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古村落·溫州日報

憂傷古村落
2012-07-16

風格迥異的鄉土建築和生活其間的鄉民構成了古村落獨特的生命和氣質。 蕭雲集 攝

6月初,清華大學教授陳志華一行在泰順採風時拍的照片。 `市圖書館提供

6月初,清華大學陳志華教授一行再次踏上溫州的土地。這位曾出版過三本楠溪江古村落書籍,滿懷深情地描述過楠溪江古村落——「滲透在村落和房屋裡的,是濃郁的耕讀文化的書卷氣和鄉民們淳厚樸實的性格,以及青山綠水長年陶冶出來的對自然的親和感」的中國著名鄉土建築專家,這次卻在市圖書館籀園講壇上無限傷感地說:「楠溪江古村落被破壞得太厲害了……鄉土建築很美,但是看到它們在眼前永遠地逝去,是一件令人多麼痛心的事……」

徐賢林

在殘磚斷瓦的廢墟中,聖旨門顯得那麼荒涼和頹廢

7月初,念想著陳志華教授傷感的神情,我又一次走進永嘉楓林古鎮的濛濛雨幕中。

毀於去年6月26日晚那場大火的聖旨門街店鋪依舊還是廢墟,撐著雨傘匆匆而過的行人並不留意這些殘磚斷瓦,倖存的聖旨門顯得那麼荒涼和頹廢。

聖旨門街是條明代古街,長約一公里,是楓林古鎮的標誌物。原先的聖旨門街塊石鋪面,成鯉魚背狀,窄窄的街面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兩旁的店鋪生意紅火。店鋪清一色的格局,活動的鋪門,建有閣樓。每天早上,店鋪尚未營業,閣樓成為一道特別的風景:透過開啟的閣樓窗戶便會發現化妝的少女或連打呵欠的店主人。

楓林鎮地處楠溪江中游中心位置,永樂古道、永仙古道在聖旨門街重合,腳夫商販在這條古街上穿梭,於是,聖旨門自然而然成為商業街,楓林便成商業重鎮。世居聖旨門街的徐碎林介紹,鼎盛時期,聖旨門街正常營業的店鋪近千家,有名氣的商號就有數十家,如乾壽堂藥店、「裕大」在溫州城裡都有分號。你去走訪一下,隨便走進一家店鋪都可能是百年老店。

濛濛細雨中,在聖旨門街上徜徉,褐色店鋪令人產生悠悠遐思。

1997年,古建築學家羅哲文首次來到楓林,走到聖旨門街,他駐足聖旨門前,望著那長方形池塘、冠蓋茂密的大榕樹、古老卻依然蔥蘢的木樨花樹……良久不吭一聲。羅哲文在隨行人員的陪同下,從聖旨門街東首三官亭開始一路慢慢向西而行,這條只有一公里長的古街,羅哲文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他在一家理髮店裡與滿頭白髮的理髮匠拉家常,對老理髮匠仍操前清時代的理髮工具大感興趣。羅哲文考察完聖旨門街,嘆息:這裡的店鋪是明代店鋪的活標本,只怕存活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聖旨門由塊石鋪成的鯉魚背狀的街面經過數代人的踐踏,光滑如磨,如遇陰雨天,街面會打滑,行路並不方便,但街坊毫無怨言。街面左側是一條水圳,清清流水從水退龍坑引進,在這條水圳里常年流淌,有源頭的活水使聖旨門街富有靈性,聖旨門街的幾段位置都鑿有池塘蓄水,這幾眼大小不一的池塘里放養鯉魚,店鋪主人閑暇無事便向池裡投餌,群魚搶食的場面蔚為壯觀。這些池塘的功能並不單純養魚供人觀賞,它們平時供人洗滌衣物蔬菜,一旦遭遇火災,便可就近取水滅火。

在當地人的眼裡,聖旨門街的頹敗似乎是必然的,任何人力彷彿無法阻止。多年前當地政府作出的一個決定被當地人視為頹敗的一個重要徵兆:將聖旨門街澆鋪上水泥混凝土,方便人們行走。由塊石鋪成的鯉魚背狀的街面被平整的水泥街面替代。

那年,一個來自北京的作家採風團專程來到楓林古鎮,參觀了聖旨門街後,一位老作家困惑不解:明代的店鋪搭配水泥街面,這不就像上身穿漢服而腳蹬耐克運動鞋一樣滑稽嗎?

