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精心創作《連環套》遭傅雷嚴厲批評

張愛玲愛錯了人,這是不爭的事實。有的「張傳」作家把胡張戀寫成了「寶黛愛情」,這是因為他們不會用別的手法寫愛情,只能以才子佳人做比。

這一段亂世因緣,實是複雜得很。

胡蘭成的闖入,對張愛玲來說,並非像流星那樣倏忽而沒,而是對她後來的人生起了深刻影響。

首先一個,就是導致張愛玲創作勢頭的明顯減弱。

前面提到過,兩人的熱戀、同居,其情也熾,結果弄得「兩人都吃力」,胡蘭成只好回南京去,讓張愛玲有時間寫作。

這之後,張愛玲的寫作仍然勤奮,重頭散文連翩而出,蔚為大觀。但在小說創作上,則明顯衰退。雖有《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出來,但豐瞻華麗的高峰期已過,無法與《金鎖記》、《傾城之戀》等相提並論了。

特別是從1944年1月在《萬象》連載的長篇小說《連環套》,就更為粗糙。連載六期後,不得不自行「腰斬」。

她在香港時曾聽炎櫻講過麥唐納太太的故事,加之她在上海又認識了麥唐納太太,《連環套》就是根據這位太太的經歷而寫出,主人公霓喜也即麥唐納太太的化身。素材用得不錯,不過,故事和人物對話卻是用了酷似章回小說的語言寫出,有人覺得不倫不類。

就在這年的五月,文壇中有一位「大將」,匿名給了張愛玲一記迎頭悶棍。這位大將,就是當時蟄居上海的大翻譯家傅雷。

傅雷先生翻譯的巴爾扎克小說,和在戰前就開始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文筆美倫美奐,後人恐再不可企及。他同時也寫文論,但哪一篇恐怕也沒有評張愛玲的這篇名氣大。

他對張愛玲的崛起,也一直是關注,深為張愛玲出頭過早而惋惜。直到《連環套》出來,見竟是沿用舊小說的腔調來寫現代故事,覺得不能忍了,要當頭棒喝一聲。

他以「迅雨」為筆名,寫了一篇批評文章,題為《論張愛玲的小說》,交給了柯靈,就在五月的《萬象》上登出。

一面在發作者的小說,一面又登批評作者的文章,在柯靈看來,這並不衝突。所謂「開明」二字,無非就是容得下人家批評。

這篇萬字長文一出,立刻引發諸多猜測——「迅雨」是誰?

眾人都知道肯定是個大手筆,但怎麼也沒法從「雨」猜到「雷」上去。倒是因為文中多次引用法國作家的掌故,所以有人懷疑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法國文學翻譯家李健吾,但看文風又不像。

傅雷的這篇「砸磚」文章,首先還是肯定了張愛玲的好,說張愛玲的出現,是讓人始料不及的「奇花異卉」,特別《金鎖記》「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而後就掄開了「政治正確」大棒,說張愛玲的作品,主人公全都是遺少和小資,「全都為男女問題這惡夢所苦」。

接著是對《連環套》集中開火,說這篇小說不僅放棄了有意義的主題,還放棄了作者最擅長的心理描寫,單憑想像的技巧編故事。這是「熟極而流」,跟讀者打哈哈。這種不負責任的寫作,發生在《金鎖記》的作者身上,太出人意外。

傅雷斷言:「《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他警告張愛玲不要太醉心於玩技巧,尤其是用舊小說筆法,如同玩火,弄不好會把自己的才華給燒掉了。題材方面也要更寬一些,因為「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畢竟還遼闊得很。」

全文結尾,僅有兩句: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下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文章是好意,技巧問題說得也對,但是對張愛玲基本沒有正面效果。她大受刺激,不僅不聽,反而決定立即出版小說集《傳奇》,公開申明,就是要「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

但是對《連環套》,她本人也不滿意,決定在當年《萬象》第六期後中斷連載,此後就再也沒給《萬象》稿件了。

兩個月後,張愛玲有《自己的文章》一文在《新東方》雜誌發表。一般說來,雜誌都有兩個月的組稿、編輯周期,這可以說是對「迅雨」文章立刻做出了回應。

大家都曉得,吾國吾民,有一句流行的俗語:「老婆是別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張愛玲此文的標題,就是取自此意。

