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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雁南:故鄉的年

  我們一家三口是在除夕當天回到陝西老家的。那天,回家的高速路上積著厚厚的冰雪,全部車輛整齊地排在最中間的車道上,稍一踩剎車就可能引發一次驚險的漂移。途中我曾經好幾次勸說父親,路況太危險,「要不算了」,可他卻執意要繼續朝老家的方向前進。

  「年紀越大,就越想回家過年。」出發之前,他曾經這樣說過。

  父親和母親都是1977年恢復高考後離開家鄉的學生。在那之前,他們從沒出過遠門;而在那次改變命運的高考之後,他們外出讀書,畢業後又遵從國家分配,在距離家鄉千里之外的河南安家落戶,並且度過了人生大半的時光。

  如今,從村裡出來的人越來越多,父親卻越來越頻繁地想回故鄉看看。

  我的老家在陝西山區的一座村落里。爺爺奶奶在那裡將5個子女撫養成人,但現在,他們全部在外工作,只有兩位老人孤零零地生活在村子裡。

  幾個兒女曾經勸兩位老人搬到山腳下的城市裡,但被他們堅決拒絕了。因為城裡沒有自己的地,也沒有村裡那些可以一起聊天的親戚們。

  「住在那兒像坐牢一樣,有什麼意思!」奶奶說。

  於是,為了和爺爺奶奶一起過年,我們在冰封的高速路上戰戰兢兢地行駛了8個小時,又緩慢開上了積滿冰雪的盤山公路,終於在除夕的傍晚抵達了老家的村口。

  對於留在村子裡的老人來說,出門在外的子女是最大的驕傲

  當我們抵達村口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相比於城市裡張燈結綵的熱鬧,這裡顯得冷清,只有各家門口的春聯和斷斷續續的鞭炮聲,透出些年味兒。

  老家所在的村子位於陝西中部的山區里,因為地處黃土高原,山勢不高,山頂也是一片平坦的闊地,所以山不稱為山,而被叫做「塬」。一條柏油小路自下而上,串起了塬上的十幾座村落。

  大多數時候,從小路進入村子的入口,都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回家的人總要路過這個必經之地,出門的人在這裡等待「村村通」的公交車;而農閑的老人們也喜歡蹲在這裡,晒晒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天。

  對於那些生活在村子裡的老人來說,各家出門在外的子女是最好的談資。早些年,家裡有人能「進城」,就足夠拿來炫耀。那個時候,能夠擁有一張城市戶口,吃上「商品糧」,是村裡每個人都羨慕的事情。20多年前,爺爺奶奶的5個子女先後考學離開了村子,在塬上的好幾個村裡都傳為佳話。

  再後來,進城的人越來越多了,村裡的人們便不再滿足於此,一個「有本事帶車回家的兒子」才是令人羨慕的。每當有小車開到村口,聚在這裡聊天的老人們都會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想看清楚是誰家的孩子。現在,買車的人越來越多,村裡人又開始悄悄比較各家汽車的好壞,他們大多認不全那些複雜的汽車標誌,但對於每輛車的價錢,卻總能記得清清楚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當有人回來,村口的那片空地就成了一個舞台。前幾次父親開車回來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是在這裡,面對眾人交織的目光,笑呵呵地從人堆里站起來,坐上兒子的小汽車,回到100米外的家裡。

  甚至有一次,爺爺還像電視里的領導人那樣,把胳膊從車窗里伸出去,沖著剛剛還在一起聊天的人們揮了揮手。

  不過這一回,我們回來得晚了,天氣也太冷,原本熱鬧的村口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那個供人們等公交車的小亭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積雪裡。接爺爺奶奶上車的計劃落了空,父親只好默默地把車開到了爺爺奶奶的院子門口,想了想,又用力地按了按喇叭。

  他們回不來,外面生意太忙

  爺爺奶奶一共有4個兒子、1個女兒,如今又有了1個孫子、3個孫女和1個外孫女。其中,包括父親在內的3個兒子,工作都在很遠的地方,只有小兒子和女兒——也就是我的小叔和姑姑生活在村子山下的市區里。

