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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兒開 (評論: 海上花列傳)

比現在再早幾年,我是看不進去《海上花》的,那時鐘意強勢的戲劇,強烈的衝突,溫溫淡淡的東西,白開水般,喝到口裡淡出鳥來,不留痕迹。早先候孝賢的海上花給我的就是這印像,一群男男女女圍坐飯桌,看不見菜色,復瞧不清人面,只見煙火氣彌蔓,還有粘粘答答聽不懂的上海話,開場五分鐘俺就流著口水睡著了。近年來心境有變,覺得一切事都還是慢一點好,於是能看得進過去好多看了就睡的東西,比如阿巴斯向小津致敬的那部《FIVE》,一部電影統共五個定位鏡頭,一個鏡頭十五分鐘,拍出來恐怕就是考驗人耐性的,可是俺還嫌節奏快了,海水打過來打過去,一幌神沒看見沙灘上那截木頭怎麼一打兩段的,倒回頭重看,就如同我自己蹲在那海邊一樣。想起從前真的蹲在海邊時,也是如此容易幌神,眼睛發滯的同時,多少截浮木,多少貝殼,多少小石頭和沙灘上的孔洞在俺照料不到的水底沉沉浮浮。     《海上花》素負狹邪之名,它講的是清末上海租界妓家生活。本來既是描寫此等事體,作者必是紈絝子弟,事實也相差無幾,作者韓邦慶出身沒落家庭,父親做到刑部主事,他自己屢試不第,後來做了報館主筆,又創辦了中國第一本小說期刊,《海上花列傳》正好在他自己的刊物上連載,奈何其時風氣未開,這部心血之作反響平平,至少是表面上反響平平。而韓慶邦沒活到四十就死了。據說《海上花》取自真實人事,大可對號入座,李鶴汀就是盛宣懷,黎鴻篆就是胡雪岩,趙朴齋,索性名都沒改。韓慶邦生前經濟不好,有人說他寫這部書是為了敲詐。時移事異,當初的動機無關輕重,《海上花》近代狹邪小說壓卷之作的名頭,是誰也奪不去了。但是這部吳語巨著,多年來默默無聲,真如沉在海底,好多人試圖好好讀,終究讀不下去,方言固然是個障礙,其枝枝葉葉繁瑣無極,恐怕也是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它一點也不狹邪。     這要從當時的上等妓院開始講起,越是高級的妓館,規矩越大,絕不是付了錢就可遂意的。高陽的《紅頂商人》裡頭,古應春在妓院中為初到上海的張郎中接風,當夜想讓張郎中在院子里「借干鋪」(只是借宿,沒有花樣),面對如此闊客,管事心裡再想拉攏,口頭上還是得拒絕:    「您想,有沒有這個規矩?」     他的理由是,「頭一天叫的局,什麼花頭都沒有做就借干鋪傳出去不好聽」「小姐名聲要緊。」情形可見一斑。     「做花頭」就是客人在院子里擺酒請客,為主家妓女捧場。「打茶圍」就是喝茶聊天,當時的一等妓女稱為「長三」,因為她們無論是出飯局還是打茶圍都是三元,二等妓女喚作「么二」,打茶圍是一元,出局是二元。長三紅倌人自重身價,洪善卿在王蓮生那裡首次見到張蕙貞,見她「滿面和氣,藹然可親」,就覺得她是么二。伺候倌人,做些洒掃烹飪之事的女人,已婚的叫「娘姨」,未婚的叫「大姐」或是「巧囡」,院子里做事的男人,稱為「相幫」,是很丟臉的職業,韋小寶乾脆叫他們「烏龜」。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烏龜這個稱謂也是有來歷的,唐代官妓所在的教坊中人役,皆頭裹綠巾,那形像就是烏龜。     舊式寬裕一點人家的主婦都是深養閨中,男客來了要迴避,除非彼此結成通家之好才可出面替丈夫做一些應酬,因此男人們談事,得有個去處,最好的去處就是妓院。在此環境下妓院的功能也絕不是單純的宣淫,而是一個很重要的社交場所。盡有人為了應酬方便,特為去「做」一個倌人,這個「做」和現在的意思有所不同,而是有「做人家」的意味在裡頭,倌人在某個院里掛牌,稱為「鋪房間」,她的這個「房間」,就是她客人的書房、辦公室、會客廳,她自己,在他的交際中儼然就是女主人的角色。客人在院里做一次花頭,妓院要出兩種票,客票與局票。其實就是請柬。客票由做東的人親自執筆,寫好交給相幫送於他要請的諸如生意上的夥伴、官面上的達人、抑或是一起鬼混的朋友。(清朝有律:官員不準狎妓。但是到了上海這神仙也管不著的地方就百無禁忌了,像盛宣懷胡雪岩都是有頂子的人,卻也是上海灘上的花叢闊客。) 有花酒吃少有不湊興的,客人陸續抵達坐定,想定相熟的倌人,主家妓女動筆寫局票(客人有興緻也可親自寫),分送各家堂子。這個情形叫「叫局」。一局一人,有闊佬喜歡新鮮熱鬧的,一個人能叫上四五個局。如果客人選定的是吃酒這家妓院的倌人,那麼他叫的這個局稱為「本堂局」。周雙玉的第一個局就是王蓮生叫的本堂局。若有初來乍到搞不清行情的,同席客人或者主家倌人會幫他引薦一個,多少艷情,就在這局票之上埋下了伏筆。     妓女接到局票就要「出局」,一般來說只要沒病沒事,沒有拒絕的道理,如同現在的計程車不能拒載一樣,是職業道德。出局的工作內容就是陪酒和陪聊。妓女們並非個個都身懷技藝,因此一堂局中總得格外注意叫上一兩個會唱曲的,會拉琴的,以助宴飲。當年的長三被人稱呼一聲「先生」,吳語發音像「sing song」,她們出席又要唱曲,被外國人誤會,sing song girl 由此得名。那時崑曲還是主流,點戲單拿來,上頭還是《訪普》、《尋夢》、《斷橋》之類,但京調已開始流行,黃翠鳳書裡頭一回出局,唱的就是《三擊掌》,姚文君更是全副行頭上台,一出翠屏山傾倒了才子高亞白。書里講到一笠園,有一處描寫:「突然半空中吹來一聲崑曲,倚著笛韻,悠悠揚揚,隨風到耳。」幾個人循聲找去,透過竹籬一望,石階上原來是葛仲英與吳雪香這一對在合唱,另一對陶雲甫和覃麗娟為他們吹笛子,點鼓板。瞧一瞧,如此山川,如此歲月,如此嫖娼啊。     席面上規矩,妓女坐在「叫她的人」背後,不能同席的緣由是男女雜坐,腳碰腳難免瓜田李下。假如從上往下看,這種酒席的平面圖有點像宇宙中的環帶恆星,核心當然是菜,里圈是喝酒划拳的男人,外圈是熱熱鬧鬧談論衣服首飾的時髦女人,再外面一圈是捧著煙筒酒壺披風的娘姨大姐們,最外頭還有繞場奔忙的相幫雜役,好像衛星。