她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永恆的意味。」

張愛玲主張寫小人物,認為「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個時代的總量。」

她聲稱:「一般所說的『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

在這裡,她是把傅雷的「主題狹窄論」完全駁回,堅信自己的小說「永恆」。

而後,她又辯解道,自己是「用參差對照的手法,寫現代人的虛偽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意思是說,傅雷沒看出她小說中的人性複雜來,以為她真的很欣賞小市民的浮華和虛偽。

這些觀點,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才被中國的文學界普遍認同。當時她說的這些話,大概沒幾個人能懂。

其實傅雷先生的文章里,對張愛玲寫作的技巧還是很欣賞的,也批評了五四以來「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批評還涉及到了巴金作品,只是在發表時被柯靈刪掉,如果原樣照登,也許張愛玲受的刺激要小得多。

張愛玲雖然在文藝觀上不接受傅雷的批評,但潛意識裡自信心大為受損,主動對《連環套》「腰斬」,其實就是默認了批評。並且「腰斬」後沒再續寫,也沒收進作品集里。

寫作的人,大抵都很敏感,受不了這樣「強力」的批評。張愛玲的創作轉入低落期,傅雷文章所起的作用相當大。

當今有人評價,《連環套》其實是張愛玲小說中結構最嚴謹的一部,環環相扣,少一環都不行,每個人物都不是多餘的,每處伏筆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可見她用功之大。

原以為必得喝彩,卻不料橫遭狙擊,她怎能不黯然!

直到1976年《連環套》這篇小說被人「淘」出,才收入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的《張看》中。其時,張愛玲還特別在《張看》自序里說:「三十年不見,儘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

至於「迅雨」究竟是何方神聖?張愛玲則長期蒙在鼓裡,直到1952年,她去了香港,結識了宋淇(林以亮)夫婦,才從他們口中知道「迅雨」原來是傅雷。

張愛玲聽了,很驚訝,但也沒說什麼。

傅雷先生才華橫溢,著作等身,其譯著《約翰•克利斯朵夫》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前後不知影響了多少「時代青年」的世界觀。可惜,在1966年9月文革爆發之初,他遭遇了紅衛兵更為嚴酷的「政治正確」大棒,夫婦倆含冤自盡。

他對張愛玲,其實還是很愛惜的。其子傅聰後來回憶說:在他十歲左右的時候,整天聽父母議論張愛玲長張愛玲短的,可謂「念念在茲」!

無獨有偶,就在傅雷文章發表的當月起,胡蘭成也有文章《論張愛玲》在《雜誌》上分兩期發表,高調熱捧張愛玲。這篇文章,應是在三、四月間寫的——正是胡張熱戀時。

兩篇文章,一褒一貶,一時瑜亮,令張愛玲成了聚光燈下的人物。

胡蘭成本不以文論見長,這篇算是門外談文,所談的文學技巧問題較少,倒像是在分析張愛玲的人生觀和文學觀。

該文有太多的抒情味,部分段落極像何其芳先生早期的散文詩,但其間也有高論,比如:「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的受傷的鬥士的凄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株新生的苗……魯迅是尖銳地面對著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裡,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

據研究者考證,他是將張愛玲與魯迅相提並論的第一人。文中對張愛玲創作「從政治走回人間」的評價,顯然來自張愛玲自己的意思。

文中有一些觀點很值得注意。

他將張愛玲定位為「個人主義者」。這個表述,誤導了後來的一些張傳作家,把張愛玲的創作界定為「個人主義寫作」,而且這個詞完全被他們誤讀,成了「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代名詞。言外之意,是說張愛玲的寫作態度冷漠、自我,不關心他人疾苦。

其實胡蘭成的意思是:張愛玲的寫作,是以人為本位的寫作,探究作為個體的人不幸命運的根源,揭示「時代的陰暗」對個人的摧殘,訴說老百姓尋求安穩的願望。

在這個意義上,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她和魯迅所不同的是,「她不開(葯)方,她是止於偉大的尋求」。

