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菜秋天蘿蔔賽人蔘:唐宋詞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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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一) 周汝昌詞,原是配合隋唐以來燕樂而創作的歌辭。後來逐漸脫離音樂關係,成為一種長短句的詩體。一直以格律詩的面貌流傳至今。向來以唐詩、宋詞並舉,可見它已成為這個歷史時期文學上最有成就的代表。現略述詞在唐五代和兩宋的發展過程及其流派。一詞的最初全稱是「曲子詞」,「詞曲本不相離,惟詞以文言,曲以聲言耳」(劉熙載《藝概》)。所以,「曲子」或「詞」都是它的簡稱。後來「詞」終於佔了優勢,成為通用名稱,與詩並列為韻文中的一體。曲子詞是包括民間曲子詞和歐陽炯所稱詩客曲子詞說的。前者可以晚清在敦煌發現的《雲謠集雜曲子》及其他曲子的殘卷為代表;後者可以《花間集》為代表。試將二者加以比較,便可明了詞的產生及其初期發展情況。(1)敦煌曲子詞絕大部分是無主名的作品;而《花間集》里的作者除少數外,皆有行實可考。(2)《花間集》較長的詞,如薛昭蘊的《離別難》(87字),歐陽炯的《鳳樓春》(77字),毛熙震的《何滿子》(74字),都是引近而非慢詞。但敦煌曲子里已有《傾杯樂》、《內家嬌》等百字以上的長調。(3)在形式上,二者同調名的格式並不完全一樣。又在敦煌曲子詞里雖同屬一調句法也很有出入,《花間集》里這種情況就比較少。試就韻、字數、單雙疊等方面比較即知。(4)從內容上看,《花間集》里的作品絕大多數是描寫男女間的悲歡離合。像鹿虔扆的《臨江仙》寫亡國之痛,孫光憲的《後庭花》賦陳後主故事,這類詞就很少。至於敦煌曲子詞抒寫的內容就廣泛得多。王重民在其《敦煌曲子詞集敘錄》里說:「有邊客遊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讚頌,醫生之歌訣,莫不入調。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又指出:如「生死大唐好」、「早晚滅狼蕃」等句,則是外族統治下敦煌人民之壯烈歌聲,絕非溫飛卿、韋端己輩文人學士所能領會,所能道出。(5)就語言方面比較,花間作品重詞藻典雅,而敦煌曲子詞則用樸素語言。溫庭筠詞固好用金玉錦繡等字雕琢;就是色彩較為平淡的韋莊詞也和敦煌詞有所不同。以韋詞《思帝鄉》兩首和敦煌曲子詞《菩薩蠻》一首為例:同樣描寫戀人的山盟海誓,韋詞是「說盡人間天上,兩心知。」敦煌曲子乾脆一句話:「枕前發盡千般願。」同樣作堅決之辭,韋詞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敦煌詞卻說:「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根據上面的比較,有些問題我們獲得一個初步印象,如:令詞和慢詞是同時興起的。所謂南唐以來但有小令,慢詞蓋起宋仁宗朝的說法,並不正確。詞在民間創始時,內容原很豐富。說什麼詞為艷科,以婉約為正宗也不符合事實。更重要的是敦煌曲子詞還保存了原始詞的本來面貌,而《花間集》存詞則顯示所謂「詩客」們接受這一新的形式而加以發展。大體上是沿著如下方向進行的:(1)排斥俚言俗語,讓它典雅化起來。鍊字琢句,逐漸由淺顯走向渾成,但無晚宋詞晦澀之弊。(2)詞在民間初創階段,體式尚不怎樣嚴格。到了詩人手裡,便從章句、聲韻上去考究。使得形式漸漸固定下來。(3)民間詞的內容是抒寫多方面的,但那些寄情聲色的詩客,供奉內廷的詞臣,為了自己或統治者消遣的需要,寫了大量艷詞。經過這樣一個階段,固然使得詞漸失其民間文學本色,但由於體制和作法更加成熟,奠定了後來在兩宋大發展的基礎。、二由於詞客曲子詞大盛於兩宋而民間曲子詞今存資料絕少,故論述詞的發展只得取材於文人的創作而研討其流變。既然詞是樂章,因而在其發展進程中,視其與音樂關係如何,形成了不同的兩條道路;貫串著宋代三百多年歷史,成為影響詞風的因素之一。這兩條道路是:(一)創製新調,要求歌辭與音樂密切配合。(二)恢張詞體,革新歌辭抒寫的內容。《花間集》共收七十七調。見於崔令欽《教坊記》所載調名如《曲玉管》、《夜半樂》、《傾杯樂》、《蘭陵王》等,不見於晚唐五代詞而見於宋詞,可見宋人採用舊調的範圍較廣。但唐宋樂曲不一定完全相同。如白居易的《楊柳枝》不同於朱敦儒的;韋應物的《三台》不同於万俟雅言的;張祜的《雨霖鈴》不同於柳永的。大致唐詩人習慣為五、六、七言絕句,如何使聲拍相合是樂工的事。宋詞人則每用舊調衍其聲,並配以參差長短的句子。這說明自唐迄宋曲與辭的配合逐漸講究起來。北宋柳永、周邦彥等通曉音律,既本古樂以翻新調,又善於創作諧合音譜的歌辭。但張炎對於周邦彥的評論,還嫌他沒有做到盡善盡美。