有人被哄酒,他叫的妓女按規矩得代飲。當然,這樣大家就哄得更凶了。若是局終而興緻未歇,席面上的客人可能反客為主,請大家去他相熟的妓院再做一次花頭,叫作「翻台」。客人會翻台,妓女自然也要「轉局」,當紅的倌人,一晚上四五張局票都是少的,如何調和節奏,不讓前客覺得自己「凳子沒坐熱就轉走了」,是一門技巧。妓女與客人結識在這樣的社交場合,在推杯換盞、輕言淺笑中打量對方,情形類似現在的戀愛、交往,女人不僅是以色事人,男人也看她的人品、性情、談吐,能否在外場替他做面子。和舊時不同,哪怕是李師師,董小宛這一品人物,鴇母不吝重資教養成人,然後千金萬金賣她們的初夜,還是視以貨物看待。上海的高級妓女有相當的自決權,客人可以選一個倌人來「做」,反過來倌人也可以選擇做不做這個客人。雖然出局是工作,叫局的人若有不討喜的舉動,情理上絕對可以拒絕,當然拒絕也有技巧,宛轉脫身也可,佯怒假嗔也可,骨頭輕的人反而喜歡這一套。這種情形之下男人對女人是有相當的尊重的,他們細細揣摩她們隻言片語,從「要走也還早」,「到我那裡消夜」的迂迴辭令中琢磨出留他們住夜的意思,獲得美人青眼可是引為榮譽的事。像羅子富,在長三紅倌人黃翠鳳家等她半夜,好容易她款款進房,先敬別人瓜子,回過頭來沖他嫣然一笑,「子富從未見她如此相待,得諸意外,喜也可知。」      當年的長三大多有自己的寓所,在門口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條子, 比如「趙二寶寓」,「孫素蘭寓」,就等於告訴別人,這裡開門做生意了。當然不是什麼人都接待的,趙二寶下海,施瑞生給她擺開台酒,艷名也只在他們那個圈子裡傳播。長三書寓往往單門獨院,起居考究。比她們下一等的「么二」儕身人雜一點的堂子里,比如「聚秀堂」,「繪春堂」。雖然都是上等倌人,身份還是不同,書中的眼線人物趙朴齋有一回想叫聚秀堂里陸秀寶的局,被朋友張小村制止,小村說:他們都叫長三,你叫么二,丟不丟臉呀。後來他還是在孫素蘭家叫了陸的局,陸秀寶在席面上鬧著要他給打戒指,要不到手,竟哭著走了。被李鶴汀取笑「么二上人自有么二功架,自己做出來也不覺得。」相比起來,羅子富親送金釧臂到黃翠鳳家,黃翠鳳還不要,跟他說:我雖是倌人,你拿錢也買不動我,真正對我好,拿塊磚頭來我也見你的情。羅子富聽了「大驚失色,深深作揖下去」,引為風塵奇女子,最後還是求著她收下首飾的。雖然身份有別,要「升遷」也不是沒可能,第十回沈小紅說張蕙貞是王蓮生打的野雞,娘姨阿珠在旁講張蕙貞現在不是野雞,也算長三了,叫了一班小堂名顯煥著呢。     當時管鴉片癮不叫大煙癮,有個好名「煙霞癖」,提供妓女的鴉片館也不叫大煙窯子,叫「花煙間」,算很下等的妓院。其實那時不管是高級會所還是低級俱樂部,沒有不設煙榻的,有點錢的幾乎無人不好這一口,韓子云自己就是「年未弱冠,已染煙霞癖」。自古有煙花女子這種叫法,大概就是花與煙不分家吧。花煙間為雜佐僕役廝混的地方,《海上花》第五回,王蓮生的管家來安安頓好主人之後,自己會同另一個管家張壽也去「白相」,「張壽拐起腳來把門彭彭彭踢的怪響」,「三腳兩步,直闖到房間里,來安也跟進去。只見一人從大床帳子里鑽出來」,「張壽叫來安去吸煙,自己卻撩開大床帳子,直爬上去。只聽得床上扭做一團」...這種事在長三堂子里直是不可想像,上等倌人將她們直呼為野雞,充分表達了蔑視。其實雖簡陋些,花煙間里的妓女也還是有自己的房間,還是有娘姨服侍,與么二一樣,還是傭工口中的「小姐」。     比她們再下一等,就是真正的「野雞」了,類似今天的「站街女」。書里有一座「花雨樓」,其實就是一處打野雞的所在,外麵茶桌,裡面煙榻,上榻吸煙叫「開燈」,客人一邊「點燈」一邊瞧著帘子那頭的野雞穿梭來去。書里形容她們十分不堪,「臉上撲的粉有一搭沒一搭,脖子里烏沉沉一層油膩不知哪一年積下來的」,提著手帕一甩一甩進來,跟堂倌打情罵俏。這地方也是仆隸一流會聚的場所,有身份的人打野雞是很丟臉的事。我不曉得書里的李鶴汀是否就是盛宣懷,假如是的話,這位日後中國首富的堂叔父李實夫偏偏喜歡花雨樓的調調。書里提到他與李鶴汀合買大批牛庄油,那就絕不是沒錢,大概是早年在長三那裡傷了心,他覺得做長三的都是「剷頭客人」,寧願去打野雞。他打著一個與眾不同的野雞諸十全,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亮晶晶的臉,水旺旺的眼,雖然也上花雨樓,但是「緩緩踅至屏門前,朝里望望,即便站住。」這種良家婦女的做派很合貴人的心意,又省錢實惠。當然得瞞著人做。後來下人匡二發現了李實夫的秘密,故意上門來戳穿,鬧得他滿臉羞慚。     又有一種相對隱蔽的場所,落在幽巷小院,綠蔭深深半掩門徑,多是外埠顯貴富商的行轅,行轅內多有女主人,這種外室是瞞著家裡討的,「老爺」一多半時間不在跟前,所以行動比較自由,她們中大多從前就是倌人,過慣了熱鬧生涯,受不了從良後清清凈凈的日子,也有人是花費不夠出來打工掙零花錢的。她們的稱呼叫作「半掩門」,非常形象。只是可惜了林黛玉揚名海棠社的那句詩:     「半卷湘簾半掩門。」     「半掩門」身份不低,但是要遮遮掩掩,不能像長三那樣出局做花頭,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收入。     做花頭就是圖熱鬧,席面上自然談不了正事,若有機密事宜,男主人會將客人延入內室細商,一任外面鶯燕絲竹,笑鬧哄天。那時節的中國呈亘古未有之亂局,內有洪楊割據,外有列強虎視,一面戰火燒天,封疆大吏性命不保,一面紙醉金迷,升斗小民街市尋歡,河運斷成一截一截,海上還五口通商,在此局勢下,官場與漕船幫,與民間,與生意場聯繫從所未有之緊密,任何天南海北不搭界的兩個人都可能坐到一局花酒台上,在這暗流涌動的銷金地,多少牽一髮而動全身,足以影響一方命運的事,就在這夜夜笙歌中決定了。     但是妓女們不會了解,在上海,她們坐著他省犯禁的黃包車在新建的馬路上,在各個時髦的行院里兜來轉去,她們的光景,是生逢不夜天。    