胡蘭成對張愛玲的這些評價,極為精當,迄今很少有人能超越。

此外他對魯迅的評價,也相當透僻。他說:「時代的陰暗給於文學的摧折真是可驚的,沒有摧折的是魯迅,但也是靠的尼采式的超人的憤怒才支持了他自己。」

胡蘭成對魯迅,一直是很景仰的。他二十幾歲在廣西,曾出過一本散文集《西江上》,後來他到南京時,恭恭敬敬給魯迅寄去了一本。此事,《魯迅日記》1933年4月1日有記載:「得胡蘭成由南京寄贈之《西江上》一本。」

胡蘭成後來在給台灣作家朱西寧的一封信中,曾經提到:「……我乃想起戰時在上海許廣平對我說的一節話:『雖兄弟不睦後,作人先生每出書,魯迅先生還是買來看,對家裡人說作人先生的文章寫得好,只是時人不懂。』」(見朱天文《花憶前身•懺情之書》)

這話不是泛泛之論。由此,有學者認為胡蘭成極有可能見過魯迅(見劉錚《胡蘭成交遊考》)。

比較詭異的是,他與傅雷一樣,也對張愛玲未來的「江郎才盡」有隱憂:「她對於人生的初戀將有一天成為過去,那時候將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悵然若失,而她的才華將枯萎。」

這兩個最早評論張愛玲的人,都「不幸而言中」!

胡蘭成初識張愛玲之時,就已是官場失意人,宣傳部政務次長之職在前一年就已失去,這時百無聊賴,對文學也有了興趣。

1944年秋,由日本人出錢,他去南京出面辦了一份文藝刊物《苦竹》。這期間,張愛玲也曾經去南京暫住,全力支持,將《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三篇重要作品交《苦竹》發表,反倒冷落了她的老東家《雜誌》。

不過《苦竹》在辦了兩期後,主旨轉向時政。原來是胡蘭成預見時局要變,想為自己留後手,要先造一些輿論。張愛玲也就把陣地轉回了《雜誌》和《天地》。

《苦竹》在上海印行,一共出了四期。在此期間,胡蘭成野心復萌,又辦了一份政論性刊物,叫《大公周刊》,在南京發行。

他與一批「持不同政見」的日本軍人交往頗深,所以這個刊物上連續發表主張日本撤兵的政論文,還刊登了延安、重慶的電訊,顯出了與南京偽政府很不同的立場。這樣做,是想以此為將來鋪墊一條後路。

在南京期間,有人曾去過胡宅,見到胡、張兩人一同打網球歸來,此人後來在回憶文章中說,當時的張愛玲「年齡略輕,面容娟秀,顯露出一股青春鍾靈的活力。」(古之紅《往事哪堪回味》)

這個印象,當然不錯。這一年的夏秋,還是張愛玲的好日子,創作勢頭雖然減弱了,但因有《傳奇》的出版,外面一時還很熱鬧。

《傳奇》的封面,是她親手設計——「整個一色的孔雀藍,沒有圖章,只印上黑字,不留半點空白,濃稠得使人窒息。以後才聽見我姑姑說我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顏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淺的藍綠色。沒想到對色彩的偏愛也有遺傳。」(《對照記》)

8月15日,也就是她結婚前後,《傳奇》出版,四天內一銷而空。九月份又趁勢再版,封面特意請炎櫻重新設計,由張愛玲自己臨摹而成。

盛名之下,張愛玲躊躇滿志。其時,弟弟張子靜不安於室,與幾個同學合辦同仁刊物《飆》。幾個小孩子也是了得,居然拉到了唐弢、董樂山、施濟美的稿子。大家都知道張愛玲的名聲如日中天,就鼓動張子靜去找他姐姐索稿。

張愛玲聽弟弟講完來意,一口回絕:「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

說完,又略有些歉意,隨手拿了一張她自己畫的素描,交給弟弟,允許他拿去做插圖。

張子靜失望之餘,在同學的慫恿下,斗膽寫了一篇千字文《我的姊姊張愛玲》,發在自己刊物上,裡面說了一些姐姐的小掌故。好在張愛玲後來看了也沒有生氣,一笑置之。

這文章,提到了張愛玲說的一段話:「一個人假使沒有什麼特長,最好是做的特別,可以引人注意,我認為與其做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大家都曉得有這麼一個人,不管他是好還是壞人,但名氣總歸有了.。」