那場大火後,永嘉的一些有識之士甚是焦慮,當地文史工作者徐逸龍先生為此事東奔西走,希望有關部門儘快出台修復方案,也儘快出台整體保護措施。徐逸龍憂心忡忡地說:這可是明代的珍貴建築物啊,毀掉就無法重生,而在聖旨門街周邊還有宋代狀元木待問第,還有清監察御史徐定超故居等等,聖旨門街支撐著楓林古鎮的古建築群。徐逸龍說,義烏政府欲復原被嚴重破壞的古鎮佛堂鎮的古建築,據說投資達數十億,那麼,在總體尚比較完整的楓林投入不多的資金,就可以保護好這座宋元明清民國各個時期建築元素都齊全的古鎮,何樂而不為呢?待楓林古鎮被破壞得支離破碎,再斥巨資保護,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偽文化傷害的是原汁原味的鄉土古建築

楠溪江兩岸的古村落猶如散落在青山綠水間的珠子,悠悠楠溪江將其串綴起來,形成楠溪江流域古村落群。

有名的古村落有岩頭古村、芙蓉古村、蒼坡古村、溪口古村、花坦古村、廊下古村、白泉古村、埭頭古村等,這些古村因各具特色而廣受外界的關注。年逾八旬的陳志華教授在講座中,回憶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楠溪江中游工作兩年的經歷時,仍然動情地說:「溫州是我們最愛的地方,每到楠溪江我們都很興奮。記得那年,我帶香港電視台的朋友到林坑村參觀,他們一到村口,就高興地把我圍起來,載歌載舞,感謝我把他們帶到如此美麗的地方……」

在陳志華的眼中,楠溪江的鄉土建築雖然沒有皖南民居的精緻,沒有晉中大院的豪華,但它們個性特點非常鮮明,從村落整體有規劃的建設布局,到房屋個體的型制和風格,都明顯不同於江南其他地方。「楠溪江的鄉土建築把楠溪江姑娘的清純靈秀、老農的樸實坦誠和在鄉文人的儒雅散淡都融鑄進去了,它們是那麼的和諧寧靜,瀟洒自如。」

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曾經「清水出芙蓉」的古村落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挑戰。

芙蓉古村無疑是楠溪江古村落里的一顆明珠,整村以「七星八斗」的布局建造,荷花狀的村寨將村合圍起來。村寨上開設了大小不等的寨門,朝南的大門謂之「車門「。車門結構恢弘,你跨進「車門「的一剎那間,感受著來自古村內部的威嚴。據村裡人介紹,進入車門有森嚴的規定,文官下轎,武將下馬,因為芙蓉村是抗元民族英雄陳虞之的故鄉,進車門的規定是出於對英雄的尊重吧。

然而,關於「車門」曾有一次爭執,永嘉縣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曾在「車門」上懸掛了「溪門」匾額,芙蓉人大為震怒:「這座門自古以來就叫『車門』,你卻來了『拉郎配』,硬是將其命名為『溪門』,真是豈有此理!」幾位年輕氣盛的村民將「溪門」摘下來,當著旅遊局工作人員的面將匾額砸爛,村裡請人題寫和製作了現在的匾額。在楠溪江風景區這樣牛頭不對馬嘴的事時有發生,如蒼坡古村的車門至今還叫「溪門「,此「溪門「亦」車門「之誤。

步入車門便是有名的磚街,磚街名為長塘街,長塘街不長,就那麼幾十米,卻風情萬種,精華之處叫長塘亭,一眼長長的水池中央建了一座涼亭,長塘池裡是有風景的,在天空無雲之時,遠方被當地人叫做芙蓉三冠的南崖便倒映在長塘之中……根據研究,楠溪江中游的村落里,大多有一個類似長塘亭這樣一個公眾休閑交往用的活動中心,它們占著村裡重要的位置,形成很美的景觀。水亭旁邊往往有美人靠,成天有老人們坐著說古道今,池邊設有石階,婦女們一面洗滌,一面談笑風生。串村走鄉的貨郎也喜歡把擔子歇在這裡……

踏上磚街你會感到舒適和悠閑,芙蓉人自詡: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最美生活在長塘街逛逛。芙蓉村的村路整潔有序,屋宇坐落整齊。追遠書院建在長塘街一端,這是芙蓉村最神聖的去處,而現在被人標上「芙蓉書院「的字樣。當地人陳曉江說,總有些人自以為是,沒有經過細緻調查便輕易下結論,以致以訛傳訛,為害不小。