  按照家裡的規矩,姑姑過年必須要回到婆婆家裡,而4個兒子,最近十幾年也幾乎從沒有一起回過家。今年的春節,真正回到家裡的,也只有我父親和小叔兩個兒子。

  當然,這一切比我在河南經歷的過年還是要熱鬧多了。我和父親、小叔在寒風裡縮手縮腳地貼好了春聯和門神,母親和嬸嬸身為家裡的媳婦也和奶奶一起麻利地備好了晚飯。作為一家之主的爺爺,則點好了幾個爐子,讓家裡的窯洞開始透出了點暖和氣兒。

  如同黃土高原上其他的村落一樣,老家的住宅並不是房屋,而是三間拱形的窯洞。它們由磚塊壘成,上面又覆上了厚厚的黃土,保溫隔熱,村裡人常誇口說它「比空調還舒服」。至於睡覺的床,則是中間挖空的火炕,冬天燒起來,整個被窩都被烘得暖洋洋,再寒冷的天氣也能讓人睡出一身大汗。

  於是,在這個窯洞里,我們吃了這一年的團圓飯。爺爺還專門為此找出存了一年捨不得喝的白酒。不過,在這場8個人的團圓飯中,晚輩們不斷舉杯,爺爺卻幾乎沒說一句話。

  有理由相信,這樣的場景並不會讓爺爺覺得滿足。12年前的春節,全家4個兒子都回家過年,因為人太多,大家擠得連飯桌都坐不下了。我還記得,那一年的團圓飯,爺爺笑得咧開了嘴,舉著手裡的酒杯,對著桌上的晚輩說:「今年的團圓飯很熱鬧,我希望明年能繼續保持。」

  可惜,在那之後,全家人又回到了不同的城市,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團圓飯也再沒有那麼熱鬧過。

  事實上,冷清的變化瀰漫在這個新年的很多場景里,連除夕夜裡照例的祭祖儀式也不例外。

  故鄉的祭祖儀式並不複雜,在父親的爺爺居住過的窯洞里,全族男人面對先人的遺像燒紙、磕頭。2000年除夕的時候,我跟著父親參加過一次,那時,整間窯洞跪滿了黑壓壓的人,我只能遠遠地站在門外。而這一回,只有不到10個人稀稀拉拉地跪在那裡。

  「他們回不來了,外面生意太忙。」一位親戚這樣解釋他兒子的缺席。

  回到老家的族人在炭盆里一點一點燒著紙錢,旁邊的電視里,春晚的小品還在不斷引發觀眾的大笑和掌聲。

  「磕頭了!」小爺爺的一聲令下,跪著的人們匆匆磕下頭去。在他們面前,一些沒有燃盡的紙錢灰帶著火星,飄飄揚揚地飛上了屋頂。

  村裡已經很久沒有唱過秦腔了

  除夕的守歲結束後,初一的早上,我是被村裡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震醒的。那大概是村裡最有年味的時刻。不過,這些噼噼啪啪和硝煙並沒有改變爺爺的作息,他依然像往常一樣,按時起床,坐在炕頭的椅子上,擰開了桌上收音機的開關。

  打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爺爺那個銀灰色的收音機始終被固定在同一個頻道,每天早上只要一擰開關,就會有秦腔依依呀呀的唱詞流淌出來。

  「這些詞兒唱的到底是什麼啊?」我問爺爺。

  爺爺一時被問住了。他側過頭,聽了一會兒才告訴我,那彷彿是《楊家將》里的一個唱段。大多數時候,他並沒有認真在聽這些旋律,那些模糊熱鬧的唱腔,僅僅是爺爺每天早晨的生活里,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背景。

  爺爺是個地道的秦腔票友。從前村裡排樣板戲,他唱過《紅燈記》里的李玉和,也唱過《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十幾年前的暑假,我曾在村口的一場表演中,看到爺爺伴著板胡的旋律和板鼓的節奏,唱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段落。當時,全段的唱詞我一點都沒聽懂,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爺爺為了完成秦腔里高亢的唱腔,整張臉都漲得通紅。