這倒有些像《三國》曹操的世界觀了!不過,考察張愛玲的創作手法,她完全可能這樣想。潘柳黛後來關於張愛玲穿衣喜歡招搖的一段話,很可能就是由這段話「化用」而來。

這一時期,又發生了一個「灰鈿」事件,宣告張愛玲與《萬象》的關係公開破裂。

張愛玲七月份腰斬了《連環套》,《萬象》編輯室很被動,連續兩期不得不向讀者再三解釋,但是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再加上《傳奇》沒給中央書店做,而給了《雜誌》出版,老闆平襟亞有氣,於是在一份小報《海報》上,發表署名「秋翁」文章《一千元的灰鈿》,稱張愛玲在1943年底預支《連環套》稿費時,雙方講好每期一千元,先交兩期稿件,第一筆預支兩千元,下年一月開始連載,以後每月預支一千元。依此累計預支了七千元,到五月份時已將第七期稿費支走,可是第七期的稿子沒有交,就此腰斬,這就等於多支了一千元未退還。

張愛玲不認這個帳,先是去信辯白,後來又寫了《不得不說的廢話》,寄給《語林》雜誌主編錢公俠,錢主編又請平襟亞也寫一篇《一千元的經過》,兩篇在《語林》第二期上同時刊出。

據張愛玲說:「三十二年(1943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支票給我。但是不知為什麼賬簿卻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平襟亞話說得也很硬,說一共領取了七期的稿費,都有張愛玲的收據在:「當時曾搜集到張小姐每次取款證據(收條與回單),匯粘一冊……物證尚在,還希張小姐前來查驗,倘有誣陷張小姐處,願受法律裁製,並刊登各大報廣告不論若干次向張小姐道歉。」

該文還附了稿費清單,筆筆清楚。特別是有異議的第一次預支的兩千元,「秋翁」先生寫明,是「永豐銀行支票,銀行有帳可以查對」。

在發表兩方聲明的同時,錢公俠做了和事佬,以編者身份稱:「深信此一千元決為某一方面之誤記,而非圖賴或有意為難,希望此一樁公案從此不了了之,彼此勿存芥蒂。」

這筆「灰色鈔票」,張愛玲到底拿了還是沒拿,當時就這麼以糊塗官司收場。

在「爭吵」中,張愛玲的文章題目很沖,可見火氣很大,除了對秋翁小題大做有氣外,估計也是對《萬象》登載了「迅雨」的文章耿耿於懷。

平襟亞也是有氣難消,後來有刊物約請十位文人寫一篇「接力」小說,題目為《紅葉》,輪到平襟亞,他便借題發揮,寫了一對年輕夫婦在自家園中觀賞花樹。那女子忽發奇想,問老園丁:「這裡有沒有狐仙?」老園丁答:「這裡是沒有的,而某家園中,每逢月夜,時常出現一妖狐,對月兒焚香拜禱,香焚了一爐,又焚一爐,一爐一爐地焚著。直到最後,竟修鍊成功,幻為嬋娟美女,出來迷人……」所指再明白不過。

接下來,輪到著名的「報刊補白大王」鄭逸梅。鄭老先生覺得即便這是戲謔,也頗為不妥,便一筆盪開,岔到別處去了。

對於「迅雨」文章和「灰鈿事件」,胡蘭成在1945年6月,又以「胡覽乘」為筆名,在《天地》月刊發表《張愛玲與左派》一文,對張予以聲援,他針對「迅雨」說:「左派理論家只說要提倡集團主義,要描寫群眾,其實要描寫群眾,便該懂得群眾乃是平常人……」針對「灰鈿事件」他說:「她認真工作,從不沾人便宜,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費上吃虧,用怎樣高尚的話也打不動她。」

「灰鈿事件」後來經人考證,曲在張愛玲,直在平老闆,大概是張愛玲少年時「我忘了」的毛病又犯了。不過至今也有一些「張傳」作家堅信張愛玲無辜,認為她「平白無故地受了平襟亞的信口雌黃的誣衊」。

當此大紅大紫之時,忽然受到這許多「攻擊」,張愛玲雖還不至於齜睚必報,但也一句軟話沒說。她生性冷傲,現在更不管是什麼大人物,都一概回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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