更有餘情低徊顧     與《海上花列傳》的冷遇相比,相同題材的《九尾龜》就風行一時,張春帆一再表示:我這是文學,不是嫖界指南。幾十年後胡適說:他那不是文學,就是嫖界指南。胡適認為這樣的書為獵奇而作,讀時不用心,丟開沒餘味。相反他大捧海上花,認為這是「海上奇書」,遠勝《儒林外史》。中國小說歷來不講究布局,哪怕是章回小說,也是一個一個小故事堆起來的,彼此間全無聯繫。後來有了紅樓夢,它的天衣無縫就不用說了。《海上花》的格局又是另一種奇特,類似電影的閃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個因由中穿插另一段情事,叫人慾罷不能,不知不覺就追到底了,再回頭想,原來還是一個個小故事呀。但它不是強堆起來的,它像一條河。開頭從一個人的夢講起,結局是另一個人從夢中醒來。胡適贊韓子云心中有全局,一個第一流的作者使出了他的全力。其實我覺得九尾龜也不錯,起碼要沒它,我至今也不曉得龜公這稱呼怎麼來的。     俺最不愛的一種舊式俾官小說,開卷就是一股腐朽氣撲面而來,好像看見那過去的猥瑣文人,一輩子沒有金馬玉堂,嬌妻美妾,滿腔的荷爾蒙全發泄到小說里去了,就連李漁這麼好玩的人——沒事攜三五歌伎山野里亂闖,見人就大談房中術,令董含這種規矩人見到饒著走——也盡寫些合影樓、四家茶這種無聊又無味的東西。不過他寫過一個故事還算好玩:     有個冰清玉潔的小姐,鎮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閑下來不是教導丫頭做人要有貞節觀念,就是躲在綉樓上寫詩。住在對面的青年目睹倩影,愛上了她,寫信來表明心跡、自詡知音,信里還有個附件,就是她平日臨窗所寫詩詞日記的抄件,竟一字不差。小姐大為訝異,這些不入第二人眼的東西他都能知道,一定是神仙,立誓非他不嫁。婚後才發覺丈夫沒一點仙風道骨,明明是個明色鬼,盤問之下才知真相,很簡單,這男的有個望遠鏡。李笠翁的呼聲是:女人啊,你千萬別讓人看見!     還有一個故事,記不得是初刻還是二刻拍案驚奇里的,講一個老吏,妻悍如虎,六十仍無子息,老頭跟妻子商量:我年紀不小了,你就成全我娶個妾,跟她養個兒子。他老婆眼一瞪說:不行,我還有精神,還養得齣兒子。老頭嘟囔:你都五十七了...老太婆怒道:五十七怎麼啦?到六十了嗎?再過三年還沒兒子,任你尋個淫婦快活去。三年後,大婦只得守諾讓丈夫娶妾,自己說是修身養性,搬到山後的小房子去住,老吏也落得清凈。這日他對小妾言道,該去給大婦請個安,也是禮數。妾去,良久未回,差人去找,一開拿小室門,一隻白額吊睛大虎從內衝出,小妾已給它吃了。後人言道,大婦久蓄虎狼性,深山獨居,將那性兒格外修得深了,碰上小妾,正好引發成形,也是該她倒霉。看完俺笑得打跌,誰說中國婦女沒地位,男人對老婆之又恨又怕又沒辦法之根深蒂固,可見一斑。     看多這種故事,正應了張愛玲一句話:中國自古是個愛情荒蕪的國度。所以紅樓夢一出,冠絕今古,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同樣描寫愛情的海上花,遭際就大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兩個世界,兩種愛情,人們總是傾向於對的那種。琅苑仙葩、美玉無瑕,誰不愛惜。長久以來,一個小心眼、脾氣大、動不動就掉眼淚的小姑娘的形像被人們當作珍貴的瓷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因為林黛玉代表理想,代表最不見容於世俗、人心中最不可及的那種東西。幾千年來,它一直都在,只是,第一次在中國人的小說中被喚醒了。這種美好,大家共同來捍衛它的冰清玉潔,因此寶玉娶了寶釵、納了襲人,卻沒有染指過他最愛的人。曾經有一家牛肉麵店取名「瀟湘館」,吳宓提著手杖進去把人家砸個稀爛,還贏來一片喊好聲。哪怕是傖俗如俺,看到《九尾龜》裡頭有個妓女居然叫林黛玉,還嫁了個粗坯邱八,瞧在眼裡也像扎了根刺似的不舒服。大概是因為嫖客與妓女間的愛情,難以安放在國人貞節的心頭吧。     海上花開頭有個情節,趙朴齋跑去逛全是長三書寓的尚仁里,只見弄內家家門道貼著紅箋條子,上寫倌人姓名。這個場景如此之立體,俺立刻當自己就站在當時那個弄堂口,抬腿向里走,腳下是細條條的石子路,兩邊是鑲著玻璃軒窗的小木樓房,家家戶戶門首貼著紅紙條,好像過年。時值早上,女人在天井裡漿洗衣服,掃地擦玻璃,小孩跑過來跑過去,不留神就撞上來了...拿現在的話來講,尚仁里是紅燈區了吧。這麼家常的紅燈區,到了夜晚猶如上了彩妝,弦歌不散、高燭長挑。「洞房夜夜換新郎」的景象是不大有的,因為客人一旦作了某個妓女的入幕之賓,便對她的起居用度負有責任,除了日常開銷外,年節也要有所點綴,至於平時打首飾、做衣服就不用說了。像黃翠鳳,贖身出來自立門戶都在一個羅子富身上,沈小紅只做一個王蓮生,就足以支撐場面,養活父母兄弟,還夠她姘戲子的。在一個人身上就要投入這麼大花費,所以嫖客普遍有「從一而終」的傾向,尋到一個對脾味的,一年年就做下來了。同樣的,妓女得回報等價的時間和精力,當然也不可能應付多少客人。判斷哪個妓女生意好不好,主要是看捧她的酒和叫她的局多不多,相互間比的是交際能力和手腕。一個紅倌人肯定夜夜宴歌不斷,但是同床共枕的可能只有一個人。     書里好像是湯嘯庵說的,兩個人越好,越是做不長,彼此不咸不淡的,來了不壞去了不想,倒能長久。講的眼前就是周雙珠與洪善卿,兩個人談不上什麼強烈的感情,洪在周家登堂入室四五年了,宛若家中一份子,鴇母什麼事都跟他商量,雙玉的名字就是他取的,她鬧脾氣不肯出局,他去調停,雙寶被趕到樓下,他不忍心也去安慰。就是這麼個人,自己的姐姐病得快死了也不肯去看一眼。周雙珠是鴇母周蘭的親生女兒,身份不同,即使生意清淡也還是穩坐頭牌。她上頭有兩個姐姐都嫁了人,聽其言語間似乎很羨慕她們,周蘭說日後你嫁了洪老爺也是一樣,她並不介面。雙珠洞悉人情,秉性忠厚,對洪善卿的勢利她也許有看不入眼的地方,不然不會幾年相處下來也不中意。     