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詛咒的女王(六)[美國]安妮·賴斯 著

「女王坐下來低垂著頭,就在那瞬間她真正的哀傷方才顯現出來。國王憂傷地對我們微笑:『我們飽受折磨,女巫。唯有我們更了解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才能好好因應。你們能夠操縱不可見之物,教授我們這些魔法吧。你們知道我們從未想要傷害你們,只是要散播真實與律法。』 「我們忽略那套愚昧的說詞以大屠殺公里播真實與律法?瑪凱要國王詳加敘述他所記得的一切經過。 「他所說的你們在場中人都能感同身受:他在瀕死前從他妻子身上嘗到魔血,他如何地騷動起來,如何從她身上吸取更多血液。然而他的體內並沒有那股神秘的血色疑雲,沒有東西進入他。『渴得難以忍受。』他說,然後低下頭來。 「我們無言了好一陣子,只是看著對方。接著一如往常,瑪凱先發言。 「『我們無法為你們遭受的事物命名,也從未聽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然而一切都顯而易見。』她看著女王說:『當你死去的時候,你的靈魂就像許多人一樣迅速找到出口,當它跳出你的身體,精靈阿曼就逮住它,不可見的它與你不可見的靈魂混在一起。如果是一般的情況,你應該可以輕易擺脫這個地表上的靈體,進入死後的國度。』 「『然而這個精靈在這段時間品嘗鮮血、折磨人類,正如同你所見到的,他已經起了一股新變化。當時你的身體躺在那裡,奄奄一息,身上有那麽多流血的傷口,是以這個東西就插入你的體內,他沒有實體的形體如今正密接著你的靈魂。』 「『你還是有可能獲得勝利,就像那些戰勝附身在他們身上魔物的人們。只是這個東西沉浸在這麽大量的鮮血中,他的本體核心(也就是他那無限能量的來源)已經填滿過去前所未有的新血,血液與組織的融合增進千萬倍的強度,血液流通他的物質與非物質身體,那也就是你所看到的鮮血網羅。』 「『然而那通貫你們身體的痛苦最為劇烈。正當無可避免的死亡來臨時,精靈的細小毛孔與你的細胞貼合,而它的能量體也與你的靈魂膠合。就當它的靈肉與你的身心難分難捨時,已經塑造出一個新的生命體。』 「『它的心臟與我的心臟合而為一!』女王喃喃地說,將手綁在胸口。 「我們沒說什麽。我們並不如此簡化這些事情。心臟並非生命的中樞,對我們來說腦部才是。此刻我與瑪凱突然想起某個恐怖的回憶:我們母親的心臟與腦髓被摔到塵泥滿布的地面! 「然而我們極力壓制,不顯現出來。因為要在這些肇事者面前表達哀痛,真是太過褻瀆死者了。 「國王對我們施壓:『很好,你們已經充份解釋發生在阿可奇身上的狀態,某種核心貼合在她的體內。但是我呢?我並沒有感到痛苦、或精靈侵入。只是一旦接觸到她沾血的雙手,就感到無比饑渴。』他看著自己的妻子。 「充滿恐怖與羞恥,他們明確地感受到饑渴。 「『精靈也在你的體內。』瑪凱說:『雖然只有一個阿曼,但是他同時棲息於女王和你的軀殼內。』 「『怎會如此呢?』國王發問。 「『這個東西體態龐大。』瑪凱說:『如果你在災難發生之前看過它的全貌,你會看到某種幾乎沒有盡頭的東西,綿延九天之遠。』 「『沒錯,』女王坦白說:『那個東西彷佛覆蓋了整個天空。』 「瑪凱解釋著:『唯有擴大自己的體積,精靈才能累積物理能量。它們的本體如同覆蓋整個地平線的雲層,甚至更巨大。有時候,它們會對我們炫耀說,對它們來說並沒有真正的疆界線……雖然應該不至於如此。』 「國王瞪視著自己的妻子。 「『那要怎麽做才能把它趕出去?』阿可奇質問。 「我們都不想回答這問題。對他們而言應該是顯而易見的。『摧毀你的身體,』瑪凱說:『那麽它也無法倖存。』 「國王不可置信地看著瑪凱:『摧毀她的身體?』他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阿可奇只是苦澀地笑著。看來那對她而言並非新聞,她只是一直充滿憎恨地看著我們,然後看著國王。接著她又拋出另一個問題:『我們已經是死的東西了,對吧?如果與它分離,我們也無法存活。我們不吃不喝,只想飲血,身體再也無需排泄,自從災難發生以來我們的軀殼一點點都沒有改變。我們再也不是活人了。』 「瑪凱沒有說話。我知道她正在以一個女巫的眼光打量著他們,不把他們當人類看,而是試圖看穿他們看似一般形貌背後的本體。她進入冥思狀態,然後以平板遲緩的聲音對他們說: 『它就在你們的體內活動,如同火光在乾柴內運作,也像是蛆蟲在屍體內啃蝕。融合不斷地進行,這也就是為何你們不能接觸陽光--因為它用盡一切能量來運作融合的過程,無法承受陽光的熱氣。』 「『即使是火炬的亮光也無法近身。』國王嘆息著。 「『就算是一根蠟燭的火苗亦然。』女王說。 「『沒錯,』瑪凱從冥想中恢復:『你們的確已經死了,你們不是活人。如果誠如你所言,你的傷口自動痊癒,你讓國王復活,那表示你們已經征服了死亡。只要你們不被太陽的火燙熱流曬到就是。』 「『不能這樣下去。』國王說:『你可知道那股饑渴有多麼恐怖?』 「女王只是苦澀地笑著:『這已經不是活生生的身體,而是那些魔物的巢穴。』她的嘴唇簌簌發抖:『如果不是那樣,我們就是真正的神。』 「『回答我們,女巫。』國王說:『難道不可能是說,我們已經是神聖的存在,被賦予神才有的能力?』他微笑著,試圖相信這番話。『或許當你們的精靈想要侵入我們時,我們的神干預並改變了我們。』 「一抹邪門的光輝出現在女王的眼中,她可真是愛死了這念頭。然而她並不全然相信這一套。 「瑪凱看著我,我知道她希望我也像她那樣檢視他們的身體。她還有些不太確定的東西。在直覺本能的層面我比她更強一些,雖然我不及她在言說上的本事。 「我趨前去觸摸他們的肌膚。雖然接近他們讓我厭惡,正如同他們對我們同胞的作為讓我噁心。我檢查他們,仔細端詳他們,清楚看到瑪凱所說的:精靈正在他們的體內流動。我清除自己內在的恐懼與預設,讓冥想所必備的安靜降臨,然後我說: 『它還想要更多的人類。』我看著瑪凱,這就是她猜到但不敢確定的。 「『我們已經供奉上所有可能的人了!』女王說,羞恥的紅潮染上她蒼白的面容,國王也倍感羞恥。我們知道他們在吸飲血液時必然感到無比快悅,無論在床第之歡、酒精的催情,或是狂歡饗宴,他們都沒有品嘗過這種絕頂快感。羞恥的根源就是這種畜牲般的性歡愉,而不是殺人的懊惱。這一對狗男女真是天造之合。 「但是他們誤解我們的意思了。我說:『不是這樣的,它想要的是更多同類。它想要你們繁殖更多吸血族,如同你繁殖出國王那樣。它的本體太過龐大,無法只被容納在兩具人類軀體內。只要你們製造出新的同類,饑渴就不會那麼嚴重,新的吸血鬼會分擔一部份的饑渴。』 「『不!』女王尖叫:『那是不可能的!』 「『那不是如此簡單的事吧?』國王說:『我們在恰好而恐怖萬分的時刻誕生,恰好是我們的神與惡魔戰鬥並勝利的時刻。』 「『我不以為如此。』我說。 「『你的意思是說,』女王說:『如果我們將自己的血液餵給其他人,他們就會被感染成同類。』她正在回想災難發生時的順序:她的丈夫死去,心跳停止,然後她的血液流到他嘴裡…… 「『怎麼,我的血液又沒有那麽多:』她說:『我只有一人份。』然後,她想起自己的饑渴,以及那些供奉血液給她的身體。 「我們終於明白她是怎麽做到的:就在她丈夫吸取她的血液之前,她先吸乾了他。當時一腳正要跨進鬼門關的國王,意志特別薄弱,正好被阿曼無形的觸發裹住。 「當然,他們兩個讀到我們的思路。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這樣說!』國王說:『我們可是凱門的國王與女王呢!無論這是負擔或榮光,這是我們的神賜予的贈禮。』 「過了一會兒,他以最誠懇的語氣說:『你們明白嗎?女巫們,這是我們的命運。我們註定要侵略你們的土地,將你們的惡魔帶入我們的領土,好讓他擊敗我們。沒錯,我們承受了苦難,但我們現在是神,燃燒在我們體內的是聖火。我們必須對於自己的遭遇心存謝意。』 「我緊握箸瑪凱的手,試著阻擋她即將出口的話。但他們已經讀到她的心思。 「『這種情況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她說:『如果還有另一個機會,只要任何一個瀕死的女人或男人在側,精靈就會伺機侵入。』 「他們沉默地瞪著我們。國王搖首不語,女王作惡地撇過頭去。好一陣子之後,國王微弱地說:『如果當真如此,那麽其他人也會想要這個稟賦羅?』 「『沒錯,』到凱低語:『假若能獲得永生,大多數人都會願意的。但是,對於不想永遠活下去的人就未必盡然。』 「國王的臉色大變。他來回踱步,看著他的妻子,而她只是直勾勾地瞪著前方,像個快抓狂的人。他小心無比地對她說:『那麼,我們知道要怎麼做了。我們不能夠繁殖出一窩這樣的怪物。』 「然而女王把雙手覆蓋在耳朵,開始尖叫啜泣,擺盪在她自己的苦痛中。她的手指化為爪子,瞪著天花板看。 「瑪凱與我退到房間的一角,緊抱著對方。瑪凱開始哭泣,我感到自己也泫然欲泣。 「『這都是你們害的:』女王大吼著,我從未聽過有人的聲量如此巨大。 「她開始抓狂,亂摔東西。我們終於見識到她體內的阿曼,因為人類的力氣不會那麼大。鏡子被她摔向天花板,她的拳頭砸碎所有的加劇。『願你們下地獄,與所有的惡鬼魍魎作伴!』她詛咒我們:『因為你們對我們所作的惡行,女巫們。你們說那並非你們所為,但在內心深處你們希冀如此。我能夠讀取你們的心念,這是你們暗自盼望的結果!』 「然而,國王抱著她安撫她,讓她在他胸前哭泣。 「最後她離開他的懷抱,血紅的眼眶對著我們。『你們都在說謊,正如你們的惡魔。這種事情照有可能湊巧發生,如果那不是上帝的旨意?』她對國王說:『你不明白嗎?如果以我們現在擁有的神力、又聽從這些女巫的話,那才真是大傻瓜!不過我們是剛誕生的神,得好好學習神之道。那很明顯,關鍵就在於我們所擁有的能力當中。』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是即使她相信這些有的沒的,也算是一種福音。我只知道阿曼--那個愚昧不堪的笨精靈--竟然作出這種融合,或許整個世界因此傷亡慘重!我母親的警告以及我們所遭受的所有苦難都回到我的腦海,希望他們兩個就此覆滅的意念真是難以抑制。我得將雙手放在頭蓋骨把自己搖醒,免得承受他們的震怒。 「但女王沒有注意我們,只是喝令守衛將我們監禁起來。她說,明晚她會在全宮廷面前宣告對於我們的處置。 「她表情陰沉,緊咬著牙關下達諭令。我們像兩個普通囚犯般,被士兵粗魯地扔到牢房。 「瑪凱握住我的手,低聲告訴我,在太陽上升之前我們絕對不能想到任何會觸怒他們的意念。我們得一直唱歌,也不能夢到讓女王與國王感到生氣的夢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從未看到瑪凱如此恐懼。她向來是無畏而憤怒的,我才是那個憂心仲仲的人。 「當黎明到來,化為惡魔的國王與女王躲入沉睡時,她終於爆出哭聲。 「『都是我的錯!』她說:『是我讓阿曼侵入她的體內,雖然我儘力不這麽做,但就像女王說的那樣。』 「她的自責沒有止境:都是她告訴阿曼,慫恿他並且強化他的慾望。她的願望就是他將所有的埃及人一掃而空,讓他們滅亡。 「我試圖安慰她,告訴她沒有人能夠完全克制自己的慾念。精靈救助過我們,而我們不知道那代價如此恐怖。現在不要再想那些,只要往未來邁進就好。我們要怎麼做才能逃離這兩個怪物?我們的善良精靈已經嚇不倒他們了,我們必須想出一個方案來。 「最後,我暗自盼望的終於來到。凱曼出現了,他比以前更憔悴消瘦。 「『我想你們可能沒有逃生之望了,我的紅髮人兒。』他說:『國王與女王被你們的話嚇了了,他們在清晨到來前到奧賽瑞斯神殿祈禱。難道不可能安撫他們,給他們一點希望,哄他們說這些恐怖的事情終會結束?』 「『凱曼,沒有別的路可走。』到凱說:『我並不是說你一定得這麽做。但如果要了結這一切,你就得了結國王與女王。找出他們的藏身之處,讓太陽光毀掉他們。他們的新軀體承受不起陽光的曝晒。』 「但他轉過頭去,不敢想像這等大逆不道。然後他嘆息箸說:『我親愛的女巫,我見過這些行徑,但我做不到。』 「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很清楚自己將被處死,但我們並不後悔所說過的話或者所做過的事。我們躺在彼此的懷抱,唱著幼時的兒歌、母親唱給我們聽的童謠。我想到自己的小寶寶,想要以靈體前往探視她。但是沒有冥想專用的藥液,我無法辦到。 「終於在日落時分,我們如同前一天那樣被帶去給國王與女王。那兒就是當初凱曼羞辱我們的地方,站著相同的宮廷眾臣。我們的雙手又被綁起來。 「不同的是,這一回是在黑夜進行。陰影幢幢,籠罩著每一處。終於國王與女王登上王座,他們的臣下跪倒在地,士兵強迫我們也如此屈從。然後女王踏向前方,對她的臣下發言。 「以危顫顫的聲音,她指控我們是怪物般的女巫,我們釋放出精靈危害到凱曼,最近更波及女王與國王。然而偉大的奧賽瑞斯、太陽神雷的後代已經擊敗邪淫的力量,恢復國王與女王的榮光。 「『但是,偉大的神不容許這些女巫如此驚擾地所愛的人民。以下就是他的判決--』 「女王說:『由於你的惡毒謊言與咒文,瑪凱,你的舌頭將被活生生拔出。瑪赫特,由於你親眼見證的邪惡行徑,你的雙眼要被挖出。你們將會綁在一起,徹夜傾聽對方的哀號。其中之一無法講話,另一個看不到對方。明日正午,就在全體人民的注視下,你們將被活生生燒死。』 「『看著吧,沒有任何意圖推翻埃及國王與女王的邪惡得以倖免。因為我們是上帝選中並賜福的國王與女王,我們的福祉就是大眾的利益。』 「當我聽到這些惡毒的責罵時,簡直說不出話來。恐懼與悲傷超乎言語所能及之處,但是瑪凱立刻反罵回去,她甚至嚇到那些士兵。他們任由她掙脫並跑向前去。她雙眼看著星辰,對著震驚的宮廷眾人宣示-- 「『讓精靈為此見證:那將是未來註定之事,必然且將會如此,你是天譴者的女王,邪惡是你唯一的命運之道。當你最極致的時刻到來,我將出現並擊潰你--即使我必須從屍冢復活。仔細看著我,那將是你征服者的容顏。』 「當精靈一聽到她的預言與詛咒,立刻前來應召。他們將宮廷鬧得雞飛狗跳、鬼哭神嚎,驚恐的宮廷大臣們四散逃逸。 「但女王勒令士兵:『立刻照我的命令,砍下她的舌頭。』雖然大臣們驚懼地攀著牆角柱子,士兵們還是悍勇地抓住瑪凱,砍下她的舌頭。 「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看到她哽咽著就知道命令已經執行。接著以令人驚駭的暴怒,她將士兵推往一旁,以被縛的雙手迅速拾起她的舌頭,將它吞下去。 「接著士兵們把我抓住。我最後看到的影像就是阿可奇雙眼發光、手指指向我的樣子,以及凱曼淚流滿面的神情。士兵們將他們的手蓋上我的眼皮,在我無聲飲泣的時候挖走我的視覺。 「突然間,我感覺到一雙手將某個東西放在我的掌心上。那是凱曼,他將我被挖出的雙眼推向我嘴邊,讓我吞下它們,以免被他們糟蹋。 「風勢更加狂烈,我聽到大臣們做鳥獸散的聲音,有些咳嗽、有些哭泣。女王在請求她的臣下平靜下來。我轉身搜尋瑪凱,感到她的雙手擱在我的肩頭,頭髮拂過我的臉頰。 「『現在就燒死她們!』國王說。 「『不,那太快了。』女王說:『先讓她們受罪吧。』 「我們被押解下去,綁在一起,獨自被遺留在牢房的地板上。 「當晚精靈們幾乎要把皇宮給掀了,但國王與女王哄慰人民說,只要第二天清晨一到,所有的邪惡都會被逐出王國,要他們毋庸害怕。讓精靈惡搞一夜就是。 「最後終於安靜下來,我們沉默地躺著,只剩下國王與女王是清醒的。即使是我們的守衛也睡著了。 「這就是我生命的最後幾小時,我想著,瑪凱受的苦會比我更多,因為她要目睹我被燒死,我無法看見她,而她連叫都沒辦法叫!她枕著我的胸口入睡,時間分秒地流逝。 「距離早晨三小時的時候,我聽見某種暴力的聲音。守衛凄厲叫喊著,然後倒下來,他們被殺死了。瑪凱也被驚動起來。我聽見門鎖被拉開、敲碎,然後我聽見瑪凱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某個東西潛進牢房。根據我還保有的直覺力,我知道那是凱曼。他割開捆綁我們的繩索,握住我的雙手。但我覺得那不像是凱曼……終於我搞懂了。『他們改變了你,他們對你下手!』 「『沒錯。』他說。他的聲音充滿狂怒與苦澀,某種非人的特質進入他的嗓音。