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春:喪鐘為誰而鳴——德里達與哲學終結論
作者:楊大春
原載:《哲學研究》1997年第08期
一、哲學的危機
德里達在1974年發表了《喪鐘》(Glas)一書,通過將哲學大師黑格爾和文學大師日奈並置,開啟了哲學與文學之間的交融,並宣告了以邏各斯中心論為特徵的西方哲學的「終結」。很明顯,德里達的Deconstruction並不是一種哲學理論,它代表的是一種閱讀(批評)方式。通過對哲學文本的解構性閱讀,德里達力圖重寫哲學史,並在這一重寫活動中破壞哲學的純潔,消解哲學的目標。德里達是19世紀中葉以來出現的哲學終結的見證人和推動者,和尼采、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羅蒂等人一樣,他正視哲學在當代所面臨的危機,並承擔起收拾殘局的任務。
哲學終結論並不是一個新話題。黑格爾去世之後,哲學開始分化。叔本華和尼採的非理性的意志主義,孔德等人的反形而上學的實證主義,馬克思的反思辨哲學的實踐哲學紛紛出場,事實上已經宣布了傳統哲學的終結。20世紀的哲學家,從不同立場和角度,繼續渲染這一話題,使之成為最新的「哲學主題」。其中,海德格爾是明確提出哲學終結問題的人之一。海德格爾早年力圖建構其「基本本體論」,30年代以後,他開始放棄這種努力,並宣布「哲學進入其終結階段了」。當然,從積極意義上看,「終結」即是「完成」,「它看似哲學的純粹解體,其實恰恰是哲學的完成」(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60頁)。海德格爾並未放棄哲學目標,他力圖確認技術時代「思」之任務,要求以「詩意之思」取代「認知之思」。羅蒂是德里達和海德格爾的「私淑弟子」,也是哲學終結論的力主者。他把傳統哲學看作一種「鏡式哲學」。這是一種以認識論為主導的,以奠定知識基礎為己任的哲學。自柏拉圖以降,這種哲學一直處於支配地位,但它現已經完成了其歷史使命,因此也就終結了。當然,這不是說哲學就消失了,而是說哲學應當改變形式:羅蒂重視哲學的文學化傾向,他知道,哲學不可能指向終極真理,但它總能夠提供局部的、相對的真理;哲學具有改造人格的作用,而文學只應是哲學的點綴和調劑。
德里達既不贊成海德格爾的「完成說」,也不贊成羅蒂的「變化說」。解構論的一個根本特點就是注重內部突破:把哲學終結看作是哲學內部固有的進程,把文學看作是哲學文本中本有的因素。於是,「哲學終結論」成為哲學自我反思的一個契機,或者說是重寫哲學史的一個借口。
一般認為,海德格爾前期重生存領會,後期重語言闡釋,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發展了其前期思想,德里達的解構論發揮了他的後期學說。實際上,德里達與海德格爾的關係遠為複雜。他靈活地運用了海德格爾思想,他沒有簡單地接受」哲學終結論「,而是對哲學文本進行」解構「,以期發現哲學自身中包含的」死亡因子「或」不純因素「(如文學因素之類)。於是,海德格爾前期思想顯得更為重要。這是因為,」解構「一詞是德里達對海德格爾早期思想中的「分解」(Destruktion)概念的改造。海氏把自己的現象學方法區分為三種成分:現象學還原、現象學建構和現象學分解。分解是還原和建構的基礎:還原和建構需要以此在的存在為前提,但此在總是歷史的存在,總已經受到傳統觀念,尤其是「存在者優於存在」的觀念之遮蔽,這就需要去蔽,也即進行現象學分解。海氏把分解看作是一種批判的步驟,「在此,最初必須被利用的傳統概念被分解至它們由以引出的源泉」(海德格爾:《現象學的基本問題》,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3頁)。