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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精到我家

  林小媚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家裡每個人的臉都是陰沉的,沒人喜歡她。就是因為她,我的父親跟母親離婚了。

  半年後,她和父親領了結婚證,沒舉行婚禮,把自己簡單的行李搬過來,就算是把自己嫁了。

  第二天,她回娘家的時候,堅持帶上了我。她的父親看來也容不得她搶來的婚姻,餘氣未消,甚至躲出家門不見她,儘管她是他惟一的女兒。

  她帶著我在身邊,竭力對她的母親誇我聽話,拿著糖,讓我叫她「媽媽」。11歲的我能做的就是接過來,扔掉,瞪著眼睛狠狠地喊她:狐狸精!她的母親在旁邊站著,緊緊抓住她的手,心疼地流了滿臉的淚。她攆著她的母親去客廳,走到房間門口時,忽然回身對我笑了,她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很美?

  我見過無恥的,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我扭過臉去,不屑一顧。「狐狸精」,此後便成了我喊她的代號。

  在那個時候,生活作風問題還是考察幹部的一項重要標準,所以我父親的仕途就此低迷。整整半年,家裡幾乎沒人給她好臉色。我看到過爸爸寫給遠在上海的二叔的信,他說:「其實出軌只是為了獵奇,哪想到她會那樣執著,你嫂子又是個容不得婚姻瑕疵的女人……所以就只有離了。其實我心裡也不好受……」

  我故意把那封信扔在她的梳妝台上。我以為她會哭會鬧,沒想到她依然一個人把婚姻經營得津津有味。她喜歡買各種鮮花裝扮我們的家,會花一下午的時間煲湯;她記得全家每個人的生日,並且會買來禮品,安靜地放在我們床前。

  果然心狠手辣

  初中時,我早早學會了吸煙,逃學,打架,像個女阿飛。父親辭職下海後,生意做得越來越大,根本沒有時間管我,而她,就整天跟在我身後好說歹說地勸。心情好時,我會一聲不吭;心情不好時,我會仰著臉,一臉天真地問她:「我要是有親媽在,會這樣嗎?!」她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

  奶奶有時候會站在她那邊,說我不懂事,她說,不關心你的人才懶得說你,你別不知道好歹……我心裡很煩,你看,這才幾年,她就把我奶奶也糊弄了。

  我心安理得地扔了書包坐在網吧里玩遊戲。有次,她跑遍了網吧去找我,找到我時,被一群半大的小子戲弄,他們都喊著她「狐狸精」。她不動聲色,拿出100塊錢還有三盒駱駝香煙,她說:「抽不完這些煙,玩不完這些錢,你就不許離開。不然,我告訴你爸爸!」

  我們都以為她腦子出了問題。等到她氣定神閑地在我身邊坐定的時候,等到我覺得時間無比漫長,我才抽了一盒煙,上了不到七個小時網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多麼惡毒……她把已經暈頭轉向的我領出網吧,問我,以後還來嗎?我還暈著,她說,沒這點能耐,裝什麼成熟,該幹嘛幹嘛去吧。

  我果然回了學校,因為她說:「別以為我歉疚!以後我不管你了,你就給你媽丟臉吧!」我咬著牙,發著狠回到教室。那個網吧,後來因為被人舉報,很快就關了。隔壁大兵說是她乾的,我知道她能幹出來,這個心狠手辣的狐狸精。

  打著鬧著,日子一天天滑過去,我已經長大了。

  做了當年的她

  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我所有的生活都是她在打點。高三的時候,老師偶然提起的複習資料,她總能第一時間搞到。我畢業分配的時候,也是她,低眉順眼地去找她的同學。那時,我已經知道她的好,不過,我最小的姑姑說,甭上她的當,她還不是怕老了以後,你不管她。

  我不知道姑姑說的對不對,我只看見,坐在旁邊喝茶的爺爺,狠狠地敲了小姑一拐杖。

  我以為歲月的流逝會讓我們的關係親密些,畢竟,她跟我的父親已經結婚那麼多年,而我的母親也早已結婚生子,有了新的幸福家庭。母親甚至說,覺得離開父親是對的。爺爺奶奶都開始喊她的名字,有什麼事情都想著她。我不是不知道她的好,但是,現在,我為了安家林和她鬧翻了。

  安家林是已婚男人。但是,我不管不顧地和他纏在一起……我說,我願意做你的情人,做一輩子都願意!