『為了加以測試,他們就下手了;為了看看你們說的是否正確,他們把那邪惡灌入我的體內。』看起來他正在哭泣,粗魯的抽泣聲從他身上發出。我感受到從他手指傳來的強大力量,雖然他不想傷到我,還是難以避免。 「『哦,凱曼!』我哭著說:『那些你儘力服侍的傢伙竟然如此荼毒你!』 「『聽我說,女巫們,』他的聲音類似憤怒的饕餮:『你要選擇在無知人民眼前被燒死,還是起來對抗這邪惡的東西?除了同等力量的戰士,還有誰能阻止一個狂暴的劍客?女巫們,既然他們對我下手,我能否也改造你們?』 「我往後退縮,但他不讓我走。我不知道而是否可行,只知道自己不想如此。 「『我知道,瑪赫特。但是他們會造出一個吸血鬼教團,除非我們打倒他們。除了變得和他們一樣有力,否則怎可能打敗他們?』 「『不要,我寧可死!』我想到那等候我的熊熊火焰……但是,不行,這是不可饒恕的罪惡。明天我就要前往我母親的所在,永遠離開人世,沒有任何力量能夠留住我。 「『你呢,瑪凱?你是否願意實現自己的咒文?還是就一走了之,不顧那些搞砸了你們的精靈?』 「風勢嚎叫著掃過皇宮。我聽到外面的門擺動搖曳,沙士吹向牆壁,僕人們跑向通道,沉睡者被驚醒。我聽到自己深愛的精靈們以非人世的聲音造出這陰風怒吼的景觀。 「但我告訴他們,我不願意讓那邪惡進入我。 「雖然我跪在那裡告誡自己,一定要找到勇氣坦然赴死,但我知道那魔法又悄悄成立。正當精靈們翻雲聲雨時,瑪凱已經下定決心。我伸出手來觸摸他們兩人交纏如情人的模樣,試圖分開他們。凱曼把我打昏。 「幾分鐘經過,精靈們在黑暗中啜泣。他們比我先知道最後的結果,風勢逐漸減緩,黑暗中只留下一聲輕嘆。皇宮恢復平靜。 「我姊姊的手掌觸摸我,我聽見類似笑聲的聲音。沒有舌頭還能夠發笑嗎?我只知道打從出生以來我們就彼此相屬,身為彼此的鏡中投影;雖然有一雙軀體,但卻只有同一個靈魂。我獨自坐在黑暗悶熱的牢房,打從出生以來首次體驗到我與姐姐化為不同的生命體。然後我感到她的嘴湊向我的喉嚨,她咬得我發痛。凱曼以刀子幫她,然後就是一片暈眩。 「那神聖無比的時刻!我瞥見動人的銀色天空,我姊姊在我眼前微笑。當雨勢下落,她高舉雙臂,我們一起在雨中翩然起舞。我們的族人也都在場。我們的赤足踏著濕潤草地。當雷聲響起、閃電劃破天際,似乎我們的痛苦都已被釋放。我們全身浸濕,跑到山洞裡去,電亮一盞古燈看著洞穴的壁畫:那是所有女巫的成品。就在雨勢的伴奏中,我們看著壁畫內的女巫朝著夜月狂舞而迷失了自己。 「凱曼與我姊姊輪流喂我黑暗之血。你們可知道那對於一個失明的人有何影響?在類似煤氣燈光量的氤醞中,發亮的光炬勾畫出以微弱脈動所形成的周遭輪廓,類似於我們遭受強光洗禮後、閉上眼睛看到的事後意象。 「我可以在黑暗中移動且視物!我往前移動,印證自己的想法。門口,牆壁,走廊,一眨眼後就出現微弱的路徑圖。 「然而,夜晚從未如許寂靜,所有的非人類聲息都已然失去蹤影。精靈們已經全體離去。 「從此我未曾再聽到或看到精靈。是有看過一些死去的鬼魂,但是精靈已經一去不返。 「然而,在剛開始的幾小時、甚至幾個夜晚,我還不了解自己已被精靈棄置。 「因為我被無數的事物震懾,讓我充滿喜悅或哀傷。 「早在太陽升起之前,我們如同國王與女王那樣躲在陰暗的墳墓內。凱曼帶我們到他父親的墳墓。當時我首次喝下人類的鮮血,體會到讓女王與國王羞恥臉紅的無比高潮。但我還不敢從獵物身上盜取雙眼,當時我也不知道這樣可行。 「直到第五個夜晚,我才那樣做,方才真正以一個吸血鬼的視野看這個世界。 「我們從首都往北方移動。在每個地方凱曼都製造出新的同類,告訴他們要奮起反抗女王與國王,因為他們宣稱這黑暗禮物是專屬他們獨家擁有:這是他們無數謊言中最惡劣的一個。 「那些夜晚的凱曼充滿復仇的怒火,任誰索求黑暗的禮物他都不吝給予,即使他因此衰弱無比,幾乎走都走不動。他發誓一定要給予國王與女王一群旗鼓相當的敵手。在那些夜晚到底培植了多少個吸血族?而他們又各自生養繁殖了多少後代,因此掀起凱曼所夢想的神魔大戰? 「然而,我們第一次的反叛與逃離終究要失敗。沒多久以後,我們三個--我、瑪凱與凱曼--就永遠分離。 「國王與女王驚恐於凱曼的背叛,深怕他已經給予我們黑暗贈禮,於是派出能夠日夜追蹤的士兵。由於我們貪婪地為新生的自己獵血,行蹤極為容易被發覺,遍布小村落、河堤,以及山脈中的聚落。 「就在逃出皇宮的數夜之後,我們在薩美拉被群暴民追捕到。當時距離海邊已經不到兩晚的行程。 「只要我們跨過海洋,一直都在一起,世界又在我們的眼前再生。我們窮凶極亞地愛著彼此,在月光下一交換所有的秘辛與心事。 「就在塞加拉,陷阱正等著我們。雖然凱曼勉力殺出一條通路,仍無法及時搭救我們,只好躲到山中伺機而動。 「瑪凱因為我被他們包圍。正如你們在夢中所見,我的眼睛又被他們挖出。如今我們生怕火焰會殺死我們,只能祈禱所有的無形之物幫助我們成就最後的解脫。 「但是國王與女王不敢摧毀我們的身體。他們相信瑪凱所說的,關於精靈阿曼感染在我們每一個當中的說法。只要我們任一個感受到痛苦,他們也會感應到。當然而並非如此,但是我們怎麽知道呢?-- 「我告訴過你們,我們就被放在石棺中,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漂流在海面上。那些木舟就是為了長途旅程而造。透過盲目的雙眼我依稀看見這些,從士兵的心中我讀取出他們的計劃。我知道凱曼是追不上我們的,因為他們日夜趕路,而他只能在夜間行旅。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飄流在汪洋大海。有十個夜晚,我只能任由木舟帶領我飄蕩。飢餓與恐懼將我生吞活剝,唯恐船隻沉下海底,我永遠被囚禁在石棺裡面,但又死不了。幸好沒有這麽慘,最後我在非洲東岸著陸。一登岸之後我就開始尋找瑪凱,橫跨到大陸的西岸。 「無數個世紀以來,我漂流在不同的大陸,只為了尋找她。我到過北歐的崎嶇海岸,直達最北角只有冰雪遍布的北冰洋。無論如何每當一趟旅程結束之後,我總會回到我的村落。等一下我會告訴你們這一部份的故事,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不過,那些年來我棄絕埃及,完全不理會女王與國王的存在。 「許多年後我才知曉,原來女王與國王為了符合他們的變形,塑造出一個新興宗教,改寫奧賽瑞斯與愛西絲的神話。 「奧賽瑞斯成『地下冥府的神』。也就是說,國王只會現身於黑夜。女王化身為愛西絲:撿拾她丈夫被支解的屍骨,並將他帶回人世。 「你們在黎斯特的書中都看到馬瑞斯告訴他的這些事迹。那個版本就是母后與父王如何在埃及的山上神殿大興血之祭典,持續到耶穌基督的紀元方休。 「你們也在故事中看到凱曼的反叛終於成功:他所培養出的另一批吸血鬼起來反抗母后與父王,演變成全世界的吸血一族大內戰。阿可奇將這些故事告訴馬瑞斯,而他又傳給黎斯特。 「在早先的世代,『雙胞胎傳奇』經由那些親眼目睹我們的部族遭到大屠殺,逮捕我們的埃及士兵口述,甚至以埃及文寫在日後的文獻。他們深信有朝一日瑪凱必然回返,並打倒母后。隨著母后的滅亡,全世界的吸血一族也隨之絕種。 「曾經發生的這些事迹我都不知情,也沒有撞見過,因為我已經早就沒有接觸這些人與事。 「直到三千年後我才獨自來到埃及,佯裝成一個身裹黑衣的匿名人物,看到母后與父王的模樣:兩尊靜止不動的雕像,只有喉嚨與臉孔暴露出來。一些年幼的吸血鬼前來哀求那些教士般的同類,想要一掬太古的聖血。 「那個年輕的吸血教士告訴我,如果我想要飲取聖血,就得到長者那裡宣稱我的純潔與奉獻之心,表示我並非浪蕩之徒,我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私慾。聽到這番話我只能大笑數聲。 「然而,站在那兩個東西前面可真是恐怖,就算我輕聲呼喚他們的名字,他們還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教士告訴我,自從大家有記憶以來,他們就是這副德性,到頭來也沒有人可以確定起源的神話是否屬實。我們這些最古老的兒女只是被稱呼為散播叛徒種子的『首代血族』,沒有人記得『雙胞胎傳奇』,更沒有人記得凱曼、瑪赫特,或是瑪凱的名字。 「直到一千年後,我才又看到母后與父王。當時他們被那個亞歷山卓城的瘋狂長老放在大太陽下想要銷毀他們,那就是黎斯特在他的書中說的〈壯大焚燒事件〉。當時他們只是晒成古銅色澤,變得無比強壯。正因為我們白天都在沉睡,所以隨著歲月流逝,會愈來愈不怕陽光。 「然而,在那幾個白晝時辰,全世界的一大半吸血鬼的化為火焰。很古老的那些只是承受痛楚,且皮膚變暗。我心愛的艾力克當時只有一千歲,我們一起住在印度,他燒得可嚴重了,花了我不少的血液來醫治他。我自己也只是皮膚變黑,只是有好幾晚還是痛楚難當。這樣子倒有個邊際效益:日後當我混跡人群,皮膚變暗反而比較容易些。 「許多個世紀過後,當我厭煩自己蒼白的皮膚時,我會找個地方曬太陽。或許又該這麼做了。 「然而,第一次發生時,我無比困惑。為何我會看到火光,聽見許多人銷亡時的哀泣--包括那些我親手培育出的鍾愛雛兒!他們都莫名其妙地死於這場災難。 「於是我從印度來到埃及,那個我向來厭惡的地方。也就是在那裡,我聽到馬瑞斯的傳說:一個年輕的羅馬吸血鬼,奇蹟般地毫髮無損。他們說,他把母后與父王的身體偷走,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於是沒有人可以把他們送到太陽底下焚燒,我們也就安全了。 「要找到馬瑞斯不是難事。我告訴過你們,在早先的時候,我們什麼也聽不見;但是年歲漸增之後,我們可以輕易聽見年幼者的心念,彷彿他們就是人類。我在安提奧克找到馬瑞斯的住所,他化身為享用奢華的羅馬貴族,但在暗夜街道上,他也追獵著自己的的食物。 「當時他已經培育出潘朵拉,在這世上他最心愛的不死者。他將母后與父王安置於精美的祭壇上,以他親手雕琢的卡拉拉大理石與馬賽克瓷磚布置而成。他為他們焚香念誦,彷彿他們當真是神。 「我伺機而動,等到他與潘朵拉出門狩獵,我將門鎖由內部撬開。 「我看到母后與父王如我一般,變得皮膚深暗,但他們還是像一千年以前那樣毫無動靜。他們就在那祭壇上又坐上兩千年,你們都知道。我接近他們,對他們拳打腳踢,他們還是沒有動靜。我拿著一把刀子割開母后的血肉,正如同我自己一般,她已經變成釉質般的樣貌。他們已經無堅不摧,但看上去脆弱異常。我以刀子割開母后的心臟,從左而右地斜畫著,然後停下來。 「她的血液濃烈地滴落。在那一瞬間,似乎心臟停止跳動。沒多久就恢復律動,血滴凝結成暗色的琥珀。 「最要緊的是,在她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刻,我自己也感受到暈眩、輕微的斷裂感、死亡逼近身側的嘆息。無疑地,全世界的吸血鬼的會感受到,年輕的可能感受更強烈,像是被一拳擊倒在地。阿曼的核心還是寄生在她體內,無論是火燒或這把匕首都足以證實她就是所有吸血鬼的命脈所在。 「假若不是這樣,我一定早就把她斬了分屍。經過這麽多年來,我對她的仇恨根本有增無減--我恨她對我同胞的摧殘,我恨她拆散我跟瑪凱。瑪凱是我的半身,更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假如這麽漫長的時間能夠讓我學到寬恕,讓我理解那些施加在我同胞身上的不義與謬誤,那該有多好。 「但我告訴你們,真正隨著時間邁向完美的是人類這個種族。他們才會隨著時光流逝學得寬恕與愛。我被自己充滿仇恨的過去銬住,動彈不得。 「在我離去前,我將自己的痕迹消除乾凈。大約有一小時的時間,我就坐在這兩個邪惡東西眼前,這兩個毀去我部落、對我跟我姊姊施以如此暴虐的兩個東西。而我們終究也學得他們的邪惡伎倆。 「『但是你沒有贏得勝利,』我告訴阿可奇:『因為我的女兒,米莉安,將我與我部族的血脈傳承下去。這對你這個呆坐在這裡的東西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我來說那代表一切。』 「這些都是真的。等一下我會講到這個家族的事迹,但先讓我述說阿可奇的某個勝利。由於她的作為,我跟瑪凱就此失散。 「正如我告訴過你們的,在我漫長的流浪生涯,我從未在任何一個人類或吸血鬼那裡聽到她的名字或下落。我走遍世界的每一塊土地,只為找尋瑪凱。然而,如同浩瀚的大西洋吞噬了她,我就此失去她。我一直都是不全的一半,總是不斷渴求我失落的半身。 「在早先的世紀,我知道瑪凱還活著,以一個雙胞胎的直覺我可以感應到另一個雙胞胎的苦痛。行走於黑暗如夢的光景,我可以感應到她無可言喻的痛苦。然而這是人類雙胞胎的能耐,等到我的身體更加堅硬,不朽者的成份成為主要的原料,我失去這唯一能夠與她聯繫的知覺。然而我知道,我知道她還活著。 「當我行走於孤寂的海面,回首望著冰冷的海岸,我對我的姊姊說話。就在卡梅爾山脈的山洞,我找到她的刻畫:那些經由你們夢境所顯示的全像圖景。 「在這些年來,許多人都發現過這個山洞,但隨即又離去,讓這個地方被遺忘掉。 「直到這個世紀,有個年輕的考古學家在某個午後手拿燈籠,來到卡梅爾山脈,當他凝視著古老之前我刻畫在上面的東西,他的心臟幾乎跳出喉嚨--因為在海的另一邊,秘魯的另一個山洞,他看過類似的東西! 「我到很久以後才知道他。他帶箸零星的證據旅行各地,搜集新大陸與舊大陸洞窟圖畫的照片;同時,他在某個博物館發現一個同時代的化瓶。當時『雙胞胎傳奇』還為人所知。 「我無法對你們描述當我看到那個考古學家發現於新大陸圖案的照片時,那種無比的痛楚與歡娛。 「那是瑪凱的作品!同樣的腦髓,心臟,全部都和我畫的一樣,透露出一模一樣的苦難與傷痛。只有些許微小的差異,但是這兩份證據不容否認。 「瑪凱的木舟將她載到一個當時無人可及的荒地。一直到許多世紀後,人們才鑿通巨大的山脈。瑪凱或許在那漫長的歲月中體驗到身為生物的無比孤寂。在她漫遊在飛禽走獸之間多久以後,才首度看到人類? 「是一個世紀,還是一千年?多麽無法穿透的孤絕:她看到的人類可曾安慰她,或是驚恐地從她身邊逃開?我可能永遠不知道。我的姊姊可能早在棺材船帶著她來到南美洲大陸時就已經失去理智。 「我知道的僅只是她來過此地。數千年之前,她畫下這些,正如同我一樣。 「當然,我讓那位考古學家無須擔憂一切物質上的需要,運用任何方法幫助他繼續研究『雙胞胎傳奇』。我自己親赴南美洲,在馬以爾與艾力克的陪伴下,我就著月光攀登秘魯的山脈,親眼看到我姐姐的雕刻。那些雕畫真是古老無比,必然是在我們分離後的一百年內完成的。 「然而,我們無法發現瑪凱還活著、行走於南美洲或世界任何一處的另外證據。她可是深埋於地下,任憑艾力克或馬以爾怎麼呼喚都聽不到?或是說,她如同一尊雕像般地深眠於某個洞窟,任憑身上覆滿一層層的塵埃? 「我無法再想這些可能性下去。 「目前我所知道的和你們一樣,就是她已經從長久的蟄伏而起。可是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喚醒她?那些電子音符的曲調直達這世界的遙遠角落?還是與這些曲調感應的成千上萬的吸血鬼心靈電波?或者是馬瑞斯警告母后已經復起的訊號? 「或許是所有的訊息聚集起來所形成的隱約意念,促使她崛起並完成詛咒的時刻已到。我無法告訴你們什麽,我只知道她朝著北方前進,而且方向不定。我透過艾力克與馬以爾所發出的力量與訊息都無法傳送到她那兒。 「我很確定她要找的人不是我,而是母后。所以是母后的漫遊使得她的方向屢次異動。 「然而,她絕對會找到母后的,如果那是她的目的。其實只要她自己發現她也能和母后一樣御風而行,便可以在瞬息間追上母后。 「我知道她必然會找到母后,而且結果只有兩種:不是瑪凱粉身碎骨,就是母后與我們每一個都共赴黃泉。 「即使瑪凱的能力不比我高,也必然與我相當。她與母后可謂棋逢對手。況且她從自己的瘋顛狀態中獲得一種無人可及的狂蠻力量。 「我不相信詛咒或預言,那些教導我如此事物的精靈早就在數千年前棄我而去。但是瑪凱相信她所發出的咒語,那來自於她的身體內部,承載著她的靈魂深處。她讓咒語的力量啟動。如令那些夢境只是傳達了開頭,她狂亂的起源,而她認在只為著復仇而活。 「瑪凱可能將預言實現,這對我們每一個或許都好。而且,如果她無法摧毀阿可奇,那會有什麽後果?如今我們知道母后正開始蠢動著什麽邪惡伎倆。