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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世謬詞客 前身應畫師

王維工詩、善畫、曉音樂,在文學史的接受視域中,雖不及李、杜的烜赫地位與深遠影響,但在當時以都城為中心的開天詩壇,卻是最為重要的核心人物。[1]P509他的詩歌呈現出多姿多彩的態勢,無論是早年的宏大壯偉,還是後期的淡雅幽寂;無論是少時的積極入世,還是晚年的浸潤佛禪,都對後人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

在宋詞之中,更傾向於將王維視為畫師,而非一位單純的詩人。宋詞論及王維之時,多與其畫並論,且論及最多的是《輞川圖》。大抵詞作講究畫面之美,亦以入畫為工,「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詞家描景造句,往往堪以入畫,尤為工峭,寫作丹青,愈令人讀之不厭。」[2] P3164

王維集詩人、畫家一身,其詩如畫般鮮明鋪展,其畫如詩般蘊藉空靈。殷璠稱「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3]P66蘇軾則譽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4]P2209王維嘗夫子自道「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偶然作六首(其六)》),對自己的詩歌有所謙遜,對畫卻頗為自得。唐宋時期留存王維畫作尚多,《唐朝名畫錄》列其畫居「妙品上七人」之中,列其「寫真」、「山水」、「松石」、「樹木」為最妙者,並稱:

其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而風致標格特出。今京都千福寺西塔院有掩障一合,畫青楓樹一圖。又嘗寫詩人襄陽孟浩然《馬上吟詩圖》,見傳於世。復畫《輞川圖》,山谷鬱郁盤盤,雲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嘗自題詩云:「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其自負也如此。慈恩寺東院與畢庶子、鄭廣文各畫一小壁,時號三絕。故庾右丞宅有壁畫山水兼題記,亦當時之妙。故山水、松石,並居妙上品。[5]P16-17

《歷代名畫記》亦稱王維「工畫山水,體涉今古……清源寺壁上畫《輞川》,筆力雄壯。」[6]P192

王維晚年「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於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號《輞川集》。」[7]P5052並繪所居二十勝景,以成《輞川圖》。

宋人頗重《輞川圖》,黃庭堅贊其「筆墨可謂造微入妙」。[8]P730秦觀《書輞川圖後》描述更為神奇,稱此圖可以愈疾:

元祐丁卯,余為汝南郡學官,夏得腸癖之疾,卧直舍中。所善高符仲,攜摩詰《輞川圖》視余曰:「閱此可以愈疾。」余本江海人,得圖喜甚,即使二兒從旁引之,閱於枕上。怳然若與摩詰入輞川,度華子岡,經孟城坳,憩輞口庄,泊文杏館。上斤竹嶺,並木蘭柴,絕茱萸沜,躡槐陌,窺鹿柴,返於南北垞。航欹湖,戲柳浪,濯欒家瀨,酌金屑泉,過白石灘,停竹里館,轉辛夷塢,抵漆園。幅巾杖屨,棋奕茗飲,或賦詩自娛,忘其身之匏繫於汝南也。數日疾良愈,而符仲亦為夏侯太衝來取圖,遂題其末而歸諸高氏。[9]P539-540

此與杜甫「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戲作花卿歌》)一聯可以愈瘧有異曲同工之妙,觀《輞川圖》則似入輞川幽境,心神寬悅,「忘其身之匏繫於汝南也」,自然「數日而疾愈」。

宋詞之中,多將王維與丹青並舉,即是先將王維視作一位畫家,其次才是一位詩人,或者是一位有著詩人才情的畫家,落腳點終究是在畫家身上。米友仁為米芾之子,亦是工書善畫,詞境多如圖畫,清麗可喜。其《阮郎歸》詞云:

小舟載酒向平湖,新涼生曉初。亂山煙外有還無,王維真畫圖。 風遽起,動襟裾,雨來荷濺珠。一尊相對喜君俱,醉歸紅袖扶。

此首恰如多幅圖畫,鋪展開來。新涼初生,小舟載酒,駛向平湖,煙外亂山,迷離空濛,似在有無之中。突然風動襟裾,雨濺水珠,飲者大醉,紅袖來扶。詞中寫迷離之景,點化王維「山色有無中」(《漢江臨眺》)之句,並將此景稱為「王維真畫圖」。可見米友仁心中,王維自是當行畫師無疑。