概念在歷史長河中會發生歧義與偏差,這需要推本溯源,於是消極轉為積極,「哲學上的建構必須是分解,也就是說,在歷史回歸傳統的方式上進行傳統概念的分解,這亦不是對傳統的否定,或把它指責為一無是處;完全相反,它正意指對傳統的積極利用」。(同上)德里達同樣批判傳統,同樣關注概念的歧義與偏差,同樣要加以積極的利用。但是,他的工作不推本溯源,而相反地是利用並展開概念的歧義與偏差,藉以瓦解文本的一致性。海德格爾和德里達都在清理哲學傳統,但態度明顯不同,前者被看作是思鄉的遊子,後者被認為是離家的流浪漢。
二、中心的懸置
德里達的解構策略指向他所謂的邏各斯中心論傳統。在他看來,整個西方哲學都是一種以邏各斯中心論為特徵的「在場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 of Presence),「拼音書寫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of Phonetic Writing),它揚語音(speech)而抑書寫,「儘管有許多差異,形而上學的歷史——不僅是從柏拉圖到黑格爾(甚至包括萊布尼茨),而且超出這一明顯限度,從前蘇格拉底到海德格爾——總是將真理一般之起源歸因於邏各斯(Logos):真理的歷史,真理之真理的歷史,一直在貶抑書寫」。(德里達:《論文字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1976年英文版,第3頁)
在古希臘,邏各斯的根本含義是「言說」,其詞源為Legein,有談論、說明、思想、理性、公理等含義,而後面各個含義逐漸掩埋了「言說」這一基本含義。在德里達看來,西方哲學傳統之所以是邏各斯中心論的,是因為它認為語音比書寫更接近存在。邏各斯中心論實為語音中心論。在邏各斯中心論傳統中,書寫只是某種邊緣性的因素。這是西方哲學根據二元論原則看待世界而造成的:心靈與肉體、善與惡、男性與女性、所指與能指、語音與書寫、在場與不在場都是對立的。每一種二元論都是等級制的,前者高於後者,好於後者,優先的一方屬於邏各斯,次要的一方屬於書寫。在這種區分中,書寫實際上代表一切衍生的、邊緣性的因素。
邏各斯要「言說」,而書寫則保持「沉默」。邏各斯中心論之所以要壓制書寫,是因為書寫是「外在的」、「死的」,並且總是力圖讓內在的、活的語音死去。在西方思想傳統中,書寫一直被看作是一種喜歡暴力的外來力量,一種死亡力量。在柏拉圖那裡,書寫神(Theuth,Thoth)是喜歡暴力和陰謀的死亡之神。書寫神發明了書寫,聲稱它有助於記憶,但是,國王卻認為,由於依賴外在書寫符號而不去記憶,它對於人是有害的。這是柏拉圖藉助神話來說明書寫的派生的地位,以及它對語音的危害。結構語言學家索緒爾十分明確地將書寫與外在暴力聯繫在一起。在他看來,語音與書寫的本來關係是:某些音節被拼寫成了一個詞。但是,人們常常把語音的書寫形式當作音響形象本身,以至於把關係顛倒為某一單詞如何發音。索緒爾主張在語言學研究中要儘可能地依據口頭語,甚至極端地認為,只有擺脫文字才能靠攏真理。列維-斯特勞斯也是揚語音、抑書寫的,他被德里達看作是邏各斯中心論的一個典型代表,「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是一種語音主義」,而「在語言學和在形而上學中一樣,語音主義都確定無疑地排斥和貶低書寫」(同上書,第92頁)。德里達把他看作是當代的盧梭,兩人都認為書寫破壞了自然狀態。