如果這世界對這個東西一無所知,他們能夠阻止她嗎?這個東西無比強悍,但也可能受傷;她能夠殺人不眨眼,但自己的軀體也可能受損;這東西能夠飛行千里,窺測人心,隨意縱火,但她自己也可能被燒傷。 「問題是:我們要如何阻止她,並拯救自身。我知道自己還想活下去,還不想對這個世界闔上眼睛。我不願意那些我所愛的對象受傷,即使是必須殺人方能存活的年幼同類,我一直想要找出保護他們的方法。我這樣是邪惡嗎?難道我們不是一種種族,帶著意欲生存下去的種族本能? 「敞開心靈思索我所說的:母后她的的靈魂,以及棲息在她體內的那個魔物本性。它與她核心交融。思索這個造就我們每一個,以及曾經現世於地球上的所有吸血鬼的本體。 「我們是這個能量本體的接收器,如同收音機是那些看不見的電波的接收器。我們的身體就是這股能量的殼穴罷了。正如同馬瑞斯許久以前所說的:我們是生長於同一根血管上的花朵。 「我還要你們好好檢視另一件事,那可能是截至目前我所說的最有用處之事。 「在古早的時代,當精靈在山頂上與我和我的姐姐交談,有誰會認為精靈是不相干的東西?即使我們被它的能力所驅使,認為我們必須要使用這些能力來造福子民,正如同日後阿可奇所想的那樣。 「經過幾千年來,對於超自然事物的堅信向來是人類靈魂的一部份。在某些時代,這些事物甚至是人類無法沒有的東西--那等同於自然化學性的東西,沒有它們人類就無法滋養繁殖,更別說是生存。 「我們不斷目睹著宗教與祭儀的誕生,不斷見證到開可憎的幽魂與神跡,以及被這些事件所激發出來的事後教條。 「當我漫遊在亞洲與歐洲時,古老神的殿堂依舊,基督教上帝的教堂也矗立起來讓人念誦禱文。走過每一個國家的博物館,數量最驚人、最讓人謙卑仰望的還是宗數性的繪畫與雕刻作品。 「這等成就似乎無比壯大啊:所有少化的機制的根植於宗教信仰的基底。 「然而信仰的代價不過是讓國與國相互攻伐,軍隊相殘,將地圖區分為戰勝者與慘敗者的版圖,摧毀異教神的歌頌者。 「然而,就在最近的幾百年,某個真正的奇蹟發生了!非關幽靈或精靈,也不是從天堂而降的聲音,告訴某個狂熱者該引導眾人做些什麼。 「我們終於在人類的心靈當中,看到對於神跡的抗拒。某種對於看到精靈,與它們交談等事物的懷疑論。 「我們看到人類逐漸捨棄對於神的仰賴,取而代之的是透過理智建構的倫理架構,以及對於整體人類的身心靈肉之敬重。 「所以,既然對於超自然的信仰已遭捨棄,對於肉身的鄙夷也不再發生。我們來到一個最具啟蒙性的時代,人們不再透過不可見之物,而是通過人類本身(靈肉合一,現世與超越的聯結)來尋求靈感! 「我可以肯定地說,靈媒、魔法師、巫女都不再有以往的價值。精靈再也無法給我們什麽。總而言之,我們終於擺脫掉對於這等瘋狂的執著,世界正朝向前所未有的完美邁步。 「套用古老聖經的神秘言說,這個世界終於由血肉構成。然而,這同樣是一個理性的世界,所謂的肉身便是所有分享彼此需要與欲求的人類的總體認可。 「我們的女王將會為這個她即將干預的世界帶來什麼?她自己的存在根本無法接上時代,這個多世紀以來她的心靈只是自我封鎖於昏昧的夢境。 「馬瑞斯是對的,她必須被阻止,有誰能反駁他呢?我們得幫助瑪凱,而不是推翻她,即使到頭來我們也自身難保。 「現在讓我將故事的最後一章說完,在這其中包含著母后將會威脅到我們全體的事物。 「大概在二十年之後,我回到那個寄放米莉安的村落,她已經在那楝日後成為『雙胞胎傳奇』根據地的房屋成長為一個年輕女子。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帶著她走到祖先遺留下的洞穴,從密藏的地方找出幾串項鏈與黃金給她。我告訴她關於祖先的故事,然後勸誡她:不要接近那些精靈之類的無形之物,特別是那些被叫做神的東西。 「然後我前往桀利裘,因為在熱鬧的街道上比較容易找到那些尋死於作姦犯科的獵物,也比較好躲藏自己。 「在那之後的時光我還是經常造訪米莉安,她生了四個女兒與兩個兒子,他們總共有五個小孩存活到成年,其中有孤個女兒總共生出八個孩子。家族的傳奇故事就這樣世代相傳,關於那對與精靈交談、造出雲雨,被邪惡的國王與女王追捕的雙胞胎姊妹。 「大約兩百年之後,我首度寫下我每一個族人的名字,如今他們已經有一個村落那麼多。我足足用了四大塊泥石板來記錄自己所知道的這些,關於起源的故事,關於月亮時代之前的那些女子。 「雖然我常常會花上一世紀的功夫,深入北歐的荒遠海域去尋找瑪凱,我總會回去桀利裘的房屋與山頂的密室,在那兒寫下偉大家族的變遷流轉,關於而代代相傳的女兒與兒子們。我寫下他們的成就、個性以及英雄事迹。至於兒子的名字我就略過不提,因為我不確定他們是否真正隸屬於我的血脈,到頭來這個家系自然變成你們所看到的母系傳承。 「然而在這數千年來我從未向族人透露發生在我身上的邪惡魔法,我早就下定決心不讓他們碰觸到這個秘密。即使我使用與日俱增的超自然力量,我也會隱密地使用,而且弄成可以用現實世界之道解釋的模樣。 「到第三代為止,我只是一個常常出門遠行的女性族人,如果我帶回珍寶與忠告給女兒們,那只是正常人類的作為。 「漫長的歲月中我總是扮演著匿名觀望的角色,有時候佯裝成一個遠地而來的旁系親戚,參加部族的年度聚會或者抱抱小孩子。 「到了基督教紀元的早期,我想到一個主意,創造出某個身為家族記錄音的支脈,在這個虛構的支脈中,有個虛構的女性族人會充當記錄者的任務。瑪赫特這個名字代表著記錄者的榮光,當老瑪赫特死去時,會有下一代的瑪赫特接下任務。 「如此一來我就可以身處家族當中,族人們也都知道我這個人。我成為寫信聯繫的角色、贊助者、連接不同的血脈,神秘但值得信賴的訪客,常常修正錯失與彌補隙縫。我被無數的激情吞噬,不朽的生涯用以學習新的語言風俗、在各個不同的土地生活,總是讚歎著這世界的美麗與人類的想像力。我總是會回到那個認識我且期待我歸去的家族。 「百年與千年就這般流逝,我不像那些將自己埋入黃土長眠或喪失心神記憶的古老吸血鬼,或像是母后她那樣化為不動的塑像。每一個夜晚我都以清晰的自我睜開眼睛,記得自己的名字,認知周圍的世界,展開另一道生命的絲線。 「並不是說我沒有被瘋狂威脅到、沒有被疲憊所征服,也不是說哀傷與痛苦打不倒我,秘辛未曾使我困惑。 「拯救我的就是守護自己家族紀錄的這個使命,引導他們進入這個世界。即使在最黑暗絕望的時代,所有人類的存在都像是怪物般讓我無法忍受,這個世界變得讓我根本認不出來,我回歸到自己的家族,如同生命之泉的始初。 「我的家族屢屢教會我新時代的律動與激情,帶領我進入獨自一人從未想像跨入的未知異域,招攬我跨入可能自我被威脅到的藝術之境,家族是我在永恆時空的導師、時光之書,它就是一切萬物。」 瑪赫特停頓下來。 她看起來好像還要再說些什麽,可是她只是站起來看著大家,最後將目光落在潔曦身上。 「我希望你們跟著我來,看看這個家族構成的面貌。」 每個人都跟著她走出房間,走入地下的通道,進入那間位於山頂上的房間,那間有著玻璃屋頂與堅實牆壁的房間。 潔曦最後進入,她在進來之前就知道自己去看到什麼。她感到某種纖細的痛苦,混合著追憶的歡樂與難以忘卻的渴望。那就是她許多年前進入,沒有窗戶的房屋。 這房間的一切地都記得清清楚楚:散落在地毯上的皮製椅墊、隱密而強烈的與興奮氣氛完全壓制那些物質性的事物,在事後不斷地糾纏她,將她淹沒於約略記得的夢境。 就在這裡,電子地圖上是扁平的大陸圖形,縱橫其上的千萬光點覆蓋著牆壁。 其他的三面牆壁看似被黑色電線狀的東西纏繞著,如果你仔細觀看就明了那是什麽:打從地板到天花板布滿著一根根藤蔓狀的線條,每一根線條都延伸出成千上萬的分支,每一個分支都被無以計數的名字覆蓋。 當馬瑞斯看著閃箸光點的地圖到濃密細緻的家族樹榦,一聲驚嘆從他的口中發出,阿曼德也泛起憂傷的微笑;馬以爾則輕微的皺眉,雖然他明顯的感到震撼。 其他人也默然瞪視著。艾力克早就知道那些秘密,最人類化的路易斯則難掩眼中的淚水。丹尼爾無比驚異地看著,凱曼的眼睛彷彿被自己的哀傷制住,眼之所見並非地圖而是過往的林林總總。 最後卡布瑞點點頭,她發出某種包含著愉悅與讚賞的聲音。 「偉大的家族。」她以單純的認可告訴瑪赫特。 瑪赫特點點頭。 她指向背後的南方牆壁,覆蓋著爬行蟲只般的地圖。 潔曦順著腫脹的光點來到巴勒斯坦、歐洲,下達小亞細亞與非洲,最後來到新大陸。無數的光點以變幻繽紛的色彩閃爍著,潔曦刻意讓視線模糊,看到融化在地圖上曾經存在的一切。她看到古老的名字、版圖、國家與海洋,以金色顏料書寫於玻璃片上、三度空間化的山脈、平原與谷地。 「這些就是我的後代,」瑪赫特說:「我與凱曼的女兒米莉安的後代,同時也是我族人的後代。你們可以清楚看見這些人們以母系血統為傳承,跨越六千年之久。」 「難以想像!」潘朵拉低聲說,她也到了泫然欲泣的地步。真是個美人,雖然是冷艷遙遠的模樣,但卻散發著某種曾經籠罩其身的溫暖。這番陳述似乎傷到她的某個部份,提醒她某些早已遠去的東西。 「那只是一個人類家族,」瑪赫特說:「然而在地球上沒有一個國家不包含這個家族的某部份;而且許多男性的後代雖然不可考,但卻與目前可數的人數相當。許多人前往西伯利亞大荒原、中國、日本,目前已經失去下落。不過他們的後代當然紮根在個些地方。任何種族、國度、地區都含有偉大家族的一部份,包括阿拉伯、猶太、盎格魯、非洲、印地安、蒙古、日本與中國。總之,偉大家族等於是人類的縮影。」 「沒錯。」馬瑞斯說,看到他臉上的紅暈與眼睛微妙的光線流動真是難以形容,這真是太好了。「一個家族與所有的家族……」他走向地圖,難以抗拒地舉起雙手,看著那些流通在精心繪製的地域上的光點。 潔曦只覺得許多年前的那種情緒又回來了,然後,這些回憶竟然在那一瞬間消逝而去,再也不重要了。她又站在這個地方,通曉所有的秘密。 她靠近那些刻印在牆上的細小名字,以黑色墨水刻鏤其上的族譜。接著她站遠些,追溯著其中一個支脈,看著它經過上百個變遷與驛動,緩慢地通往天花板。 就在她的夢想實現的目眩中,她懷著愛意想著那些組成偉大家族的每一個人,構成其中的秘辛、傳承與親近感。對她來說這一刻才是永恆,她看不到環繞周圍的不朽者,她的同類們身陷於詭譎的永恆靜止。 真實世界的某些東西展現出無比的生命,對她而言可能是勾動起哀傷、恐怖與最美好愛意的事物。在這時候,自然與超自然的可能性終於平等地連接,以同等的力量。不朽者的所有奇蹟也無法遮去這單純年表的光彩。偉大的家族。 她的雙手彷彿以自己的意志舉起來,光線照在她手腕上載著的、馬以爾送她的銀手鐲,她沉默地將手掌擱在牆上。上百個名字悉數收覆在她的掌心內。 「這也是目前遭受到威脅的一部份。」馬瑞斯說著,聲音被哀傷軟化,眼睛還是看著地圖。 她訝異於某個聲音可以如此宏亮而柔和。不,她想著,沒有人會傷害偉大家族。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偉大家族! 她轉向瑪赫特,後者也望向她。潔曦想著,我們就是漫長線頭的兩端,我與瑪赫特。 某種強大的痛苦使潔曦發狂。試想看看,被驅離所有真實的事物是難以避免的,但是如果說所有真實的事物都可能被掃蕩殆盡,那卻是無法忍受之事。 在她待在泰拉瑪斯卡的歲月,曾經目睹精靈與難以平息的鬼魂、可能嚇壞人們的頑皮鬼靈、能夠無意識說出異類語言的超能力者。她向來都知道超自然事物永遠無法讓自然動搖,瑪赫特真是對極了。超自然之物與自然完全無關,而且無法干涉自然。 然而這些都要在這時候被撼動地基,非真實已然真實化。置身於這間房間真是古怪得很,而且也不可能對這些不朽者不為所動的身形說:不,這不可能發生。那個被稱呼為「母后」的東西從帷幕的另一端醒來,早就將她與人類分離開來,而且觸摸到千萬人類的靈魂。 當凱曼看著她的時候究竟看到什麼?彷彿他很了解她似的。難道他透過潔曦看到自己的女兒? 「是的,」凱曼說:「我的女兒。不用害怕,瑪凱會來到這裡完成她的詛咒,偉大家族還是會繼續傳承下去。」 瑪赫特說:「黨我知道母后復甦時,原本並不知道她要這麽做。我無法真正質詢她:她毀去自己的後代,銷毀從她身上蔓延的邪惡--凱曼、我自己,以及所有基於孤寂而製造新同類的不朽者。我們有權利活下去嗎?我們有權利享用這不朽的生命嗎?畢竟我們是意外的產物,恐怖的化身。縱使我貪婪地渴望自己延續生命,無比地渴望,但我無法理直氣壯地指控她不該屠殺這麼多同類--」 「她會屠殺更多!」艾力克氣急敗壞地說。 「如今就連偉大家族也遭受到威脅。」瑪赫特說:「世界是屬於人類的,而她卻計劃要再造一個給自己。除非……」 「瑪凱會來的,」凱曼帶著最單純的笑容說:「她會完成那個詛咒。是我害得她變成那樣,所以她會來終結我們全體的詛咒。」 瑪赫特的笑容大不相同,那是個悲傷、溺愛,以及帶著怪誕冷意的笑。「你這麽相信表裡一致的對稱性啊,凱曼。」 「我們每一個都會死!」艾力克說。 「必然有某種方法,能夠殺了她也同時讓我們存活。」卡布瑞冷酷地說:「我們得想出個計劃來。」 「你無法改變預言的。」凱曼低聲說。 「凱曼,如果我們在漫長的時間當中學到些什麼,那就是既沒有命運也沒有預言這等事。」馬瑞斯說:「瑪凱之所以會來是因為她想要來,也可能因為那是她現在唯一想做或能做的。但那不表示阿可奇不能夠防衛自身。難道你以為母后不知道她已經復起!母后會不知道她孩子們的夢?」 「但是預言能夠自我實現,」凱曼說:「那就是它們的神奇之處。迷魅的力量就是意志的力量,你可以說在那些黑暗世紀我們就是有本事的心理學家,我們會被他人的意志藍圖所殺;至於那些夢境,馬瑞斯,那些夢境只是偉大設計的一部份罷了。」 「不要說得好像已經辦到了似的,」瑪赫特說:「我們還有另一個強大的工具:理智。我們能夠使用理智,畢竟這東西也能夠講話啊。她了解別人的言語,或許我們能夠使她--」 「噢,你真的瘋了!」艾力克說:「竟然想要跟那個環遊世界、焚化自己後代的東西談話!」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愈來愈害怕:「這個只會唆使無知女人去叛亂她們男人的東西,怎可能知道理性?她只知道屠殺、死亡與暴力,你自己也講過那是她唯一理解的事物。瑪赫特,有多少次你告訴過我,我們只是朝著更完全的自己邁進。」 「我們沒有人想要死啊,艾力克。」瑪赫特耐心地說,但她似乎被什麽聲音佔去心神。 就在同一瞬間凱曼也感受到了,潔曦試著要從他們身上觀察出自己理解到的現象。接著她發現馬瑞斯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艾力克嚇呆了。她訝異地發現馬以爾反而瞪著自己看。 他們都聽到某種聲音,這就是為什麽他們的眼睛隨之移動,嘗試要吸收聲音並且捕捉它的來源。 突然間艾力克說:「年幼者最好到地下室去避一避。」 「沒有用的。」卡布瑞說:「更何況我想要待在這裡。」她無法聽見聲音,但還是竭力傾聽。 艾力克轉向瑪赫特:「你就要讓她一個個把我們殺掉嗎?」 瑪赫特沒有回話,只是慢慢地轉向著地點。 潔曦終於聽見那聲音。人類絕對無法聽見,那類似於沒有波長的張力,流遍她身上的每一處、房間所及的每個實體。那真是令人騷亂不安,而且她雖然看到瑪赫特與凱曼正在交談,但卻無法聽到他們的聲音。她明知愚蠢但還是把雙手遮住耳朵,隱約看到丹尼爾也這麽做。他們兩個都知道那沒有什麽用處。 那聲音像是要凝固所有的時間與律動,潔曦差點失去平衡感,只好扶靠著牆壁。她看著眼前的地圖,彷彿想藉著這東西來支撐自己,柔和的燈光流過小亞細亞與南北之間。 某種含糊而類似音波的騷動填滿整個房間。聲音已經消失,但空氣中還是布滿令人窒息的寂靜。 似乎行走於夢中,她看到吸血鬼黎斯特出現在門口,看到他沖向卡布瑞的懷抱,也看到路易斯跑過去擁抱他。然後她看到黎斯特看著她自己:電光石火般的影像橫掃過,葬禮、雙胞胎、祭壇上的屍體。天哪,他不知道這些意味著什麼! 理解到這一點使她震驚無比。他站在舞台上的時刻回到她的腦海,當他們被扯開之前,原來他是掙扎著要理解那些轉瞬即逝的影像。 其他人以擁抱與親吻將他拉開,就連阿曼德也敞開雙手迎向他。他丟給她一抹微弱的笑容:「潔曦。」 他看著其他人和馬瑞斯的冰冷疲憊臉孔。他的皮膚真是白得不像話啊,然而卻還是溫暖的。至於那孩童般的興高采烈與亢奮之色,幾乎就是他自始至終的老樣子。 第四部:天譴之後 翅膀擾動了被陽光照射的塵埃 就在大教堂內 過往被埋葬於 它大理石雕的下巴。 史丹·萊絲,〈爬上床頭的詩:苦澀〉 就在樹籬與長春藤的綠茵, 雜亂無章的草莓叢中! 