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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掉那少年|再會

周密刻意不再見葉蓁蓁。

說是刻意,其實也不難,只要在上班時間回家拿換洗衣服就行了,有天他渴了想喝水,打開冰箱的時候,猛地聽見了葉蓁蓁的聲音——お帰りなさい(您回來了)。

他真的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是冰箱里的玩具小企鵝在發聲。

這是葉蓁蓁從前買回家的東西。每次一打開冰箱門,它就會自動說「您回來了」,如果冰箱門開得過久,還會說「找什麼呢」。聲音是葉蓁蓁自己錄的,周密有次故意把冰箱門一直開著,想看看它會不會說點別的,終於一分鐘之後,小企鵝里傳出葉蓁蓁兇巴巴的聲音:「周密你吃那麼多不怕胖死啊?!」

周密關上冰箱門之前,決定把小企鵝帶走。

這些事情只有她一個人幹得出來。

微信支付寶興起後,葉蓁蓁經常因為不帶錢,被迫在街頭跟人哀求轉賬換現金,這沒什麼,關鍵是她有天晚上,拿出一個手機殼來塞給他,說很輕的,不妨礙手感,周密本想拒絕的,他說我從來不摔手機,手機上到處是坑的人只有你。

葉蓁蓁白他一眼,說笨蛋,手機殼裡可以塞一百塊錢,以後你要是忘了帶現金,就可以救急啦。

周密很想說,他也隨身帶錢包啊……但看著葉蓁蓁很鄭重其事地把錢疊進手機殼裡的樣子,他決定閉嘴。

當然她不是所有的心思都往好地方使的。

從前葉蓁蓁每次跟他吵架,就在微信上改他備註,「周密大變態」和「周密死變態」是常選項,其他的,由情節嚴重程度任她發揮。周密看到過一次,但沒發作。葉蓁蓁意識到他可以假裝眼不見為凈之後,換了個法子,她把家裡的wifi賬戶名改成了「zhoumidabiantai」,周密在發現的那一刻,確實體會了什麼叫哭笑不得。

周密拿了瓶啤酒,坐到沙發上,這啤酒是廠家寄給kol的合作款,上面還印著葉蓁蓁的照片。她就從包裝紙上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周密忖度著,要是他們離婚了,這房子怎麼辦。就算她自認過錯方放棄,他恐怕也不想搬回來。

他不是一個會睹物思人的人,方頎珊從前給他買的薄款毛衣他至今都還會穿,東西就是東西,人沒必要跟東西過不去。但這個房子……太葉蓁蓁了。

他在沙發上坐著,總覺得葉蓁蓁會隨時隨地,從背後撲上來,問他,猜猜我是誰。

她常干這種無聊的事情。

有次周密回家,剛推開門就聽到浴室里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

葉蓁蓁洗澡是鎖門的,打不開,他拍了幾下門以後,聽到裡面瓮聲瓮氣地說,我泡澡的時候鼻子進水,嗆到了。

他剛想走回客廳,又聽到一陣哀嚎聲,他只能折回去再度敲門,說怎麼了。

這一次葉蓁蓁開門了,她圍著浴巾,頭髮還在滴水,可憐巴巴地站著,把額頭指給他看:「我浴室噴頭沒放穩,砸頭上了。」

周密記得當時自己匪夷所思地看著她,他想不明白,怎麼有人一天天的,能把日子過得跟歷險記一樣。

他故意鎖緊眉頭盯著她看:「人說胸大無腦……你怎麼還會那麼笨呢?」

葉蓁蓁氣得要死,大喊「我怎麼沒有胸!」

周密往後退了一步,說聊勝於無吧,毫無懸念地,葉蓁蓁用力關上了門。

她泡完澡在浴室里搗鼓,周密躺在床上玩手機,突然一張塗滿白泥的臉竄到他跟前,他嫌惡地往後靠了靠,然後就看到葉蓁蓁笑眯眯地問他說,猜猜我是誰?