總之,邏各斯中心論認為,語音是第一位的,書寫是第二位的。但是,書寫並不滿足於派生地位,總是力圖透過搞暴力顛覆活動而瓦解內在的寧靜和和諧,為了保存這種活的內部系統,就應當排斥死的、外在的東西。問題的關鍵在於,傳統哲學並沒有把書寫拋在一邊,而是不斷地利用書寫,利用一種對它既有用又具威脅性的工具。德里達引述索緒爾的話說:「書寫,儘管與其內部體系不相干,卻不斷被用來表述語言,我們不能簡單地拋棄它,我們應當熟知其有用性、其缺點和危險。」(參閱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47、48頁;德里達:《論文字學》,第34、36頁)傳統思想發現了書寫的這種既有用又有害的二重性。於是,它力圖恢復語音與書寫的「自然等級關係」,以使歷史發展中導致的書寫對語音的侵犯得以遏止。柏拉圖和盧梭等人為了維護語音的地位,往往都是在寫作中貶低寫作,利用書寫貶低書寫。哲學家們或許是這樣認為的,儘管他們自己在寫作,但不應該寫作,應該像蘇格拉底那樣述而不作。於是,寫作只是作為中止寫作的權宜手段。每個哲學家都宣稱,自己寫出的是最後的真理,自己是最後一個寫作者,其他人不必再寫什麼東西了。但實際情況剛好相反,通過進行閱釋與評論,後來的哲學家寫得越來越多。顯然,「暴力」與「侵犯」不僅沒有被制止,反而在不斷增加。人們有了可以依賴的「備忘尋」,就很客易忘卻口頭語,不再去記憶。
德里達通過細讀柏拉圖、盧梭、索緒爾和列維-斯特勞斯的著作,來尋找自己的解決方案。他認為,存在著兩種書寫形式。西方人通常熟悉的是拼音書寫,這種書寫的確是對聲音的模仿,因此符合傳統的二元對立模式。但是,如果僅僅停留於此,就否認了其他書寫形式的意義,否認了拼音書寫出現之前也存在著書寫,即所謂的原書寫。原書寫不是指某種具體的書寫形式,不是一種絕對優先的書寫,它實際上與「延異」(Difference)、蹤跡(trace)、播撒(Dissemination)等同義,表示的是「差異的展開」、「起源的複雜性」。原書寫表明:語音與書寫(拼音書寫)的對立是原書寫內部的對立,是原書寫的具體化。德里達並不打算建立一種實證的書寫學,他要做的是用原書寫這一概念來修正現有的書寫概念,認為只有前者才能夠代表全部書寫。由於這一概念的提出,語音與書寫都成了原書寫的模寫,兩者對立,但並不彼此派生。它們是同一語言內的兩種不同媒介,是語言的不同方面。而且,語音不再純潔,音色、音程之類都被看作是具有書寫特徵的東西。語音和書寫的關係因此是複雜的,非線性的。
當德里達批判邏各斯中心論時,他並不是要抬高書寫,而是要將語音和書寫置入相互替換和補充的鏈條之中。他鬆動語音與書寫之間以及一切二元對立之間的筆直的界線,讓其錯位或脫臼,從而傾斜起來,避免了兩極之間的正面衝突,避開了一切形式的「anti—」出現。德里達並不提倡一種反邏各斯中心論的書寫中心論,即他並不要建立一門實證的書寫學。原書寫不是一種具體的書寫,它只是一種蹤跡,而「蹤跡乃是無,它不是一種實在物」。由於人們靜態地、線性地考慮問題,總是希望找到一個原初的時刻,當此之時,語音派生出了書寫。而原書寫消解了這種原初時刻,它意味著起源的不確定性,並否定了二元對立的自然性。由於把語音和書寫兩者都看作是原書寫的派生形式,而且不再確定孰先孰後、孰優孰劣,於是邏各斯中心論被消解了。
三、從潔白到蒼白
邏各斯中心論、語音中心論實際上就是西方的理性主義傳統。在對西方哲學的解構閱讀中,德里達透過訴諸哲學中所包含的隱喻來動搖邏各斯的中心地位。
一般認為,哲學出自於哲學家的精心思考,它反映的要麼是客觀事物的運動規律,要麼是概念自身的演變規律。哲學是完全理性的,追求的是清楚明白的理念。這就要求,哲學文本不應該包含隱喻,只應當有理智直觀或邏輯推理。即使其間存在著隱喻,也只能是偶然現象,就像柏拉圖作品中不時出現一些神話,它們只是一個引子,有助於我們深入中心話題,但無損於完整的理性形象。
