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場 | 《晝顏》: 白日美人,一朵深淵色
日本文化對短暫而極致的美有一種病態的迷戀,白日盛開、夜晚凋零的牽牛花被稱為「晝顏」,以此對應劇中那些沉溺於婚外不倫之戀的犀利人妻,當是再恰切不過。與謝蕪村有俳句云:「牽牛花呀,一朵深淵色」,不倫之戀,猶如深淵在側,不管是主動挑戰的魔女利佳子,還是情難自已的小主婦紗和,墜落,成了誘惑;穩守,則是困苦的堅持。兩個絕無任何相同之處的女人,成了一張紙的兩面,在婚姻家庭乏味而冷漠的底布上,將一段工作日下午三點的畸戀,譜出了驚心動魄的暗地妖嬈。《晝顏》無論題意還是主旨均緊靠路易斯·布努埃爾的名作《白日美人》(日本亦譯作《晝顏》,利佳子在邂逅援交時也提到了這部電影),中產階級主婦因不滿於沉悶無聊的家庭生活,待丈夫上班後,就跑到妓院賣淫,她的接客時間固定在下午兩點到五點,她對性虐異乎尋常的癖好已經大大超越了尋求刺激的尺度,更接近一種女性意識覺醒的符號化闡釋,布努埃爾讓她喊出了那句著名的女性主義口號:「每個女人都想成為一個妓女」,影片的故事和概念在今天依舊不過時,《晝顏》將目光投射於當下的日本,更具現實觀照意義,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統計,日本每3對夫妻就有1對離婚,更為現實的是,日本《周刊SPA!》雜誌的一項調查顯示,在100名年齡在35歲至45歲且有孩子的已婚女性中,近六成人表示「對丈夫越來越沒興趣」,約半數「對丈夫存在生理上的厭惡感」,近四成認為「除了老實和賺錢外,丈夫簡直一無是處」。遍布城市周邊的情人旅館和屢見不鮮的家庭主婦援交現象,從另一面側寫出了一夫一妻制度的緩慢崩潰,因為「這制度不符合人的本性、慾望和野心」。
《晝顏》自播出以來,因為話題新銳、意識大膽,觀眾頻呼「盡毀三觀」,但比起現實,電視劇只不過是公開發聲,讓這頭房間中的大象走進了公眾的視野。日本社會是典型的男權中心,女性在政治參與、經濟決策以及公共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極其有限,「男人掙錢,女人持家」是日本家庭男女分工的基本形態,找一個職業穩定和收入豐厚的可靠丈夫也成為日本女性的基本婚姻觀。利佳子和紗和的擇偶無疑都是這種婚姻觀主宰下的產物,利佳子的丈夫視妻子為增添虛榮心的仙妻玩偶和操持家務的免費保姆,對她的心靈抱以無視和輕蔑的態度,紗和的丈夫將自我保養視為頭等大事,每天敷面膜、戴髮網睡覺、唯一的柔情都給了飼養的倉鼠,卻把妻子架空在五年的無性婚姻中漸漸枯萎。無論是出眾的樣貌身材,還是乖巧溫順的脾氣秉性,不過都是放置在貨架上明碼標價任由男性挑選的商品,不管出價高低,入手後妻子就成了一台冰箱,打開門就可予取予求,卻不再付出一點心力進行維護保養。一部非黃金檔的深夜劇,居然取得了15點的驕人收視率。其制勝法寶,不僅在於以自然主義手法復刻現實,更調動了普遍共鳴,每個在暗無天日的無味婚姻中泥足深陷的普通主婦,很難不被利佳子的這段獨白刺痛內心:「僅僅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刺激,就能體會到活著的感受,如果沒有關注著我的人,我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活著」,這哪裡是進退有度的犀利人妻?分明是脆弱無助的絕望主婦!人妻是被剝奪了性別的人類,從此不再被當作女性對待和讚美,自由繁花似錦,卻已與她無關。性,成了她們對抗無聊生活的唯一利器,當一個女人對性豁達了,對世界也就豁達了,晝顏妻們冷冷地對這個世界說:只有在外面有了男人,才會因為自知理虧而對丈夫和孩子更好,否則誰會甘心為男人洗內褲呢?洗鍊的敘事、精妙的剪輯、經典的台詞金句、淋漓深刻的內心戲,輔以日式審美中特有的極端、無常的哀矜基調,將兩個處於道德審判焦點上的爭議女性烘托得十分討喜,觀眾亦將同情的砝碼加諸在她們身上,並最終理解和認同了她們的轉變與選擇。