用王維畫意寫煙雨迷離之感的還有趙長卿,其《柳梢青·春詞》寫旖旎春景——紫燕銜泥,桃杏初綻,春日遲遲,媚景芳濃。遠處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此情此景,真如身在「王維畫中」。至於史達祖「一片樵林釣浦。是天教、王維畫取」(《龍吟曲·雪》)寫雪景蕭瑟,頗類王維清幽之畫風。高克恭有《夜山圖》,且自題詩云:「萬松嶺畔中秋夜,況是樓居最上方。一片江山果奇絕,卻看明月似尋常。」[10]P302-303宋元之人觀此圖多有題畫詩詞,李震觀《夜山圖》,美贊道「憑誰妙筆能圖繪。羨中郎、前身摩詰,宛然心會」(《賀新郎·題高克恭夜山圖》),以「前身摩詰」稱讚高克恭丹青妙筆。(1)李震為南宋而入元者,心中仍將王維視作畫師。周紫芝見「跳珠雨罷風初靜」之景,便要「九原喚起王摩詰,畫作新圖」(《採桑子·雨後至玉壺軒》),雖從側面來寫雨後風景之美,但也可見王維在周紫芝心目中的畫師形象。張元干宿福州新居鷗盟軒時,見「月仄金盆,江縈羅帶,涼飆天際」,便稱「摩詰丹青,營丘平遠,一望窮千里」(《永遇樂·宿鷗盟軒》),將所見之山水無際之景比作王維、李成(2)之畫一般美妙。程公許和吳潛韻以成《沁園春·用履齋多景樓韻》,上片鋪敘寫景,感慨大好江山,竟然半壁淪落敵手,直欲「借天河一挽,洗甲兵休」。其中「把煙霞饒與,坡仙米老,丹青難覓,摩詰營邱」以靈動之筆寫眼前之景,饒是蘇軾、米芾、王維、李成亦難圖畫。詞中仍將王維視作畫師。吳潛安晚堂前觀梅,其中「長恐壽陽脂粉污,肯教摩詰丹青摸」(《滿江紅·鄭園看梅》)句寫梅之雅潔,既怕壽陽公主的脂粉玷污,又不許哪怕是王維這樣的丹青高手摹寫。溪邊柳細,畫橋流水,黎廷瑞不由贊道「應是西湖湖上景,移過江南千里」,此中美景,「都入王維畫里」(《酹江月·題永平監前劉氏小樓》)。

由以上宋詞中論及王維之處可見,宋人認為可入王維之畫的,大抵不離山色有無、煙雨迷離、煙寺晚鐘、漁浦聞笛之境,正如《舊唐書·王維傳》所稱,「山水平遠,雲峰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7]P5052而這些恰恰是王維所擅長的,並且此中風調也與其晚年詩風相彷彿。

宋詞中頗重王維《輞川圖》,20餘次言及輞川,輞川已經與《輞川圖》,與《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歸輞川作》、《輞川閑居》、《輞川別業》、《別輞川別業》、《戲題輞川別業》等「輞川詩」,與王維自身一道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渾然整體。詞中或表達對隱逸生活的嚮往,或流露對川流美景的喜愛。

元祐七年(1092)蘇軾送蘇堅回吳中時作所《青玉案·和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故居》,便道「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這分明是期羨王維的輞川隱居生活,意欲歸隱東皋而未得。詞云:

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耳、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鷗鷺,四橋儘是,老子經行處。 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作個歸期天已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

此首送友還歸,實則抒發了自己的思歸之情——吳中路、松江渡、四橋邊,儘是夢中經行處,道出了蘇軾不盡的思歸之意。下片「輞川圖上看春暮」寫吳中如王維之輞川美景一樣親切可喜,何不學王維、裴迪早日歸休?「高人右丞句」大抵指王維以《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為代表的「輞川詩」中所描寫的諸如「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東皋春草色,惆悵掩柴扉」(《歸輞川作》)、「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輞川閑居》)、「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輞川別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庄作》)一般的美景,以及它所牽動「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的歸隱之情。

張元干「畢竟凌煙像,何似輞川圖」(《水調歌頭》)與蘇軾詞意相仿,認為與其建功立業,暫上凌煙閣,倒不如歸去五湖,樂游輞川,此中亦是歸隱之意。此外,毛並「追念輞水斜川,有風流千載,淵明摩詰」(《念奴嬌·題曾氏溪堂》)、洪适「歸來好,猿驚鶴怨,孤負輞川碑」(3)(《滿庭芳·再作寄景盧》)、辛棄疾「看北移山,盤谷序,輞川圖」(《行香子·山居客至》)、陳亮「落花冉冉春將暮,空寫池塘夢中句。黃犬書來何日許,輞川輕舸,杜陵尊酒,半夜燈前雨」(《青玉案》)、盧祖皋「盤谷居成,輞川圖就,便從鷗鷺尋盟」(《滿庭芳》)以及吳潛「世運回如此,穩泛輞川舟」(《水調歌頭》)皆有歸隱之意。

除表現歸隱之意,還有一些宋詞作品將優美的自然風光比作王維筆下的《輞川圖》,如:

