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討中國的商業文明

檢討中國的商業文明(2010-01-29 07:15:38)

檢討中國的商業文明

王吉舟

前幾天，某主流財經報社搞25周年社慶，邀請大家暢談當代企業家與商業文明的話題。不須說，報紙的意思是讓大家感恩幸福，歌功頌德。

他們報社把中國商業過去三十年的成就，弄成了紅色、藍色、金色、綠色，哇，四種顏色，美其名曰中國商業文明進化的色譜，搞的很高雅，很煽情的樣子。

但是，他們犯了個錯誤，就是讓我參加了，結果，我說：我看不見五顏六色啊，我只看見一種顏色，就是血。

因為我去會場的路上，忽然想起來一個舊事，30年代榮氏家族創始人榮德生先生，他沒忘記鄉里，在老家無錫修了很多橋，很多路，還造了個碩大的園林——梅園。梅園風景如畫，遊人如織，總有些小販擺攤設點，污染環境，風景大煞。有人建議榮先生，清理一下小商小販，還梅園一個清凈。榮先生大約是這麼回答的：「他們都是生計所迫才來擺攤，倘我梅園能為他們提供招徠生意的場合，多好，為什麼要攆走他們呢？」

什麼是商業文明？說的玄乎點可以上接天文，下連地理。說的簡單些，文明就在於梅園裡沒有藏獒和打手。

從梅園落成到今天，也快100年了，榮德生越來越少，城管越來越多。

這足以令我們羞愧。

也因此，今天的窮人羨慕富人的錢，但並不尊敬富人的人，甚至，窮人會對富人的遭遇幸災樂禍，這就是占人口大部分的窮人對商業文明缺失的回應。

另一方面，財富大隱，被今天的商界精英推為座右銘，也是占人口少數的富人對商業文明缺失的適應。

貧富矛盾多次顛覆中華文明，而盛世復興中的今天，恰也是三十年來貧富矛盾最深之時，居安思危，商業文明為什麼缺失？如何找回失落的道德和諧？是今天的中國商業精英階層必須深思的問題。

在反思商界的精神價值觀缺失的深層原因之前，不妨先思考商界在過去三十年的集體顏色。

近三十年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擾亂了中國傳統社會業已形成的公平與效率之間的平衡，突破了原有的社會遊戲規則，擁有了商業實力的人，可以超越原有的層級，得到其原本得不到的自由。這是任何一個商業社會，對脫穎而出的商業天才的獎勵，也正是這種獎勵，使商業社會得以發展。但是，成熟的社會，也早已形成了牽制這種商業自由的倫理體制與安撫其他社會成員的公平體系。中國在過去的三十年，商業自由得到了發展，制約商業自由與安撫其他社會成員的社會公平體系卻沒有跟隨建立。本應完善社會公平的職能部門與權力部門，三十年來被高速的經濟發展震懾與迷醉，處於財富面前手足無措的狀態，公共服務職能與意識並未與財富同步進步，反而轉向與商業天才結盟，共同分享財富成果，造成了有權者與有錢者結盟，共同忽視其他社會成員的不幸事實。

這種模式，有一種名字，叫權貴資本主義，蔣介石搞過，普京也在搞。

這樣的權貴資本主義社會，繁衍了大量竊取民脂民膏的賊，誕生了無數暴發戶，而沒有紳士或曰騎士的出現。

騎士與暴發戶的區別是，騎士會幫助弱者，而暴發戶會毫不憐惜的坐在弱者身上剔牙。

因此，看中國當代商業文明的顏色，不能只看集中在容器權力焦點所在的頂部的璀璨，更要看構成這個商業文明基礎的顏色。

我們必須清醒的認識到，中國在不久的過去，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業國。即使在今天，我們也只能算是個有折扣的工業國。我們的十三億人群，一多半，是生活在農村中的，這一多半的絕大部分，是生活在非東南沿海農村中的。他們跟我們同文同種，過去的三十年，他們並沒有與我們同步富裕，他們的生活其實並沒有變成本應變成的那麼美好。

那麼，如何尋回我們失落的商業文明？

今年發生在山西的故事，或許可以給我們答案。

在山西，個體煤老闆曾經很可惡，他們先富裕起來了，卻污染了環境，豢養了藏獒，砸死了礦工。山西的村民不喜歡他們。2009年，個體煤老闆被清理了，小煤窯被關閉了，村民並沒有富裕起來，相反，曾經的車水馬龍不再，繁華的小鎮變成了死城，飯館與商店一片片的倒閉，村民要麼離開，要麼又回到赤貧的狀態。

煤炭資源從個體煤老闆手中到了哪裡？

這是個嚴峻的問題。

最好的結局，是個體煤老闆們行動起來，修橋、鋪路、綠化環境，設計山西的梅園，殺掉藏獒，解散打手，與村民分享地下的財富，使城鎮繁榮，大學生願意回鄉。煤老闆可以繼續挖煤，村民可以繼續開飯館，直到村民變成中產階級，直到地下的財富變成地上的蘇杭。

煤老闆修梅園，這象不象個夢？

確實是夢。

那麼，又是什麼，使中國山西的煤老闆做不到修梅園，卻浮躁的集體成為標準的暴發戶呢？是山西煤老闆自身的基因都低劣於榮德生么？還是有其他的更深層的原因？

想到這裡，我心裡忽然就蹦出了一個人：富蘭克林?羅斯福，美國的第三十二任總統，美國歷史上唯一連任四屆的總統，坐在輪椅上的上世紀美國最偉大的總統。

1921年，羅斯福39歲，大約正象此時我們這一代商業精英的年紀，作為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侄子，他是根紅苗正的美國高幹子弟、生活在聚光燈下的一個匆忙的政治明星，每天重複著繁忙而浮躁的日程。