  林小媚知道了,氣得火冒三丈,她說,你這算什麼戀愛,你這叫偷,偷來的東西或者還回去,或者一輩子不安心。

  我不理她。誰都可以指責我,惟獨她沒資格,我只不過是做了她當年做過的事情。

  可是,現在,安家林不接我的電話,不回我的簡訊,在街上看到我遠遠便躲開。我在他回家的路上攔住他,向他要一個原因,他苦笑著說:「你後媽……」我便氣炸了肺。

  當我沖回家的時候,林小媚正在陽台上悠閑地澆花。我吼她:「你憑什麼管我的事情?!」她不說話,等我哭鬧夠了,她說,「我做了手擀麵,估計你也餓了,去吃飯吧。」

  父親沒回來,飯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說:「我只是希望你以後不會為做過的事情後悔!」我利索地說:「不會!我只會像你一樣從中體會到樂趣!」她盯住我看了很久,眼裡升騰起霧氣的時候,她起身回了卧室,碗里還有大半碗的飯。13年了,她的背影依然優雅而堅挺,這是個打不倒的女人,我早就領教了。

  之後一個星期,安家林依然不理我,甚至把手機換了號碼,我決定孤注一擲,去找安家林的老婆攤牌。

  路上,林小媚依然像個影子一樣出現了,她站在馬路中央拉著我的胳膊,她說:「你不能去,不然會後悔一輩子!」我甩開她的手,扔下一句:「你當年是怎麼做的?」我氣呼呼往前走,她緊緊地跟著,攔住我,已是滿臉的淚水。我們就那樣獃獃地站著,很久,她說:「以前是我不好,傷害了很多人……」

  這樣的懺悔,十幾年之後其實已沒了分量。這些年,她過得不幸福,婚姻一直是她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她跟誰說起來都是一臉甜蜜,其實,我知道,父親對她非常冷淡。但是,這不代表我以後也是這樣的命運。

  她畢竟趕不上我的腳步快,她趕來的時候,安家林7歲的女兒正仰著天真的小臉,惡狠狠地罵我「狐狸精」。我心裡一顫,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她在身後抱住了我,握住我冰涼的手,那麼緊。她的臉上流了淚,她的眼睛裡有著我再熟悉不過的光芒。曾經,這是她的母親給予她的擔憂和惶恐,現在她都給了我。

  是這眼光,讓我乖乖地被她牽著手,一路領回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她的故事,其實是那麼俗套的版本,已經有人給我講過,無非是一個相遇遲了、相愛晚了的故事。只是,我不知道她曾經懷過父親的孩子。那個時候,她瘋狂愛著他,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失去他。她終於得到了,卻沒了愛情的百般甜蜜,只剩下女人對女人的負疚。她把腹中的嬰兒打掉了,只為了全心全意地對我好……她說,這些愧疚,你無法理解。

  其實,我知道她很苦,她的父親,那個倔強的老人在她結婚第二年便去世了,最終沒有原諒她。她有一張和那個老人的合影,還是年少的時候,在桃園裡,她在他的懷裡,兩個人都笑得燦爛。她放在相冊的第一頁,有次我回家,看到她捧著照片哭,肩膀一抽一抽的,讓人疼惜得很。我知道,這或者是她最不能觸及的痛。

  她已經有了白髮,說這些往事的時候,她的聲音是顫抖的,無比清冷。

  先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原諒她,當世事的輪迴將同樣的經歷賦予了我之後,我才明白,我和她都只不過是一個愛上愛情的女子,而這樣的女子都是無比脆弱敏感的。

  願做她的女兒

  後來,遇見一個英俊斯文的男人,我終於正常地戀愛了,結婚了。有了女兒妞妞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問,如果沒人看孩子,你就說一聲。我說:「肯定要找你啊……你這個當姥姥的,不幫我看孩子,倒想著享清福,多自私啊。」她愣了愣,竟然哭了。

  父親和她都老了,兩個人有了老伴的感覺,時常牽了手一起出去散步。她話也開始多起來,晚上常常跟我絮叨,說今天看了什麼電視,帶著妞妞上街的時候碰到誰了,說了什麼。女兒在床上睡得香甜,我坐在她身邊,很認真地聽著。

  國慶節,我領著她和父親去了市裡一家最大的婚紗攝影店。化妝的時候,我聽到化妝師恭維她:「你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她低頭,看著我笑。我忽然就想起那年,當我喊著她「狐狸精」,她回眸一笑,她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很美……

  那時,她其實真的很美。光陰多殘忍,數著念著,就把一個無比美麗的女人催老了。我知道她一直很想要一套婚紗照,當年那個簡單無比的婚禮是她的遺憾。拍照的時候,我說,爸爸,你靠近她一點……其實,我想說,爸爸,要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我恨了她很多年,可是,說起來,她無非是一個愛上愛情的女人,並為此付出了代價。好在,一切還不晚。好在,如今我們每一個人都得到了幸福。

  也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喊她一聲「媽媽」,可是,我願意做她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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