在歷史上,許多思想家都探討過隱喻問題,然而都把它歸入到文學和詩歌範疇。從柏拉圖到黑格爾,理性主義傳統一直在抗拒隱喻的侵蝕。自從理性主義的集大成者黑格爾去世以來,各種反(非)理性主義的興起,使隱喻在哲學中開始具有了某種「合法的」地位。尤其是尼采,由於其格言式的、詩意的寫作風格,其文本中處處充滿隱喻,充滿暗示,其哲學被詩化了。20世紀的哲學家們不再對隱喻置之不理,而是開始把它看作是哲學的文本性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德里達的解構策略是對這種態度的積極響應。美國學者斯碧瓦克(G.spivak)女士說:「解構批評應當嚴肅地對待文本的隱喻結構,既然隱喻不能還原到真理,它們自己的結構『自身』乃是文本的文本性的一部分。」解構論用隱喻這一論題來瓦解傳統哲學的理性基礎。
德里達在《白色神話學:哲學文本中的隱喻》中,詳盡地從理論上探討了隱喻在哲學中的地位;在《柏拉圖的藥店》中,則以隱喻為媒介對柏拉圖文本進行了具體解構。我們主要根據《白色神話學》來看看德里達關於邏各斯和隱喻的關係問題。德里達在《白色神話學》中提出的問題是:「哲學文本中有隱喻嗎?以什麼形式出現?在何種程度上表現出來?它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德里達:《哲學的邊緣》,芝加哥大學1982年英文版,第209頁)他認為,隱喻並非哲學中可有可無的東西,因為根本上就不存在任何不包含隱喻意義的字面意義。哲學作品同文學作品一樣,都是虛構而成的,都依賴於隱喻。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把字面意義作為基礎,把隱喻意義作為衍生形式。德里達認為這種區分是沒有根據的。哲學文本中實際上充斥著隱喻,而且,隱喻意義不僅不是字面意義的衍生形式,相反地,字面意義只不過是隱喻意義的特例。隱喻不是偶然地出現在哲學文本中的,實際上沒有隱喻,就沒有哲學文本。傳統哲學總是在無意或有意地使用隱喻,用以幫助闡明自己的觀點和立場。當我們說「有意地使用隱喻」時,是指人們認識到了隱喻的力量,並運用它來服務於邏各斯;而「無意地使用」是指隱喻在暗中起著作用。似乎還有「活的隱喻」和「死的隱喻」之分,前者在產生作用,而後者似乎被耗盡了。在德里達看來,哲學的整個語言在其使用中都是隱喻的,隱喻的力量已經滲透在哲學交流中,甚至哲學家們都在濫用隱喻。於是,《白色神話學》的副標題——《哲學文本中的隱喻》應當改為《哲學文本在隱喻之中》。然而人們不太容易明白這一點。這是因為,人們以為哲學語言是純粹的精神化的語言,殊不知它是感性的日常語言的隱喻化過程之產物。以理論語言之純潔消解日常語言之歧義是不可能的。
德里達認為,柏拉圖的日喻(Heliotrope)是西方哲學史或理性主義傳統中的最根本的隱喻。日喻的實質是把善理念比作太陽。柏拉圖從根本上講是想藉助於「日喻」這一最大的隱喻來消除隱喻。理性即太陽,太陽神阿波羅即理性之神。我們感知世界需要光源,認知理念世界也是如此。我們必須獲得理智之光,我們因此應當崇拜理性的太陽。於是,理性在西方人(白種人)那裡成為一種解釋一切的神話。具體地講,「白色神話」即西方人的形而上學(哲學)。在這種形而上學中,理性排斥非理性,西方排斥非西方。這種理性神話既是西方人的防禦機制,又表明了西方人的自以為是和固步自封。邏各斯中心論或理性主義於是表現為「種族中心論」(《論文字學》,第79頁):西方人將邏各斯(理性),即關於他們自己的語言的神話提升為最普遍的形式。理性是普遍原則,是絕對權威,一切其他形式都應當在理性的法庭中接受審判。理性自己是不容駁斥的,沒有什麼證據可以駁倒它,因為它只傾聽於自己有利的證據。假如挑戰來自理性內部,這顯然是局部問題,不會影響整體;假如挑戰來自理性之外,它會自我辯護並聲稱,「你無法說服我,如果你根據理性的規則進行推理,我很容易反駁你的證明」,也就是說,你要挑戰,先得服從我的原則。這顯然是一種訛詐,既然服從了理性這一大的原則,還有何話可說呢?