這一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使他癱瘓成「廢人」。

39歲的羅斯福遭遇人生大坎，「癱瘓」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迫使他離開了名利場。閑在家裡的他卻因此放下功名，獲得了禪悟的機會。

他開始大量閱讀當代各領域精英的書籍，並通過他的妻子艾麗諾直接把作者請到家裡，與作者本人進行長時間的對話和直接學習。與人類最智慧的人談話，這種最高效的學習方式，使羅斯福淵博了政治之外的知識，逐漸成了那個時代美國眼光最長遠的人。

他這一學就是十年，終於看透了美國問題的本質。

1930年的美國有什麼問題？

當時的美國如新生牛犢，經濟經歷了戰後繁榮與飛速發展，轎車、家電走入家庭，經濟泡沫開始積累，勝者生存的商業叢林法則肆無忌憚，政府腐敗，貪污尋租橫行。新貴們騎在窮人的身上，厚顏無恥的以經濟繁榮掩蓋社會不公，哈定、柯立芝、胡佛連續三任美國總統要麼束手無策，要麼親自投身腐敗，與商業巨頭同流合污。

你今天仍然可以從卓別林當時的影片中管窺這一段經濟飛速發展而文明道德失落的美國歷史。

《羅斯福傳》中這樣記載：經歷了10年的閉關，羅斯福完成了思想成長與道德觀的塑造，1930年的羅斯福詳細的研究了美國社會的現狀，並相信美國的根本問題在於大部分人被經濟發展拋棄了，多數人的利益並沒有得到代表和保護，這將最終阻礙美國成為世界強國。

當時的美國政治主流盲從經濟發展，並沒有意識到社會的不公實際已經阻礙了經濟發展到更好的狀態。羅斯福決定不與他們同流合污，在就任紐約州長後，羅斯福大力保護弱勢群體，建設和諧社會，與片面強調經濟發展的華盛頓政壇主流保持距離，最終在1930年經濟大危機中，對美國問題胸有成竹的羅斯福輕鬆擊敗束手無策的胡佛，進入白宮。

羅斯福入主白宮之後的歷史，大家十分熟悉，羅斯福新政強調了社會公平與抑制不道德權貴勾結的重要性，美國社會保障體制與公平體制開始構建。同時在意識形態上，建立自由和諧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對德國、日本採取強硬的抵制措施，不向道德邪惡的強權低頭。

在美國人因30年代世紀性的經濟大危機陷入集體恐慌之後，特立獨行的羅斯福，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以頑強倔強和超越整整一個時代的眼光，重塑了美國人的信心與價值觀，最終使美國成為超級大國。

美國出了個羅斯福，美國經濟從此有了靈魂，企業家逐步脫離了暴發戶的形象，紛紛以扮演肩負社會責任的公眾騎士形象為己任，美國有了真正的商業文明。

看來，肉食者未必不能遠謀。

美國的經驗告訴我們，要崛起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強國，還需要經濟起飛之後商業文明的建立。而商業文明，不會從天上自己掉下來，國家是否具有超越時代眼光與大智慧的政治領袖引導至關重要。傑出的政治領袖，並不會被經濟飛速發展蠱惑心神，不會任由權貴與人民分裂，不會與腐敗勢力同流合污。傑出的政治領袖，將以彌合商業高速發展導致的社會不公與裂縫為己任，如牧羊人，指引民族真正走向和諧社會的可持續發展道路。

2010年前的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狼道」叢林法則盛行，泡沫積累，社會底層被經濟發展忽視，社會裂痕初現端倪，與美國1920代的深層次矛盾頗有雷同之處。

看起來，商業本身的成功，取決於優勝劣汰的自由市場法則，而商業成功之後的商業文明歸來，則不能全靠自由市場，還要重新依賴教堂、神廟、人民政府、學校。

老話重提：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上層建築最終反作用於經濟基礎。

而令人喟嘆的是，同時代的中國思想家，也有著與羅斯福類似的高瞻遠矚。讓我們重溫毛澤東主席於1943年7月寫下的文字（原文系1943年7月4日《新華日報》社論）：

「自從世界上誕生了這個新的國家之後，民主和科學才在自由的新世界裡種下了根基。一百六十七年，每天每夜，從地球最黑暗的角落也可以望到自由神手裡的火炬的光芒，——它使一切受難的人感到溫暖，覺得這世界還有希望。」

「在中國，每個小學生都知道華盛頓的誠實，每個中學生都知道林肯的公正與怛惻，傑弗遜的博大與真誠。這些光輝的名字，在我們國土上已經是一切美德的象徵。他們所代表的，也早已經不止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榮譽了。瑪克吐溫、惠特曼、愛瑪生教育了我們這一代。是他們使年青的東方人知道了人的尊嚴，自由的寶貴；也是他們，在我們沒有民主傳統的精神領域裡，築起了在今天使我們可以有效地抗拒了法西斯思想的長城。」

「在這一切之前，之上，美國在民主政治上對落後的中國做了一個示範的先驅，教育了中國人學習華盛頓、學習林肯，學習傑弗遜，使我們懂得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中國需要大膽、公正、誠實。」

正如毛澤東啟示我們的，真正的商業文明應該「使一切受難的人感到溫暖，覺得這世界還有希望。」而使這種文明歸來，首先需要中國的商業精英們做到：大膽、公正、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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