陶玉甫與李漱芳在他們圈中卻是一個傳奇,兩人好是應該的,沒見過好成這樣的。李漱芳跟陶玉甫說她夜來等他、想他的情狀:     「隔壁人家剛剛在擺酒,划拳,唱曲子,鬧得頭也疼了。等他們散了檯面,桌子上一隻自鳴鐘,跌篤跌篤,我不要去聽它,它一定要鑽到耳朵管里!再起來聽聽雨,下得這麼高興,望望天呀,是永遠不肯亮的了。」     通段不言一個情字,卻滿溢悱惻,百結柔腸。李漱芳纏綿病榻已久,她攬鏡自照,「一張黃瘦面龐漲得像福橘一樣」,雖是如此,陶玉甫仍然不離不棄。漱芳小妹浣芳年方十二,天真爛漫,對玉甫親熱依戀。漱芳對玉甫說:將來我死了,你娶她吧。其實當時娶個倌人做小老婆稀鬆平常,但是陶玉甫一定要娶漱芳回去當正室,家中堅決不允,一直僵持著,漱芳的病就是由此而來。後來她病死,媽媽李秀姐按之前遺言要將浣芳交待給他,權作姐姐替身,玉甫一定不肯,只願收作義女,教養成人。陶雲甫對弟弟的認真不以為然,但也拿他沒辦法。     第三十七回陶玉甫請來高亞白給漱芳看病,然後設宴相謝。席間浣芳彈琵琶唱了一曲「小宴」,高亞白跟了一段「賞荷」,陶玉甫無心唱,給錢子剛和了一套笛子「南浦」,觸動情腸,竟吹完了一整套。這三個都是《長生殿》里的摺子,為日後生離死別,先埋下了預兆。候孝賢的電影只在旁人的對白里透露一些陶李二人的事,最後借雙寶的譏誚口吻交待了一句:「先前有個李漱芳,想做大老婆,做到了死。」說者無心,聽者悵然。     舊小說喜歡將一切瓜葛講得明明白白,某與某有情,某與某離心,就連《紅樓夢》也要點明寶玉對黛玉「早存一段心事」,因相互猜度才「本是一個心,變成兩個心了」,這一點韓子云卻做到「桃李不言」的境地。小說開頭王蓮生瞞著沈小紅做了張蕙貞,張柔媚溫馴,對他百依百順,大約他很滿意,托洪善卿給她辦頭面家私,張蕙貞搬了家,站在門裡迎他,他見她簇然一新,「滿心歡喜」,兩人「恩情美滿」。而沈小紅性格潑辣,與王的情悶完全相反,王蓮生從張家出來,去沈小紅家,小紅出房相迎,一句話講不完就哽噎住了。問他這些日子在哪,他心虛地答在朋友家睡,小紅劈口說:你朋友是開堂子的呀!「蓮生聽了不禁笑了」,小紅也笑。只這兩句就可看出這兩個女人在他心中的分別,他與小紅的吸引與會心,別人無法比的。其實她不止一次當眾坍他的台,她知道王又做了張蕙貞,頭也不梳跑到明園去鬧,「撳倒蕙貞,仰叉在地;又騰身騎上腰胯,只顧夾七夾八瞎打。」晚間王蓮生帶了朋友到她那裡求情,她「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朝他撲過來要打,他居然也沒厭棄她,還是百般討好央告,要她回心轉意。小紅問他,你是我氣不氣。蓮生說:當然氣,我會氣到天光。他在沈小紅身上花費甚巨,因為小紅姘戲子,開銷大,知情的朋友都勸王蓮生回掉她算了,王卻不聽,捧了首飾巴巴給她送去,也見不到她好臉色,跟著他和朋友喝酒,喝醉了出來,管家問去哪,他歪在轎子里昏沉沉地說:西薈芳里。(沈小紅寓)     王蓮生新做張蕙貞那回回目叫「墊空檔快手結新歡」,張愛玲分析,沈小紅沒走沒死,何來空檔要墊?只能是因為她與戲子小柳兒情熱之際,對他不同了。王蓮生後來到底發現了這檔子事,傷怒已極,砸了小紅家,以最快的速度娶了張蕙貞。結果張蕙貞也沒給他爭氣,後來和他的侄兒私通,被狠打了一頓。小紅的大姐阿金大得知此事,不由說:要是王老爺娶了我們先生,再也不敢打她。以張蕙貞的溫順居然做出這種事,大概是因為始終得不到他的心。     沈小紅對王蓮生也不是像是黃翠鳳對羅子富那樣一味敲竹杠的關係,王娶張蕙貞,故意叫她的局,她氣病了,還是盛裝出席,按規矩,同行要送禮,旁人隨便送些,唯小紅的禮最重,一隻戒指、一對耳環。想必是王蓮生從前相贈。姘戲子的倌人原本也不少,好多人睜一眼閉一眼也就算了,就是沈小紅吃了虧,大約他是真愛她的,唯其如此,所以不能容忍。     小紅的情形後來一落千丈,她的娘姨阿珠到了周雙珠家做事,向王問起以前主人的近況,是不是身邊只剩一個人跟局,要搬到小房子里去了。蓮生一概答不知道,然後,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囡送上水煙筒,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阿珠不好根問。雙珠、雙玉面面相覷,也自默然。房內靜悄悄地,但聞四壁廂促織兒「唧唧」之聲,聒耳得緊。」     促織兒還是夏天雙玉與朱淑人從一笠園捉來的。此情此境,好一幅凄清水墨,無盡弦聲在畫外。       遭遇凄涼的還有趙二寶。趙二寶是趙朴齋之妹,因哥哥不爭氣把家中積蓄糟塌光了,只得以十七歲之年下海,一時成為上海灘上的時髦倌人。二寶的貞操觀與同時代女性顯然大不相同,還是良家少女的身份時,就跟張秀英施瑞生一起大玩3P,令俺咋舌不下。就是這個前衛的小女孩,肩上擔著全家的擔子,全家困頓時她跟彷徨無計的哥哥說:     「你有洋錢開消,我們開消了還是回鄉下去。不回去,那就索性爽爽氣氣貼了條子做生意!」      趙母病重,想見兄弟洪善卿一面,趙朴齋去請,洪覺得丟臉竟不去,回家說起,二寶冷笑道:     「他看不起我們,我們倒也看不起他!他做生意,比起我們開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聽她一句話,我開始欣賞這率性爽利的女子。其實二寶也有她勢利,刻薄的一面,但她愛上史三公子,卻不能說就是貪他富貴顯赫,而是因為他尊重她。有一個情節,趙洪氏送了一筐乾果到史公館,二寶順手剝了一粒松子送到史天然嘴邊,跟他說這是她媽的一點意思,「三公子憮然正容,雙手接過」。大概沒人會對一個妓女真正平等見愛,她就是為這些小地方打動,對他感激不已,傾心相從。史天然承諾回去就來迎娶,二寶從此閉門謝客,貸金置嫁,末了三公子非但遺棄了她,還漂了巨額局帳不還。心力交瘁的二寶為還債勉力支撐,重操舊業,又遇上有「癩頭黿」之稱的賴公子,二寶不肯應承,惡棍脾氣發作,將她拳打腳踢,又把不容易聚起來的家當盡數砸爛。