在其所著《詞源》里說:「……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討論古音,審定古調。……而美成諸人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宮換羽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為之,其曲遂繁。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而於音譜且間有未諧。」按方千里等和周詞簡直四聲不敢稍異,張炎還指摘他「間有未諧」,可見此派對於合樂要求之高。就今日存詞來看,溫庭筠但分平仄,晏殊已注意到去聲,柳永更重視分去上。此後周邦彥、姜夔、張炎等對字聲的要求一個比一個嚴格。姜夔在過巢湖時作了一首平韻《滿江紅》,序里指出《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律,如末句用「無心撲」三字(按此為周邦彥詞句),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並說明他這首詞「末句雲『聞佩環』則協律矣。」因知姜夔是反對讓歌者融聲以諧律的。張炎在《詞源》里記載他的父親張樞「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並舉《瑞鶴仙》「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句改「撲」為「守」乃協,說明「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又舉《惜花春起早》「瑣窗深」句改「深」為「幽」仍不協,改為「明」字歌之始協。說明雖同為平聲,亦「有輕清重濁之分」。「深、幽」與「明」詞義正相反,是重視協律已不惜改動歌辭的句意。與此相反的一條道路就是黃庭堅所謂「寓以詩人之句法」(《小山詞序》),要求「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同上),而把協律放在第二位。黃庭堅詞,晁補之曾譏誚他是「著腔子唱好詩」。蘇軾「以詩為詞」更為明顯。他簡直在詞的發展中划下一條分界線。當時因襲唐五代詞風的作家,如晏幾道自述其作詞動機是「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小山詞自序》),因別制新詞由家伎「品清謳娛客」(同上)。還是以能應歌為主。秦觀所作也是「語工而入律」(《避暑錄話》)。蘇軾卻於此時給詞另闢一條新的途徑。王灼說:「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境笑春,不顧儕輩。或曰:『長短句中詩也』。為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碧雞漫志》二)。可見當時有人反對走這條路,王灼為之辯護。前人對蘇詞的評價大都很高,看法也大體相近。晁補之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協音律。然居士詞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能改齋漫錄》十六)。胡寅說:「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浩懷逸氣,超然乎塵俗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柳氏為輿台矣」(《向子諲酒邊詞序》)。劉辰翁說:「詞至東坡,傾盪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辛稼軒詞序》)從上面這些話看,蘇軾詞的特點是於音律漸疏,而內容更為豐富。作者的性情抱負更能表現於字裡行間,因而詞境擴大,詞體始尊。他的影響如何呢?王灼說:「東坡先生非醉心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雞漫志》二)。有哪些人繼承這條向上的路呢?元好問說:「坡以來,山谷、晁元咎、陳去非、辛幼安諸公俱以歌詞取勝。吟詠性情,留連光景,清壯頓挫能啟人妙思。亦有語意拙直,不自緣飾,因病成妍者,皆自坡發之(《遺山文集.新軒樂府序》)。按其他學東坡者如葉夢得、向子諲輩尚多,不一一列舉。詞到蘇軾,確是一大轉變。指出作者可以不受音律的束縛,破除艷科的成見,改變聲律而忽視文辭的作品,聲價自減,日即湮沒。惟有不依賴曲譜以存的歌辭,仍為愛好文學者所傳誦。因此,蘇軾及其同派詞人的貢獻是擴大詞的歌詠範圍,不僅延長了詞的生命,並使其獲得新的發展。他給南宋愛國詞人的影響尤其顯著,留下了更為豐富多採的詞篇。上述兩條道路雖各有所偏,但在創作實踐中名家仍力求兼顧。