百合花顯得孤絕而,疏離。 假若它們是我們的守護者, 必定是野蠻人。 史丹·萊絲,〈希臘殘簡〉 她沉靜地坐在桌子末端,映著火光的長袍讓肌膚顯現肉慾的光彩。 火光讓她雙頰發出紅暈,窗戶的玻璃就為完美的鏡子,將她的形影映照出來,浮游於透明的夜色。 我很害怕,為自己,為大家,但也為了她,真是奇怪。緊繃的寒意讓我為這個可能會宰掉每個人的女王感到恐懼。 一進門我就抱住卡布瑞,她頃刻間在我懷中崩潰,但立即把注意力轉向阿可奇。我感到她握著我的手掌輕輕顫抖。路易斯斯看似文弱,但卻保持從容的風貌,還有那個小鬼阿曼德,這些就是你所鍾愛的…… 馬瑞斯進來時充滿怒意,怒瞪著我--我這個屠宰千萬人類的魔神,傾全世界的白雪也洗不清我們下的血腥。我需要你,馬瑞斯,我們都需要你。 當他們走入房內時,我在她的身旁,這是我的位置。我示意卡布瑞與路易斯坐在我對面,而路易斯聽天由命的憂傷表情讓我的心臟絞痛。 那個古老的紅髮雙胞胎、瑪赫特坐在桌子的末端,最靠近門的那一邊,馬瑞斯與阿曼德坐在她右手邊,她的左手邊是個年輕的紅髮女子,潔曦。她看上去絲毫不動聲色,顯而易見地,阿可奇傷不了她與另一個古老的男吸血鬼,在我右手邊的凱曼。 艾力克嚇壞了,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來,馬以爾也很害怕,但那使他震怒無比。他怒視著阿可奇,根本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至於美麗褐眼的潘朵拉,她可真是一點也不在意,逕自在馬瑞斯身旁坐下來。她看也不看阿可奇,只是憐愛地注視著遠方層層疊疊的幽暗森林,那深黯的紅木與躍動的綠芒。 另一個不在乎的人是丹尼爾,我在演唱會場看過他。當時我壓根就無法想像阿曼德也在場,真是的,無論過去我們曾交換過多少惡言惡語,終究會成為過往雲煙。阿曼德將與我共度,我們每一個都會在一起。這個漂亮的前任記者丹尼爾知道一切,他的錄音帶詭譎地掀起所有故事的開端。這也就是他如此平靜的緣故,好整以暇地觀察阿可奇。 我看著黑髮的桑提諾,真是個帶有大將之風的角色。他也審慎地揣測著我,並不害怕,但迫切地渴望知道將會發生何事。他被阿可奇的美麗眩惑,她觸動他內在的某箇舊傷口。曾經被狠狠燒毀的古老信仰再度復甦,對他而言那遠比生存更為緊要。 沒有時間一一估量他們、整納出他們的彼此連結、詢問那奇異的意象。我又在潔曦的心靈瞥見一閃即逝的紅髮雙胞胎與母親的屍體。 卡布瑞的眼睛縮小,變成灰色,彷彿擋掉所有的光亮與顏色。她來回注視著我與阿可奇,似乎想要弄清楚什麼。恐懼逮住我,也許在我們走出這個房間之前,沒有人會退讓一步,而某種駭人的解決之道將呈現出來。 在那一瞬間我幾乎癱瘓,伸出去揮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指纖巧地環繞著我。 「安靜點,我的王子。」她慈藹地說:「你感受到的是信仰與架構之死,別無其他。」她又看看瑪赫特,然後說:「或許還有夢想之死,那老早之前就該死了。」 瑪赫特顯得冰寒漠然,雙眼疲憊而充血;突然間我明白了,那是人類的眼睛,她以吸血鬼的血液將大混融調合,但已經支持不久。她身上的許多細微神經已經僵死。 我又看到夢境的異像:雙胞胎與橫陳的屍身。到底這有何關連? 阿可奇低聲說:「那什麽也不是,只不過是早被遺忘、沒有解答的歷史,而我們超越錯誤累累的歷史,將要締造一個新的真實。」 馬瑞斯立刻介面:「已經無法勸阻你了嗎?」他雙手灘開,竭力顯示自己的理智:「我能說什麽呢?我們希望你停止干預與屠殺。」 阿可奇突然握緊我的手,而那個藍紫色眼窩布滿血絲的紅髮女子正在審視著我。 馬瑞斯說:「我求求你不要再掀起這些動亂,不要再出現於人世,發號施令。」 阿可奇輕聲笑道:「為何不呢?因為那妨礙你珍貴的世界?那個你默默注視了兩千年的世界,就如同你們羅馬人在競技場上觀賞生死決鬥、用以娛樂自己,彷彿貨真價實的死亡與受苦無足緊要,只要能讓你們感到悸動就好?」 「我知道你想要幹嘛,阿可奇,你沒有權力這麼做。」 「馬瑞斯,你的弟子已經費盡唇舌,而且你以為我沒有想過你要說的這些辯論?我一直傾聽著來自世界的禱告,想要找出終結所有殘暴的解決法門,現在輪到你聽我說話。」 「我們要在這其中參上一腳,還是像其他人一樣被處死?」桑提諾突兀地發問。 到目前為止,那紅髮女子首次表現出她的情緒,她的雙眼直盯著桑提諾,嘴唇緊繃。 阿可奇溫柔地看著他說:「你們會是我的天使與眾神。如果背叛我的話,我會毀滅你們。至於那些我無法輕易剷除的古老者,」她瞄一眼凱曼與瑪赫特:「他們會成為眾生眼底的惡魔,以往能夠自由倘佯的大千世界,再也不是如此。」 艾力克似乎已經無法忍受強力壓下的恐懼,急欲起身離開。 「保持耐心。」瑪赫特對他說,然後看著阿可奇。 阿可奇微笑著。 「怎麽可以用更巨大的暴力來終結原本的殘暴?你要把每個雄性人類都殺死,如此的後果可堪設想?」 「你也知道結果將會如何。」阿可奇回答她:「如此的單純優美,根本不會有所誤解,直到現在方可能實現。這幾千年來我坐在神殿里,夢想這個世界能夠成為一個花園,再也沒有那些我所感應到的磨難,和平將會取代暴政。突然間,如同黎明升起,我赫然領悟到能夠實現這個夢想的唯有女人,絕大多數的男人都必須被處置掉。」 「在早先的世代,這是不可能辦到的。如今的科技卻能夠篩選性別,只要在起初的處分進行之後,男性的胚胎被墮掉就可以了。但現在還沒有必要討論這些,無論你們多麽衝動或情緒化,畢竟大家都不是傻瓜。」 「大家都無法反駁的是,只要男性的比例降到女性的百分之一,幾乎所有的無端暴行都會消失不見。」 「此後,和平的狀態將是前所未見的美好。當然男性的比例可以在日後逐步提高,但目前必須要來個大掃蕩才可能改變基礎架構。其實就連那些百分之一也不見得必要,但為了仁慈起見,我允許保留他們。」 我見識到卡布瑞將要發言,我試著請她先別說話,但她不管我。 「成效當然是可想而見,但是當你宰調世界上的一半人口,和平這個名詞根本就是笑話。如果說每個人生下來都沒有手腳,大概也會是個和平的世界吧。」 「雄性人類是咎由自取,這是他們的報應。而且,我所說的只是暫時的掃蕩。這些男人的數目根本及不上在過去的時代、橫死於他們手中的女人數目,你我都清楚得很。在過去這幾千年來,有多少男人死於女人的暴行?他們的數目之少,光是這間房子就足以容納。」 「而且,這些都並非重點。比起這個提案本身,更棒的是我們能夠實現它,你們將化身為天使,而且無人能夠阻攔。」 「才不是這樣呢。」瑪赫特說。 一抹憤怒的光澤閃過阿可奇的臉龐,她看上去顯得非人無比。 她的嘴唇僵硬緊繃:「你是說,你能夠阻止我?你可以承受艾力克、馬以爾,還有潔曦的死亡?」 瑪赫特不發一言,馬以爾簡直氣瘋了,輪流看著瑪赫特、潔曦,以及我。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恨意。 「我了解你,相信我,」阿可奇的聲音變得較為僵硬:「多年來你總是一成不變,我在無數他人的眼底注視過你.你夢想著你的姐姐還存活於人世--或許她真的以某種可悲的樣態活著。我知道你對我的憎惡有增無減,試圖回到最始初點找出某個解決之道。但是,正如同許久以前,我與你在尼羅河畔那座泥土砌成的宮殿的對話:根本沒有道理可循,一切變為無常。恐怖的事情隨時奪掠最無辜純真的生命,你還不明白嗎,我現在所做的是如此重要!」 瑪赫特並沒有回答,僵直地坐著,唯獨美麗的雙眼閃過一絲也許是痛苦的光芒。 「我將造就理性的韻律,」阿可奇略為忿怒地說:「我將開創未來,定義良善。我不會以抽象的道德來稱呼自己為神、女神或精靈,也不會合理化自己的作為。我不會回顧歷史,更不會在泥濘中仰賴自己母親的心臟與腦髓!」 眾人間流過一陣顫慄的波動。桑提諾的嘴上抖出苦澀的微笑。路易斯的目光似乎保護性地看著瑪赫特一言不發的身形,似乎想以目光保護她。 馬瑞斯深恐這局勢愈發惡化。 「阿可奇,即使用計畫可行,而人類還來不及找出消滅你的方法--」 「你真傻,馬瑞斯,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世界的能耐?那荒謬的混合體,結合現代科技與古老蠻荒的便是現代人的心靈。」 「我的女王啊,只怕你並不那麼了解人類世界。我不認為你真的掌握了這世界的完整圖相,沒有誰辦得到。它過於繁複龐大,我們只能以各自的法門擁抱它。你看到一個世界,但並非『這個』世界,它只是你為了自身而挑選眾世界意象所形塑而成的樣態。」 她憤怒地搖搖頭:「不要試探我的耐心。我饒過你的理由很簡單:黎斯特想要你活著,如此而已。還有便是你夠強壯,對我有幫助。最好小心點,馬瑞斯。」 沉默介入他們之間,他知道她在說謊。她其實是愛著他,但又感到羞怒,所以試圖傷害他。而他的確被傷害到,但是咽下他的暴怒。 他柔和地說:「即使你辦得到,但人類真的糟到這等地步,必得接受如此的處罰?」 我鬆了一口氣。就知道他有膽識也有辦法將話題帶到這樣的層次,無論她怎麽威脅恐嚇。他說出我所有掙扎著開口的話語。 「噢,你讓我作嘔。」她說。 「阿可奇,這兩千年來我一直在觀望著。你是可以稱呼我為觀賞競技場的羅馬人,而我也願意屈膝下跪來乞求你久遠的知識。然而我所見證的這段時光,使我對於人類充滿敬畏與愛意:我見識到本以為不可能的哲學與思想革命,而人類就朝向你所描述的終極和平邁進!」 她的臉上寫滿輕蔑。 「馬瑞斯,」她說:「這將會是人類史上最血腥的紀元。當千萬蒼生因為某個歐洲小國的瘋男人而被屠殺滅種,你所謂的革命造就出什麽?在中東的沙漠,孩童因為某個古老而專制的神之名而相互廝殺,這又算得什麽?全世界的女人在公廁里將子宮的胚胎墮掉,餓死者的尖叫盈野,但富者充耳不聞。各地的死病席捲無數人命,但豪華醫院的病人卻享有近乎永恒生命的保障。」她柔聲笑著:「瀕死者的嚎叫可曾在我們的耳中響起?無以數計的血液白白流逝!」 我可以感受到馬瑞斯的挫敗,握緊拳頭的激動。他搜索斜腸,找尋恰當的表達方式。 他終於說:「有些事情,你永遠無法明白。」 「我親愛的,我的視野不可能有誤。不明白的是你們這些冥頑不靈者。」 他指著我們四周的玻璃牆:「看看那片森林!隨手描述一株樹木,你會得到一個貪得無厭的怪物,吞併其他植物的養分、光線、空氣。但那並非真相,並不是以自然之眼所看到的真實。我所謂的自然,並不是任何神性之物,而是一幅整體的織錦。阿可奇,我要說的就是這等巨大的、擁抱一切的事物。」 「現在你開始撿選樂觀主義的說詞,」她說:「你總是如此,得了吧。光是看看那些即使是窮苦人們也可以得到食物的西方大城市,再告訴我是否他們已經沒有飢餓的問題。你的學徒早就費盡此類唇舌,富有者的愚蠢總是奠基在這上面。世界逐漸沉入一片窮盡的混沌,只會愈來愈糟。」 「並非如此,男人與女人都是學習的動物。如果你看不見他們學得的教訓,你真是瞎了眼。他們是那種不斷擴充視野的生物,自己不斷進化,你看不見照在黑暗之上的光暈,你看不見人類靈魂的演進。」 他從位子上站起來,來到她的左手邊,坐在她與卡布瑞之間。他趨向前去,抬起她的手。 我怕她不願意被他碰觸,但她似乎很中意這個姿勢,一逕微笑著。 「你說的戰亂都是真相,」他乞求她,一面竭力保持尊嚴:「我也聽見臨死者的哭喊。就在流轉的諸世紀,我們都聆聽著這些聲音,而當今的世界也被戰火所震懾。但是,抵抗這些恐怖事端的努力便是我所說的光暈,那是過去從未有的態度。就整個歷史來看,有思想的人們首度想要斬斷所有形式的不公與不義。」 「你所說的不過是一小撮知識份子。」 「不,我說的是整體的價值哲學,從這等理想主義將誕生新的現實。阿可奇,縱使他們的過去千瘡百孔,他們必須被給予時間來實踐夢想,你懂嗎?」 「沒錯!」路易斯喊出來。 我的心臟一沉,他是這麽脆弱啊,她那會將怒意發泄在他身上?但他以安靜的態度繼續說下去。 「那是他們的世界,不是我們的。當我們失去必死的命運,也就與它分道揚鑣。我們沒有權力干涉他們的掙扎,如果誰去他們的勝利,那代價真是太高。而在過去的數百年間,他們的進步真是奇蹟!他們修正了許多被認為不可逆轉的錯誤,首度發展出人類本身的概念。」 「你的誠摯讓我感動非常,」她說:「我饒過你只因為黎斯特愛你,現在我知道他為何愛上你。你能夠這麼坦白對我說話,真是勇氣驚人。然而你自己卻是所有在場者最為血腥的飲者,不管獵物的年紀、性別、生存意志,你一概奪取他們的性命。」 「那就殺了我,但願你就這麼做。但請饒過人類,不要干預他們,即使他們自相殘殺。給予他們時間好實現夢想,讓那些或許是腐敗的西方城市來更新自己,解救這個殘破不堪的世界。」 「也許我們所要求與必須給予的,就只是時間罷了。」瑪赫特這麽說。 周遭一片靜默。 阿可奇不想正視這個女子,也不想聽她說話。我可以感受到她正在撤退,抽回馬瑞斯握著的手掌。她看著路易斯好一會兒,才轉向瑪赫特,彷彿無法避開宿命。她的神情變得近乎殘忍。 但是瑪赫特自顧自地說著:「無數個世紀以來,你一直沉思於解決之道。那末,何不再給予一百年的時間?無可辯駁地,這個世紀的科技進展神速,超越以往的預期與想像,足以為全球的人口帶來足夠的飲食民生與醫療保健。」 「當真如此嗎?」阿可奇的憎惡浮現於她的微笑,「這就是科技進化所給予世界的禮物:毒瓦斯、生化實驗室製造出來的疾病、足以摧毀整個星球的炸彈。他們的核子意外讓整個大陸的食物與飲水遭受污染,軍隊因為現代性的便利而更加囂張。不到一小時的功夫,所有的貴族階級都在雪地被屠殺,知識份子也全被處決。在某個阿拉伯國家,女人生來就要被閹割以取悅她們的丈夭;活在伊朗的小孩奔逃獵槍林彈雨之間。」 馬瑞斯說:「我不相信這是你所目睹的全景。請仁慈地看著我,阿可奇,我會儘力解釋。」 「你相不相信都無所謂!」她壓抑許久的怒火終於發作:「你根本不接受我想要說的話,根本不接收我試圖描畫在你們心靈的曼妙圖像。你可了解我想要給予的禮物?我想要解救你們!如果沒有我,你們不過是一群縱飲人血的兇手!」 她的聲音從來不曾如此激亢,當馬瑞斯欲開口說話,她揮手示意他安靜。她看著桑提諾與阿曼德說:「桑提諾,你曾經統掌羅馬的『黑暗子女』,他們相信自己做惡魔的門徒是在奉行上帝的旨意。而你,阿曼德,曾經是巴黎吸血鬼團契的頭子,可記得自己曾是一個黑暗聖徒?就在天堂與地獄的中介地帶,你自有去處。我要給予的就是這個,那並非幻覺!何不再度迎向你們失落的理相?」 他們沒有人開口答話。桑提諾一臉畏懼,他內里的傷口又泌泌滲血,阿曼德面無表情,只透露出絕望。 一抹陰暗而宿命的表情籠罩她的容顏,這一切都徒勞無功,他們沒有人會加入。她看向馬瑞斯。 「你那寶貴的人類在六千年內什麽也沒有學到?你告訴我理想與目標,殊不知就在尤魯克、我父祖的殿堂里,人們早知道要餵養飢餓者。你的現代世界算什麽?電視是神的聖喻,轟炸機是他的死亡天使!」 「好吧,那麽你的世界又會是什麽樣子?」馬瑞斯的雙手顫抖:「你相不相信女人會為她們的男人而戰?」 她高聲了笑,對著我說:「在斯里蘭卡的女人有嗎?海地呢?里克諾斯的女人呢?」 馬瑞斯等著我的回話,與他站同一陣線。我想就她發話的脈絡伸展議論,但我的心靈一片空白。 「阿可奇,」我說:「不要再血腥屠城了。請不要再使喚人類,或者對他們說謊。」 這麼粗暴而幼稚的說詞,是我唯一能夠給予的事實。 馬瑞斯的語氣幾乎是哀求:「這就是最透徹的本質,阿可奇,那是謊言,另一種迷信的漫天大謊。過去我們有的那些信仰還不夠多嗎?就在此時,世界準備扔掉它舊有的諸神。」 她往後揚,彷彿被他的話所刺傷。「謊言?謊言?當我告訴她們,我將會造就和平的王國,我就是她們等待的那個女神,這豈是謊言?我所給予的只是真相的一小部份罷了,我就是她們想像的:永恆不朽、力量無限,而且會守護她們。」 馬瑞斯反問:「你如何從她們盡致命的敵人手中保護她們?」 「什麽敵人?」 「疾病,我的女王。你並非醫者,無法給予治療或挽救病患,而她們會期待如此的奇蹟。你所擅長的只是屠殺!」 靜默無言,她的面容就像在神殿時那麽蒼白無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空茫無比或者正在深思,無法判斷是何者。 除卻壁爐的柴火剝聲,一切都寂靜無比。 我低語:「阿可奇,就給他們一世紀吧,像瑪赫特所言,只不過是略施小惠。」 她震驚地看著我,我感到死亡逼近身側,如同多年來揮之不去的狼群魅影。我無法閃躲它們的噬咬。 她低聲說:「你們全都是我的敵人,甚至你也是,我的王子。