德里達從這種「白種人」的理性神話中看到了西方哲學傳統的致命弱點,使其彷彿成了某種「蒼白的神話」。"White mythology"顯然既意指理性神話是西方人所固有的、獨有的,又意指它是蒼白的、無力的。這是德里達字詞遊戲的一大傑作,但這並不僅僅是個字詞問題,由「潔白」、「一塵不染」、「純潔」到「蒼白」是很有意味的:理性的自我辯護與防禦機制是靠不住的,是擋不住攻擊的,把理性作為公則是沒有「理性根據」的。事實上,各種民族之文化神話總是各行其素,並不以你為中心,並不會向你投靠。相反地,各種「顏色的存在及其侵入與融通。使邏各斯一開始就不純潔。柏拉圖不僅以日喻建立起形而上學大廈,而且經常使用來自東方的神話說明邏各斯。在他的作品中,哲學原則和神話原則是契合的」。德里達甚至認為,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理性與非理性是經常轉換的,邏各斯本來就有非理性的一面,「人們會發現活的邏各斯的『非理性』,其陶醉人的誘惑力量,其催人入眠的迷狂,其鍊金術般的變換,這就使之與巫術和魔法有了親緣關係」。理性並不高貴,它有其卑微的出生,正像蘇格拉底出生卑微一樣(其父為石匠,其母為產婆)。
德里達通過讀解柏拉圖的日喻,全面地重估了西方理性主義。但是,德里達並不是要藉助日喻和其他神話來顛覆理性,而是要說明西方文化一開始就是多元的、開放的,現在更應當如此。
四、哲學的前景
在不斷書寫中責難書寫,以隱喻來消除隱喻,這乃是哲學在理性這面大旗下所乾的荒謬的事情。這從一定程度上表明:傳統意義上所謂的哲學,那種求真的哲學已經終結了,當代哲人面對的是如何收拾殘局。德里達不滿意於像海德格爾等人那樣簡單地宣布「哲學已經終結」,他曾經指出:「我不談終結」。實際上,他要探討的是「哲學的終結是否可能」,「如何可能」,「哲學的終結意味著什麼」,「哲學終結後,哲人何為」。這表明,我們應當對「哲學的終結」進行一番思考。但是,我們的立足點何在?我們對「哲學的終結」進行的是哲學的思考,還是非哲學的思考?德里達就「邊緣問題」和「哲學與文學的關係問題」所做的思考,有助於我們了解哲學的前景。
在德里達看來,傳統哲學似乎已經把所有的「論題」都探討完了,剩下的只是一些「邊緣問題」。我們正在跨越「邊界」;超出一定界限,哲學就完全消失了。問題的關鍵是,我們跨不出去,一隻腳在內,一隻腳在外,我們「騎牆」,我們停留在邊緣上。德里達的每一部作品都可以說在探討邊緣問題,而《哲學的邊緣》則更為明確和集中。
在《哲學的邊緣》中,德里達以「細讀」的方式關注邊緣問題,但他「將」了自己一「軍」,他問:《哲學的邊緣》是不是「哲學的邊緣」?如果說「不是」,那麼哲學在他那裡尚未進展到邊緣,它還有中心論題,但中心論題是什麼昵?只能是「邊緣問題」,這明顯矛盾;但如果說「是」,問題依然存在:對於這些邊緣問題,我們是不是應當繼續探討?但是,這種探討是無窮盡的,我們永遠無法進展到不是「邊緣問題」的問題。這兩種情況表明:哲學處於某種「垂死」狀態,我們永遠無法用「生」、「死」二元對立來解釋之,二元對立模式無法應用於邊緣問題。傳統哲學往往只聽自己說(理性的獨白),聽不到外面的、異己的聲音。現在,我們並不是要強制它聽來自外面的聲音,而是要讓它的「耳朵」「脫臼」,讓它聽出自己內部也有「雜音」和「異調」,從而產生某種新的「音響效果」。