如蘇軾的詞並非不能歌唱,不過要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俞文豹《吹劍錄》述幕士答東坡語)。晁以道嘗見其酒酣自歌《陽關曲》,陸遊也說「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以上見《老學庵筆記》)。至精於音律的詞家如周邦彥、姜夔、張炎等,也是詞章能手,寫了很多傳誦至今的詞作。這兩條道路一直貫串在詞的發展史中並明顯影響詞的風格。大體說來,重視音樂關係者詞多婉約,不受束縛者詞多豪放。自明張綖謂「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詩餘圖譜》),論詞者好就詞的風格分為如此兩派,但這僅僅是粗線條的區分。張綖又說:「婉約者欲其詞調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人,不能脫離所生活的時代和社會,因而當時政治經濟的影響無往而不表現在其作品中。我們試從這個角度進一步略述唐宋詞的流變及其重要作家。 三明清以來之論詞者,嘗有擬詞於詩而評其盛衰。如尤侗謂:「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詞苑叢談》序)。劉體仁則合五代及宋去看,他說:「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詞繹》)。意見各殊,由來已久。明俞彥早就反對說:「唐詩三變愈下,宋詞殊不然……南渡以後矯矯陡健,即不得稱中宋也」(《爰園詞話》)。詩詞各有其發展經過,無互相比照必要。為了說明方便,似可將詞在唐宋的發展歷程分為四期:(一)唐五代和北宋初年;(二)北宋中葉到南渡;(三)南宋時期的壯懷高唱;(四)晚宋的哀感低吟。從唐五代到北宋初葉,跨越的時間很久,可以說是令詞發展極盛時期。劉子庚《詞史》有《論隋唐人詞以溫庭筠為宗》、《論五代人詞以西蜀南唐為盛》兩個章目,這一說法是符合實際的。溫庭筠以前詩人存詞甚少,相傳為李白作的有《菩薩蠻》、《憶秦娥》。劉禹錫的「和樂天春詞」還自注「依《憶江南》曲拍為句」,可見文人接受民間詞的形式,「依聲填詞」還不甚習慣。到溫庭筠才「能逐管弦之音為側艷之詞」(《舊唐書》本傳)。據說唐「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相國(綯)假其新撰密進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於人,由是疏之」(《北夢瑣言》)。宦途失意,卻在詞的創作方面頗有成就,甚至掩其詩名。詞的藝術造詣很高,後為西蜀所重視,趙崇祚輯《花間集》,以溫詞壓卷,選錄達六十六首之多。此集凡錄作者十八人,就中與溫並稱的有韋莊。其他皇甫松屬晚唐,張泌屬南唐,和凝屬後晉,孫光憲屬荊南,餘皆蜀人。他們詞的風格都與溫庭筠近似。按唐末五代之亂,北方都市多被破壞,惟西蜀、南唐尚能保持安定,社會經濟有些發展,都市出現一定繁榮。更加統治者的享樂需要,於是適合宴會演唱的令詞便興盛起來。南唐詞家以後主李煜及馮延巳為最著。李煜早年寫過一些如「花明月暗籠輕霧」(《菩薩蠻》)等綺靡無聊作品,及至國破家亡,才意識到「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浪淘沙》),而發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相見歡》)的哀嘆,王國維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間詞話》)。馮延巳在五代詞人中是位重要作家。陸遊《南唐書》紀載「玄宗(李景)嘗……從容謂曰,『吹皺一池春水,何干卿事?』(《謁金門》)延巳對曰,『安得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陸遊斥其「稽首稱臣於敵……而君臣相語乃如此」,其實這種政治影響在李景和馮延巳的詞里已隱約有所反映。到李煜明說「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則與《花間集》里鹿虔扆的「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臨江仙》)同一傷感。就其大者言之,西蜀、南唐的詞風可以說同屬於花間一派。餘風及於北宋初期,雖經改朝換代,也沒有多大改變。宋初令詞作家,向來推重晏殊、晏幾道父子及歐陽修。宋劉攽說:「晏元獻(殊)尤喜江南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貢父詩話》)。清劉熙載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藝概》)。幾道為殊幼子,行輩較晚,但所作仍繼承花間詞風,成為此派最後一位重要作家。