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靈魂時代的先見

黑暗的靈魂時代的先見

2007-03-11

 前些年由於生活動蕩,居無定所,一直不敢買《魯迅全集》,不好放,只好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去買魯迅著作的精選本,為的是不斷地靠近這個偉大的心靈,如同一個寒冷的人不斷地靠近火爐。當我心情陰暗,悲觀,甚至絕望時,魯迅總能給我堅韌的力量和勇氣;當我內心過於樂觀,對一些黑暗的事物缺乏必要的警惕時,重讀魯迅,將使我變得沉重,銳利,如同懸崖勒馬,再次找回對自身生存的敏感。——這就是魯迅,總是恰當地出現在需要他的人身邊。後來讀到一些研究魯迅的學者的文字,都談到類似的感覺,在一些特殊的時刻,魯迅精神得以大規模地闖入他們的內心,他們由此開始寫作與魯迅有關的著作。比如,林賢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寫《人間魯迅》,正好是清除精神污染的時候,他在廣州挨批;而王曉明寫《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數十年來,魯迅用這種方式,不知援助了多少貧困、閉抑的心靈。我個人是喜歡接受魯迅的提醒和援助的,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脆弱,失敗,不可靠,道德上不經意的鬆懈就更不用說了。我喜歡活在清醒的痛苦中的魯迅。我喜歡清醒。

  魯迅只屬於少數對自身所處的境遇有特殊敏感的人。一些熱愛魯迅的人,時刻想把魯迅強加給所有的中國人,給整個民族,容不得別人對魯迅的任何批評,這是對魯迅最大的難為。魯迅生前何曾奢望別人的理解?他又何曾懼怕過敵人的批評?「文革」期間的魯迅會被人嚴重地利用和誤讀,不正是因為他的著作成了欽定的經典所致么?該慶幸的是,魯迅從來就是一個清醒的個人,並且自省。「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墳·寫在〈墳〉後面》)「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確,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實驗,不敢邀請別人。」(《兩地書》)魯迅似乎早有防備,他不需要別人往他臉上貼金,也不怕別人在他臉上抹黑。許多人都在哀嘆,這個時代的人正在遠離魯迅,好像魯迅一旦被公眾棄絕,他的價值就會隨之貶低——豈不知,真正貶低魯迅的,恰恰是有這種想法的人;事實上,魯迅真正的價值,就體現在他與這個時代之間的斷裂和錯位上:只有在反對他的地方,魯迅的價值才得以彰顯;反對得越厲害,他的價值就顯得越充分。正如小偷是不會喜歡警察的,我想,一個仍是「想做奴隸而不得」或「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也是不會喜歡魯迅的文字的。魯迅的文字像大光,可以清晰地照見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那些相貌醜陋又想遮羞的人,當然恨不得早日剷除他,消滅之。對此,郁達夫在魯迅死後不久曾說過一段精闢的話: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們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為魯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奴隸性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

  談論魯迅將變得越來越困難,因為魯迅式的知識分子幾乎絕跡,與魯迅對話的語境也日漸喪失——理解魯迅的途中明顯的已經險象叢生。我想起前些時候,有那麼多的人在激烈地批評魯迅,把魯迅視為障礙和敵人,我原以為這種批評的空氣可以幫助我們更正確地認識魯迅(魯迅一生最可貴的品質之一就是批判和戰鬥),沒想到,事實卻讓我們絕望:那些對魯迅口誅筆伐的人,何曾有過真正對魯迅的了解!看來,魯迅雖一生愛護青年,且樂於被青年所利用,但他們之間的隔膜終究是難以打破的。「文革」時,有人把魯迅供奉為政治神靈,以他的「骨頭」和「脊樑」作為階級鬥爭的武器,一些人就此推斷,魯迅該為那場浩劫負一定的責任。說這話的人,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供奉和膜拜並沒有給魯迅的臉上增光,反而對他是一次最為粗暴的踐踏;他們也一定沒有想過,在「文革」那個橫掃一切知識的年代,如果沒有一套《魯迅全集》可讀,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況是不是會更加貧乏?

  魯迅生前的確是主張革命與復仇的,卻並非一貫激進,他是始終站在弱勢者的一邊的,他說,「革命是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無產者的革命,乃是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滅階級,並非因為要殺人」(《南腔北調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此外,魯迅還有關於革命「混有污穢和血」、「將來的黃金世界裡,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兩地書》)、要作「韌戰」準備的忠告,可是,有誰聽過魯迅的忠告?魯迅的革命思想什麼時候被真正實踐過?