「你是事兒逼。」

「……我是小小事兒逼。」

周密嘲笑她說,加「小小」兩個字,並不能改善事兒逼的本質。

但一個多小時後,周密在打電話,對方一直無人接聽,他正覺得煩躁,葉蓁蓁又竄出來問他,猜猜我是誰。

他隨口說「你是小小事兒逼」,想就此打發了她,沒想到葉蓁蓁不走,她站定了,補充他的話說,「不對,我是超喜歡你的小小事兒逼」。

周密那時應該是笑了,他放下電話,想捏一下她,葉蓁蓁迅速往後跳了一步:「不許碰我的臉,塗了晚霜,很貴的。」

周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挑這個片段想起。

想起她帶著一點被自己逗樂的神氣,一點想要顯擺小聰明的傻氣,還有洗完澡沒多久,身上帶著的微微熱氣,就這麼搖頭晃腦地站在他面前,她說,我是超喜歡你的小小事兒逼。

他想,如果那時他知道,以後再沒有機會聽到這句話的話,他肯定會不顧她的抗議,捏一捏她線條飽滿流暢的臉頰。

畢竟看起來真的很好捏。

周密打了個哈欠,想把鼻腔里的一點酸意逼退。葉蓁蓁那點小心思他一直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她在他面前展露的天真、魯莽、懵懂……一半是天性,一半是選擇。

人的性格其實是一種選擇,小孩子在成長過程中,不自覺地意識到,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下,什麼樣的性格會更利於他獲得寵愛,佔到便宜,於是他就把那一種性格發揮到極致。蘇青青的沉穩是一種生存手段,葉蓁蓁的懵懂……也不過是一種選擇。

她選擇了用這一套來對付他,也到底……奏效了。

他到底對她下不了手。有的話,他知道怎麼跟別人說,但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跟她講。比如他跟葉蓁蓁結婚的時候,婚禮照片沒有屏蔽方頎珊,可是他設想過……對著葉蓁蓁,他是真的會心虛的。

他裝作不經意地跟葉蓁蓁聊起過,如果他當初選了方頎珊的話,她語氣輕鬆地說,那她就讓韓統帶個紅包過去。

周密樂了。說你這麼大方。

葉蓁蓁點頭,恩,裡面給你塞個男科醫院的名片。

「……」

「然後買通司儀,在你們放迎親視頻的時候,大屏幕上突然閃現你的裸照。」

周密當時嚇得蜷緊了被子。

「開玩笑的啦。我怎麼可能讓你出洋相,我應該會躲很遠吧。就……死生不復相見。」

「死生不復相見」是《甄嬛傳》里的台詞,葉蓁蓁只是隨口用了,但周密不知道,他有些慌了,於是拍了拍她的腦袋:「還死生不復相見呢,你一個扣分都要用我駕照的人,剛烈個屁。」

當時真以為兩個人怎麼也走不散了,才會沒事找事地,設想分開的場景,就像很多時候周密顧不上葉蓁蓁,也是因為,總覺得跟她還有大把時間,這一時半會的,往後推一推又怎麼了。

他總覺得,她是他不用維護的關係,是走不散的人。

葉蓁蓁周末醒得早,反倒是周密賴床,有時候他從卧室走出來,看到她穿著T恤長裙,披散著頭髮趴在沙發上,就會揶揄她說,哎喲今天不出門扮名媛啊?

葉蓁蓁惡狠狠瞪他一眼。她生氣的樣子真是毫無威懾力,只讓人覺得好玩。

有時候他下了班回家早,就坐在沙發上等她,葉蓁蓁回家的動靜特別大,肯定是大力甩掉高跟鞋,然後光腳蹦到沙發上,開始唧唧喳喳地找話說。周密如果正好有事要忙,就會挪到書房去,她跟在屁股後面問:「你為什麼要搬啊?」

「你太煩了。」

「……我可以不說話的。」

「你不說話也煩。」

可是也只有她,吃飯吃到一半,看到外面紅彤彤的晚霞,會說我們搬到窗戶邊吃吧,就……坐在地板上吃東西,他聽了她的鬼話,最後毫無疑問地,湯湯水水在地板上灑得到處都是。

周密決定拿了衣服就走,不想再陷到「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的思考里去。

他起身的時候聽見門推開了,進來的是葉蓁蓁,她看到他,短暫的慌亂後,還是客氣地點了點頭,畢竟兩人沒離婚,她問不出「你怎麼在這」這樣的話。

她進屋後打開了冰箱門,冰箱里沒有了小企鵝,沒有再發出「您回來了」的聲音,她困惑地朝那個位置望了眼,然後看向周密。周密不得已,拿起小企鵝朝她揮了揮手,心裡覺得自己像個盜賊,還是想把一部分好時光隨身帶走,幸好葉蓁蓁沒追究,她自顧自拿了瓶啤酒,坐了過來。