陳振孫說「叔原在諸名勝集中獨近逼花間,高處或過之」(《直齋書錄解題》),黃庭堅說:「獨嬉弄於樂府之餘……士大夫傳之,以為有臨淄公(晏殊)之風耳,罕能味其言也」(《小山詞序》)。北宋真、仁兩朝是專制政權鞏固,都市商業經濟繁榮的盛世。神宗以後的社會,則是農村經濟漸瀕崩潰。由於父子所處時代背景不同,反映於其詞作也就有閑雅和婉及感傷艷麗之別。花間派的令詞發展到一定階段,已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要。於是革新派詞人先後興起。從北宋中葉直到南渡,最著名的詞家柳永、蘇軾、周邦彥都曾致力於此。柳永創作慢詞,蘇軾變詞風為豪放,都是針對花間派令詞而進行的改革。到周邦彥又把花間、革新兩派之長融合為一,被譽為「集大成」(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的詞家。他們對於詞的革新都是有很大貢獻的。關於蘇軾,前面已談了一些。柳永從事慢詞的寫作,似更早於蘇。宋翔鳳說:「耆卿失意無聊,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傳播四方。其後東坡、少游、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樂府餘論》)。柳詞善於鋪敘,唯有慢詞才能大開大闔;東坡恢張詞境,也需要餘地供其馳騁。周邦彥提舉大晟府,在慢曲創調填詞方面貢獻更多。這對於後來詞的發展影響很大。自東坡以洒脫曠達之氣入詞,詞體已由形式的解放進而為內容的革新。周邦彥無「大江東去」之詞,然如其兩首《西河》「金陵」及「長安道」之清勁,亦庶幾風格近似。這一時期其他著名詞人,尚有張先、賀鑄及蘇門四學士秦觀、黃庭堅、晁補之等。張先、賀鑄也曾為詞體革新努力。張先《安陸集》中已多慢詞;賀鑄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與蘇軾的《江神子》「老夫聊發少年狂」同樣是抒寫豪情壯志之作。秦七、黃九並稱,而晁補之認為「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能改齋漫錄》)。李清照卻說:「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黃即尚故實而疵病」(《苕溪漁隱叢話後集》)。陸遊《老學庵筆記》謂易安「譏彈前輩,概中其病」。這位傑出的女詞人於汴京破後南渡,流離轉徙,詞情為之一變。她說:「傷心枕上三更雨……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添字醜奴兒》)「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永遇樂》)具見政治大變動對於作家的影響。南宋百五十年間,幾與內憂外患相終始。早在北宋范仲淹防守西夏時,就寫過邊塞詞,對當時的詞風未見影響,歐陽修還取笑他是窮塞主。及至金、蒙貴族統治者相繼入犯,國內主戰主和勢力互為消長。這種關係國家興亡的政治社會影響反映於詞中者特別顯著,其前期激於愛國熱情,表現為壯懷高唱;及末期大勢已去或為亡國遺民,但有哀感低吟而已。因此整個南宋詞壇,約可分慷慨憤世和感喟哀時兩派。時間略有先後,然亦互相交錯。慷慨憤世的詞家當以辛棄疾為代表。向來蘇、辛並稱,蘇也曾寫過「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同為革新派的賀鑄也寫過:「不請長纓,系以天驕種,劍吼西風」(《六州歌頭》)。這究竟是少量的。稼軒則抑鬱不平之氣皆寄之於詞。同一詞風的作者除岳飛、李綱、趙鼎諸將相外,稍前則有請斬秦檜之胡銓。其詞說:「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好事近》)。因送胡銓而獲罪的張元干有詞說「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賀新郎》)。以(《六州歌頭》)使張浚罷席的張孝祥,在聞採石戰勝寫詞說:「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水調歌頭》)。並世的有大詩人陸遊,前人評其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楊慎語);「超爽處似稼軒」(毛晉語)。《謝池春》云:「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訴衷情》云:「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這些與辛棄疾的《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很相似。