這一段寫的極為凄酸:     「房間里七橫八堅,無路入腳。連床榻櫥櫃之類也打得東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兩架保險燈晶瑩如故,掛在中央。二寶思來想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暗暗哭泣了半日,覺得胸口隱痛,兩腿作酸,踅向煙榻,倒身僵卧。」     她這一躺下就開始做夢,先是夢到人聲嘈雜,她哥哥大喊癩頭黿又來了,「二寶更不驚慌,挺身邁步而出。」卻原來是史三公子派人來接她,夢中的二寶又喜又悲,同她媽說了一句話:     「媽,我們到了三公子家裡,先前的事,不要去提起。」     胡適說「這十九個字,字字是血,是淚,真有古人說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風格!」 而俺從夢中二寶挺身邁步而出的朦朧身影里,恍恍也看到那種塵世間「不可及」的東西。就在一個泥潭裡摸爬滾打的小妓女身上。      我是先看電影,再看韓子云的書,屢為對白難倒,總要連蒙帶猜,有時猜也猜不到。網上流傳張愛玲的《國語海上花譯後記》,俺尋思張愛玲難道譯過海上花嗎,一查,果真。她將書中吳語對白譯成國語,又把六十四回書縮編成六十回,於83年分為《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兩部出版。俺在網上尋遍,只找到兩家有賣的,一家貼出來的圖片是殘破本,俺選了標註全新的另一家下訂,店家說那也是最後一本了。書在路上走了十來天終於到手,打開一看書頁都發黃了,剛要發怒,再一看是90年版的,能這樣不錯了。接下來不用一句一句猜,很痛快地一氣看完,竟有點悵悵,懂是懂了,總覺得還是有些東西攔在那頭沒過來,又說不上是什麼。前段時間猜海上花的時候,寫字也帶了吳腔,把事情寫成事體,好了寫成好哉。想想文化這種東西,不要說不同國家間的隔閡,就算是使用同一文字的地區,相互間也有這麼多不能共有,難以會心的地方。     對白以外韓子云的文字,張愛玲沒去動他的,所以每一章後頭大量加註,多虧這些注,又發現書里好多夾案文章,比如我先前一直以為周雙玉敲朱淑人那回是真的以命相脅,沒搞懂為什麼要特意講她之前從剜空梨子里放走促織,又叫阿德保去買燒酒。看了注釋才知道原來喂促織的梨澆上燒酒熬成焦梨膏完全可以冒充致命的鴉片酒!回過頭想想雙玉當著淑人張開口高高舉杯儘力下咽的情形,這才佩服周雙玉真是狠角色。書裡頭有許多掉文的地方,高亞白作的詞「燕燕歸來香」,尹痴鴛偏說典自蒲松齡的似曾相識燕歸來,華鐵眉代讀者問一句:明明出自晏殊,與蒲松齡何涉?尹輕蔑地叫他回去多讀兩年書。這就是作者在罵人了。原來他典出《蓮香》,狐女為書生轉世歸來,彼燕是燕子,此燕是人。     其實光是讀注,也打開了一片未知天地,翻開每個章節後排成一列的名詞:拉風、荷蘭水、呂宋票、洋鏡台、火油燈、品藍、銀水煙筒...這些別緻的小詞後面都跟著一兩排句子的解釋。這個世界如此之陌生,彷彿我們從未有過。還知道了當時一些好玩的說法,比如三禮拜六點鐘就是嫉妒的意思,因為下午六點是酉時,三禮拜是二十一日,正好合成一個「醋」字。可見洋場上西風蔚然。     大概是愛屋及烏,不欲作者人格有失,張愛玲將認定該書是謗書的劉半農說成是「感性」、「輕信」。劉的依據來自許堇父與魯迅,許認為趙妹實為娼,趙朴齋買盡其書而焚之。魯迅的說法是作者受趙朴齋賄,到第二十八回擱筆,趙死乃續,索性放筆寫其妹為娼。因為兩人的說法有矛盾,所以張認為俱不可信。其實我覺得張愛玲本人也很感性,就憑趙二寶夢中一句話「到了三公子家裡,以前的事不要再提。」就斷定這不是一部謗書。因為華花同音,就認為書中溫文謙遜的華鐵眉就是花也憐儂的自畫像。又有一種說法,因為韓趙是好友,所以在這部對號入座的小說里特意不為他諱,是親熱的意思。撇開這些說法不談,要知道在當時,哪怕是現在,罵哪個男人吃行院這碗飯,無異辱人妻女。書中趙朴齋靠妹妹做妓女養活,妹妹掛牌,他給題字,每天吃嫖客剩的酒菜,還如入極樂,實在不是什麼有光彩的人。即使事實當真如此,韓又何以不顧好友臉面?不管魯許二人哪個說法更接近事實,都可以看出趙朴齋本人的態度是無論如何也不贊成的。據說韓子云人聰慧,性落拓,精於奕。說實話俺一向覺得善下棋的人一定會算計。不過俺的依據也不可靠——《笑傲江湖》的黑白子。      胡適回憶他做小學生的時候,市面上還有絕少的《海上花》小石印本,後來竟絕跡,可見方言文學之難。這使他二十多年後決心將它發掘出來。我在泛黃的紙片上讀他1926年飽滿激情的文字:     「如果從今以後有各地的方言文學繼續起來供給中國新文學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麼韓子云與他的海上花列傳真可以說是給中國文學打開一個新局面了。」     再向後翻一頁,是張愛玲的自序,第一句話就問:為什麼半個世紀前有胡適的傾力推介,海上花還是淪為一部失落的傑作?     國語海上花出單行本之前先是在報上連載,刪掉了一些用典過密的詩文,張愛玲表示,如果這本譯著能成為普及本,甚至引起研究的興趣,會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     結果呢?      從我這回找書的難度可以看出,一本書真是有它的命。《海上花》首次面世,因為走在時代前頭,被它的時代無聲無息拋棄。第二次恰趕上五四運動,誰會在意一本「比任何古典小說都更不像西方長篇小說」的舊書呢。第三次碰上大陸的八十年代,我們沉重的大陸有更重要的問題亟盼得到解答:這個春天你為何回憶起人類,以及天空下還有誰在。     很像是三世不遇的顏駟跟漢武帝說的話: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彷彿前進就是跟過去的一次次了斷,一次次動身,總有什麼被越丟越遠。從韓子云,到胡適,再到張愛玲,他們是一線相承的。