你同時是我的愛人與敵人。」 我說:「我愛你,但我無法對你撒謊。那是不對的!正是它的單純與優美造成那巨大的錯誤。」 她的雙眼來回瞪視著他們,艾力克又快要抓狂了。我可以感受到馬以爾的怒意又上升起來。 「沒有任何一個願意追隨那奪目的夢境,和我同一陣線?沒有人願意拋棄他或她那窄小狹隘的世界?」她看向潘朵拉:「你這個可憐的作夢的人,為失去的人性哀悼。難道你不想獲得救贖?」 潘朵拉的眼光彷佛透過一片黯淡的玻璃:「我無意帶來死亡,光是欣賞落葉對我而言就夠了。我不相信美好之物會從殺戮之血誕生,這就是重點,我的女王。恐怖的事件到處滋生,但總會有人試圖反制。」她憂傷地微笑著:「對你而言,我是無用之物,沒有什麼能給你的。」 阿可奇沒有反應,她只是看著其他人,刻意打量著艾力克、馬以爾,以及潔曦。 「阿可奇,」我說,「歷史是一連串不義的禱文,無庸置疑。然而,怎可能有一個單純的方法足以收服所有的惡?我們只能就它的複雜多樣來回應,掙扎地朝向公平。也許很緩慢而笨拙,但那是唯一的方法。簡單的解決之道造成太大的傷亡,總是如此。」 馬瑞斯說:「沒錯,無論就理念或行動,簡單與粗暴是同義上。你所提議的是粗暴的一了百了。」 「你們沒有誰有點謙卑之心嗎?」她突然說:「沒有理解的意願?你們每一個都是如此傲慢,為了自己,要求這個世界原封不動。」 「不是這樣的。」馬瑞斯說。 「我的所作所為,有什麽好讓你們每一個都如此反對?」她看著我、馬瑞斯,最後轉向瑪赫特:「我預期黎斯特的傲慢,以及滔滔不絕的雄辯,禁不起考驗的理念。但是我本以為你們其中的某幾個會超越這些,你們真讓我失望頂透。你們怎麽能夠逃避眼前的命運?你們本可以成為救世者,但卻否定了自己所看見的事物。」 桑提諾說:「人類會想要知道我們的身分。一旦曝光,他們就會群起攻之,他們也想要不朽之血。」 「即使是女人,也想要長生不死。」瑪赫特冷冷地說:「即使是女人,也會為這個廝殺。」 馬瑞斯說:「阿可奇,這簡直是愚不可及。要西方世界不加以抵抗,那是不可能的!」 「這個想像真是粗野而蠻荒!」瑪赫特不屑地說。 阿可奇的臉因為恨意而陰暗起來,但她的模樣還是如此秀麗。 「你總是只會阻撓我,如果我能夠的話,我會毀掉你。不過,我還是可以殺死你所愛的那幾個。」 一陣突而起來的震驚與寂靜。我可以嗅到其他人的恐懼,但沒有誰敢說什麼或擅自移動。 瑪赫特點點頭,會意地微笑著。 「傲慢的是你,什麽也沒學到的是你。你的靈魂還是這麼坑洞累累,但人類已經到達你所無法企及之處。在你孤立的夢境里,你做著千萬人類會有的那種幻想,不敢接受外界的挑戰。而當你從沉睡中醒來,就想為這個世界實現這等夢想?現在你只是把這些念頭告知一些自己的同類,它們便潰不成形。你無力捍衛它們,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而你還敢說是我們有眼無珠?」 瑪赫特慢慢地起身,稍微往前移動。她將全身的重量放在手指觸摸的木桌。 「我告訴你我所看到的,」她繼續說:「六千年前當人們相信精靈的存在時,某個醜惡的意外發生。那是如此的惡形惡狀,就像那些人類不時會生出來的怪物,但感謝自然的恩惠,它們通常都活不久。但你傾全力賴活下去,不肯將這個醜惡的錯誤帶入墓穴。直到現在,你還是妄想建造一個壯麗的宗教。但是那只是一個形態扭曲的意外,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仔細看看那些自從中古黑暗時代以來的紀元,那些以魔術為基礎的教團,以鬼魅或異界的呼喚為基礎。它們明明就是摘自然的干預,卻要佯裝為奇蹟、神顯,或多由死返生的救世主! 「看看你那些宗教乾的好事,他們狂迷的論調掃去千萬生靈的性命;看看它們在歷史上做過些什麽,那些以神為名的戰爭。看看那些控訴、大屠殺,理性橫遭奴役,那就是狂熱信仰的代價。 「而你還有膽告訴我們,中東的孩童死於阿拉之名,被槍炮與信仰所扼殺! 「而你所說的,某個歐洲小國的領袖企圖毀去一個民族……那可是以美麗新世界為藍圖所作的堂皇行為呢!而這個世界如今又是怎麽看待這等作為?集中營、將人體投入焚燒的鍋爐,隨著理念而滅亡! 「我告訴你吧,要決定什麽是最邪惡的作為永遠是困難的,無論是宗教或純粹理念、超自然力量的干預或者單純美麗的概念。這兩者都已經讓這世界吃足了苦頭,也讓人類徹底潰敗。 「你可明日,人類的敵人並非男人,而是非理性的狂怒、從物質分離出來的純粹靈性。這是某顆泣血之心所得到的教訓。 「你控訴我們貪得無厭,但是我們的貪婪卻是自己的救贖。因為如此,我們知道自己的本貌,自己的極限與罪惡;而你卻對自己一無所知。 「你將會再來一回,是嗎?你會造就一個新的宗教、新的啟示錄,一股奠基於超額犧牲與死亡的迷信狂潮。」 「你說謊!」阿可奇的聲音已經無法壓抑她的狂怒:「你背叛了我最美麗的夢土,因為你沒有自己的視野與夢想。」 「美麗的事物在外頭!」瑪赫特說:「它們用不著你的暴力!你是如此的冷血無情,所毀壞的東西都化為烏有。向來都是如此。」 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血色的汗水將從我的皮下冒出,我感受到周遭的慌亂氣氛。路易斯斯把臉埋在雙手之間,只有那個沒救的丹尼爾還是歡喜雀躍得很;阿曼德只是看著阿可奇,似乎已經束手無策。 阿可奇正暗自掙扎,然後她似乎重新取得自己的論點。 她窮盡一切地說:「你總是這麽愛說謊。但是無論你站在哪一邊都無關緊要,我還是會幹我的。我將重返那千年之前的世代,改寫那個久遠的時刻,不讓你與你的姐姐所帶出的邪惡繼續留存於世。我將會把這一切都現諸於世界,直到它化身為新世代的伯利恆,而塵世的和平將永遠持續。若要成就至善,不能沒有犧牲的勇氣,假若你選擇反對我、抗拒我,我可要重新分配我所選擇的天使軍團。」 「你不可以這麼做。」瑪赫特說。 「求求你,阿可奇。」馬瑞斯說:「再多給我們一些時間,只求你同意不要在此刻生事。」 「是的。」我說,「再多給一點時間,和我在一起,讓我們一起橫渡夢想與靈視,進入這個世界。」 「哼,你小看我,而且侮辱我。」她的怒意針對馬瑞斯,但即將轉向我這邊。 他說:「我想要告訴你許多話,讓你看許多地方,只要你給我這個機會!阿可奇,就看在這兩千年來我照料你、守護你的份上……」 「你守護的是你自己!你守護自己力量的根源、邪惡的起頭。」 馬瑞斯說:「我求求你,我願意下跪求你,只要一個月的時間,讓我們再多談談,檢視所有的可能性……」 「你們真是自私自利,」阿可奇輕聲說:「對於這個造就你們的世界毫不顧惜,不願用自己的力量來讓它變化,讓自己由邪魔轉變成神!」 她突然朝向我這邊,臉上寫滿著驚嚇。 「而你,我的王子,你來到我沉睡的神殿,彷彿我是你的睡美人,以你激情的親吻讓我再度活過來。看在我對你的愛,你不願意重新考慮向?」淚水在她的眼眶打轉:「你也要加人反對我的人那一邊嗎?」 她站起身來,雙手撫摸我的面頰。「你怎能背叛我,背叛如此的夢想?他們那些卑微詐欺的傢伙就算了,但是你的心底一片純凈。你的勇氣應該超越實用主義,你自己也有著夢想!」 我用不著回答,她能夠完全明了這一切。從她痛楚的黑色眼眸,我看到她為我承受的不解與悔恨。 突然間我無法移動或說話,我根本救不了他們與自己。我雖然愛她,但無法與她站在同一陣線。我無聲乞求她的諒解與寬恕。 她的臉色冰凍,彷彿那些聲音再度佔有她。我好像又站在她的宮殿前方,迎向她永恆不變的凝視。 「我會先殺了你,我的王子。」她的手溫柔地愛撫著我:「我要你心遠消失,再也不想看到你背叛的眼神。」 瑪赫特低語:「如果你傷害他,我們會一起圍剿你。」 她瞥向瑪赫特:「你們是在圍剿自己!當我解泱掉我所愛的這個,我會收拾掉你愛的那幾個。他們早就該死!我會毀掉每個能殺的,但有誰能夠毀滅我?」 「阿可奇。」馬瑞斯低語著,慢慢地接近她。但她一眨眼間就把他打倒在地。我聽見他摔倒時的叫喊聲,桑提諾忙著過去攙扶他。 她的雙手充滿愛意地環繞我的肩膀,透過我的淚眼我看見她憂傷的微笑。「我美麗的王子。」 凱曼、艾力克與馬以爾從桌上起身,而潘朵拉與那幾個年幼的也站起來。 她放開我,自己也站起身來。夜色靜得連森林中樹木滑過玻璃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都是我寫下的鬧劇,我坐在原地看著他們每一個,但又什麽也看不見。就在我生命中的光燦陡坡,這就是我微小的勝利與悲劇,我夢想著喚醒女神、得到名聲。 她想要做些什麼?她輪流看著每一個人,然後又看回我身上,變成一個高傲的陌生人。大火即將燃起,黎斯特,可不要看著卡布瑞或路易斯,免得她把目標轉移到他們身上。像個懦夫般的第一個死,就不用看他們死去。 然而最糟糕的是,非死到臨頭,你不知道誰是最後贏家。這便像是雙胞胎之夢的徵兆,天曉得那究竟是啥鬼意思,或者這世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你就是不曉得。 我和她都啜沖著,她現在又回復成那個溫柔脆弱的美人,那個我在聖多明尼克緊緊擁抱、需要我的人兒。然而她的脆弱並不會摧毀她自己,只會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黎斯特。」她彷彿不可置信地低語著。 「我無法追隨你,」我的聲音皴裂不堪:「阿可奇,我們並非天使也不是眾熱。我們其中的大多數都嚮往人類,人類才是我們的神話。」 這樣看著她簡直是要殺了我一般,我想起她的血液與法力流淌到我的體內,與她一起翱翔於九重雲霄的況味。我回想起在海地時的殺戮狂喜,女人們手執蠟燭,低聲唱著曲兒。 她低語:「但是我親愛的,你必須找到自己的勇氣,那就在你的體內!」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滑落,她的身子顫抖,額頭被巨大的苦惱激出筆直的紋路。 然後她堅強起來,以平滑美麗的容顏望過我,望過我們每一個。我想她開始要集中火力下手,其他人若要反擊最好得快一點。我渴望如此,像是將一把匕首插入她身體,將她擊倒,但我又感到淚水盈眶。 不過,有個巨大而柔和的聲音從外面的某處響起。玻璃格格震動,潔曦與丹尼爾的興奮顯而易見。那幾個古老的站起來,凝重諦聽著。玻璃被震碎,某個人闖進這楝屋子裡。 她往後退一步,彷彿看到某個異像,某種空洞的聲音填滿敞開的門通往的階梯。底下有個人正要上來。 她從桌子退到壁爐,看上去害怕莫名。 那可能嗎?她知道是誰要進來,那也是個古老的吸血族?她所害怕的可是那個人做得到這幾個無力施行的事? 那不用仔細評估就看得出來,她已經從內在被擊潰了。所有的勇氣已然離開她,終究只留下需求語孤寂。最初來自於我的抗拒,接著他們也雪上加霜,最後我又給予一擊。現在的她被那股巨大空洞、非人的聲響所釘住,而她確實知道那是誰,我與其他人都看得出來。 聲音愈來愈大,那個訪客已經站在階梯上。天際語鐵制的屋檐都語那沉重腳步聲的震蕩相互共嗚。 「那會是誰呢?」我突然發問,再也無法忍受。那個景象再度浮現:母親的屍身語雙胞胎。 馬瑞斯說:「再多給一些時間,延緩那一刻的來臨。那就夠了。」 「足夠什麽?」她尖銳而近乎野蠻地反問。 他說:「足夠延續我們的生命,我們每一個的生命。」 我聽見凱曼輕聲笑著,這傢伙到現在都還沒說過一個字。 那腳步聲已經踏到地面上。 瑪赫特站在打開的門旁邊,馬以爾在她身旁。我甚至沒看到他們移動。 我終於看到那個人是何方神聖:那個爬行過叢林的女子,在荒蕪的曠野蹣跚行走,用個我完全不理解的夢境中的雙胞胎一員!而她如今倚身於階梯扶手上,就著黯淡的光線,瞪視著阿可奇遙遠的形影。她遠遠地站在壁爐與玻璃牆壁旁邊。 這個人的模樣真是嚇人,大家都瞠目結舌,即使是馬瑞斯在內的幾個長老。 一層薄薄的泥沙包裹著她,包括她的長髮。即使經過雨水的刷洗,泥濘仍然講住她的手臂與腳踝,彷彿她就是泥巴做成的。泥土在她臉上造出一幅面具,她的雙眼從面具中裸露出來,帶著紅色眼圈。一條破舊骯髒的毛巾圍著她,在腰際上綁著一圈帶子。 那是怎麽樣的衝動與殘留的人性,讓這個活生生走動的活屍將自己遮蓋起來?是怎麽樣的人類心靈,在她的軀殼內受罪? 瑪赫特站在她身邊看著他,她似乎脆弱得搖搖欲墜。 但那女子並未注視她,只是瞪著阿可奇,眼睛燃燒著毫無畏色的動物性狡詐;阿可奇走向桌前,將長桌放在她自己與這個生物之間。阿可奇的容顏冷硬,眼神充滿毫不掩飾的憎恨。 「瑪凱!」瑪赫特張開雙手,想要抱住那女子的雙肩,將她轉過來。 那女子的右手掃出去,將瑪赫特的雙手揮掉;她跨到房間的另一邊,直到她碰到牆壁為止。 厚重的玻璃開始抖動,但沒有震碎。瑪赫特沉重地觸摸著玻璃,以貓一般的行雲流水溜入前往援助她的艾力克懷抱。 他立刻將她拉往門旁,因為那女子一把敲碎了巨大的桌子,把它扔往旁邊,自己站在中央。 卡布瑞與路易斯移到北邊的角落,桑提諾與阿曼德靠往另一邊,和瑪赫特、艾力克與馬以爾一起。 站在另一邊的我們只是後退,除了潔曦。她往門那邊走過去。 她站到凱曼身旁,而我訝異地發現他正微微地苦笑。 「這就是詛咒,我的女王。」他的聲音尖銳地充滿整個房間。 那個女子聽到他的聲音時,剎那間站在原地不動。但是她並沒有轉身。 阿可奇的臉龐在火光中發亮,明顯地轟動著,淚水再度滑落。 「你們每一個都與我作對!」她說:「沒有人願意站在我這邊。」即使邵女子朝她移動,她還是盯著我看。 那女子的腳底摩擦著地毯,嘴巴張開,雙臂垂在身旁。然而當她一步接著一步緩慢行走時,那可是完美無比的險惡姿態。 凱曼再度發話,使得她的步伐為之一頓。 他以另一種語言高聲吶喊,我只能依稀明白他話語中的意思。 「天譴者的女王……極惡之時……我將復活並討伐你……」我懂了,那就是那個女子、瑪凱的預言與詛咒。在場的每個人都瞭然於心,那場詭異無端的夢境便連結著這個預言。 「不,我的兒女們,」阿可奇突然尖聲叫喊:「尚未結束呢!」 我感到她凝聚自己的力量,她的身體緊繃、胸部挺立,雙手反射性地高舉,十指成爪。 那女子被她擊中,但立刻抵擋她的力場。然後她自己也凝聚力量,雙眼圓睜,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她跑上前去,攻向女王。 我看到她沾著泥土的手指伸向阿可奇,阿可奇的黑髮被她一把抓起。我聽見她慘叫的聲音,看見她的表情,此刻她的頭顱砸向西邊的窗戶,將玻璃撞成滿天飛舞的碎塊。 我無比震驚,無法移動或呼吸,將要軟倒在地。我無法剋制自己的四肢。阿可奇失去頭部的軀體正划過破碎的玻璃牆,碎片四散飛濺。血跡污染著她身後的破碎玻璃,而那個女子竟然從頭髮處提著阿可奇的頭顱。 阿可奇的黑眼珠眨了一下,嘴唇張開,宛若將要尖叫。 接著,光源從我的四周逐漸消逝,像是火焰熄滅,而我在地毯上輾轉翻滾,哭嚎著,雙手不由自主地揪著地毯,眼底看到遠方玫瑰色的煙光。 我試圖撐起自己,但是辦不到。馬瑞斯悄悄地呼叫著我,只叫我一人。 然後我稍微能夠起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抽痛的雙手與雙臂。 阿可奇的眼珠牢牢盯著我看,她的頭顱就在我腳手可及之處,而身體在它的後方,血液從頸部的斷口噴出來。突然間她的右臂動了一下,又頹倒在地板上;然後它又舉起,手腕搖晃著。它想要取回自己的頭! 我可以幫她,運用她賜予我的力量來幫她取回頭顱;當我竭力想在暗淡的光線看清楚這些,她的軀體傾斜搖晃著,越發靠近自己的頭。 但是那對雙胞胎就在旁邊,瑪凱以她空洞的紅眼睛獃獃向箸看;瑪赫特彷彿集中生命最後的一口氣,跪在她妹妹與母后的身體旁邊。房間變得更就更黑暗,阿可奇的臉愈發蒼白,每一絲生命之光都要被抽離出體。 我應該會恐懼無比,寒冷逐漸逼近我,而我自己的抽泣聲依稀可聞。然而最奇妙的振奮感讓我克服這些,我慢慢明白自己所目睹的一切: 「這就是那場夢境。」我說。我在遠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你可明白,雙胞胎與她們的母體!這就是夢中的意象。」 血液從阿可奇的頭部滲入地毯的布料,瑪赫特逐漸失去氣力,雙手攤平,瑪凱也變得虛弱,朝著母親的軀體倒下,用還是一模一樣的意象。我明白自己為何會看見它,我終於搞懂它的意指! 「葬禮的盛宴!」馬瑞斯失聲說:「心臟與腦。你們其中一個要吃下這兩種器官,這是唯一的機會。」 