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韻致 | 《平沙落雁》，令狐沖幫你聽懂這個「落」字
都說古琴是寫意的，重寫神而不寫形，其實未必，古琴的形似也相當精妙。這一點，金庸掌握得很好。
涼風至，白露降，鴻雁南來，秋高氣爽時節，心境也隨著曠遠起來。聽一曲《平沙落雁》，腦海中自然升起風靜沙平、雲程萬里的景象。「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是《古音正宗》對《平沙落雁》的解讀。全首曲子意境疏闊，左手餘韻多，時而模仿雁陣迴旋忽高忽低，時而又有鳴叫呼吸之感。
|歲宴江空，風嚴水結。馮夷剪冰，飄飄灑雪。浩歌者誰？一蓬載月。獨釣寒潭，以寄清絕。
|幾行寒雁影，寂寞在平沙。
何以突然想到金庸？看過《笑傲江湖》的人會有印象，「平沙落雁」在書中頻繁被令狐沖提到，不過不是作為琴曲，而是青城派的一個劍招。而在我們嬉笑怒罵、狂放不羈的令狐公子嘴裡，這個劍招還有一個前綴，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那是在酒樓上，青城派掌門人余滄海的得意弟子羅人傑突然出現。他為人陰險兇惡，剛剛參與了福威鏢局的滅門案，轉手趕往衡陽，打算在劉正風的金盆洗手儀式上再攪上一局。可在途中遇到被田伯光重傷的令狐沖和儀琳，便趁機欺辱。「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甚麼功夫？」令狐沖雖然重傷，嘴上的反擊功夫卻一點沒受影響，「那是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就在那時，羅人傑奔將過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帶，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跟著飛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後臀。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極。那羅人傑站立不定，直滾下樓去。
——《笑傲江湖》
把這麼一個典雅的名字加上這樣一個戲謔的前綴，難怪儀琳小師妹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打這起，「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就成了《笑傲江湖》中的典故了。每每提及青城派，都會拿出來說一說，余滄海的鼻子都要被氣歪了吧。「屁股向後，是專門給人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
別說，令狐沖的聯想能力，不，應該說是金庸的聯想能力，真是有趣。猜想中，「平沙落雁」應該是相當流暢的劍招，至少該有大鵬展翅的動作，劍刃生風。最後的定格，就是那一落，須得相當突然，才有殺傷力，剛好是「平沙落雁」最有動感效果的一瞬。可被令狐沖這麼一說，這一「落」變成了從樓梯上摔下個大屁蹲，彷彿還帶著身體落地的鈍感音效，流暢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自顧影、卻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藝術真是相通的。琴曲《平沙落雁》中，也有這突然的一「落」。《平沙落雁》第五段結尾，有一個古琴中頗為奇巧的右手動作：剌伏。剌，在古琴指法中指的是右手食指中指同時向外撥弦，講究的就是兩弦同時發聲，以手發力，雙音重疊，其聲鏗然。而在剌之後，立刻用手掌按住琴面，撥弦聲戛然而止，即為剌伏。
|《平沙落雁》古琴減字譜
這一聲其實有點刺耳，「剌伏」本來就是噪音，營造出不和諧的音響。古琴曲中，最典型的用法就是在《平沙落雁》中的這一處。曲中前幾段，描寫的都是雁陣迴環，泛音清麗，點出暮靄秋波，左手反覆，象徵空中群雁的高低盤桓與呼應鳴叫。可渚清沙白間的雁陣總要落下，曲子若也總是平平淡淡的，未免無生趣。就像抽出一根線頭的線團，一味地平緩拉扯，人們早就失了興趣，唯有突然卡住，受外力牽扯的線繩一頓，驟然崩斷。斷裂瞬間的躍動，別有一種美感。
由此想來，令狐沖的審美能力著實不錯，一下就抓到了「平沙落雁」的要害，怪不得後來他跟「婆婆」任盈盈學琴時，進益也是極快。《笑傲江湖》是一部具有「音樂精神」的武俠小說，也是一個具有魏晉風骨的傳奇故事。可除了古琴曲《廣陵散》確有其名，書中出現的其他琴曲名字，大多是金庸自己的杜撰。 雖是杜撰，相信查老先生還是參考了一些琴曲。習琴者一看，大概就能猜到幾分。
就拿任盈盈第一次見令狐沖時，為他平復氣息而奏的《清心普善咒》來說，就有名曲《普庵咒》的影子。洛陽城邊綠竹巷，令狐沖被金刀王家從身上搜出了《笑傲江湖》的曲譜，被一口誣賴是辟邪劍譜。於是，家大勢大的王家就提著胳膊也被折脫臼了一隻的令狐沖，來找懂得琴譜的綠竹翁評理。得知果然是琴譜之後，王家一眾人等悻悻而回，令狐沖則被綠竹巷的氣度吸引，留了下來。
一番交談後，「婆婆」見他內力有異，便彈了一首《清心普善咒》，為他調理體內真氣。令狐沖聽後，「只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衝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涌、便欲嘔吐的情景卻已大減。」這和琴曲《普庵咒》的功效何其相似。據說，琴曲《普庵咒》是南北朝時候的普庵禪師作的曲子，可消災解厄。傳說還有一重功效：「令蟲、鼠、蚊、蟻遠離，凶神惡煞走避。」是謂消除蚊蟲之功也。
傳說中的功效倒也罷了，單聽曲子便讓人心生愉悅。曲子中有很多單音交疊，同時讓兩根弦發聲，兩弦或相差幾分，或橫跨一個八度，十分和諧。再加上曲子工整，迴環往複，猶如天地交融。前幾段速度雖緩，卻不寡淡，中後段速度加快，多變卻規律的撮弦聲，聽得心旌搖蕩，心情自然好了起來。
還有一點很有趣。令狐沖第一次聽任盈盈調習此曲時，聽著聽著竟然睡著了，轉醒時不免大為慚愧。可任盈盈卻說「不必自責」，此曲確有「催眠之意」，藉此機會調理內息。列位看官，琴能舒心養生也是公認的，下次如果您聽琴也聽困了，不妨理直氣壯一點：我這是在調理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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