我們今天的承襲不是看人們怎麼寫小說的,而是看人們怎麼上電視的。     張愛玲對這種命運未始沒有預感,她在譯後記里補了最後一回回目: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   看官們三棄海上花     言中。       候孝賢的海上花      張愛玲引過紀弦一首詩,我也引在這裡:      傍晚的家有了烏雲的顏色,   風來小小的院子里,   數完了天上的歸鴉,   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      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里,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凄涼。      張愛玲說他用色吝惜如墨竹,沒有時間性,沒有地方性。後來又在朱天文的書里看到候孝賢說的話:      「我喜歡的是時間與空間在當下的痕迹,而人在這個痕迹裡頭活動。我花非常大的力氣在追索這個痕迹,捕捉人的姿態和神采。對我而言,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      候孝賢自認是個背對觀眾的人,背對觀眾,並不能說他對觀眾就沒有誠意,只是他的誠意,從來不在說故事上。多少故事、故事中多少曲折都被雨打風吹去,留在我們心裡的卻是那些細節,章風山上的雨,曼楨的紅手套。因為人生之難,沒有時間,沒有地方,不在驚濤駭浪,而是在孩子的眼睛裡,菜湯的淡味中,不著一色,卻教人窺見人生的底色。      那麼一部電影的底色該是怎樣呢,這是最重的,也是最難觸摸到的。好多電影敗在這一點,質感不是塗出來的。96年阿城陪著候孝賢在上海為《海上花》找道具,他下令要找沒用的小東西。因為有用的東西不過是個功能,沒用的東西才是生活的真痕迹。正是這些無數的零碎件鋪排出環境的密度,鋪排成人物的性格。當初尼科爾森拍向南行也是如此,礦坑只打相當於一個煤氣燈的光,微弱的一點亮。這下工作人員不幹了,既然看不清,為什麼當初叫他們把坑搭的這麼好。攝影師說:怎樣才能讓觀眾信以為真呢?好辦,你是真的就行了。雖然看電影時往往不會去特別注意背景,這個燈啊,那個窗子,但是它們的作用是暗地裡的。      朱天文回憶初會候孝賢的場景,當時她抱著知識分子的清高,對影視界並不入眼,哪知居然一見如故。候孝賢說起他喜歡向田邦子的散文,朱天文心裡訝異,原來電影界也是讀書的!《海上花》是朱天文大學時屢攻不克的一本書,她拿去給候看,他卻一看就看了下去,而且愛不釋手。小說開頭相當艷異,作者花也憐儂夢中在一大片花海上行走,喜得手舞足蹈,可是花在海上畢竟沒有根蒂,很快就被海水衝散,隨波逐流。花也憐儂傷感起來,一夢而醒,卻落到上海的華洋交界的陸家石橋上,撞見了本書主人公之一趙朴齋。其實這個臂喻比較浮,海上花,僅此三字已夠精當,多述反而雞肋。候孝賢自然不會在意這種枝節,這本書吸引他的,並不是夜夜笙歌的浮光艷影,而是那下頭濃厚的底子。底子對任何一部作品都是重要的,沒有底,浮在上面的能是什麼東西呢。《海上花》的底子不是情色,而是長三書寓中的家庭氛圍。一個嫖客登堂入室四五年,日常的相處不可能不帶有家人感覺。洪善卿在周家進進出出猶如姑爺,家務事也指望他調理,電影不可能表現這麼多瑣瑣碎碎,只一個鏡頭:洪善卿在周雙珠家吃完飯告訴她黃翠鳳家有局,叫她跟他一起去。周雙珠手拿著煙筒子朝他點點頭。就讓你感覺到他倆完全是夫婦的感覺而非妓與客的關係。      書中人物浩繁,寫本子全憑裁剪功夫,電影只選了周雙珠、沈小紅與黃翠鳳三個人家來說。似乎決意潛入日常,迴避激蕩與起落。書中別有悲情人物,只在別人對話三言兩語間就交待了。周雙珠沉穩幹練,劉嘉玲演的入骨。周雙玉凌辣激蕩,可惜電影淡化了這個人。至於沈小紅一角,原說定了張曼玉,張因為上海話不好推辭了,結果換了個日本人羽田美智子,美則美矣,不知道是不是語言的緣故,總覺得她這個長三與周雙珠,與黃翠鳳都不一樣,有一種格格不入的調調,假如真是這樣,倒也歪打正著,因為沈小紅若像別的倌人那樣八面玲瓏,也不會到末了身敗名裂,下場凄涼。電影中的沈小紅與書中相比,沉靜有餘,潑悍不足,看她慵慵地倚著欄杆,長長的裙子垂到地上,自有一種幽淑感,無法想像這樣的女人會騎在別人身上又罵又打。梁朝偉也是悶騷型,兩人之間像是蒙了一層霧,相對無語時,似乎滿鏡頭都要說出話來。      李嘉欣的戲很是出彩,黃翠鳳本是這一行中翹楚,艷如桃李,手段卻狠。在做清倌人的時候就降服了手段老辣的鴇母,她倚靠羅子富,心系錢子剛。電影並沒交待錢的事,只在她與羅的對話里做了暗示。       俺在家看海上花時,家裡人在另一房間不認為俺是在看碟,以為俺大開著窗子把隔壁人說話的聲音漏進來了。這部電影已經差不多消滅了電影的痕迹,雖然有些枝節砍掉了很遺憾,但是候的電影一向就是不辨首尾,好像把人引到一條河邊,手伸進去感覺一下波盪,溫度,再抽出來,事如春夢了無痕,不必問去向。候似乎對海上花一直余情未了,他後來在《最好的時光》也加了妓院一節,當初俺看到第二段「自由夢」的介紹,不禁奇怪一向因人成戲的候孝賢怎會如此設計,舒淇演嫻雅倌人已不像,張震與追隨梁啟超左右的舊知識份子這一身份之間更是差得十萬八千里,但是導演很聰明地迴避了這一點,把「自由夢」設計成了默片形式,從頭至尾,鋼琴在貫穿。俺比較喜歡一個細節,舒淇思慮再三,終於開口問張震有沒有想過她的終身,她坐下之前還是鋼琴,開口之際音樂忽然一變而成幽咽嘹亮的南管,張力呼之欲出。但,也許是個人感覺,相形海上花,自由夢還是輕了,雖然也有要撥亮的玻璃燈,掛著帘子的鏡子,可是仍然像是在過家家。      俺極喜歡朱天文的一句話:有了神采就不用顧因果。這句話不光是對電影,對任何創作都成立。為交待而交待是最糟糕的敘事方式,最好是一切盡在不言中。最高明的故事不是建立一個人,而是他一出現,你要相信他。