就是如此,她們自己也知道,雖然沒有人告訴她們。 這就是夢的意義,而他們每一個都知道,即使我的眼睛逐漸闔上,我也了解這一點。美好的感受逐漸強化,某種事物終於被完成、被知曉的感知。 我開始飄浮於冰冷的黑暗空間,如同在阿可奇的懷中飛行,我們行將奔赴星辰。 某個尖銳斷裂的聲音將我帶回來,她還沒有死去,只是瀕死。而我所愛的那些人又變得如何? 我奮力掙扎,試圖張開眼睛,但似乎束手無策。接著,我在那濃密的鬱黑光暈中看到她們兩個,紅髮映照著火光。其中之一將血淋淋的腦髓捧在泥濘的雙手,另一個拿著鮮血淋漓的心臟。她們介於生死之間,眼球宛如玻璃,肢體彷佛在水中遊動。阿可奇竟然還往下瞪視著,嘴唇開啟,血液從她被敲破的頭蓋骨泌泌冒出。瑪凱將腦髓送入口中,瑪赫特將心臟放在另一隻手送過去,瑪凱將兩個器官都吞咽下去。 黑暗再度籠罩,再也沒有火光。除了痛楚以外,沒有其餘的參考點與感受,我成為那個除卻感應痛楚以外、沒有四肢也沒有口眼的生物。電光石火般的痛意,無法消除或減輕,純粹無比的痛。 我正在移動,在地板上抽搐著。透過痛楚,我驟然間感受到地毯的存在。我的恐懼感上升,像是在爬著一道陡峭的斷崖。然後,我聽到火光燃燒的聲音,風從窗戶的破口涌人,森林的柔軟甜味流入房內。劇烈無比的驚嚇流通我的每個毛孔、每一根肌肉,手腳不停地墜落,最後則是寂靜。 痛苦終於停止。 我躺在那裡喘息,看著火的反光映在玻璃天花板上,空氣灌入我的肺部,我感到自己又在哭泣,哭得像個小孩子。 雙胞胎背對著我們,摟抱愛撫著對方,頭髮混合在一起,她們親密而溫柔地透過觸摸交談。 我無法遢止自己的抽泣,找用雙手埋住臉,只顧著哭。 馬瑞斯與卡布瑞在我身旁。我想要抱住卡布瑞,想要說那些應該說的話--這些都過去了,我們生還過來--但我做不到。 我慢慢地轉過身去,看著阿可奇。她的臉部依然完好,張力流貫的白色暉光已經不再,她現在如同玻璃一般地透明白皙!即使是她美麗的黑眼睛也逐漸失去顏色,被血跡淹沒。 她柔軟如絲的頭髮遺蓋著雙頰,乾涸的血跡璨亮如紅寶石。 我無法停止哭泣,雖然不想如此。我想要呼喚她的名字,但聲音哽在喉頭無法發出。當初我根本不該這麽做,不該步上大理石階梯,以親吻喚醒她。 其他人慢慢地回神。阿曼德扶著還是搖搖欲墜的丹尼爾與路易斯,凱曼身旁依著潔曦,其餘眾人也大致上恢復神智。潘朵拉的嘴唇因為哭泣而扭曲,雙手抱著自己,彷彿全身發冷。 然後,她們轉過身來,站立起來,瑪赫特的手摟著瑪凱,瑪凱空茫地瞪視前方,毫無所感。接著,瑪赫特說道: 「看哪,這就是遭受天譴一族的女主陛下。」 第五部:沒有終局的世界,阿門 某個東西使得夜幕輕柔起來 也讓林布蘭的繪畫頓成傷逝 時間的飛快流逝不過是對於吾人的笑謔 幸運的是飛蛾無法發笑 神話已然死去 --史丹萊絲,〈睡前念的詩篇:苦澀〉 邁阿密,這是一個灼熱的吸血鬼之城,大熔爐與遊樂場,窮途末路之徒與慣竊罪犯在彼此交易的市場打滾,天空與海灘卻是一般鮮麗。燈光直達天際,海洋與血液同樣溫暖。 邁阿密,這個惡魔的愉悅狩獵場。 這也是我們在夜之島的緣由,在阿曼德巨大優雅的別墅,被南方的夜色與唾手可及的奢華所環繞。 就在海灘那一帶,邁阿密招手呼喚,獵物也叢集於此皮條客、竊賊、賭王、殺手。這些無名要徒和我一樣猙獰。 傍晚時分,阿曼德與馬瑞斯一起出遊,現在他們回來了。阿曼德在超居室與桑提諾下棋,馬瑞斯則是坐在靠窗邊的皮椅上閱讀。 卡布瑞還沒有現身,自從潔曦走了之後,她就常常獨自一人。 凱曼在樓下的書房與丹尼爾聊天,丹尼爾想要知道古老世代的一切:米利都、雅典、特洛伊等地。我自己也常常被特洛伊所迷惑。 我喜歡丹尼爾。只要我開口邀請,他應該會與我一起出遊。目從來到此地,我只有離開這個島嶼一回。丹尼爾會因為月色投映在海浪的影像而發笑,對於他來說,即使是她的死亡也只是某種奇觀。不過,這位不能怪他。 潘朵拉幾乎不曾離開電視一步。馬瑞斯為她帶來現代的衣飾絲襯衫、長及膝部的靴子、絨布長裙。他幫她戴上手環與戒指,有時會贈送她香水之類的小禮物。不過,如果他沒有打開禮物盒,那些東西就原封不動。她像阿曼德那樣瞪著一卷卷的錄影帶瞧,偶爾才到音樂室彈彈鋼琴。 那種無瑕的變調讓我想起巴哈的賦格,我很喜歡她的彈奏。但是她比其他人都更令我擔心。其他人都已經逐漸恢復,但她在事件發生之前就已經嚴重受傷。 不過,她很喜歡這裡,雖然她根本就沒有聽進去馬瑞斯說的話。 我們都喜歡這裡,就連卡布瑞也是。 白色基調的房間鋪著艷麗的波斯地毯,牆上也懸掛著名家畫作:馬諦斯、莫內、畢卡索、喬托、熱里科。光是欣賞這些畫就足以耗上一世紀,阿曼德還不時替換它們,改變擺設的位置,從地窖拿出其他的珍寶。 潔曦也喜歡這裡,雖然她現在已經到仰光去找瑪赫特。 她曾經到書房來找我,直接告訴我她的立場,並要求我將書中的名字、包括泰拉瑪斯卡的眾人掩去不提。當然我不會照辦,我只是在她侃侃而談時靜默窺視著她的心靈,然後再把她提及的一切悉數打進電腦,而她還是坐在那裡,瞪視著暗淡的灰色地毯、維也納式的時鐘,以及牆壁上莫藍迪繪畫的冷清色彩。 我想,她知道我不會遵照她囑咐的話去做,但是那也無所謂。人們不會相信吸血鬼或超自然觀察機構的存在,除非大衛·泰柏特或阿倫·萊特納在他們面前一展神技,如同當初阿倫在她面前所施行的技法。 至於「偉大家族」,如果他們剛好拿起這本書來看,充其量只會以為作者撿拾了一些零碎的真實資料,放進小說裡面。 這就是大家對於《夜訪吸血鬼》、我的自傳,以及這本《天譴者的女王》的感想。 這也是我現在所認同的,就像是瑪赫特所言,再也沒有留給上帝或惡魔的空間。所有的超自然現象都應該只是比喻附會,無論是神聖彌撒、聖派屈克教堂、浮士德在歌劇中出賣他的靈魂,抑或某個假扮成吸血鬼黎斯特的搖滾歌手。 沒有人知道瑪赫特把瑪凱帶到何處,大概連艾力克也不曉得。不過他答允潔曦,要在仰光與她會合。 在她離開索諾瑪野地之前,瑪赫特嚇我一跳。她悄悄地說:「當你在敘述雙胞胎傳奇的時候,平鋪直敘就好。」 那到底是許可,或是萬物為芻狗的漠然,我實在摸不清楚。在那些痛苦莫名的時刻,除了思索書中的章節劇情,我啥都無法想。那是一張通往秘辛的路徑地圖,也是誘惑與苦惱的紀事本。 在那個傍晚,瑪赫特看上去神秘引人。她到森林來找我,一身黑衣,裝扮時髦,化身為人類世界中被注目賞識的誘人女子。她的纖腰與修長的雙手真是迷人,套上黑手套更增添誘惑力。她小心地避開枝椏行走著,雖然她大可將用些阻住去路的樹木連根拔除。 她與潔曦、卡布瑞剛從舊金山回來,她們在人語喧嘩、燈光明凈的街道上愉快遊逛。她清脆的語音聽起來是多麼地現代化,渾然不似那個當時我在山頂房間見識到的、超越時間羈束的女性。 她坐在我身旁,詢問我何以獨自在此枯坐。為何我完全不理睬其他人?我可知道他們是多麽憂心仲仲? 直到現在,他們還是不住地問我那些問題。 即使向來不被這些所困擾的卡布瑞也不例外,他們都想要知道我何時會復原,何時會說出所有的來龍去脈,何時會停止徹夜不斷的書寫。 瑪赫特說我們將會很快重逢,也許到了春天,我們可以造訪她位於布爾瑪的房子。或許,某個晚上她也會出奇不意地給大家一個驚喜。重點是,我們再也不會彼此孤立,無論我們漫遊於何方。 沒錯,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使是荒野一匹烈的卡布瑞,也同意這樣的約束。 至於瑪凱,她可會和我們圍坐在同一張桌子,以手勢與符號的預言交談? 在那場可怕的事件之後,我只見過她一面。當時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正要從森林回到房子里,行將日出的天空透出薄而柔的亮光。 霧氣逐漸上涌,籠罩樹木的枝椏與野生花朵就在巨大枝幹的高處,溶入幽淡的微光。 此時,雙胞胎剛好從樹林里走出來,挽著對方的臂彎。瑪凱穿著一件羊毛長裙,和她的姊妹一樣美麗,頭髮也梳得整齊服貼,散落在胸口與肩頭。 似乎是瑪赫特在瑪凱的耳邊低語,而她轉身看向我,綠眼圓睜,空白的表情讓人感到驚怖。我感到哀痛從心房處飄浮起來,像一陣風。 我無法明察自己的思緒,只覺得哀痛逾恆。瑪赫特擺了個溫和的手勢,示意我可以逕自走開。清晨將至,森林將我們包圍起來,珍貴的時刻所剩無幾。如同一聲抽身而出的呻吟,我的痛楚就在轉身走開的當下掉落出體外。 我回頭看這對身影一眼,看著她們被綽約的枝葉與淙淙的流水音色所吞沒。 原有的夢境影像片片剝離而去,當我現在想到她們,只會想到森林裡的一對精靈,而非葬儀中的狂飲魍魎。沒多久後,瑪赫特就把瑪凱帶走了。 我很慶幸她們已經離開,那表示我們也快要離去。我居留於此地的記憶是全然的哀痛,在那場災厄剛發生過的頭幾夜更是糟糕透頂。 很快地,大家的幽暗沉寂轉變為喋喋不休的分析與詮釋,交換彼此的心得。那東西究竟被轉化為什麽?當腦細胞已經潰散分離的時候,它可會居留在瑪凱體內的那個類似器官?心臟又會如何呢? 光采奪目的現代術語絡繹而出,什麽分子結構、核子構造、單子元素、原生質之類的。拜託,我們可是吸血鬼耶!我們吸飲著凡人的鮮血,殺人維生,而且熱愛這等感覺,無論我們是否當真需要。 我無法忍受他們沉默的窺探,他們想知道在那幾夜,我究竟是怎麼和她度過的?但我也無法掉頭而去,索性離開他們。無論是他們陪伴在側、或是我獨自一人,總是倥傯難安。 對我而言,森林並不夠深邃。我在碩大的紅木叢中漫遊許久,然後行經橡木與潮濕的密林。但我無法遠離他們的聲音:路易斯坦白承認,在那些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他完全喪失意識,丹尼爾只聽得見聲音,但無法目睹影像;潔曦在凱曼的懷中,見證了從頭到尾的經過。 他們也品味著那巨大的反諷:瑪凱什麽都不知道,但卻以人類的姿態打敗她的敵手。當她無知於任何不可見的力量時,卻能夠以非人的速度與蠻力揮下致命的一擊。 她任何部份,會不會殘留在瑪凱的體內?先別管瑪赫特所謂的「科學的詩意」,那才是我渴望知曉的謎底。還是說,當腦髓分崩離析之刻,她的魂魄也從肉身的疆域抽拔出來? 有時候,在黑暗的懷抱里,就在蜂巢般的眾多房間當中,我會驀然醒來,確定她就在我的身側。就在體膚相親的距離,我看到她黑色瞳眸的深沉幽光。而當我摸索著她的形影,卻只有濕冷的牆壁。 然後我會想到可憐的珍克斯寶貝,想到她最後回首看著世界的那一剎,被多重色彩的光束環抱,消融於萬物的光環。那可憐的小飆車族怎可能幻想出此等視野?也許到頭來,我們都會歸鄉。 誰曉得呢? 如是,我們繼續著不朽、恐懼的生涯,揪住能掌握的事物。既然我們是僅存的吸血一族,風水輪流轉,全新的巢穴已經形成。 我們像是古老的吉普賽馬車戲團,由一列黑色跑車載著家當,一高速賓士於深夜的洲際車道。就在這趟漫長的旅程,他們告訴我一切的始末,每個人都同時發言,有時則不高明地相互議論。事情的全貌如同拼組成形的馬賽克紋飾,當我在絨質的椅背上打瞌睡,還聽得見他們談論自己的所見所聞。 最後,我們抵達頹廢無倫的南方之都。邁阿密,同時是天堂與地獄的諧擬所在。 我立刻將自己鎖在舒適的房間,被地毯、沙發、與皮耶·達拉·法蘭西斯的畫作包圍著。桌上擺著電腦,韋瓦第的音樂從隱藏式的音響湧現出來。還有私人的通道,通向晨眠時專用的地下室:鋼製的牆壁、黑色壓克力漆、燭光與棺材、白色蕾絲滾邊的亞麻帷幕。 血液渴欲,真是難以抗拒之物。你未必當真需要它,但卻無法抵擋它的驅力。這可能會持續到永遠,而且你比以前更加激灼多欲。 當我停下筆來,我會躺在灰色的軟椅上,從陽台觀望隨風舞動的棕櫚葉,一邊傾聽它們的交談。 路易斯軟語乞求潔曦再描述一次克勞蒂亞的幽靈,潔曦以慰藉而自信的語氣告訴他:「你知道,路易斯,那不是真的!」 潔曦走後,卡布瑞最是悵然。她們常常一起到海灘上遊玩,數小時不發一言地共處。但是,我又怎能確定什麼? 卡布瑞會做一些取悅我的小事,例如說把頭髮梳得很漂亮之後放下來、在晨眠之前到我房間道別。她不時會以焦灼的眼光注視著我。 「你不會是想要離開吧?」我帶著恐懼發問。 「不,我喜歡這裡,很適合我居住。」當她躁動不安時,會到不遠處的島嶼去散心。但是,這不是她想說的重點。她一直想問我別的事情,有一回幾乎開口詢問。 「告訴我……」然後,她硬生生地住口。 「我是否愛著她?」我說:「這就是你想要問的?沒錯,我愛她。」 但是,我還是不敢提及她的名字。 馬以爾去而復返。 離開一個星期後,他今晚又跑回來,在樓下和凱曼攀談著。凱曼風靡了大家,想想看,首代血族的所有力量,況且他還親身走過特洛伊的街道。 他的模樣總是一直震懾人心,希望這等說法不是自相矛盾的修辭。 他竭盡所能要讓自己看上去像個人類,在這麽溫暖的地方,穿長大衣似乎過於古怪,這實在不是簡單小事。有時候他會用褚紅色的原料與油混合起來,塗暗自己的皮膚,如此戕傷自己的容貌非常不該,但除此之外,也無法遮掩他峭拔特立於人類的模樣。 有時候,他會敲敲我的門。「不出來走走嗎?」他會看著電腦旁的厚重稿件,「天譴者的女王」字樣就印在上頭。他也會讓我檢視他零星片斷的記憶,毫不在意。我似乎讓他感到迷惑,但究竟是為了什麼,我也不曉得。他究竟想要些什麼?他總帶著駭人的聖徒微笑。 有時候他會駕著阿曼德那艘黑色快艇出海,在溫暖的港灣追逐星海。有一回,卡布瑞和他一起出遊,我真想竊聽他們的交談;透過遙遠的距離,他們的聲音既私密又親昵。不過我還是沒有那麼做,這樣不夠公平。 有時他會害怕自己的記憶又驟然遺落,如此他就找不到回來的路途。過去之所以發生這種情況,是因為承受不住痛苦之故,但他現在非常快活。他希望我們知道這一點。 似乎某個協議已經達成,此後我們不會隨意遊盪,總會乖乖還巢。這就是我們的聖地、安全庇護所。 他們開始設定一些鐵則:不再創造新的同類、不再寫書、雖然他們當然知道我在幹嘛,而我才不菅那些雜七雜八的生活守則呢,我向來不管。 當「吸血鬼黎斯特」終於消失於媒體,他們大大地鬆一口氣。災難已被遺忘,沒有真正的傷亡,大家都贏得漂亮,就連樂團也頂著先前的名字繼續巡迥演唱。 而那些騷動也已經平息,雖然無法提供滿意的解釋。 別再節外生枝、騷亂局面、介入怪事,這是現在的共同守則,也請你把獵物的屍體處理好。 他們向那個嘻嘻哈哈的丹尼爾說教,就算是快速膨脹飽滿的大都會,還是要小心為上。 我可以聽到邁阿密的人類集體之音,高低不等的機械噪音,甚至可以集中詳述一組互異糾結的音色,分析出它們的來龍去脈。不過我還不預備使用它,正如同使用我的新力量。 但我喜歡接近這個城市,喜愛光銳的鋒芒,搖搖欲墜的旅館混跡於高樓大飯店,帶鹹味的風,甜膩的腐味。我傾聽這首永無結尾的都市歌曲,低沉的悸動之聲。 「那你幹嘛不下去玩?」 馬瑞斯。 我慢慢從電腦熒幕抬起頭來,只想惱惱他,雖然他是我們當中最有耐心的一位。 他站在陽台前,雙手交握,足踝併攏,燈光撲灑在他的身後。太古的城市中,可有如此光景?光電網脈織成的城市,閃爍的燈樓如同古代點燃煤氣向的欄杆。 他把頭髮剪短,穿著當代的衣服:灰色風衣與褲子,鮮紅色的套頭毛衣。 「我希望你先把那本書擺一邊去,加入我們。你已經自閉一個月以上。」 「有時候我會出去走走。」我喜歡看著他霓虹燈般的藍眼珠。 「這本書的目的何在?你可願意告訴我?」 我沒答話。這回他有策略地推動話題。 「難道說那些歌曲與你的自傳還不夠嗎?」 我猜想,或許是當他說話時聚攏在眼皮的細小紋路,使得他在說話的時候顯得如此溫柔慈祥。 巨大的眼睛一如凱曼,效果驚人。 我回頭看著電腦,電子符碼的語言,大概已經差不多了。他們也都知道這個,才會忙不迭地提供資訊。 「那又怎樣?」我說:「我要記下一切的始未,當你告訴我那是什麽樣子,我就記載起來。」 「但是這份紀事又是為誰所書寫?」 我先想到演唱會場的那些歌迷,然後是那些心膽俱喪的時刻:就在她身旁,我屠殺了無數村民,成為一個無名之神;雖然微風溫柔吹拂,我突然感到冰冷無比,她指控我們的自私與貪婪可是真的?當我們希望世界一如往常,也只是為了自身的需求? 「你自己和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他略略挨進,手靠在我的椅背上。 「那是愚蠢的夢想吧?」要說出口還是很傷:「那決不可能實現,就算我們都遵奉她為女神,事無不恭。」 「那是一場瘋狂,」他說:「早在她醒悟之前,這世界就會毀滅她。」 我無言以對。 「她無法覺悟到,這個世界根本不要她。」 「我猜想,到頭來她總算明白,無路可出,沒有任何歸屬之地。當她看穿我們的眼底,就明了這一點。