其他如:「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鷓鴣天》);「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夜遊宮.記夢》);「雲外華山千仞,依舊無人問」(《桃源憶故人》),也都是憤慨語。陳亮、劉過皆嘗與稼軒交遊,其詞不僅風格相同,甚至體制、句法亦甚近似。陳亮《水調歌頭》送章德茂使虜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劉過《賀新郎》「彈鋏西來路」云:「男兒事業無憑據,記當年擊築悲歌,酒酣箕踞」。劉克莊晚出,追蹤稼軒。其《賀新郎.送陳子壽赴真州》云:「兩淮蕭索惟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後,有人來否?多少新亭揮淚落,不夢中原塊土,算事業須由人做」,陳經國《沁園春.丁酉感事》也說:「誰使神州,百年陸沈,青氈未還……渠自無謀,事猶可做」!更晚的吳潛,其詞如:「報國無門空自怨,濟時有策從誰吐」(《滿江紅.送李琪》);「抖擻一春塵土債,悲涼萬古英雄跡」(《滿江紅.金陵烏衣園》)。依然辛派詞風。這時禍國殃民的是賈似道,外患已換了蒙古。此派到文及翁和文天祥還有風格豪邁的詞,其後便告結束。感喟哀時的詞人,舉其著者則前有姜夔、後有張炎。其間史達祖、吳文英等對故國河山之慟表現較少,似漸習慣於偏安之局。到周密、王沂孫等親見亡國慘變,又復深感黍離之悲。姜夔比辛棄疾晚十餘年。周濟說:「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宋四家詞選序論》)。按辛、姜為南宋並時二大詞宗,發越、含蓄,作風迥然不同。白石重音律,典雅,自是遠紹清真。宋翔鳳謂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於長短句中寄之」(《樂府餘論》)。今檢《白石道人歌曲》,殊多感慨亂離,俯仰身世之作:「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揚州慢》);「綠楊巷陌,西風起、邊城一片離索」(《凄涼犯》);「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八歸》);「南去北來何事?盪湘雲楚月,目極傷心」(《一萼紅》);「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點絳唇》)。感時傷事,一以清空含蓄之筆出之。沉鬱悲涼,迴腸盪氣。史達祖詞以《綺羅香.春雨》及《雙雙燕.春燕》最為後世傳誦。然其身世潦倒之感,故國河山之思,時亦見於詞中,如:「思往事,嗟兒劇,憐牛後,懷雞肋。……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值貧相逼」(《滿江紅.書懷》);「天相漢,民懷國……老子豈無經世術,詩人不預平邊策」(《滿江紅.出京懷古》);「楚江南,每為神州未復,闌干靜,慵登眺(《龍吟曲》)。吳文英詞或病其晦澀,或稱其幽邃。無論為「晦」為「邃」,要皆難於索解。故集中雖有感慨之作,不必強為附會。其較為明顯者,如:《賀新郎.陪履齋先生滄浪亭看梅》云:「喬木生雲氣。方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戰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里」。南宋時滄浪亭為韓世忠所有,此為懷韓之作。自蒙古鐵騎南下,宋王朝終於覆滅。周密、王沂孫、張炎等皆痛遭神州陸沉,身受壓迫。斜陽衰柳,但餘蟬曳殘聲了。周密早歲效吳文英之工麗,晚作則似張炎凄清。其《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云:「好江山何事此時游」!具見其感喟之深。王沂孫詞如:「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齊天樂.蟬》);「千古盈虧休問,嘆漫磨玉斧,難補金鏡……看雲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眉嫵.新月》)。無論抒情詠物,皆情調凄咽,亦可窺見其亡國落拓的悲傷。張炎是及見臨安全盛的貴公子,而晚年不免於賣卜寄食,宜其不勝盛衰興亡之感。《高陽台.西湖春感》云:「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八聲甘州.餞別沈秋江》云:「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空懷感,有斜陽處,最怕登樓。」凄咽蒼涼,無限感慨。其他如劉辰翁的《蘭陵王.丙子送春》、《永遇樂.上元》、《寶鼎現.春月》諸詞,都是辭情悲苦。蔣捷的《賀新郎.