她沒找到開瓶器,又太愛惜自己的牙齒,於是周密接過來,幫她咬開瓶蓋,遞給她。

在滿屋子的寂靜里,他聽見自己發問說,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呢。

葉蓁蓁不說話。

他又問她:「你是不是……挺記恨我的?」

這一次,她點了點頭。

她問周密說,我們大四的時候,你為什麼突然想分開呢。

他很願意給她答案。那時候他們倆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周密開始實習,葉蓁蓁還是成天晃悠,而且專挑周一下午例會時間跟他找茬。他貓著腰躲出去接了四五次電話後,真的覺得夠了。

況且……那時候有那麼多別人。周密後來因為葉蓁蓁給別人設置消息不提醒生氣,可是他當年,也干過把女孩子的電話號碼,標註成「Frank」或者「Mark」的事情。

他也想過用結婚來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所以組織了雙方父母見面,但最後一刻,他還是退縮了,他發消息給葉蓁蓁說,他臨時要出差幾天,不如就讓她招待兩邊家長吧,就當吃個便飯,其他事再說。

他是不小心,手機放在桌子上,被共同實習的大學同學看到了,那同學又傳到他們高中群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葉蓁蓁被他親手放鴿子的消息。

他知道她後來躲出國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想面對別人譏諷的嘴臉。

他不覺得分手不對,但他承認,他不該害她出醜。

周密沒有正面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反問說,這兩年……你也很不開心嗎?

「也不是。只是我總會想,我們後來為什麼會複合。是因為你懶得再跟別人磨合一套相處規則嗎,還是覺得我可憐,對我於心有愧?還是我們倆知根知底,你對我,比對別人放心?」

周密覺得前兩個原因鬼扯,最後一點,倒不是沒有道理。葉蓁蓁在人前確實很維護他,周密的媽媽當年對她很一般,後來給她寄了條圍巾,款式老氣,但她還是堅持戴了一個冬天,算給足了他面子。

可是葉蓁蓁笑得很諷刺:「你說你父母不在身邊了,你當我是唯一的家裡人,可很早的時候我就把你當家裡人了啊。我所有的密碼都告訴過你,我做每個決定前都徵詢過你意見。我以前多喜歡你啊。你那時候很喜歡吃一款綠豆糕,說只有這個甜食你吃了不膩。所以每次你來我家,我都會擺一罐在茶几上,你可以隨手拿著吃。我沒有跟你說過吧,那個綠豆糕一開始是我阿姨從台灣帶來的。那時候兩岸直郵還很不方便,我阿姨兩個月才去一次台灣,我只能托她每次給我帶三罐回來,專門留給你。可是我從來沒跟你邀過功,我覺得這些都是小事,你是家裡人,給家裡人準備愛吃的是應該的。」

葉蓁蓁直直地盯著他,眼睛通紅:「我就算……我就算後來發現,其實你沒那麼喜歡我,我也不是非要你喜歡我以後,我還是很想對你好啊。你媽媽摔傷那次,我很想去照顧她,因為我知道你想你爸媽啊,我知道你每次跟他們視頻完都會難過啊,你沒發現你們視頻的日子我都會話特別多嗎,因為我想岔開話題分散你注意力啊。可是你跟我說算了吧,好像我只是說說客套話一樣。」

她語氣平穩,整個人笑得猖獗:「周密你就是讓我覺得,我怎麼努力都沒有用,我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消失。」

周密很想反駁,可是他手機響了,是同事電話。

有個做CG動畫的同事,因為涉嫌性騷擾女同事,被對方掛在了網上,現在在朋友圈直播自殺,周密一邊在心裡罵「神經病」,一邊說「好的我問一下情況」。

他找到那個同事的微信,發現自己很早就因為對方每天在朋友圈發一些胡言亂語,把他屏蔽了,怪不得沒看到他直播自殺的慘況。他點進去看,發現這人確實發了張拿著刀的自拍照,說「要用死來證明自己的為人」,同事都在評論里苦勸,他只覺得有病,以及……直播自殺的人,怎麼可能真的想去死?