況且,她不都小心翼翼地揀選最原始的地方充當試煉場?」 他點點頭:「你明知道自己的問題的答案。那又為何把自己封鎖在悔恨?」 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注視著他。 「你已經饒恕我的所作所為?」 「這不能怪到你頭上,」他說:「她蟄伏在地底,眼觀四方,總是會擇時突襲。早在一切的肇始點,那就是意外一場,她不小心喚醒了那東西。」他嘆息著,苦澀的語氣如同事件剛結束時、過於哀痛的當下。「我早知道伺伏於此的危機,只不過我想要相信她是女神,直到她微笑著對我說話。」 他又想起冰層砰然作響、陡落在他身上的光景。如此長久的活埋。 他不著痕迹地移動到陽台,往下望著景色。古老的吸血鬼都以這等姿態支頤嗎? 我跟著他看入底下的黑色波浪,熠熠發亮的天際。然後我看著他。 「你可知道那滋味嗎?長久以來的包袱終於得以卸下!」 我沒有答話,但我明白這種感受。本來我為他感到害怕,以為這就是他的生存意義,恰如「偉大家族」是瑪赫特的生命軸心。 「不是這樣,」他搖搖頭:「這就像是某個詛咒被破解了。原本我必須為他們所作的一切行為--焚香、獻花、祝禱都不再必要,自從我體認到他們真的遠去。」他停頓一下,思考著,然後看著頭頂的光線:「那麽你呢?你也自由了嗎?我真希望能夠了解你。」 「你總是非常了解我。」我聳肩說。 「你因為不滿而全身發燒,你不要我們的慰藉,要的是外面的大千人類、紅塵眾生。」他往外面一指。 「你們是我的慰藉,我無法想像沒有你們的話,會變得如何。但你知道嘛,我在舊金山的舞台上……」我沒有說完,依依不捨地叨絮著又有何用?直到驟變產生之前,那都是我夢寐以求的光景。 「即便是他們根本不相信你?他們以為你只是巧妙地扮裝,寫了那本小說。」 「他們叫著我的名字,傾聽我的聲音,看著我沐浴在鎂光燈下。」 「所以,你又寫了《天譴者的女王》。」 我沒接腔。 「讓我們陪你吧,來談談發生過的種種。」 「你自己也在現場目睹。」 我覺得有些困惑,感覺到他不願意顯示出自己的好奇心。他還是盯著我看。 我又想到卡布瑞欲言又止的模樣,天哪,我真是個大傻瓜!他們想要知道在那幾夜,我和她獨處的時光究竟發生些什麼?她的血液帶給我那些影響?但是我絲毫不予透露,使得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也不知道亞辛的神殿林、橫七豎八的屍體,當我宰殺那些男人時的心蕩神馳,以及最難以忘卻的最後一刻:她的滅亡。而我來不及救她。 對於終局的執迷,又來了。她可看到我就躺在咫尺之遠,但拒絕援助她。還是說,就在首先的致命一擊,她的魂神已經飄離出竅? 馬瑞斯望著通往南方的水面,他正在思量著,如今的神力是他傾其恆久的時光所夢想的呀。剛開始只是與她的血液交融,大約一千年向他才能無所畏懼地往天空飛翔;而他現在想的是,每個不朽者的能耐都是南轅北轍的,連自己的體內蘊藉何等力量都不一定瞭然於心。 真有禮貌,但我現在還不能向他、或任何其他人告解。 「這樣吧,讓我再哀悼一陣子,讓我塑造自己的黑色印記,然後我會加入你們的陣營,也許我還會遵守規定,其中一些吧,天曉得?順便一問,如果不遵守的話會有什麽後果呢?」 他相當震驚。 「你是我所見識過最該死的生物!」他低語著:「你讓我想到亞歷山大大帝,當他沒有新的土地可以征服時,當場嚎啕大哭。如果沒有規則可破的時候,你會不會也哭起來?」 「總會有破不完的規則。」 他笑不可遏。「把那本書燒了。」 「別做夢。」 我們對看許久,然後我溫暖地擁抱他,微笑著。他看上去如此誠摯而充滿耐心,而我與他的歷遭變故,承受陰暗而傷害性的許多過往。主要的重點在於聖與邪的交織與拉鋸,他當然無比了解,這就是當年他教導我的課題。他告訴我,吾等必須花費永恆的生命來與這些議題角力,我們不要草率簡單的解決之道。 我抱著他,因為我愛他,想要與他貼近,而且我不願意他怒意沖沖地離去,對我滿懷失望。 「你會遵守規則吧,嗯?」他突然發問。 「當然啦,」我聳聳肩:「順便一問,那些規則是什麼?噢,我們不製作新同伴,我們要記得回巢,也要收拾殘局。」 「黎斯特,你是個小惡魔!」 「我問你呀,」我把手掌握成拳頭,輕觸他的臂膀,「你那幅畫作,〈阿瑪迪歐的誘惑〉,藏在泰拉瑪斯卡的地窖……」 「怎麼樣?」 「你不想要回來嗎?」 「天哪,那是我黑色時期的紀念品。不,我不想拿回來,但我希望他們至少可以把它安放在恰當的位置,而不是藏在那該死的地窖。」 我笑起來。 他開始感到疑慮。 「黎斯特!」他尖銳地叫著。 「嗯,馬瑞斯?」 「你不要去招惹泰拉瑪斯卡。」 「當然啦!」我又聳聳肩,有何不可呢? 「我是認真的,不要去挑釁這幫人,我們可以誠信以待吧?」 「馬瑞斯,你真是好懂得要命。啊,已經午夜了,我總是在這時段散步,要不要一起來?」 我沒有等他回答,只聽到他發出可愛的嘆息聲,然後我走出門外。 午夜的島嶼曼聲吟唱,我穿著卡其夾克與白襯衫,眼睛載著巨大墨鏡,走過擁擠的店面,看著虎虎生風的遊客進出各色不等的店面。 在閃亮的噴泉旁邊,一個老女人坐在長椅上,手中握著一杯咖啡,艱難地將紙杯舉向自己的嘴唇。當我經過時,她以哆嗦的嗓音說著:「當你老去時,就不用睡覺了。」 一陣柔和的音樂從酒廊傳出來,一群桌輕人混混在錄影帶店前廝混,血欲欲意橫生。行經過一家法國餐館時,我注意到裡面有個女子以優雅的手勢舉起香檳酒杯,無聲地笑著。劇場擠滿了黑白不等的高大身軀,都講著法文。 某個年輕女子經過我,有著暗色皮膚與性感的臀部。血欲蠢蠢欲動,我強迫它退回原位。如此強壯的現今,我再也不需要飲血維生。她坐在長椅上,赤裸的膝蓋從緊身襯衫的尾端冒出來,眼睛緊盯著我。 唉,馬瑞斯真是洞燭先機,明察秋毫。我確實被欲求不滿與孤寂所焚燒。我真想要將她從長椅上拉起來,對她吼叫著:你可知道我是何等存在?不,切勿這麼做,不要勾引她到岩石叢集、驚濤裂岸的海邊,遠離塵世的燈光與安全。 我想起她所指控我們的,關於自私與貪婪的種種。如果我繼續流連此地,就會有人喪命。 就在走道的盡頭,我把鑰匙插入鐵門內。這裡剛好夾在販賣中國地毯的商店與菸草店之間,菸草店的老闆總是睡在成堆的荷蘭菸斗之間。 有人在彈鋼琴,我聽了好一陣子,認出來是潘朵拉。那音色帶著幽冥的甜味,曲調總是周而復始,建構著某一個從未到來的高潮點。 我踩著階梯,走入起居室。當然猜得出來這是吸血鬼之家,否則世上哪有人可以藉著星光與蠟燭在夜間玩樂?外面則是燈光如洪流的不夜之城。 阿曼德正在和凱曼下棋,已經快要輸陣;丹尼爾用耳機聽巴哈的音樂,偶爾湊過去看看棋局的進展。 卡布瑞獨自在陽台,我走過去親吻她的面頰,看入她的雙眼,終於贏得我想要的詭秘微笑,然後我轉身走入屋內。 馬瑞斯坐在黑色皮椅上,像俱樂部的紳士一樣摺疊著報紙閱讀。 「路易斯走了。」他說,還是埋首於報紙。 「走了?什麽意思?」 「他到紐奧爾良去。」阿曼德說,並沒有從棋盤上抬起頭來。「他到你那間公寓,就是潔曦看到克勞蒂亞的那地方。」 「飛機在等著你。」馬瑞斯說,還是專註於報紙。 「我的手下會送你到機場。」阿曼德還是專心致志於棋局。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兩個怎麽變得如此樂於助人?我又幹嘛去把路易斯帶回來?」 「我認為你還是把他接回來比較好,」馬瑞斯說:「讓他一個人待在那公寓不是什麽好事。」 「我是覺得你該出去走動走動,」阿曼德說:「你已經悶在這裡太久啦。」 「啊哈,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每個人都開始守望相助、相親相愛起來。如果這樣,一開始幹嘛讓路易斯去紐奧爾良?你們就不會阻止他嗎?」 我在凌晨兩點抵達紐奧爾良,來到在傑克森廣場。 它變得乾淨許多,鋪石板地,以及柵門上的鐵鏈--這樣的話,那些浪民就無法比照兩百年前的方法,溜進去睡在草坪上。而觀光客塞擠「世界咖啡屋」的境況,就像是兩百年前河堤前方的那些酒館情狀。在那些可愛而齷齪的地方狩獵,真是太棒了。那些女人和男人都是那麼強悍! 但是,我也喜愛它現在的模樣。我會永遠喜愛它。它的色調並末改變,即使在一月的峭寒,它還是帶有一貫的熱帶風味:平坦的步道、低矮的建築物、永遠流動不止的天空,還有那傾斜的屋檐,閃爍著冰冷雨珠的光澤。我慢慢地走下河堤,讓回憶彷佛自步道升起,聽見強勁的銅管樂聲自波本街響起。然後,我走進濕潤、黑暗且安靜的羅雅路。 在過往的時光,我不知有多少次循著這路徑,從河堤、歌劇院或劇場回來,正好站在這個位置,將鑰匙插人車門的鎖孔。 噢,就在這楝房子,我生活了相當於人類的一生;而在同樣的地點,我幾乎死了兩次。 在這幢舊屋的樓上有人。腳步輕柔,但還是使石板喀沙作響。 樓下的小店整潔又光線黑暗。在它關起的櫥窗後,羅列著人裝飾品、洋娃娃、蕾絲扇子。我抬頭仰視鐵欄圍繞的陽台,想像著克勞蒂亞就在那裡,踮起腳尖往下看著我,纖小的指頭緊抓著柵欄。金色長髮鋪灑在她的肩頭,系著長長的藍紫色絲帶,我年僅八歲、永生只死的小美人。她問我:黎斯特,你到那兒去了? 這就是路易斯在這裡所作的?描摹這些情景? 死寂的安靜--如果你聽不見在藤蔓圍繞的牆後、電視機播放的聲音,波本街上粗厲的噪音,還有在對街的一楝房子里、一男一女正在激烈地爭吵著。四周無人,只有發亮的步道、關閉的商店、停在街角的笨拙大車。雨滴無聲淌落在彎曲的屋頂。 當我走過去、以老樣子輕盈地跳上陽台時,沒有人瞧見我。我靜悄悄地走在地板上,透過骯髒的法式窗戶,往內窺看著。 一片空寂。班駁的牆壁,就像潔曦離開時的樣子。一塊木板釘在人口上方,彷佛有人試圖闖入、但被發現之後的預防措施。經過這麽多年後,還是瀰漫著燒焦的氣味。 我靜靜地拔下木板,但另一面卻上了鎖。現在我還能運用那股新獲得的力量嗎?我可以讓鎖打開向?為何用力量讓我感到那般傷痛--因為想到她,想到在最後、轉瞬即逝的那一刻,我原本可以幫她,可以幫她的頭顱與身軀合體。雖然她恨不得毀掉我,雖然她根本沒有開口要我的幫助。 我看著那個鎖,默想著:打開罷。當眼淚欲落時,我聽見金屬喀喀作響,門閂移動了。當我凝注著它時,腦中微起痙攣。然後那面古老、形狀扭曲的門開始用然作響,鉸鏈發出哀鳴,彷彿裡面的一股氣流將它推開。 他站在廊道上,看著克勞蒂亞的房門。 他穿的外套也許比以往的方領外套短一些、單薄些,但是他的模樣幾乎就是十九世紀時的他。那使我感到難以忍受的痛楚。剎那間,我無法移動。他很可能也是這裡的鬼魂:他的黑髮就像以前一樣濃密、紊亂,綠色眼眸充滿憂傷的迷惘。他的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當然,他並沒有完全貼近以前的情境。但是在這房子里,他是個鬼魂!在這棟讓潔曦嚇壞的房屋,她感受到我永難忘懷的冰寒氛圍。 六十年來,我們這個邪魔家庭就住在這裡:路易斯,克勞蒂亞,還有黎斯特。 如果我試著聆聽,是否可以聽見她以大鋼琴彈奏海頓的音樂?而那些小鳥就會開始鳴唱,因為音樂刺激了它們。音樂的聲浪撫過那些懸掛在油燈、風菅、鐘琴,甚至後門鐵樓梯上的水晶飾品。 克勞蒂亞:一張適合放進頸鏈小盒裡的面容,或者一張放進小飾品里的肖像畫,連同一叢金髮收入抽屜。但是,她可會恨死這種不仁慈的意象! 克勞蒂亞將匕首插入我的心臟,扭絞著刀刃,看著血流漫出我的襯衫。 死罷,父親。我會永遠將你放進你的棺材裡! 我的王子,我會先殺了你! 我看見那個瀕死的人類孩子,躺在散發疾病氣味的被蓋下。我看見黑髮的女王,在她的王座上動也不動。我親吻了她們,這一對睡美人! 克勞蒂亞,對了。你得喝下我的血,才會恢復健康。 阿可奇! 有人搖著我。 「黎斯特!」 困惑。 「噢,路易斯,要原諒我。」那廢棄的黑暗迴廊,我打了個冷語。 「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擔心你。」 「沒關係。」他體貼地說:「這只是我必須遂行的小小朝聖。」 我的手指撫摸他的臉頰。吸血之後,它變得如此溫暖。 「她不在了,路易斯。」我說:「那只是潔曦的想像而已。」 「似乎如此。」他說。 「我們永遠活著,但是死者卻回不來了。」 他端詳我好一陣子,然後點點頭:「走罷。」 我們一起走下長長的迴廊。不,我不喜歡這樣,我不想在這裡。這裡鬧鬼。但是真的鬧鬼終究和鬼魂沒什麽關係,它和回憶的惡質有關。這裡是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呀! 他掙扎著要使朽壞的後門關好。我示意他站到門外,然後用心靈全力讓它關好。 真是悲哀。看到雜草漫生的後院、毀壞的噴泉,石砌的廚房危殆欲墜,而石板也灰滅為塵土。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修整它。」我告訴他:「你知道,讓它變得跟以前一樣。」 「那不重要了。」他說:「你可以陪我散散步嗎?」 我們一道走下馬車路,水流淌在溝渠里。我回顧一次,看見她穿著白衣,站在那裡,手拉著拽窗繩。她並未看到我。她以為我已經死了,包裹在毯子里。路易斯將我的遺骸扔進馬車。她要要掉我。然而,她站在那裡,我們四目相對。他挨近我:「最好不要再停留在這裡了。」 我看著他妥當地關好門。然後,他眼睛濕潤地注視窗戶、陽台,還有頭頂的天窗。他終於向過去道別了嗎?也許不然。 我們一起走到聖安路,走離河岸。並沒有說話,只是走著,就像以往的樣子。寒風啃咬他的雙手,但是他並沒有像現代人一樣將手插進口袋裡。他覺得那不太好看。 雨勢柔化成薄霧。 最後,他終於開口:「你有點嚇到我。當我看到你站在迴廊時,我以為你是幻影。當我叫你時,你並沒有回答。」 「現在我們要去哪裡?」我將手插進卡其夾克的口袋。我再也不會覺得冷,但是這樣的感覺很棒。 「再一個地方就好。然後隨你要去哪裡,回去我們的巢穴也好。我們沒有太多黑夜的時間了。也許你可以留我在這裡,讓我完成我的哀悼。我一兩天後就會回去。」 「我們不能一起哀悼嗎?」 「可以呀!」他熱切地回答。 我到底想要什麽?我們走在門廊下,經過深綠色的舊窗板、剝落的石膏與裸程的石板,通過俗麗的波本街燈光。然後我看見聖路易斯墓場:厚重、泛白的牆垣。 我要的是什麼?為什麽當其他同伴都已經重建各自的平衡之後,我的心靈仍然隱隱作痛?就連路易斯也建構起某種新的平衡。而且,如同馬瑞斯所言,我們擁有彼此。 我很高興和他在一起,也很高興能走在這些古老的街道。但是,我為何覺得少了什麽? 另一個門打開。我看著他用手指弄開門鎖,然後我們步入白色墳冢的城池,連同尖挺的墓碑、大理石的門扉。冗長的草叢在我們的靴底下吱吱怪叫。雨勢讓一切都看起來熠熠生輝,城市之生讓我們頭頂的雲層散發珍珠般的光澤。 我想看星星,可是看不到。當我低下頭,我看見克勞蒂亞。 然後,我看著路易斯,看見他的眼瞳捕捉到遙渺的光芒。我瑟縮著。我再度撫摸他的臉、他的顴骨、黑睫毛底下的三弘。他真是個美麗的小東西呀! 「禮讚黑暗。」我突然說:「黑暗再度降臨。」 「是的。」他哀傷地說:「而我們總是統御著它。」 這樣還不夠嗎? 他拉起我的手:現在它的觸感如何?引我走入窄小的走道。兩旁是最古老的墓碑,上溯殖民地時代的墳墓。當時,我和他漫遊在吞噬一切的沼澤旁,吸食殺手與惡棍的血液。 他的墓碑!我正在看著他的墓。他的名字以老式的斜體字刻鏤在大理石上。 路易斯·波因提·拉克(一七六六- 一七九四) 他依著身旁的墓以及和他自己的墓碑類似的列柱式小殿。 「我只是想再看它一次。」 他伸手觸摸墳墓上的字體。 風雨的侵襲只讓它稍有磨損。塵泥使得字母和數字更清晰、更深暗。他可是在思索過往的時代嗎? 我想起她的夢想:寧靜的花園,繁花從濡血的士壤冒出來。 「現在,我們可以回家了。」他說。 家。我微笑起來。我摸著兩旁的墳墓,再仰頭看著雜亂雲層與城市之光所交輝出的柔暈。 「你不會是想要離開我們吧?」他的聲音因為疑慮而尖銳起來。 「不,」我說。我真想告訴他,書中的一切。「你知道,我們是情人,就像一對人類的愛侶。」 「當然,我知道。」他說。 我微笑,突然親吻他,被他溫暖、柔軟,近乎人類的皮膚觸感撩撥起來。天呀,我真恨自己正在撫摸他的雪白手指。這雙手現在幾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毀滅他。我懷疑他是否知情。