兵後寓吳》、《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汪元量的《六州歌頭.江都》、《鶯啼序.重過金陵》等,亦皆懷念故國,感慨平生。總之:自「詩客」接受民間曲子詞的形式從事創作,又經沿著兩條道路進行革新發展,到北宋晚年的詞壇,一般已奉周邦彥為典範。及汴都失陷,詩人乃一變浮靡作風為嚴肅態度,或悲歌慷慨,或感喟情深。辛同姜是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家。影響及於宋末。唐宋詞,是我國古代文學光輝遺產,至今猶為人們所喜愛。這裡,略述其發展過程及主要流派,聊備本書讀者參考。錯誤之處,尚希指正! 宛敏灝一九八七、十二序言(二)近年來,中國出版界出現的諸般特色之一,是很多詩詞鑒賞一類書籍相繼印行。這是一個新興的可喜的現象。它並非只是一種「風氣」。由於歷史的原因,向來極少這類著作問世,幾乎形成了一個文化方面的空白;而讀者卻非常需要這些個人撰寫的或集眾家合編的賞析講解的書物,來解決他們在欣賞唐宋名篇時所遇到的困難,提高他們的欣賞能力。本辭典的編纂,正是這一歷史要求背景下的一部具有規模的洪編鉅制。唐詩宋詞,並列對舉,各極其美,各臻其盛,是中外聞名的;而喜愛詞的人,似乎比喜歡詩的人更為多夥,這包括寫作和誦讀來說,都是如此。原因何在,必非無故。廣義的「詩」(今習稱「詩歌」者是),包括了詞;詞之於詩,以體裁言,實為後起,並且被視為詩之旁支別流,因而有「詩餘」的別號。從這一角度來說,欣賞詞的要點,應該在詩之鑒賞專著中早就有所總結和抉示了,因為二者有其共同質性。但詞作為唐末宋初時代新興的正式文學新體制,又有它自己的很多很大的特點特色。如今若要說說如何欣賞詞的綱要與關鍵時,我想理應針對上述的後一方面多加註意討論才是,換言之,對如何欣賞詩(無論是廣義的,還是狹義的)的事情,應當估計作為已有的基礎知識(例如比興、言志、以意逆志、詩無達詁……),而不必在此過多地重複贅說。基於這一認識,我擬乘此撰序之便,將個人的一些愚見,貢獻於本辭典的讀者。我想敘及的,約有以下幾點:第一,永遠不要忘記,我國詩詞是中華民族的漢字文學的高級形式,它們的一切特點特色,都必須溯源於漢語文的極大的特點特色。忘記了這一要點,詩詞的很多的藝術欣賞問題都將無法理解,也無從談起。漢語文有很多特點,首先就是它具有四聲(姑不論及如再加深求,漢字語音還有更細的分聲法,如四聲又各有陰陽清濁之分)。四聲(平、上、去、入)歸納成為平聲(陰平、陽平)和仄聲(上、去、入)兩大聲類,而這就是構成詩文學的最基本的音調聲律的重要因子。漢語本身從來具有的這一「內在特質」四聲平仄,經過了長期的文學大師們的運用實踐,加上了六朝時代佛經翻譯工作的盛行,由梵文的聲韻之學的啟示,使得漢文的聲韻學有了長足的發展,於是詩人們開始自覺地、有意識地將詩的格律安排,逐步達到了一個高度的進展階段——格律詩(五七言絕句、律句)的真正臻於完美,是齊梁以至隋唐之間的事情。這完全是一種學術和藝術的歷史發展的結果,極為重要,把它看成了是人為的「形式主義」,是一種反科學的錯覺。至唐末期,詩的音律美的發展既達到最高點,再要發展,若仍在五、七言句法以內去尋索新境地,已不可能,於是藉助於音樂曲調藝術的繁榮,便生髮開擴而產生出詞這一新的詩文學體裁。我們歷史上的無數語言音律藝術大師們,從此得到了一個嶄新的天地,於中可以馳騁他們的才華智慧。這就可以理解,詞乃是漢語文詩文學發展的最高形式。(元曲與宋詞,其實都是「曲子詞」,不過宋以「詞」為名,元以「曲」為名,本質原是一個;所不同者,元曲發展了襯字法,將原來宋詞調中個別的平仄韻合押法普遍化,採用了聯套法和代言體,因而趨向「散文化」,鋪敘成份加重,將宋之雅詞體變為俗曲體,俗語俚諺,大量運用;諧笑調謔,亦所包容;是其特色。但從漢語詩文學格律美的發展上講,元曲並沒有超越宋詞的高度精度,或者說,曲對詞並未有像詞對詩那樣的格律發展。明了上述脈絡,就會懂得要講詞的欣賞,首先要從格律美的角度去領略賞會。離開這一點而侈談詞的藝術,很容易流為膚辭泛語。眾多詞調的格律,千變萬化,一字不能隨意增減,不能錯用四聲平仄,因為它是歌唱文學,按譜制詞,所以叫做「填詞」。填好了立付樂手歌喉,尋聲按拍。假使一字錯填,音律有乖,那麼立見「荒腔倒字」,——倒字就是唱出來那字音聽來是另外的字了。比如「春紅」唱出來卻像是「蠢哄」、「蘭音」唱出來卻成了「濫飲」……。這個問題今天唱京戲、鼓書、彈詞……也仍然是一個重要問題。名藝人有學識的,就不讓自己發生這種錯誤,因為那是鬧笑話呢。即此可見,格律的規定十分嚴格,詞人作家第一就要精於審音辨字。這就決定了他每一句每一字的遣詞選字的運籌,正是在這種精嚴的規定下見出了他的駕馭語文音律的真實工夫。正因此故,「青山」「碧峰」「翠巒」「黛岫」這些變換的詞語才被詞人們創組和選用。不懂這一道理,見了「落日」「夕曛」「晚照」「斜陽」「餘暉」,也會覺得奇怪,以為這不過是墨客騷人的「習氣」,天生好「玩弄」文字。