  可是,對於年輕人而言,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秦腔已經顯得有些無趣。

  爺爺已經很久沒有機會重新吼上兩嗓子秦腔了。在生產隊解散之後,很少再有人組織排練樣板戲,唱戲的人們也很難再聚到一起。如今,村裡的人甚至說不清楚,那些用來伴奏的樂器到底被丟在了哪兒——反正,幾乎沒有人再去張羅這些。

  過年的幾天里,村裡唯一的慶祝活動是打鼓。村口支起一面大鼓,又備下一面鑼、4面鈸,6個人聚在一起就能叮叮咣咣敲上5分鐘。這些歡快的節奏原本該配上更多的項目,如今卻只有幾個老人聚在一起自娛自樂。

  「老了,沒力氣了。」爺爺敲完一輪之後,揮一揮發酸的胳膊,和一起敲打的幾位老人自嘲地笑了起來。

  年輕人是不會參與這些活動的。就在去年,因為一位親戚的過世,家裡人請來了戲班子,又唱起了久違的秦腔。可台下的觀眾再沒有表現出過去的熱情。等到戲曲結束的時候,台下只剩下寥寥幾位老人,至於年輕人和小孩子,早就耐不住性子散去了。

  流行歌曲才是他們真正感興趣的音樂。就在爺爺打開收音機,固執地聽著秦腔的時候,隔壁院子里的孩子們也跟著家裡的VCD唱起了卡拉OK。那些並不時新的歌曲音量充沛,輕易就把爺爺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秦腔蓋了過去。

  總而言之,農民靠種地是掙不來錢的

  除了春節的幾天,大部分時間,爺爺奶奶都是獨自生活在這個村子裡。

  爺爺和他的兄弟們曾經在解放初的時候,在山下的煤礦里做過礦工,他的大哥就是在一次礦難中去世的。後來,人民公社成立,爺爺也回到了村裡,老老實實地又過上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上世紀80年代土地承包之後,家裡分到了幾畝地。之後,幾個孩子一一考學、轉成城市戶口,家裡只剩下兩塊共計3畝的土地。

  平常的日子裡,爺爺奶奶兩個人在地里耕作,種些莊稼。農忙的時候,他們還會打電話,把距離最近的小叔叫回家裡,讓他幫著幹些農活兒。

  不過,對於早早進城當上幹部的小叔,這些工作實在過於繁重了。

  更何況,種地根本沒給爺爺奶奶帶來什麼收入。黃土高原上氣候不好,土地大多廣種薄收,一年辛苦勞作下來,只有一兩千斤麥子的收成,最多也就能掙到1000多元——幾乎抵不上化肥的花銷。

  90年代,村裡流行起種經濟作物,爺爺奶奶也猶猶豫豫地轉變觀念,跟隨潮流,在其中一塊地里種上100多棵「據說很賺錢」的蘋果樹。

  然而在經過了5年的育苗、扦插等複雜的培育之後,好容易長出的蘋果並沒有給家裡帶來想像中的收入。事實上,最開始的那幾年,爺爺奶奶賣蘋果的收入跟種地的收入相比,並沒有什麼變化。

  唯一讓他們感到些許安慰的是,從種莊稼改為種樹之後,國家每年多給了幾十元「退耕還林」的補貼。

  「總而言之,農民靠種地是掙不來錢的。」回憶起那些年,爺爺嘆著氣總結說。

  最近兩年,在村裡的一次重新分配之後,爺爺又得到一片不大不小的土地。那兒離家足足有5公里,而且土壤貧瘠,幾乎種不了什麼莊稼。一番精打細算之後,爺爺決定在那裡種上些花椒樹:不用常常照顧,還能收穫些上好的花椒,而且,這些布滿了刺的、乾巴巴的枝條,還能像蘋果樹一樣,換來國家「退耕還林」的補貼。