《白日美人》在結尾處陡然翻轉,暗示一切其實都未發生過,塞維莉娜那些最深層的墮落體驗,只不過是被壓抑的慾望在同一副肉體中分離出來的另一個自我,與本我在幻覺中天人交戰,它的優雅和非審判性旨在令觀眾不帶一絲道德壓力地放縱他們的負罪愉悅。《晝顏》則將這些幻想徹底坐實,紗和與老師的婚外情青澀有如初戀,害羞、靦腆的兩人,約會也不過是散步、看昆蟲,最多只是牽牽手,在這些片段上,導演的運鏡頗為用心,兩個人周身都籠罩著一層光暈,清新、傷感又惘然。然而正是這些看似俗濫的純情戲碼,卻點滴鑿穿了紗和從未被愛情滋養過的心房,使得從未打算背叛丈夫、破壞他人家庭的她,不可遏制地滑向了雲之彼端的愛情。上戶彩通過大量的內心獨白和細微的表情動作,將紗和的糾結和痛苦表達得細膩而傳神。美麗、性感的利佳子,看似強勢老練,其實內心比紗和還要單純,遇到一個能懂她的人,立刻拋棄了尋歡的初衷和優渥的生活。她渴望找到自己,不惜與一種錯誤的方式玉石俱焚,她的心態卑微:「哪怕他們在想得到我的時候尊重我,那也是好的,」吉瀨美智子將利佳子女人和女孩的一面完美結合,也是本劇中最受觀眾喜歡的角色。
遊戲規則就應該以遊戲的心態對待,一旦認真就輸了,利佳子和紗和無疑都是不及格的玩家。愛情之有別於婚姻,在於它是一種充分個人化的、非秩序、非理性的行為和話語方式,甚至會演變為一種異己的、顛覆性的力量,卻依然讓人九死不悔。兩個家庭分崩離析,身無長技的利佳子甚至去到酒吧陪酒賣笑,原本清純柔弱的紗和走得更遠更極端。好在命運對兩人還沒有冷酷到底,讓她們的晝顏之旅砸在渣男手上。北野老師和加藤畫家,顏值、身材皆是一時上選,一個溫柔深情,一個成熟內斂,都表現出了令人擊節的周全與擔當。然而,一份真誠、絕望而無處附著的愛,終究只是在社會倫理和家庭規條雙重夾擊下癱瘓了的殘缺者,成為對現代人情感枯竭的揭示與反諷。在經歷了痛苦的掙扎、徒勞的努力和心碎的絕望之後,北野和加藤都以慘烈的方式表達了對愛情的犧牲與承讓。換個角度說,作為利佳子和紗和真正意義上的「初戀」,這兩段感情雖然俱都死無全屍,卻也算得功德圓滿。
日劇近幾年在文化輸出上早已不是韓劇的對手,但在話題深度和現實力度上,仍然具有珠峰高度。《晝顏》雖然在不倫之戀上有所附麗,卻並沒有就此逢迎給觀眾一個大團圓。利佳子做回心如止水的主婦,紗和了斷過往,重新上路,鏡頭推至她和她的行李——一個娜拉式的結局。兩位丈夫的性格在最後瞬間立體,徹對利佳子的既往不咎或許是對家庭利弊權衡之後的考慮,但相比之前「你是我養的,我可以出軌,而你不行」的倨傲、冷酷,何嘗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包容。當俊介得知紗和出軌時,這個娘娘腔、窩囊廢演技大爆發,他痛哭流涕,哭著念完大段的台詞,那是無助、是愛、是挽留,也是懦弱,你發現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也是個空心的可憐人,一股涼意會直冒上來。這就是現實,不會在決定新生的地方停止,它留下了三個破碎的家庭,以及在愛情殘片和內心傷痕中跌跌撞撞的餘生。
在對愛情表達了相當誠意的禮讚後,整部劇拉回到道德大義:紗和沉痛懺悔出軌給家人、親友帶來的滅頂之災,充滿了覺後禪的冷硬味道。從《白日美人》到《晝顏》,已經過去快50年,我們置身的社會卻沒有發生質的改變:男性可以藉由一夫多妻以及嫖妓制度以及社會輿論的寬容在享受婚姻生活的同時不耽誤他們的多性伴生活,而女性則被剝奪了大部分的發聲機會,以性抗爭,顯得格外脆弱,即使一擊得手,亦不免傷人八百、自損一千。女性的激情、需求與衝動,永遠只能來自她們自身,無法寄寓男性來完成,這種需求與衝動深深植根於她們的心底,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就像喵喵叫是貓的本能一樣。出走的紗和,她的臉會被彼岸的光照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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