向空中拋芭樂果的奶奶,在小豪肩頭看月亮的薇其,消失在躺椅上的阿清爸爸...甚至是阿巴斯鏡底那個黑沉沉的池塘,雷電一閃,水光劈現。      電影《海上花》的概要。      楔子:局,觴籌交錯。看周雙珠左右支應的樣子,應該是洪善卿做的花頭。陶玉甫掛心沈漱芳的病,提前告退,眾人把他倆情事當段子講。緊接著王蓮生也悶悶離席,洪善卿替他解釋,因為他新做了張蕙貞,被舊相好沈小紅趕去打了一頓,大家又藉此議論了一通。      西薈芳里 沈小紅寓   湯嘯庵與洪善卿受王蓮生之託勸說沈小紅,三人坐成一排,王坐中間低頭不言語,洪指摘小紅不懂事,倌人不只靠一個客人,客人也不只做一個倌人,高興多走走,不高興少走走,局票清爽就行,哪有這許多枝枝節節。卻被小紅的娘姨阿珠伶牙利齒堵得啞口無言,最後他二人抬腿走路,留下王蓮生一個人。晚間王極力安撫小紅,表示要替她還債,小紅就勢收蓬。      公陽里 周雙珠寓   周雙珠在抽水煙筒,又似在想心思,洪善卿來了,她問他昨夜哪去了,洪答回家去了。跟著問起雙寶為何捱媽媽打,雙珠坦言因雙寶出言譏諷雙玉,雙玉一氣之下不做生意了。雙玉雖是清倌人,行情卻是最好的,媽媽因此打雙寶給她出氣。雙珠跟著也發了幾句對雙玉的私意,但事後還是著意籠絡她。      尚仁里 黃翠鳳寓   黃翠鳳坐在桌前抽水煙,一邊訓斥軋姘頭虧下帳跟她借錢的鴇母,鴇母在她面前尤如下人,被罵還低頭連連稱是。鴇母走後黃意尤未足,繼續跟羅子富抱怨。相幫喊黃翠鳳出局,翠鳳一邊換衣服一邊抱怨錢家的局總是鬧到好晚很煩。羅子富說煩就不要去,翠鳳說不去媽媽要罵的,羅子富大奇,鴇兒如何還敢講她。伊能靜扮的諸金花出場,不過幾分鐘,諸金花為老鴇厭恨,不賺錢還貼恩客。      東合興里 張蕙貞寓   王蓮生與洪善卿吃飯,張蕙貞拿了新打的翡翠頭面單子給王過目,王拿給洪看,洪善卿覺得貴了。飯後張伺候王上塌吸煙,蓮生讓她一起吸,張怕上癮。蓮生說:小紅也吸,倒不上癮。張蕙貞聽了,一面說她哪及得上小紅,一面也拿了煙來吸。蓮生問張蕙貞知不知道沈小紅開銷怎麼這麼大。當然,對沈小紅搞不懂的不止是開銷問題,他從來不懂她在想什麼。      沈小紅家。小紅故意買了與張蕙貞一樣的頭面。王蓮生一句也不敢說,但是小紅還是不給他好臉色看。王蓮生對小紅說到她這裡來沒一次是開心的,因為她不開心。兩人重歸於好,一起吃火腿粥。      局。雙珠雙玉同一檯面,是同席幫年輕害羞的朱淑人叫的雙玉。蓮生也攜了小紅同來,小紅搭著蓮生肩膀,兩人說說笑笑,旁若無人。回家後雙寶雙玉又杠上了,雙珠厭煩,跟洪善卿說起朱五少在檯面下偷偷給雙玉塞翡翠,感嘆現在清倌人比渾倌人花樣都大。      黃翠鳳家。老鴇同羅子富講翠鳳贖身的事,羅子富答應幫貼,卻被翠鳳回絕了。老鴇氣極,說翠鳳心狠,分明是想拿羅老爺的錢一個人出去用。黃珠鳳在一邊打瞌睡,珠鳳瀏海覆額,顯是清倌人。翠鳳的屋格外洋派,鏡子妝台都是西式的,窗戶好像教堂的彩窗。      局。王蓮生帶的是張蕙貞。有人過來說弄堂口跌死人了,大家都去看,只有蓮生坐著喝悶酒,張蕙貞看他不去,也不好去。當晚王蓮生到沈小紅家,扒著門縫火光看見她姦情,憤怒已極,砸了小紅房間。      蓮生讓洪善卿幫著辦迎娶張蕙貞的事。洪善卿顯是受了沈小紅之託來轉寰,因為沈小紅只做王一戶,他一個不去就把人逼上絕路了,至少把局帳結了,下一節做不做再說。結果王蓮生又到沈小紅家,小紅怯怯以應,兩人情形徹底不一樣了。      黃翠鳳千金贖身,衣裳首飾一件不要。這天子富攜她赴宴,周雙珠家的局,賀王蓮生高升。此時小紅的娘姨阿珠已到了周家,做了雙玉的娘姨,她向王蓮生打聽小紅的事,小紅已潦倒,身邊只剩一個人跟局,要搬到小房子去了。蓮生答不知道,低頭抽煙,卻掉下兩點眼淚。      雙玉作婦人打扮,顯已梳攏。她坐在鏡前的慵懶情狀竟極似沈小紅。此時朱淑人已訂親,雙玉在酒里摻了鴉片欲與他共死。最後由洪善卿斡旋,朱家出一萬兩銀子了結此事,從此兩無瓜葛。      那廂小紅又做了客人,不管在屋裡吃粥的是什麼人,她總是低眉在燈下靜靜打絲絛,裝鴉片膏子,沒人猜到她想些什麼。      海上花落     南京有一座瞻園,楊秀清、賴漢英這些人都住過,至今門口還掛著太平天國的全副刀槍旗幡唬人,一年四季都有旅遊大軍跟著搖旗子的小姑娘出出進進。這園子自收門票後我就沒進去過了,記得有一處廊上刻著「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現在也不知道在不在了。園子東面的高牆倒還白刷刷地立在那兒,跟對面一溜洗頭房空出一條小街的距離。從夫子廟文德橋這頭出來,俺總是打這條路回家。俺的左手是一排白牆,高高的槐樹從牆那頭夠過來,俺的右手是一排彩色的玻璃牆,色系柔和,粉色為主。這些洗頭房內部也是驚人的一致,透過玻璃看過去,都是四四方方一個房間,一個長沙發,一張茶几。每個房間里都有三四個女孩子,總有一個是長發的,總有一個歪在沙發上。這些小店一格一格的好像電影膠片。走路過去,每一格都是停滯狀態,要是騎車過去,就好像看到一格格膠片動起來了。這條街不走車,黃昏小販們收了攤也喜歡打這兒走,路上總是看到踩碎了的杏子和楊梅。還有賣葫蘆絲的婦女,背著包一邊走一邊吹,吹的是「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此情此景總讓人感到無限凄涼。     那時我伯父也開了一片店,隱蔽在二樓的小茶座,樓梯陡陡峭峭的,一樓和二樓中間是家沒大門的鐘點旅館,幾個房間,一個廳。轉個彎再上一節樓梯就到了,沒走廊,樓梯盡頭就是門。裡頭沒有窗戶,四面牆上掛著字畫,外廳擺四五張桌子,一條走廊通向廚房和衛生間,走廊兩面是包廂。常有女孩來找工作。我伯父照規矩每天收她們十塊錢,這樣她們就算是客人了,出了事與茶館無涉。有些女孩看起來相當可愛,不免叫人迷惑。     那陣我老去伯父的茶館,沒有別人跟他聊天,他逮住我就會侃好久,侃的儘是些不著邊的,比如海明威是因為性無能了才把自己崩掉的,消防隊長跟他們在包房打一夜麻將,或者是昨天有個和尚帶著小姐來包房間。