  但日常的照料和收穫時的採摘還是少不了的。每到那個時候,爺爺就需要大清早出門,走上來回10公里的山路,幹上一天的農活兒,直到天黑才能回到家裡。

  土地就是老人們最重要的財產,可年輕人卻不願意再以種地為生

  因為覺得太過辛苦,小叔堅決不同意爺爺去耕種那片新分來的地,他希望讓那些花椒樹在那片遙遠的土地上自生自滅。對此,爺爺奶奶並沒有表示抗議——事實上,他們是顧不上抗議。更大的變故發生了,小叔已經「先斬後奏」,把家裡的那片麥地悄悄送給了另外一戶親戚。

  小叔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每天走那麼遠的路去種地,又辛苦又掙不來錢。萬一把身體累壞了可怎麼辦啊?」小叔不止一次對爺爺奶奶說。

  爺爺奶奶的兩塊地離家裡不遠,但過去的路卻並不好走,趕上下雨天,沒走幾步,鞋上就會沾滿沉沉的一腳泥。更何況,在幾個子女看來,大家每年寄回家的生活費已經遠遠超過了種地的收入,反倒是老人種地的來回奔波總讓大家覺得擔心。

  「送出去也好。」連我聽到消息時也是鬆了口氣的感覺。

  可爺爺奶奶並不領情,兒子「先斬後奏」的行為把他們氣壞了。儘管村裡的年輕人早就發現,在田裡辛苦耕種一年所換來的收入,還趕不上在省城裡當一個月的小工,可對於兩位大半輩子都在種地的老人而言,土地仍然是自己最重要的財產。

  因此,每當想起自己一份「重要的財產」被白白送了人,奶奶都會恨恨地抱怨一句「敗家子」,尤其是在她需要花錢買面的時候。

  在那之前,爺爺奶奶家裡吃的麵粉都是自己地里的麥子打出來的,看起來有點發黃,卻因為「沒有添加劑」,深受幾位在外地工作的子女的喜愛。而現在,家裡不僅沒了自產的「綠色食品」,還需要花錢去買那些「來歷不明」的麵粉,這讓奶奶每次想起來都會氣憤不已。

  離爺爺奶奶最近的小叔最常接收到這些抱怨。因此,每次回到老家,他都會檢查家裡的麵缸,在發現快吃完的時候迅速買回麵粉把它補滿,讓兩位老人盡量忘記自己那塊已經送人的地。

  「我真的是不容易啊!」有一次,喝醉了酒的小叔在電話里對我抱怨。

  唯一留下的那片蘋果園依舊是他最大的負擔。每年秋天,他和同樣在附近城裡工作的姑姑都會被爺爺奶奶叫回家,弓著腰,從低矮的蘋果樹上把滿園成熟的蘋果一個一個摘下來,堆在紙箱里。

  有一次,姑姑在電話里告訴我,一天的時間,她和我小叔摘了4000多斤蘋果,足足堆滿了家裡的整個院子。

  「我現在看見蘋果就想吐!」姑姑說。

  那些摘下來的蘋果,大多都直接交給了前來收購的果汁、果醋廠。10年前,紅富士蘋果在北京的市場上兩元一斤,可家裡收穫的蘋果,每斤的收購價從沒超過兩角錢。

  可以想像,小叔和姑姑發現自己腰酸背痛的結果只換來了七八百元,是一種多麼鬱悶的心情——這還是沒有扣除肥料、農藥等成本的毛收入。

  有一年,小叔乾脆想了個新辦法。他自己花錢包了輛車,請同事們來家裡「體驗農家採摘」,最後請大家吃一頓飯作為答謝。結束後一算賬,單是包車和請大家吃飯的費用,就超過了1000元,兩位老人在果園裡一年的勞作,就算是白乾了。

  「敗家子!」聽到賬目的奶奶忍不住又憤憤地抱怨起來。

  大年初二的那天,我踩著積雪覆蓋的泥巴,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蘋果園裡。這是爺爺奶奶最後一片用心耕種的土地,近百棵枝枝杈杈的果樹光禿禿地立在雪地里,等待著來年新的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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