所謂的邊緣問題,就是為傳統的理性哲學所忽略了的問題,諸如書寫問題、神話問題、隱喻問題、作品風格問題、署名問題、前言與正文的關係問題之類。凡是受到「理性的太陽」之光照耀的東西,凡是自明的東西都是正題、主題。然而,總是存在著一些晦暗不明的東西妨礙著理解,暗中破壞著邏各斯的純潔。傳統的做法是壓制這些東西,根本聽不到這些邊緣因素的呼聲。德里達認為,不重視邊緣問題是不可能的。形而上學體系內部既然還有那麼一些尚未馴服的東西,這座大廈也就時刻有著解體的危險。這不是說批評家刻意去尋找紕漏,實在是因為這些邊緣性因素導致了文本的自身解構。立足於邊緣因素而重新讀解哲學史,可以算做是對哲學的藕斷絲連。
哲學中的邊緣性因素實際上是某些具有文學性的因素。在德里達看來,哲學與文學是可以相互嫁接的,它們之間沒有什麼明確的界限。《喪鐘》將黑格爾和日奈分列在同一頁,通過在兩欄中同時進行探討以產生某種新的關係和意義。每頁的左邊一欄閱讀的是黑格爾的作品,涉及到父權、絕對知識、神聖家族、神聖懷胎說等,甚至把黑格爾看作是一隻老鷹,這是因為,Hegel之"H"在法語中是不發音的,於是Hegel與eagle(鷹)在發音上是相同的;右邊一欄則引述了日奈的作品,並探討專有名稱和署名的文學意義、雙重困境、經典符號學理論的解構、雙關的解釋等問題。如上分別閱讀兩位大師,彷彿是在閱讀兩本書。但德里達關注的是兩者間的嫁接,於是兩欄間有意義的關係展現出來:哲學與文學、父權與母權、正教與異教,等等。這些關係不像傳統看法中的靜態對立或對比,我們把兩欄交織在一起閱讀,因而構成一種遊戲關係。於是哲學與文學間就失去了固有的界限。我們像閱讀文學作品那樣閱讀哲學作品,哲學總是向文學開放。總之,哲學與文學之間並非對立,而是可以相互過渡的。
德里達的Deconstruction實際上主要表現為一種文本化的哲學史批評,它明顯地具有語言遊戲的傾向。德里達並不准備為哲學「送終」,他還沒有為哲學掘墓。他只是揭揭哲學的老底,消解哲學的自大、自傲,並讓它走出自我封閉圈。所謂「哲學的終結」只不過是一種「詩意的比方」,只不過是要求文化的多元共生的一種呼聲而已。我們可以宣稱哲學的某些方面已經或正在消逝,但我們也確信它在不斷地長出新枝。因此,我們並不知道「喪鐘為誰而鳴」,或許存在的只是「終結的幻相」(鮑狄亞爾的一本書名曰《終結的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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