但周密還是得打電話。

前兩個電話都被按掉了,第三個電話的時候,他終於接了起來,周密用極其溫和的語氣說,「一個大男人,怎麼就要做到這一步呢,大家當然都是了解你為人的」。

葉蓁蓁喝著啤酒看周密給人家做思想工作。

很早以前她就發現了,周密越是煩躁的時刻,語氣越是親切……親切到讓她毛骨悚然,當他用商量的口氣跟你說「對不對」和「是吧」的時候,他內心已經快想掐你脖子了。

周密忙中偷看了她兩眼,看到葉蓁蓁在含義不明地笑。

半小時後他掛掉電話,但也沒工夫再跟她解釋,而是撥了另一個同事的號碼,說解決了,頓了頓,他說,過陣子,等他情緒穩定了,還是開了吧,這麼個神經病留在公司也不是好事。

他站起身,知道自己得走了,辦公室里此刻一鍋粥,所有人都在看熱鬧,他很想跟葉蓁蓁說,他只是這個性格,他本身是耐心很有限的人,對外人已經耗盡了禮貌,才會對著她沒有好臉色。他也很懷念,他從前要去加班的時候,葉蓁蓁竄過來,整個人在他脖子上蹭啊蹭的情形,但他知道,那不會再發生了。

他說,不管你那個「更喜歡的人」是真的假的,我都勸你別衝動,我現在出了點事,等我忙完這一陣,我們好好聊聊。

穿鞋子的時候周密故意放慢了動作,想葉蓁蓁會不會再跑過來,拖著聲音問他「那你什麼時候忙完」,但是沒有,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看到他回頭,舉起啤酒瓶對著他晃了晃。

葉蓁蓁不會告訴周密,與此同時,她的另一段感情並不順利。

葉蓁蓁曾經在睡不著的夜裡,想過很多他們相處的情形,但怎麼也沒想到,最後他們居然會為了錢不高興。

事情的最開始,是他們一起找餐廳吃飯,葉蓁蓁本來就挑食,後來因為吃得少,口味就更挑,她的原則是不碰商場里的連鎖餐廳,所以當他帶著她在商場里取號排隊的時候,葉蓁蓁感受到了什麼叫坐立不安。

等在他們旁邊的是一對年輕的學生情侶,旁若無人地擁抱在一起,男生問女孩子說,你餓不餓呀,女孩子搖搖頭,男生還是走到自動販賣機旁邊,給她買了瓶果汁。兩個人都太渴了,一瓶飲料很快就見底,男生問她,你還要喝嗎,女孩子拉住他,說不用啦,很快就排到我們,就可以進去喝水啦。

葉蓁蓁看著這副甜蜜姿態,暗自反思自己是不是老了。

老到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為吃飯排隊是什麼時候,也老到沒有耐心再去搜尋「人群里擁抱的樂趣」,她被擠得毫無食慾,只想在沙發上清靜地吃外賣。

他覺察到了她的不愉快,問她說,你也想喝果汁嗎?

葉蓁蓁斷然拒絕。她已經很多年不碰任何形式的飲料了。

好不容易排到了位置,葉蓁蓁坐下來點單,她刷刷刷地點了五六個菜,然後聽到他遲疑地問她:「你吃得完嗎?」

「……吃不完啊。」葉蓁蓁的口氣里有點心虛。

「那很浪費,少點一些吧。」

她蹙著眉頭看她:「可是我每樣都會想嘗一點啊,這裡又沒有半份菜……」她把最後半句「況且每個菜也不貴」咽了下去。

好在她脾氣好,很快就從善如流地說,那沒事,我們去掉兩個菜吧。

那天真是運氣不好,餐廳的菜做得很是粗糙,她很快就不想吃了,只能不斷地,撥弄著自己碟子里的西蘭花。熬到對方把飯吃完,她想著終於可以走了,卻發現外面暴雨。

他們倆躲在商場裡面打車,不斷有人走進來,抖落傘上的雨水,有時會濺到葉蓁蓁的鞋面上,她忍住皺眉的衝動,從包里拿出紙巾來擦。擦鞋子的時候她仰臉問他,打到車了嗎?