我對後者比較感興趣,追問詳請,伯父說他們在房裡呆了四個小時,出來是那個女的結的帳,和尚一直拿袍袖遮著臉。聽完我就哈哈傻樂。自從伯父進了一批要過期的邦德咖啡,再也不用我開口跟他要茶喝了,一進門就擺過來一聽。我常常一邊喝那味道怪怪的咖啡一邊聽他說東拉西扯,有時我過去蹭飯吃,伯父特為叫樓下送盆酸菜魚上來,店裡有廚師,是個小男孩,不過他弄的東西很一般,炒碗飯蛋和飯都分不開,就西紅柿湯做得還成。晚飯時分女孩子們把麻將桌收拾乾淨,一人布菜,一個人盛飯,另一人一碗一碗往麻將間里端。每回飯桌上大家都講的熱火朝天,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想不起來他們講了什麼,大概是注意力只在酸菜魚身上。      店裡有一對安徽來的小姐妹,姐姐二十,妹妹十九,生的嬌嬌小小的,大家都蠻疼她們。她們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念高中,先是姐姐到了這裡,她生意不錯,但是每月只留三百塊給自己,其實全部寄回家,後來妹妹也出來了,跟姐姐一樣,也是每月留三百。有一回妹妹在街上買了一件漂亮衣服。我說女孩子都愛漂亮呀。伯父說可不是嗎,姐姐看到就氣,罵她不懂事,一定要她再退回去,妹妹不肯,兩個人吵著吵著都哭起來了。還有一個女孩也是二十歲,高個子,其實長的不錯,就是皮膚有點黑,有點杵頭杵腦的,每天在這裡十塊十塊地閑坐下去,伯父照顧她,來了生意就把她往房裡推,推進去又被推出來。我說那多傷自尊心。伯父說是啊,不過那孩子心寬,一下就緩過來了。說話那女孩正好上來,樓板踩得蹬蹬響,站門口看到我就愣了愣,伯父看她一手拎一個袋子,就問買什麼好東西啦?她把袋子一舉,說就買條褲子,伯父說腿長,穿了肯定好看,這丫頭就摸著頭呵呵笑,一邊往走廊裡頭看,伯父說沒人來,她說噢,那我逛一會再來。轉身就蹬蹬蹬下樓去了。伯父總說他這地方生意如何如何好,但我任何時候去,都看他一人坐那裡。他總說,生意在晚上。我抬頭看鐘,五點多了,還沒見客人,他又說,生意在夜裡。跟著就是舉例證明,什麼時候舉辦過同性戀PARTY,又是什麼時候來過一個和尚,我打斷道:和尚你講過了。他說:噢,那就同性戀PARTY...我奇怪高女孩生意不好,怎麼還有錢買衣服。伯父說大概是男朋友給買的吧,再說她也不是一點局都沒有。我問:現在出局價是多少?他答:一百到二百塊人民幣。生意好的,一晚上賺一千也尋常。所以很多人也不儘是因為過不下去才做這個,實在是來錢太輕鬆了。伯父說,現在的小姐跟從前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她們刻骨,刻骨地鄙視嫖客。     那天我們正在聊天,門口無聲無息地站了一個人,一個姑娘。光線照在她絳紅色衣服上好像打了一個頓。伯父朝她點點頭,她也點點頭,走進來,在靠牆的椅子坐下。我回頭朝她看去,她沒看我,只是低頭坐著,睫毛長長。屋裡靜了一下,光線暗淡。這姑娘底色蒼白,和這裡太不搭調。我注意到她外衣裡頭還有一層白毛衣,一根小銀鏈嵌毛衣外頭。整個人顯得很瘦削。她不說話,雙手手指勾著。我問伯父:她是客人吧? 伯父答:不是,也是在這裡做的。我輕聲說:長得不錯呀。伯父哈哈笑了,扯著嗓子跟那邊喊道:哎!說你長得不錯!我登時很窘,心裡怪他,那姑娘卻抬起額角,微微一笑,又低下頭注視自己的雙手不說話了。 我起身告辭,伯父喊:拿一箱咖啡回家吃去。     沒過幾個月,開始嚴打,我在新聞里看到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在街上狂奔,攝像機里的黑夜非常模糊,裡面那團白生生在跑的東西更像是某種動物,怎樣跑也跑不出機器鍥而不捨的視線,後來那女人跑不動了,捂著羞處蹲在地上,頭放在膝蓋上,追她的人厲聲呼喝著圍了上去,攝像機也一晃一晃搖到跟前,把女人的頭髮照的雪亮。      那天我扛著箱子走下樓來,天全黑了,外頭正熱鬧,賣盜版碟的,賣砂鍋的,賣鴨血粉絲湯的,賣小狗小貓小兔子的,賣燈籠的,賣竹蜻蜓的,賣水果的有的路邊坐著,有的滿地遊走。街市燈火通明,腳下污水橫流,我沿著街走回家去。     臨走伯父拿了一摞業務用毛片要我回家看看質量有沒問題,那天我放在那裡也沒心看。只是抽支煙看著窗外發獃,窗外有一片工地,不知為何一直荒在那裡,晚上看過去,野草長長,茸毛一樣風裡起起落落。     那摞片子一直放我桌上,一天讓來我家的一位長輩看見了,大怒:這不是毒害你嗎?趕緊讓我拿走。過幾天我問他:還伯父了沒?答:還他幹嗎,一碟也放不出來。     我剛上班的時候每天戴著安全帽拿把鉗子或電筒在裝置和罐區間瞎轉,第一次上四層裝置很是興奮,別人找蒸氣入口催化劑管道,我扒著欄杆找長江,半天也找不著那樣一條水線,直到耳際傳來汽笛聲,遠遠的,一艘輪船從天上駛來。我如夢初醒地瞪著那方。長江是青色的,與天分不清,彷彿一個暗號,順著汽笛才能找到。那幅畫面一瞬間凝固在我腦海中,所有的船唱著歌從天上開過去,天底下不盡風煙水汽翻翻滾滾。我也喜歡夜裡坐在大罐子頂看長江,月亮照在江面上,整箇舊工業區燈火闌珊,江邊的農田擠成了一條帶子。     可是我不喜歡在污水池邊看長江,那一池工業廢水翻著水花汽泡滾來滾去,好像燒開了。一池去了,又是一池,不舍晝夜往江里放,放掉之前最後一道程序是凈化處理,其實很簡單:拿根長竿子,竿頭粘張PH試紙,伸進水裡去,看變色不變色。酸了就加鹼,鹼了就加酸,調到中性了就開閘放行拜拜了您那寫信回來。我自己也曾親手放過很多池這樣的水。再跑上樓頂看長江,江水依舊浩瀚,也是不舍晝夜。     我常常想,我最愛的長江,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深流是否不一樣?     有些事,你知道,那是不能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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