走日放了。有趣的是《茶花女》的主角是巴黎名妓，不知道這樣安排是不是在紀念完顏英。

　　因此，在姜文的標籤中，無論是New Money還是Old Money，其實與Money沒太多關係，主要還是在精神層面上的區分。精神上的貴族，管他貧富新舊，都是貴族。

　　女人

　　在這個影片中，女人的地位並非不重要，相反，作為對一種政治視角的補充，女性角色反映了姜文個人的態度。完顏英雖然貌美，但無論如何，只能當炮友，馬走日可以帶她做夢帶她飛，但絕不可能結婚。他在完顏英面前可以做個小孩子，但在武六面前又不一樣了，他在試著做個英雄。因為武六一出場就敢踹他，並且一直追求自己的理想，最後還仗義出手，救下馬走日。武六雖然出身於New Money之家，但她的所作所為令馬走日欣賞，他們在精神層面上是相通的。因此，馬走日惋惜於完顏英之死，但這是責任感使然;他最後保全武六的生命，從容赴死，則不止是責任感了。

　　電影

　　姜文還順便嘲諷了一些他的同行。

　　首當其衝的是晚會導演。很明顯，花域選秀就是在諷刺春晚、選秀，以及，奧運會開幕式。

　　其次，是一些知名導演。王志文飾演的王天王是個"名角兒"，通過驚悚、下流、暴力的表演來吸引觀眾、迎合大眾，馬走日實在是不堪忍受這種對他個人的侮辱(其實是姜文忍受不了這種對電影和導演的侮辱)，冒著生命危險去把這人打了一頓。而武六，作為年輕導演，雖然掌握著先進的拍攝技術，一門心思追求自己的理想，但還是被人蒙蔽，以蒙太奇手法用電影來進行宣傳，歪曲事實。

　　最後，姜文還來了個自嘲。馬走日在被迫表演"殺死完顏英"情節時，被醜化的他在台上喊冤，導演武六站在高處，背後是一大幅畫，畫上是風車。她聽了馬走日的申訴，相信了他，後為他奔走，說明她還有良知。在最後，馬走日將武六打暈在風車裡之後，走出風車，以風車為背景，自己在高處向低處的人群表白。影片中風車的意象出現了多次。我猜，姜文是想表達，有良知的導演，就像風車一樣，總是被人無端攻擊，他就算掏心掏肺跟觀眾表白，還是得不到理解，甚至免不了被人一槍打死。

　　反思還是……?

　　在之前的代表作中，姜文身上就自帶一股個人英雄主義的氣息，他所有的電影都是在講他自己。不說太久之前的，《讓子彈飛》中，麻匪頭子的姜文殺一個替身來為革命祭旗，而不管人家替身是不是真的該死。為了激起民意而台上將替身斬首這一安排還被人詬病良久，說他有法西斯傾向什麼的。這個我不評論。

　　在《一步之遙》中，我們會發現，馬走日的姜文陷入死局，是因為利益相關的各方都認為，他死了才符合民意的訴求，滿足了民意的訴求就有了利益。民意是什麼呢?民意是會被電影等大眾媒體欺騙的，選秀背後的黑幕也好、誇張的表演也好、蒙太奇剪輯手法的無中生有也好，都是大眾媒體常用的伎倆。在動用了上萬群演之後，姜文想說的是，群眾真是盲目啊。

　　這體現了他對"民意"的認知。如果把這種認知看作是轉變，那麼姜文不失為一個能夠反思自己的優秀導演;如果把這種認知看作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即姜文認為"民意"一直都是可以操縱的，問題在於被誰操縱，若是被他操縱，就是有合法性，被他的敵人操縱，就是盲目--那麼，我只能說，也許他真的有法西斯傾向吧。

　　總結

　　囿於觀影時間的限制，目前我還沒辦法仔細分析電影的場面調度和視聽語言，以上所寫的都是一時之感，若有錯漏，還請雪亮眼睛的觀眾們指出。

　　不過，總而言之，姜文，和這部電影，處處都透著"有才就是任性"，在大多數國產導演在敘事上都不一定及格的時代，他都開始急切地以個人風格來表達自己了。他那麼驕傲自負，依我看，確實也是有驕傲自負的資本。

　　強烈的表達欲和高超的表達技巧是一個藝術家必備的素質，然而，有時候表達欲過於強烈，影響到了表達技巧。正如我在上文所說，"任性"掩蓋了"有才"，這也就是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差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