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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我,陷入了生命中最大的困境

《一個人的西部》雪漠 著

經歷了弟弟的死,我的眼中,再也沒啥更大的磨難和打擊了。對我來說,夢想之外的一切,都像不斷流淌的溪水,我是走在小溪邊上的人。我不想留住那溪水,只願靜靜地走路。1993年1月,我從喧鬧的世界走進了寧靜的小屋。那小屋,在很早就租下了,一有空,我就去閉關。但1992年3月到12月之間,雖然也有各種各樣的事干擾我,但每天大多能堅持三到四座禪修,有六到八個小時。我每天早上三點起床,到八點上班時,我一般能修兩座。中午和晚上也能各修一座。但那期待中的覺悟,還是看不到影子。那時節,我就像風中的柳絮,隨著世事不斷飄移。寫作一直不太順利,因此,我總是非常焦慮。幸好,禪修讓我有了一種定力,沒被環境同化,也沒有因為忙碌而丟掉我的追求。

不管座下要處理多少事情,不管寫不出東西時,我有多麼焦慮,座上的我,都是寧靜和超然的。我很少在禪修時考慮其他事情。修行為我營造了一個寧靜安詳的氛圍,我才沒被紛擾的世事攪亂了心。

那時節,我也會常常寫一些詩,提醒自己:

卿卿修道已成功,上座好似觀世音。

一見邪師口吐穢,食肉夜叉怒空行。

只是師尊偶一試,虛名引來鬥牛風。

黃髮衝冠紅顏怒,不怕火燒功德林?

卿說要降魔,斬盡諸魔軍。

何必跟瘋狗,計較賽吠聲。

烏雲自來去,是非勿上心。

性命呼吸間,轉瞬即成空。

誹謗是梵樂,不鬥不嗔恨。

不爭不解釋,放下是正行。

卿當守空性,妄想自滌清。

每天,我一上座,就好像離開凡塵俗世,到了凈土。那溫柔而清涼的氛圍,就像母親的手,一下一下,撫慰我焦慮不安的心靈。我很喜歡那種寧靜。或許是因為對寧靜的偏愛,我一直不覺得禪修枯燥乏味,也始終不覺得禪修是一件苦事。我從不在禪修上敷衍了事。我很明白,禪修是為了定心得慧,這是做給自己的,不是為了討好佛菩薩。它是我發自內心的一種需要,是一種完成自己的方式。在我的生命中,它甚至比寫作更重要。在寫作和禪修之間,禪修總排在前面。我的習慣是在書桌前禪修,有感覺了,就寫;沒感覺了,就觀修。因為我知道,要是禪修不成功,我也寫不出啥大東西。我將寫出好東西的可能性,像押寶一樣,壓在我自己的靈魂升華上。

我愛禪修,並不是因為我貪戀寧靜,而是因為我嚮往大智慧和大慈悲。這嚮往,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名啊、利啊之類的追求,對我毫無意義,我不是為了那些東西活著的。我也明白,一個人最初可能並不貪戀那些東西,但隨著環境的腌,他就會慢慢覺出那東西的重要性。當他覺得那些東西也很重要時,他的心靈就已變異了。剛開始,他很難發現自己的變化,即使發現了,也很可能不願承認,最後不得不承認時,可能已六神無主了。所以,我必須堅持禪修。

我需要教委的工作,它為我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它同時又是一個染缸,裡面充滿了功利、慾望、機心和各種陋習。它的負面影響,是千絲萬縷的。如果沒有足夠的警覺,我就會輕易被它污染。它會激活我內心一些負面的東西。這是非常可怕的。雖然我已破除了諸多的執著,但如果不堅持禪修、拒絕環境中的異味,我那趨向於潔凈的心,還是有可能會被環境污染的。我有幾位很好的學生,剛學禪修時,很有信心,升華很快,後來,一陷入單位,就很快被異化了。人一旦被異化,再反顧信仰時,會否定自己的當初,也甚至會否定信仰。要改變這種狀態,也許只有在死亡降臨時,才有可能,像心印法師,要是沒有絕症,她是不可能實現超越的。所以,我老說身邊的幾位志願者已超過心印法師,我的理由是,他們是在健康時堅定地選擇了信仰的,要是心印法師仍然健康的話,她可能仍然會選擇世俗的成功。要知道,信仰之路並不平坦,陷阱很多。有些陷阱非常明顯,你可以輕易識破;有些陷阱卻偽裝得非常成功,你陷入其中也不易察覺;有些甚至是貌似信仰的魔桶,就更危險了。要是你還沒有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位上師,走偏時,是沒人能告訴你的。所以,那時的我,必須非常小心、苛刻地對待自己,時時自省、自律、自強,始終以佛菩薩為標杆,約束、調伏、升華自己的心,否則,我在文學上的苦修,也是很難成功的。寫出《入竅》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再沒出現很好的寫作感覺,1993年,我仍然每天寫作,但都不成功,就扔了再寫,寫了再扔,依然非常苦悶。有時,連續一個月的寫作——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煎熬——讓我從肉體到精神,都疲勞到極點,我漸漸有了一種透支的感覺。唯有在讀書時,我還能感覺到一線希望。

那時,我讀了很多書,以俄羅斯文學為主。大部分小說,我都是通讀,唯有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我精讀了好幾遍,有的也在書上做了批註。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雖然寫作一直不順利,但我的心靈一直在成長著。我的靈魂開始獨立了,因此,才能跟兩位世界級大文豪對話。我更沒想到,再過幾個月,我就會迎來文學的頓悟。相反,我越來越絕望了。我的黑夜越來越濃,我尋求一處寧靜的、能讓我寫出東西的所在,但那伊甸園,卻遠到夢裡去了,那時的我是痛苦的。我對文學的執著達到了頂峰。

無論在做什麼,我都想著寫作,我只想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我非常害怕,怕那堅持了多年的夢想,會無疾而終。我整天都在練筆,就連夢裡也在練筆,我很想找到一個能與之靈魂溝通的人,向他傾訴我的期待。但迎接我的,只有孤獨。世界仍叫我感動,但我心裡,已填滿了寫不出東西的焦慮,那些感動,也總會在我提筆的那一刻,悄悄地溜走。它多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呀。但是,我也覺不出那可愛了。我只想好好地寫作。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獵原》出版後,魯新雲看到那後記,才知道我當初的痛苦,就對我說,活該!孤獨時,你為啥不找我?但她不知道,那時節,任何人都拯救不了我,讓我痛苦的,是靈魂深處的一種孤獨,不是孤單。任何親友的陪伴,都不能解除我的痛苦和無助,能拯救我的,只有心靈的明白。但是,無論在修行上,還是在文學上,我都沒有找到能令我明白的老師,只能拚命地讀書。

那個月里,我讀書九十八個小時,寫作三十個小時,用於工作的時間,已很少了。

蒲龍給了我很大的自由,他安排我編《武威教育簡報》,其他的工作也不多了。那報紙一個月才出版一期,編起來不難,組稿時還能隨時下鄉採訪,我就有了大量的閑暇時間。那時,我一天修四座,每座兩到三個小時,除了處理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我很少外出。但修行和寫作,仍然沒有出現質的飛躍,那條系在我和夢想之間的紅絲帶,也發出了撕裂的聲音。它和我的心靈一樣,已到了一種極限。那時的我,陷入了生命中最大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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