「打到了。不過車距離我們比較遠,還有十六分鐘。」

「這麼慢?」葉蓁蓁望了望四周密不透風的,躲雨的等車的人群,又看到被沾了水的鞋子迅速踩髒的淺黃色大理石地面,覺得整個環境都難以忍受,她提議說,那叫專車吧,往貴里叫,那個肯定有空車。

他看著她,平靜地解釋說,專車溢價得更厲害,到家就三公里路,現在要一百多了,等一會吧,再過15分鐘我們的車就到了,為了這幾分鐘多花好幾倍的錢,我覺得不值得。

葉蓁蓁私心裡覺得很值得,但她沒說,她心裡泛上來一陣又一陣的難過——不是因為他不肯給她多花這點錢,而是她想,為什麼呢,為什麼到了這個階段呢,為什麼比起愛人,她此刻更想要乾淨的被子,整潔的房間,從冰箱里拿出來的白葡萄酒。

為什麼當初覺得,只要跟著這個人,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實際卻連這樣小的不舒適都想逃避。

他不是看不出來她的煩躁。

所以他在一天夜裡開口,說蓁蓁,要不你還是回去吧,我們可能……從來都不是同一種人。

葉蓁蓁很敏感地發問說,你是覺得我虛榮嗎?

「不是。只是我長年四處跑,對很多東西確實都不講究,你不一樣,你很關注細節,這沒什麼不好的,我也很願意看到你過得好,但我們想要的,是兩種好日子,你要的那些東西我給不了。你也沒必要為了我委曲求全。」

「我沒有委屈啊,」葉蓁蓁下意識想反駁:「我覺得沒問題啊,跟你在一起吃什麼我都很開心的。」

怕他不信,她還要急忙控訴:「那天那家餐廳,是真的不好吃,不是價格的問題,你也覺得吧,它做的不好吃……」

他看著葉蓁蓁漲紅的臉,覺得她像是一個講了大話,卻還在拚死賭一口氣的小孩子。她應該是被自己的那股執拗勁打動了吧,他都快被她的執拗所感染了,誤會了他們之間真的有可能。

他摸摸她的腦袋,葉蓁蓁頭髮很硬,完全不是一般女生的柔順,他看著她,想這真是個倔頭倔腦的小孩。

他於是語氣也輕柔下來,像是在撫慰一個難搞的客戶:「聽話,回去吧。」

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你總會回去的,不是這一次,也有下次。

「蓁蓁,你從前會記得我,只是因為我們沒有在一起過。現在真的相處過了,你很快就會忘掉我的。」

葉蓁蓁懷著暴怒的心情去了上海,在酒店的床上,氣得衣服也不換就裹在被子里滾來滾去:「憑什麼這麼說我啊?我怎麼虛榮了?我為了準備離婚,我都多久沒買衣服了?我怎麼就不能忍啊,我都忍了多少事情了,憑什麼還是不相信我啊。」

韓統笑得嘴巴大張著,怎麼也合不攏,他斷斷續續地說:「所以……你們大張旗鼓的,偉大愛情……就因為一輛沒有叫的專車完結了?」

葉蓁蓁怒目。

韓統才不怕她,仍然笑得囂張,他真的覺得太好玩了。他之前還在叫苦不迭,想這兩口子每次鬧離婚,怎麼他都被迫參與,現在發現,葉蓁蓁真的親自給他上演了什麼叫「從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

更何況,這次因為葉蓁蓁氣得分寸全無,她一邊喊來了韓統,另一邊,叫了陳一湛大著肚子過來陪。

很多年後韓統還是很感謝葉蓁蓁的這一次頭腦發昏。多虧她,他終於又見了陳一湛最後一面。

她胖了。懷孕到六個多月的人,身上總是浮腫的,剪短了頭髮,臉上乾乾淨淨的,一點妝也沒有。不像葉蓁蓁,氣得渾身顫抖還在自我勉勵說,我不能哭,我接了睫毛,我不能哭。

她沉靜地坐在床頭,替葉蓁蓁用毛巾擦了擦臉,把她濕了的頭髮撥到一邊,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韓統就盯著她看,想起很多年前,他打球回來,陳一湛也會用礦泉水浸濕了紙巾遞給他擦汗的。

陳一湛看到他當然很錯愕,但她很和氣地跟他打了招呼,她說,你也在啊。

好像就是一個久未謀面的老同學。

真諷刺啊,曾經兩個撕逼撕出十里長街,恩愛秀得滿天飛起的兩個人,最後的關聯是,葉蓁蓁在上海最好的兩個朋友。

他要靠她氣得喪盡理智,才能再見到她。

陳一湛給不了葉蓁蓁什麼建議,她記得太清楚,高中學農時候葉蓁蓁就會自己偷偷藏了菜放在宿管阿姨那,晚上跟媽媽打電話哭訴,「我每天要走很多路出很多汗,還只能沖個澡,熱水都是限時的,我覺得我不香香了」,這些年,她到底什麼苦頭也沒有吃,維持——甚至升級了對生活的挑剔度很正常。