王國維曾批評詞人喜用「代字」,對周美成寫元宵節景,不直說月照房宇,卻說「桂華流瓦」,頗有不取之辭,大約就是忘了詞人鑄詞選字之際,要考慮許多藝術要求,而所謂「代字」原本是由字音、樂律的精微配合關係所產生的漢字文學藝術中的一大特色。然後,還要懂得,由音定字,變化組聯,又生無窮奇致妙趣。「青霄」「碧落」,意味不同;「征雁」「飛鴻」,神情自異。「落英」繽紛,並非等同於「斷紅」狼籍;「霜娥」幽獨,絕不相似乎「桂魄」高寒。如此類推,專編可勒。漢字的涵義淵繁,聯想豐富,使得我們的詩詞極其變化多姿之能事。我們要講欣賞,應該細心玩味其間的極為精微的分合同異。「含英咀華」與「咬文嚼字」,雖然造語雅俗有分,卻是道著了賞會漢字文學的最為關鍵的精神命脈。第二,要講詩詞欣賞,並且已然懂得了漢字文學的聲律的關係之重要了,還須深明它的「組聯法則」的很多獨特之點。辛稼軒的詞有一句說是「用之可以尊中國」。末三字怎麼講?相當多的人一定會認為,就是「尊敬中國」嘛,這又何待設問。他們不知道稼軒詞人是說:像某某的這樣的大材,你讓他得到了真正的任用,他能使中國的國威大為提高,使別國對她信增尊重!曹雪芹寫警幻仙子時,說是她「深慚西子,實愧王嬙」。那麼這是說這位仙姑生得遠遠不及西施、昭君美麗了?正相反,他說得是警幻之美,使得西施昭君都要自慚弗及!蘇東坡的詩:「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是否那「江柳」竟然「動搖」了一座村莊?范石湖的詩說「葯爐湯鼎煮孤燈」,難道是把燈放在葯鍋里煎煮?秦少游的詞說:「碧水驚秋,黃雲不暮」。怎麼是「驚秋」?是「驚動」了秋天?是「震驚」於秋季?都不是的。這樣的把「驚」字與「秋」字緊接的「組聯法」,你用一般「語法」(特別是從西方語文的語法概念移植來的辦法)來解釋這種漢字的「詩的語言」,一定會大為吃驚,大感困惑。然而這對詩詞欣賞,卻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們的詩家詞客,講究「鍊字」。字怎麼能煉?又如何去煉?煉的結果是什麼?這些問題似乎是藝術範疇;殊不知不從漢語文的特點去理解體會,也就無從說個清白,甚至還會誤當作是文人之「故習」,筆墨之「遊戲」的小道而加以輕蔑,「批判」之辭也會隨之而來了,——如此,欣賞云云,也豈不全成了空話和妄言了?因此,務宜認真玩索其中的很多的語文藝術的高深的道理。至於現代語法上講的詞性分類法,諸如名詞動詞等等,名目甚多,而我們舊日詩家只講「實字」「虛字」之一大分別而已。這聽起來自然很不科學,沒有精密度。但也要思索,其故安在?為什麼又認為連虛實也是可以轉化的?比如,石湖詩云:「目青浮珠佩,聲塵籟玉簫。」浮是動詞,一目了然,但籟應是「名詞」吧?何以又與「浮」對?可知它在此實為動詞性質。漢字運用的奇妙之趣,表現在詩詞文學上,更是登峰造極,因而自然也是留心欣賞者的必應措意之一端。其實這無須多舉奇句警字,只消拿李後主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來作例即可看得甚清:譬如若問「東」是什麼詞性詞類?答案恐怕是狀詞或形容詞等等。然而你看「水長東」的東,正如「吾欲東」「吾道東」,到底該是什麼詞?深明漢字妙處,讀歐陽詞——「飛絮蒙蒙,垂柳欄干盡日風」之句,方不可致為「詞性分析」所詒,以為「風」自然是名詞。假使如此,便是「將活龍打作死蛇弄」了。又如語法家主張必須有個動詞,方能成一句話。但是溫飛卿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名句,那動詞又在何處?它成不成「句」?如果你細玩這十個字的「組聯法」,於詩詞之道,思過半矣。第三,要講欣賞,須看詩詞人的「說話」的藝術。唐人詩句:「聖主恩深漢文帝:憐君不遣到長沙。」不說皇帝之貶謫正人是該批評的,卻說「聖」「恩」超過了漢文帝,沒有像他貶謫賈誼,遠斥於長沙卑濕之地。你看這是何等的「會講話」的藝術本領!如果你認為,這是涉及政治的議論的詩了,於抒情關係嫌遠了,那麼,李義山的《錦瑟》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不說如今追憶,惘然之情,令人不可為懷;卻說何待追憶,即在當時已是惘然不勝了。如此,不但惘然之情加一倍托出,而且宛轉低廻,餘味無盡。晏小山作《鷓鴣天》,寫道:「醉拍青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此詞寫懷人念遠,離恨無窮,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而歸信無憑,空對來書,流淚循誦——此本相思之極致也,而詞人偏曰:來書紙上訴說相思,何能為據?莫如丟開,勿效抱柱之痴,枉費傷心之淚。話似豁達,實則加幾倍寫相思之摯,相憶之苦;其字字皆從千迴百轉後得來,方能令人迴腸盪氣,長吟擊節!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一味直言白講,「我如何如何相思呀!」