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訴他、問他,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啟齒。以前他總是有那麽多問題,但是現在他得到許多答案,也許多過他所想要的程度。這對他的靈魂有何影響?我獃獃地瞪著他看。他站在那裡,充滿親愛與耐心的模樣真是美好呀!然後,我像個傻瓜般地衝口而出。 「現在,你愛我嗎?」 他微笑。噢,看他微笑時臉龐柔和地亮起來的樣子,真是令我渴望得心痛。 「是的。」他說。 「想來一場小小的冒險嗎?」我的心藏猛跳。如果這樣說,也許會更壯麗:「想要打破規則嗎?」 「你這是什麽鬼意思?」他低語。 我開始以微微狂熱的調調兒笑起來。真好,我一面笑,一面看他臉色微妙地轉變。現在,我讓他真的憂慮了!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還做不做得到。沒有她在,也許我會像依喀路斯一樣地墜落-- 「得了罷,路易斯。我說,只是場小小的冒險。我保證,這回我可沒有設計要惡搞西方文明,或奪取兩百萬名搖滾樂迷的心。我只想作點小事……嗯,也許有點淘氣,但是我會作得很有格調。我的意思是,這兩個月來,我不是乖得要命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究竟要只要跟我一起去玩一玩?」 他輕微地搖搖頭,但那不是拒絕。他在思慮。他的手指掠過他的頭髮。這麽美的黑髮!這是除了他的綠眼睛之外,他首先吸引我的地方--不,那是謊言!最吸引我的,其實是他的表情:激情、純真、纖細無比的心靈。我真是愛死他了! 「這場冒險何時開始?」 「現在。」我說:「你有四秒鐘好下定決心。」 「黎斯特,現在都快天亮了!」 「是這裡快天亮了。」我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 「路易斯,抱住我。如果我無法鬆脫,你就很安全。嗯,這樣就行了。遊戲嗎?下定決心啦,我要走了!」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無比關愛地看著我,使我幾乎難以承受。 「要不要?」 「我也許會後悔,可是……」 「那就是要啦!」 我以雙手抱緊他,然後我將他飛離地面。他嚇呆了,往下看著我,好像他輕若無物。然後我把他放下來。 「老天。」他低聲說。 嗯,還等什麽?如果我不試試看,我就永遠不知道是否可行。突然間,我感到一股純重的痛楚,想起我和她一起飛升的情景。我慢慢地摔脫這個想法。 我環抱他的腰身,默念:上升。我的右手伸出,但好像沒有必要。我捫和冷風一起快疾地飛翔。 墓園在底下舞動,像個碎片散落在樹叢的小玩具。 我見他驚駭的大喊。 「黎斯特!」 「抱住我的頸子。」我說:「我們要往西飛,再往北。中途會浮游一陣子--總會遇到太陽尚未下降的時候。」 寒風吹拂。我早該想到他會受凍,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表示,只專註地看著雲層與霧氣。 當他凝注著近在咫尺的星星時,我感受到他的興奮。他看上去像一座優美的雕像,除了他隨風飄逝的淚水。地已經不再驚恐,代之以全然的心蕩神馳。沒有必要告訴他該觀察什麽、該記取什麽。他自己就可以決定。多年前當我掠獲他時,他就可以自己洞察一切。後來他卻指責我沒有引導他。難道他不以為那並沒有必要嗎? 我沉浸在身心的飄浮快感,感覺他緊貼著我,但又輕盈無比:純粹的路易斯,和我在一起,屬於我,而且沒有任何負擔。 我在導航飛行的路徑,正如她教導我的,同時想起許多事:當我首次看到他,他從紐奧爾良的一間酒館走出來,酩酊大醉、和別人爭執。我跟蹤他走人無底的暗夜。當我將他擁入懷抱的前一刻,他的眼眸緊閉:「你是誰?」我知道,第二夜我一定會回去找他,即使我得找遍全城,雖然我將瀕死的他留在石板路面上。我得擁有他,我要他,就像我要所有我想要的東西,想做我想做的一切。這就是問題所在。而無論是她賜予我的苦難、力量,或者到頭來的恐怖,都絲毫無法改變這一點。 距倫敦四英哩遠。 日落後一小時。我們躺在草地上,遠處的房屋窗口隱隱透出微光。我真喜歡這種歐式建築,難怪它們招惹了這麼多鬼魂。 他突然醒過來。在風的吹拂下,他無法抗拒那迷醉的滋味。他的聲音有點迷惘。 「我們在哪裡?」 「泰拉瑪斯卡的總部。倫敦郊區。」 我在想,要用什麽方法才能激發最大的樂趣。 「我們在這裡幹嘛?」 「小小的冒險,我說過了。」 「等等,你沒說要來這裡。」 「我沒有嗎?它們的地窖里收藏克勞蒂亞的日記,還有馬瑞斯的畫作。潔曦沒有告訴你嗎?」 「那又怎樣?你想闖進去,大肆奪掠一番?」 我笑了:「那並不好玩,聽起來頗無趣。我不想拿回日記,那是克勞蒂亞的東西。我想和總裁大衛·泰柏特談談。你知道,那些人是所有人類當中,唯一相信我們存在的少數。」 內在絞痛了一下,但是好戲就要開始上演了。 他震驚得說不出話,真有意思。 「你不是當真的罷?」他非常不悅,「黎斯特,別去挑逗這些人。這些人類以為潔曦已經死了。她的家人寄了封信過來。」 「當然我不會揭穿這個。我只是想和大衛·泰柏特聊聊。他參加了我的演唱會。我想,他可能迷上我了。我想知道--甭提了,等著瞧罷!」 「黎斯特!」 「路易斯!」 我模仿他的語氣,站起來,也把他拉起來。並不是他需要我幫忙,是因為他就是坐在那裡瞪著我、抗拒我,想搞清楚怎麽一回事,然後好控制我。唔,真是浪費時間。 「黎斯特,如果你這樣做,馬瑞斯會氣瘋的!」他懇切地說著,他的面容變得更銳利,高聳的顴骨和綠眼睛燃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最嚴重的規則--」 「路易斯,你讓它更加無可抗拒!」我說。 他揪住我的手臂:「瑪赫特會怎麽想?這些人類是潔曦的朋友!」 「她能怎麼做?派瑪凱來打碎我的腦袋,像砸破雞蛋一樣嗎?」 「你真是一點耐心都沒有。」他說:「你到底有沒有從這些教訓里學到任何東西呢?」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進去?」 「你不可以進去!」 「你看到那窗戶沒?」我抱住他的腰,現在他可逃不掉了:「大衛·泰柏特就在上方的房間。他正感到困惑。他知道我們發生了一些事,但是他無法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我們光溜進他隔壁的房間,再從窗戶里進去。」 他想掙脫開,但我抱緊他。轉眼間,我們就飛進屋裡了。 我們站在一間卧室里,凝視著伊利莎白時期的加劇和火爐。 路易斯盛怒無比,狠狠地向著我,以迅速、憤惱的動作整理他的衣服。 大衛·泰柏特從他書房裡半掩的門縫瞪著我們。他穿著一件優雅的灰色夾克,手握著筆,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們。 嘻,多麽可愛! 我走進書房,仔細地觀視他:深灰色頭髮、清澈的黑眼、線條英俊的臉、表情熱忱而且非常聰明,就像潔曦與凱曼的形容。 「你得原諒我。」我說:「我應該敲門。可是我覺得,這會面應該有隱私性。你當然知道我是誰。」 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的目光移到桌上,看到我們的檔案。多麽熟悉的名字,「吸血鬼劇院」、「阿曼德」、「惡魔班傑明」與「潔曦」。 旁邊還有一封信,奇自潔曦的阿姨瑪赫特,說明潔曦已經去世了。 我等待箸,考慮是否要強迫他開口說話,但是那不太好玩。他仔細地審視我,比我打量他時更緊張。他正在用超感念力背下這一切的細節,以便日後寫下所有的經過,不管現在他有多麽驚悚。 他長得很高,身材標準,有一雙形狀優美的大手,是個不折不扣的英國紳士。他喜歡西裝、皮革、深色木料、喝茶、屋外的潮濕與黑暗,以及整個屋內的感覺。 他大約六十五歲,很棒的年齡,知道許多青少年不知道的事情。正是馬瑞斯在遠古羅馬時代的年齡翻版。 路易斯還是留在另一間房裡,他也知道。他看看卧室,又轉過頭來看著我。 然後他站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他竟然伸出手,像初次見到陌生人的紳士說:「久仰大名。」 我笑了,禮貌地緊握他的手,觀測他的反應:當他接觸到我毫無生命感的冰冷雙手時,該有多震驚? 他是很驚懼,但是他又同時感到強烈的好奇與興趣。 然後他十分禮貌又順應地說:「潔曦沒了,對吧?」 我為他的語言傾倒。英國男人真是絕頂的外交家。我開始假想這個國家的惡棍會是什麽德性?然而,這裡的氣氛充滿對潔曦的哀悼,我怎麽可以這麽輕忽他人的哀傷呢? 我嚴肅地看著他:「不,別搞錯。潔曦已經死了。」我堅決地與他對視,不能造成誤解:「忘記潔曦。」 他輕輕點頭,眼睛垂下一會兒。然後他又充滿好奇地盯著我。 我在房裡走來走去,瞥見路易斯在隔壁房裡倚著壁爐站立,以強烈的輕蔑與反對眼神看著我。但是現在可不是嗤笑的時機。我一點都不想笑,我想起凱曼說過的一番話。 我對他說:「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請說。」 「如果太陽升起時,我在你這裡,必須借用你的地窖避光,陷人無意識的沉眠--你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你會怎麽辦?會不會殺了我?」 「我不會。」 「但是你知道我是誰,你對我的屬性絕無懷疑。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理由很多。」他說:「我想探索你,和你談話。我不會殺你,沒有理由這樣做。」 我搜索他的心靈。他說的都是真話。他認為殺掉我這麼神秘的東西,是不恰當且不高貴的舉止。 他輕笑:「一點也沒錯。」 心靈透視者,但力量不強。他只能透視表面思緒。 「別太肯定喔。」 又來了,但是他可真是個君子。 「第二個問題。」 「請便。」 他的懼意已經煙消雲散了。 「你想不想要黑暗贈禮,也就是:成為我的同類?」我的眼角瞥見路易斯,他向我搖頭,又轉身背對我。 「我並沒有說我一定會給你,但是你願意要嗎?如果我要給你。」 「不。」 「噯,得了罷!」 「再過百萬年我也不想,要以上帝為證。」 「你又不信仰上帝!」 「這只是一種表示,但是我真的不想要。」 我微笑。真有意思,我亢奮地感受到體內的血液滾燙起來。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這一點?我看起來嚇人嗎?在我們的族類中,不知道有誰在興奮狀態時還看上去像個完美的人類! 「我不會改變主意。」 「你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一百萬年太長了。」 他誠摯的笑著,但還是堅持原來的答案。 「我才不相信你。」 我打量他房裡的荷蘭風景畫,突然間,哀傷湧上心頭。一切都沒變,我只是因為受不了孤寂才跑到這裡。我要站在他面前,我要聽他說出來,他知道我是什麼。 驟然間一片黑暗,我說不出話來。 「是的,」他柔緩的聲音響自我身後:「我知道你是什麼。」 我轉過頭,幾欲哭出來,只因為這裡的溫暖、人類的氣味、人類的眼神。我硬生生地止住衝動。我不想讓情緒失控,用太蠢了。 「你讓我大惑不解。」我說:「你既不想消滅我,也不想變成我的同類。」 「沒錯。」 「我還是不相信。」 他的臉上出現些許陰霾,那是很有趣的陰霾。他在害怕我在他身上看出他並未察知的弱點。 我拿起他的筆:「借我好嗎?請再給我一張紙。」 他立即給我。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如許純凈無瑕,墨水瓶、筆套,就像是站在我眼前的英國紳士。 「這是個巴黎的電話號碼。」我將寫好的紙放在他手上:「這個經紀人知道我的全名,黎斯特·狄·賴柯特,相信你的檔案也有。當然,他並不知曉我的屬性,但是他可以迅速地聯絡到我。」 他沒說什麼,只是默記下電話號碼。 「當你改變主意,想要永生不死時,打電話給我。我會再回來。」 他想出聲抗議,我制止他。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坐在他的椅子上,雙手交叉:「也許你會罹患絕症,也許你突然中風,也許你今晚會做惡夢,開始恐懼死後的空妄。沒關係,當你改變主意時,只消一通電話--但記住,也許我不會給你黑暗之吻--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對話。」 「我們已經在對話了。」 「不,還沒有。」 「你以為你不會回來嗎?我想,無論我有沒有打電話,你都會回來找我。」 真令我驚異,稍微戳到我的自傲。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微笑,他真是個有意思的男人。 「你這個花言巧語的英國混帳。」我說:「你居然敢對我們這種紆尊降貴的語氣說話,也許我現在就該幹掉你。」 是了,他震懾住了。我知道自己刻意微笑起來的樣子有多可怕。 他把那張紙摺好,放進夾克里的口袋。 「請接受我的道歉。」他說:「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回來。」 「那就打電話。」 我們互瞪許久。我終於詭笑起來,站起來瀏覽他桌上的檔案。 我問他:「為什麽我沒有自己的檔案?」 他愕了一下,然後訝異地說:「噢,可是你已經有了那本書啦!」 他指著書架上的《吸血鬼黎斯特》。 「喔,謝謝你提醒我,但是我還是想要有自己的檔案。」 「我同意。」他說:「我會儘快做好,那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真有教養!然後我向他微一行禮,當作道別,他也優雅地接受。 然後,我以最快的速度飛掠過他,將隔壁的路易斯抱出戶外,然後降落在通往倫敦的一條寂寞小徑。 現在變得更冷、更幽黯,但我愛極了這純粹的黑暗。我看著通往倫敦的遠方燈火,禁不住沛莫難御的歡愉。 「哦,這真是太美妙了。」 我撫摸著路易斯的手,甚至比我的手更冰冷,而他的表情更量讓我大喜若狂。 「你這個該死的混帳,你怎能捉弄那個可憐的男人?你這魔鬼,黎斯特,你真是欠揍!你該被關進酷刑室里,永遠出不來。」 「嘿,得了罷,路易斯。」我笑不成聲:「你究竟要我怎樣嘛?再者,那個男人是個專研超自然事物的學者,他又沒有被嚇瘋。為什麽大家都希望我變乖呢?」 我摟住他的肩膀:「走啦,我們去倫敦玩罷。路長得很,但是還很早。我還沒有到過倫敦耶,你知道嗎?我想去西端、梅菲爾區、還有倫敦塔!對了,我們去倫敦塔玩罷,而且我可要在倫敦飽餐一頓!」 「黎斯特,這可不是說好玩的!馬瑞斯會氣獅的,沒有誰不會氣瘋的!」 我笑得不可休止。 終究,我們還是前往倫敦。走路真有趣,這是其他行動無法取代的感覺。土壤就在你的腳下,附近的黑煙囪清理後的甜味,還有冬季特有的潮濕冷意。噢,真是太棒了。當我們到市中心後,我要幫路易斯買件大衣,一件好看的黑色毛皮大衣,那麼他就會和我一樣舒服了。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呀?」路易斯說:「你真是無藥可救,甚至比以往更惡劣。」 更有趣的來了。我簡直笑不可遏。 然後,稍微清醒地,我想起大衛·泰柏特的話。也許他說得沒錯,我還是會回去找他,無論他有沒有撥那通電話。誰說我不能這麼做? 內在的苦澀再度升起,某種最迷的哀傷似乎要衝走我的小小勝利。但我不允許。夜晚如許甜美,而路易斯的怒罵正逐漸白熱化。 「你是個完美的惡魔,黎斯特。」他說:「這就是你的原形,你就是撒旦本身。」 「是的,我知道。」我憐愛地看著他,欣悅地看見怒火使他充滿生命力:「而且,我愛死你這樣說了,路易斯。我想要聽見你這樣說,只有你可以說到這種地步。來吧,再說呀。我是個大惡魔。告訴我,我是多麽壞,這讓我覺得好棒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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