  要魯迅對類似「文革」式的暴力和激進革命負責,無異於要《聖經》對中世紀羅馬天主教殺害無數真基督徒之事負責一樣荒誕。因為對《聖經》的誤讀,導致羅馬天主教的一些人把殺人看作是侍奉神;也因為對魯迅的誤讀,使魯迅一度成了中國大地上一條打人的棍子。但魯迅是清白的。他早說過:「我的文章,未有閱歷的人實在不見得看得懂」(《書信·致王冶秋》),他慨嘆「現在的中國,總是陰柔人物得勝」(《兩地書》),他批評青年「沒有歷練,不深沉」(《兩地書》),「我看中國青年,大都有憤激一時的缺點」(《書信·致曹靖華》)。魯迅甚至還作出了「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的結論:「暴君的臣民,只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只是『倖免』。從『倖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的臣民的喝血的慾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熱風·暴君的臣民》)

  魯迅對中國的了解實在是太深了。他是那個時代真正的先見。

  林賢治在一次談話中說,有幾種人恐怕很難真正讀懂魯迅:三十歲以下,沒有一定人生閱歷的;身居高位的;在人生道路上沒有經過痛苦、挫折的。我覺得有道理。我回想起自己,開始熱切地愛上魯迅,是在一九九六年,此前雖然也讀魯迅的文字,卻談不上在心靈上與他有什麼響應。一九九六年就不同了,當時,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對人的看法一度十分灰暗,即便是身邊一些我所熟悉的人和事,陡然間也變得讓人大吃一驚起來。我在一個與外界幾乎隔絕的房子里,零星地閱讀魯迅的文字,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魯迅和《聖經》,給了我反抗絕望、抵禦自身精神腐敗的勇氣。魯迅說,「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甚麼呢?」(《墳·雜憶》)「對於中國,現在也還是戰鬥的作品更為緊要。」(《且介亭雜文·答國際文學社問》)而《聖經·馬太福音》也說:「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人,不要怕他們;唯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裡的,正要怕他。兩個麻雀不是賣一分銀子嗎?若是你們的父不許,一個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們的頭髮,也都被數過了。所以,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麻雀還貴重。」很清楚,這些話裡面,都提倡一種精神上的戰鬥,但不是肉搏。現在的許多人,之所以不能從深處與魯迅交流,原因在於,交流的語境喪失了——不能理解魯迅所處的生存環境,就永遠也無法理解魯迅為何會那麼憤激和孤絕:這個人只活了五十六歲,只寫作了十八年,可那個「無聲的中國」什麼時候接受過他、寬恕過他?他至死也沒有被解除通緝令,永遠是一個「過客」,「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鬥者更勇猛,更悲壯。」(《書信·致趙其文》)

  所以,魯迅的存在像一個燃燒的火球,靠近他的人,若沒有對火的經驗,那必定是會被灼傷的。他不屬於閑適,逍遙一類,惟獨用心生活,用血抗爭的一族,才會視魯迅為導師和盟友。魯迅一生不是做著反奴性的事業嗎?我所擔心的是,這個尊崇魯迅的國度,奴性是有增無減了,沒了魯迅式的大聲吶喊,沒了他那充滿「生與愛」的文字,我們一不小心真要「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撫摩,陶醉」,「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南腔北調集·漫與》),又哪裡敢像魯迅那樣,背著通緝令生活,寫作,鬥爭呢?魯迅的骨氣,在今天已經是一個謎了。不說其他,就是現在的中小學生,也早已習慣老師嚴厲的眼神,刁鑽的試題,整齊劃一的答案,完全沒了哭,笑,鬧,反對,憤怒,悲哀的自由和權利,更別說鬥爭了,這樣,「孩子長大,不但失掉天真,還變得獃頭獃腦」(《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即便長成了青年,倘若用魯迅所說的「秕谷」來養,也決不會壯大。我是當過一小段時間中學老師的,知道我們現在的教育供應給孩子們的是一些什麼東西,雖說中學課文也選了魯迅的不少篇目,可都是背誦,填空,肢解,把魯迅變成死的字句以應付考試,這豈不是跟魯迅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按魯迅的性格,他是極其厭惡這些的,他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里曾引用過契訶夫的一句話:「被昏蛋所讚美,不如戰死在他手裡。」——這才是魯迅的真性格,甘心做「奴隸」的人當然是害怕他的。