韓統不想給葉蓁蓁任何建議。他覺得她就是瞎鬧,她不是真的需要那些,她只是喜歡看別人為了她的要求人仰馬翻,這樣顯得他們特別愛她。

他看著陳一湛,覺得人世真的不公平。陳一湛讀書時遠比葉蓁蓁聰明且勤奮,但她老得比葉蓁蓁快好多,陳一湛不說話的時候,嘴角處有兩條無法忽略的法令紋了。

葉蓁蓁只是氣憤。她意識到周圍人沒有一個真正同情她,所有人都覺得,周密不出軌,肯給她花錢就是好的,他們甚至不明白她在難過什麼,她不是難過那個人不願意給她叫專車,她是難過他不信任她同甘共苦的決心。

她真的只是不適應啊。

就在這個房間里,葉蓁蓁突然意識到一個,比鬧離婚談分手更殘酷的真相,就是你的朋友也不一定理解你,他們嘴上說著「別難過」,心裡卻各自苦惱著各自的。

都長大了,都苦自己的還來不及,哪有空再來真心實意地,聽你哭訴戀愛煩惱。

更何況,怎麼看她都是日子最舒服的那一個。

葉蓁蓁想,是不是非要她把心臟掏出來,擠出一地的,混合著酒精的苦汁,他們才肯相信,她這些年也真的不好過。

陳一湛始終坐在床頭,她其實腰酸得很,都要坐不住了,但還是勉強哄著葉蓁蓁,問她要不要吃點水果,韓統坐在房間角落的轉椅上,他們倆,等於分別佔據了房間對角線里的兩處,隔得不能再遠。

韓統聽她說要叫水果,直接就給客房服務中心打了電話,打完他「嘿嘿」一笑,說幫你叫了個拼盤,我們倆就蹭你的水果吃,反正從你的押金里扣。

這語氣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小事。

高考結束後,她跟韓統抓緊一切時間黏在一起,當時她是真沒錢,又不肯用韓統的錢,只能在高鐵沿線找個地方玩。最後倆人去了南京,到了最後一天,本來要一起坐高鐵回杭州的,可是陳一湛的爸爸給她打電話,說奶奶去世了,讓她回老家奔喪。

陳一湛在高鐵上一路沉默,那時候高鐵上手機信號還會很差,韓統就用很差的網路,不斷在網上搜尋笑話念給她聽。

到杭州站了,韓統要下車,可是陳一湛還要再坐兩站才能到老家。下車前,韓統把她的行李箱從架子上取下來,放在自己的座位旁,他說,我怕你待會搬不動箱子,就先拿下來了。你別放到自己座位跟前,這樣你腳會伸展不開的,放我座位上吧,我也買了到你老家車站的票。這個座位,接下來都沒人坐了,你安心放東西。

陳一湛是在那一刻痛哭起來的。

韓統下車後沒多久,有個只買到站票的人過來問,這個座位有人嗎,能讓我坐一會嗎?

陳一湛哭懵了,先是搖頭,再是點頭。

那人看座位始終沒人坐,就把行李箱挪開,一屁股坐了下來。

陳一湛不好意思讓他起身,可是她哭得無窮無盡的,她沒有媽媽,爸爸有了新的家庭,小時候跟著奶奶住,現在奶奶也走了,韓統……很快也要走的。

十九歲的陳一湛覺得自己什麼都抓不住,連韓統給她預留的,放東西的位置,她也抓不住。

可是旁邊的旅客被她哭得心裡發毛,他站起來走開,嘴裡念叨說:「神經病,我坐個位置你哭什麼,你買下的啊?」

陳一湛看著韓統,想他應該早不記得了吧。

她對葉蓁蓁的遭遇沒辦法抱有真正的同情——這種感情里糅合了太多的不甘心,太多的審時度勢,太多的左右掂量,當然,正因為她計較這些,所以她過得挺好。可是陳一湛真的不嫉妒,她覺得葉蓁蓁這些年,不過是在一個又一個人開出的條件里打轉,她總是在反覆比較,跟誰在一起她才會過得最高興。