豈但不能感人,抑且根本不成藝術了。第四,要講詞的欣賞,不能不提到「境界」的藝術理論問題。境界一詞,雖非王國維氏所創,但專用它來講究學的,自以他為代表。他認為,詞有境界便佳,否則反是。後來他又以「意境」一詞與之互用。其說認為,像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矣;歐公的「綠楊樓外出鞦韆」,著一「出」字而境界全出矣。這乍看很像「鍊字」之說了。細按時,「鬧」寫春花怒放的艷陽景色的氣氛,「出」寫鞦韆高現於綠柳朱樓、粉牆白壁之間,因春風而倍增駘宕的神情意態。究其實際,仍然是我們中華文學藝術美學觀念中的那個「傳神」的事情,並非別有異義。我們講詩時,最尚者是神韻與高情遠韻。神者何?精氣不滅者是。韻者何?餘味不盡者是。有神,方有容光煥發,故曰「神采」。有韻,方有言外之味,故曰「韻味」。試思,神與繪畫密切相關,韻本音樂聲律之事。可知無論「寫境」(如實寫照)「造境」(藝術虛構),都必須先有高度的文化素養造詣,否則安能有神韻之可言?由是而觀,不難悟及;只標境界,並非最高之準則理想,蓋境界本身自有高下雅俗美醜之分,怎能說只要一有境界,便成好詞呢?龔自珍嘗笑不學之俗流也要作詩,開口便說是「柳綠桃紅三月天」,以為俗不可耐,可使詩人笑倒!但是,難道能說那七言一句就沒有任何境界嗎?不能的,它還是自有它的境界。問題何在?就在於沒有高情遠韻,沒有神采飄逸。可知這種道理,還須探本尋源,莫以「境界」為極則,也不要把詩詞二者用鴻溝劃斷。比如東坡於同時代詞人柳永,特賞其《八聲甘州》,「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以為「高處不減唐人」。「這高處」何指?不是說他柳耆卿只寫出了那個「境界」,而是說那詞句極有神韻。境界有時是個「死」的境界,神韻卻永遠是活的。這個分別是不容忽視的分別。第五,如上所云,已不難領悟,要講詞的欣賞,須稍稍懂得我們自己民族的文學藝術上的事情。如果只會用一些「形象的塑造」、「性格的刻畫」、「語言的生動」等語詞和概念去講我們的詞曲,良恐不免要弄成取粗遺精的後果。因此,我們文學歷史上的一些掌故、佳話、用語、風尚,不能都當作「陳言往事」而一概棄之不顧,要深思其中的道理。杜甫稱讚李白,只兩句話:「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還有人硬說這是「貶」詞(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實是詩聖老杜拈出的一個最高標準,析言之,即聲清,意新,神俊,氣逸。這是從魏晉六朝開始,經無數詩人摸索而得的一項總結性的高度概括的理論表述。如果我們對這些一無所知,又怎能談到欣賞二字呢?大者如上述。細者如古人因一字一句之精彩,傳為盛事佳話,警動朝野,到處歌吟,這種民族文化傳統,不是不值得引以為自豪和珍重的。「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人謂是「微詞」,我看這正說明了「膾炙人口」的這一詩詞藝術問題。至於古人講鍊字,講遣辭,講過脈,講搖曳,講跌宕,……種種手法章法,術語概念,也不能毫無所知而空談欣賞。那樣就是犯了一個錯覺:以為千百年來無數藝術大師的創造積累的寶貴經驗心得,都比不上我們自己目前的這麼一點學識之所能達到的「高」度。詞從唐五代起,歷北宋至南宋,由小令到中、長調慢詞,其風格手法確有差異。大抵早期多呈大方自然、雋朗高秀一路,而後期趨向精嚴凝鍊,綺密深沉。論者只可舉示差異,何必強人以愛憎。但既然風格手法不同,欣賞之集中注意點,自應隨之而轉移,豈宜膠柱而鼓瑟?所應指出的,倒是詞至末流,漸乏生氣,飠豆飠丁堆砌、藻繪塗飾者多,又極易流入尖新纖巧、輕薄側艷一派,實為惡道。因此清末詞家至有標舉詞要「重、拙、大」的主張(與輕、巧、瑣為針對。)這種歷史知識,也宜略明,因為它與欣賞的目光不是毫無關係的。序言不是論文,深細討論,非所應為;我只能將一些最簡單易曉、不致多費言說的例子,提出來以供本書讀者參考。這是因為一部辭典成於諸家眾手,篇中或不能逐一地都涉及到這些欣賞方面的問題,在此稍加申說,或可備綜合與補充之用。本辭典共收詞1518篇,撰文者共327家。這誠然是目前所能看到的一部最為豐富多彩的賞詞巨著。像我們這樣一個偉大而又有著特別悠久的文化歷史的民族,對於自己的傳統文學財富的價值絕不能是以一知半解為滿足的,我們應當不斷地研索,並且使得越來越多的人,特別是青年一代,都能對詩詞的欣賞有所體會理解,這對於我們的「四化」這一宏偉事業中的精神文明建設,關係實非淺鮮。本書的問世,必然引起海內外愛詞者的高度重視。謹以蕪言,貢愚獻頌。 周汝昌一九八五、十二、十二、呵凍寫訖乙丑十一月初一,至前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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