芙蓉村大屋司馬第名氣最大,游芙蓉無有不去大屋的,然而大屋的頹敗跡象在方方面面顯露出來,蟻蛀的痕迹隨處可見,大屋住戶漠然看著來客在自己的房子里進進出出。

還記得,我第一次參觀大屋時,一老者好奇地問我,這些舊屋到底有什麼看頭呢?然而自芙蓉古村成為景點後,芙蓉人也意識到自己的祖屋有些含金量,開始就地生錢。溫馨平和的芙蓉古村開始逐漸變味,那條美麗的磚街兩側突然就冒出了大量「字型大小」和「招牌」。據芙蓉村的陳曉江介紹,這些「店號」幾乎都是新撰的,原先沒有這些「店號」,這是典型的偽文化,其實芙蓉古村不乏頗有歷史淵源的古「堂號」,如,陳曉江的祖居就名叫「振亨堂」,搞些雕花的手工藝,還有「長豐堂」。「長豐堂」以榨油為主,其榨制的皮油在溫州城裡都知名。陳曉江說,搞旅遊開發,搞噱頭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古村落還是固守原生態和挖掘傳統文化為好,不然,這些偽商號只能傷害原汁原味的鄉土古建築。有些房主為了迎合遊客的口味,對古建築進行改造,徹底破壞了房體的和諧美,進而傷害了芙蓉古村的和諧美。陳曉江憂心忡忡地說,利益驅使村民改造古民居,其破壞力並不遜於楓林古鎮聖旨門街被澆鋪上水泥混凝土,到時,以農耕文明為文化內核的芙蓉古村會淪為不倫不類的「旅遊村」,這將是可悲的文化沉淪!

這種偽文化同樣讓陳志華教授不無痛心,去年,當他再一次走進曾經生活了許久的林坑村時,他差點認不出林坑的樣子。「村子裡到處是招牌,層層疊疊的商業招牌,把房子遮住了一大半,已沒有古村落的靜謐。鄉村是很美,但美不是一成不變的,也可以變醜!」陳教授嘆息道。

專家和外地遊客眼中美輪美奐的古民居卻是當地村民的「雞肋」

位於楠溪江支流珍溪流域的花坦古村是著名的宋村,比起芙蓉古村更加古老,村裡宋元明清古建築層次分明,一條珍溪繞著村口緩緩流淌,不論桃紅柳綠還是紅葉漫山坡時總有絕佳的景緻。陳志華教授每次來楠溪江考察都會在花坦呆上一段時間。

然而,花坦人有錢了,像所有剛剛富起來的人一樣,花坦人首先想到的是改善自己的居住環境,花坦人多地少,有人瞄上自家的祖屋,他們要翻建祖居。

那年夏天的烈日下,羅哲文、陳志華及《魅力鄉村》電視專題片攝製組一行在花坦村巷裡躑躅。羅哲文站在一座傾圮得異常厲害的北宋古民居前,久久不願離開,他的眼神里滿是焦慮和擔憂。他對花坦古村義務文保員朱連科老人說,請政府儘早撥款修繕,如果這座大屋坍塌,那損失將無法彌補。後來,在一個雨夜,這座岌岌可危的北宋古建築終於轟然倒塌,朱連科老人望著一地的瓦礫和大梁、木柱磉,欲哭無淚。

朱連科刻意要保護好花坦古村。他自家房子破舊不堪,是危房,但他沒有翻建舊居,而是照舊修舊。然而,面對商業大潮,面對財富大車,花坦古村落顯得何其脆弱,彷彿一位垂暮老人行走在風雨天中。

芙蓉村裡同樣有數量不少的當地人為住房問題叫苦不迭,子女長大了,一家人擠在破舊擁擠的舊屋裡生活,說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芙蓉村被列為國家級文保單位後,古村裡不允許興土木,村外又無太多的宅基,芙蓉村陷入保護古村建築與住戶住房困難緊張的矛盾之中。當地村民頗多抱怨,有人私下說,古村是我們的棲居地,政府卻設置了太多的限制,將我們捆縛在破舊不堪的祖居上了。現代文明生活與保護村落之間的矛盾,這是許多古村落保護的瓶頸。

「空心化」同樣是古村落逐漸敗落的原因。一幢幢掛滿蛛絲的房院、一叢叢茂密的青草,無不宣告這些院落的主人早已遠走他鄉。村裡的留守人員,往往是婦女、老人與幼童。沒人居住的老屋,同樣加速了村落的頹敗和老房子的倒塌。

根據今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的普查結果顯示,我國230萬個村莊中,目前依舊保存與自然相融合的村落規劃、代表性民居、經典建築、民俗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古村落,已由2005年的約5000個銳減至不到3000個。

「鄉土建築美且豐富,濃縮了中華民族的歷史,是最系統全面、最生動直觀的一座奇妙的史書庫。現在,我們的史書庫正在以極快的速度一天天地遭到破壞。我們很快便將永遠地、不可挽回、不可再現、不可彌補地失去它們了!諸位,請以自己的力量救救這些鄉土建築吧!」講座上,兩鬢斑白的陳志華沉默了一會兒,不無激動地呼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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