楚尾江橫,斗南山秀,輞川誰畫新圖。(周紫芝《瀟湘夜雨·二妙堂作》)

解印歸來暫結廬。有時同釣水西魚。閑著屐,醉騎驢。分明人在輞川圖。(周紫芝《漁父詞》)

山寺輞川圖,霜葉雲林錦繡居。(張元干《南鄉子·壽》)

野色浮尊凈,荷香入座濃。勝游聊復五人同,恰似輞川當日、畫圖中。(倪偁《南歌子》)

瑤煙斂散媚晴空。雲淡奇峰。澄江金斗平波面,扁舟載、蓑笠漁翁。彷彿輞川圖上,依稀苕霅溪中。(曹冠《風入松·雙溪閣觀水》)

吳松江畔,對煙波浩渺,相忘鷗鳥。日日籃輿湖上路,十里珠簾驚笑。高下樓台,淺深溪塢,著此香山老。輞川圖上,好風吹夢曾到。(崔敦禮《念奴嬌·和徐尉》)

信到水窮雲起處,依約輞川竹里。(陳以庄《賀新郎·和劉潛夫韻》)

輞川落日漁罾。寫不盡、人間四並。亭上秋聲,鶯籠春語,難入丹青。(吳文英《柳梢青·題錢得閑四時圖畫》)

小橋縈綠,密翠藏吟屋。千頃風煙森萬玉,依約輞川韋曲。(周密《清平樂》)

攜歌緩游細賞,倩何人、重寫輞川圖。(張炎《木蘭花慢·丹谷園》)

宋詞之中習慣將王維視為「畫師」,而非一位純粹的詩人。當宋代詞人們面對著雲霞川流、清溪淺波、漁歌唱晚、煙寺暮鍾等美景時,他們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些美景堪入王維圖畫中。這一判斷主要基於王維詩畫之間在光感、色彩、布局與層次等方面有著貫通性,而「詩畫一體」自然也易推及詩、詞、畫三位一體。宋詞中取法的,除了王維「前身畫師」的意象之外,不正是其詩中的「清溪曲澗」與那「動人流連」的「曲折幽雅的小景」[11]前言P4嗎?

王維詩中的清溪淺湖等自然小景,特別是輞川詩系列中透露出來的空寂、小巧的意境,雖說不一定直接為宋詞取法,但是在藝術表達方式上,卻與宋詞中關注此類小景的詞作別無二致。王維詩歌與這類詞作的區別只在於,詩中所描寫的,似乎只是選擇了某個景區中別具匠心的一點,是定格在長焦鏡頭下的凝練的精緻美景;而宋詞則將這種意境放大開來,將平面上的一點鋪排展演成多點,從多個角度與層面來展現美景,並且描繪得更加柔和、細膩。就如同放映幻燈片一樣,既可單張賞玩,欣賞靜謐之美;又可依次播放,呈現動態美感。

注釋:

(1)高克恭(1248-1310),字彥敬,其先西域人,後居燕之房山。初仕為省郎,出為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大德初,為御史,官至刑部侍郎卒,追贈刑部尚書,謚文簡。事見(清)顧嗣立編:《元詩選二集》,中華書局,1987年版,上冊第299頁。可見高氏嘗為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而非詞中所稱之「中郎」。

(2)營丘指五代末宋初之畫家李成,因居營丘,且有《平遠寒林》之畫,故被張元干稱為「營丘平遠」。事見《澠水燕談錄》卷七《書畫》,其云:「營丘李成字咸熙,磊落不羈,喜酒善琴,好為歌詩,尤妙畫山水……成畫《平遠寒林》,前人所未嘗為,氣韻瀟洒,煙林清曠,筆勢頴脫,墨法精絕,高妙入神,古今一人,真畫家百世師也。雖昔王維、李思訓之徒,亦不可同日而語。」見(宋)王辟之撰:《澠水燕談錄》卷七,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90-91頁。

(3)其中「猿驚鶴怨」語本《北山移文》「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句,有歸隱之意。

參考文獻:

[1]許總.唐詩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

[2](清)李佳.左庵詞話[M],見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王克讓.河嶽英靈集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6.

[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唐)朱景玄撰 溫肇桐注.唐朝名畫錄[M].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1985.

[6](唐)張彥遠著 俞劍華注釋.歷代名畫記[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

[7](後晉)劉昫等撰.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8](宋)黃庭堅著 劉琳 李勇先 王蓉貴校點.黃庭堅全集[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

[9](宋)秦觀著 周義敢 程自信等校注.秦觀集編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10](清)顧嗣立編.元詩選二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1]俞平伯選釋.唐宋詞選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劉京臣,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唐宋文學、數字文獻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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