可是愛情跟高興本來就是沒關係的。

愛情當然不意味著高興。

愛情像是夸父逐日,像是被打蒙了,從此你只能追尋那一束光,直到它徹徹底底地消失。是受苦,是她曾經不斷地翻找韓統所有的社交網路,妄圖跟一個早就消失的人,產生一點微弱的關聯。

是此刻韓統問她說,一起走嗎,她猶豫一下,繼而點點頭。

葉蓁蓁短時間內不會再來上海,他們也沒有由頭再相見,陳一湛覺得從房間到電梯口的這短短五十米路,像是一個短暫的,恐怕沒有下次的約會。

等電梯的時候,她聽見韓統說,一會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打個車就好,我在閘北,你也不順路。」

「這麼小的地方,也無所謂順不順路的。」

陳一湛笑著搖頭:「上海哪裡小了?」

「很小啊。我覺得很小。」

但最終她還是自己打車回家了,她真的不想跟韓統再有任何瓜葛,她真的力氣都用盡了,以至於現在聽葉蓁蓁哭訴這些那些,她都覺得,這算什麼。

蘇青青也很想問,這算什麼。

她跟吳歌川在餐廳吃飯,剛點完餐,就看到周密走了進來,大概是他等的人還沒來,他過來跟他們打了招呼,跟吳歌川交換了名片,兩個人大有相談甚歡之勢。

他是不是特別高興,這一回,他總算可以不帶任何心理包袱地,把她撇得乾乾淨淨的了。

朱先生結婚了。再婚的對象是一個比她更年輕的女孩,那女孩的母親是某海洋公園的高管,父親是某文化交流基金的主席,那女孩拿了常春藤的學位後,沒有工作,只是頻頻現身於各種慈善活動。她搜了下她的微博看,都是什麼義賣二手衣物,替失聰兒童籌集善款,底下評論里說,xx真是人美心善呢。

所以她在電話里揶揄朱先生說,不錯啊,人美心善。

朱先生大笑,說是啊,單純善良。

她倒沒有什麼難過的情緒,只是有些驚訝。他從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決口不提結婚二字,她還以為他是被前一段婚姻束縛怕了,再加上孩子也有了,就不再做結婚的打算,現在想來,只是她從來沒有入過這個局。

但沒關係對吧,他對她沒有什麼不好的。

但她無法接受周密用一種「如釋重負」的眼光看她和吳歌川。

趁吳歌川去洗手間的工夫,周密低頭問她,定了嗎?

「算吧。」蘇青青無謂地聳聳肩:「你們應該也覺得,這是我最好的結局了吧,沒有婚史,沒什麼緋聞,一個無污點青年願意跟我在一塊,我也應該知足了。」

周密被她這話刺得莫名其妙。

他覺得女人怎麼一個個都這麼不可理喻。葉蓁蓁咬定了他跟她複合不過是圖個方便,她也不想想,她到底哪裡就那麼方便了?蘇青青總覺得他跟她劃清邊界是因為她的傳聞太多,他真的很想跟她說,他無所謂什麼傳聞的,要說傳聞,誰有他父親出逃的說法難聽。

但是很多誤會,都不是用言語能消除的。他只能說,胡說什麼呢,你要是覺得他不怎麼樣,就再看看,反正你年紀也不大,也不急著就定下來。我倒是覺得他找你,還是他佔了便宜。

蘇青青很想反問說,那你怎麼不想占這個便宜,但她知道,此刻說這話再沒意義。

她還想說,這些年她再是聲名狼藉,都為他盡心籌划過,就像潑在她身上的髒水再多,她為他掉的眼淚,總算都是乾淨的。可是說這些又圖什麼呢,局面已經清晰成這樣,再自我剖白,只顯得矯情。

周密要等的人來了,他起身,跟回來的吳歌川握了握手,說「再會」,蘇青青沒有順勢站起,她坐在座位上,穩穩噹噹地笑著,目送他離開。

她跟吳歌川繼續之前的話題,突然手機振動了下,是來自周密的消息,她先是朝他那個方向看了看,發現他在跟服務員說話,她於是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過了幾分鐘,才劃開手機,裡面就一句話:

「別怕,我站你這一邊的。」

她盯著手機久久沒動作,吳歌川探過身來問,你有事要處理嗎,她搖頭,乾脆利落地按了黑屏鍵。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回復周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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