  魯迅與新一代人的斷裂,從此開始:安於現狀,還是奮勇鬥爭;為奴,還是自主;苟活,還是獨戰多數——這在魯迅是一個必須的選擇,可在新一代人眼裡,卻成了不知趣,以卵碰石,甚至被認為是癲狂。我無話可說。魯迅生前用過「鐵屋」、「碰壁」等比喻,可見他的內心有多麼孤獨,悲痛,閉抑。一個閉抑的人,活在一個閉抑的時代,還不讓他說出真心話,或者說了也沒人聽,其慘烈是可想而知的。魯迅何嘗不知道自己有時過於偏激,可相對於他所看到的黑暗事實的深厚,這點偏激又算得了什麼!他只不過是用了矯枉過正的辦法而已: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來開窗了。沒有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時白話文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緣故。

——《三閑集·無聲的中國》

魯迅可謂把話都說透了,說絕了,可他與多數人的隔膜依舊存在,我思之許久,終於明白,這種隔膜,不是思想與思想之間的差距,而是人與人的心靈質量之間有差距,是萬難抹平的。如此一想,許多年輕作家會曲解魯迅,貶損魯迅,也就不足為怪了,大可不必為此生氣,倘若魯迅還活著,必定也是不生氣的,他曾說過,「對於為了遠大的目的,並非因個人之利而攻擊我者,無論用怎樣的方法,我全都沒齒無怨言。」(《三閑集·魯迅譯著書目》)「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於咬著牙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舔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葯。」(《南腔北調集·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令我感到費解的是,在一個有著更強大的敵人需要反抗的時代,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把批判的力氣耗盡在魯迅身上,這未免叫人痛心。批判者的確找錯了敵人。我開始懷疑當下這些攻擊魯迅者,恐怕並沒有魯迅所說的那麼高尚的理由(「為了遠大的目的」之類),倒像是在應驗魯迅說的另一句話:「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里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裡。」(《書信·致蕭軍、蕭紅》)

  我不敢再往下想。

  魯迅當然是有缺陷的,人無完人,這是一個常識,誰不清楚?魯迅的知識結構主要由魏晉時期的叛道文化、自日本傳入的蘇俄理論以及尼採的哲學所構成,與胡適、梁實秋、林語堂等人比起來,他明顯的缺乏西方現代政治理論的素養。但今天我們並不是要維護一個沒有缺點的魯迅,而是要追問一個問題:魯迅所認識的中國,是不是最真實、最深刻的中國?魯迅所反對的一切,今天是不是還應該進一步反對?魯迅那種直面慘淡人生的的勇氣,是不是中國知識分子這幾十年來最需要的?他在《且介亭雜文·序言》中說:「戰鬥一定有傾向。」魯迅的傾向就是支持弱者,同情被損害和被凌辱的,反對專制,奴性,麻木,暴力,提倡「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他彷徨,他吶喊,他也鬥爭(「人被壓迫了,為什麼不鬥爭?」),他用憎的方式來表達愛,他以絕望的反抗來陳明希望,他用自己的死來換取別人更有尊嚴的生,他不顧一切利害奮勇前行,並說「真正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集外集拾遺補編·關於知識階級》),可即便如此,仍不足以喚起民眾的精神警覺,仍不能改變中國的閉抑和黑暗,設若他換一種溫和,文雅,「今天天氣哈哈哈」式的腔調說話,中國會更有希望么?

  所有的幸與不幸都集中在這一點上了:我們對自己為奴的境遇是否自知?——這是認識魯迅的起點。魯迅不是一個只囿於外部戰鬥的人,他更重要的意義在於,使每一個人都不斷地轉回,轉回自己的內心,從而注意到自己所站立的位置,所遭遇的苦楚,並作出有尊嚴的抉擇。魯迅渴望覺悟的心靈對他的回應,否則,他寧願選擇沉默。那些自覺生活過得美滿幸福的人,是不需要魯迅的;惟獨悟自身之為奴的人,才是魯迅的同道。其實,只要你看到當下的中國,奴隸哲學還是大有市場,尼采所說的讓自己的頭腦變成一個跑馬場,任別人的思想的馬匹蹂躪一通的狀況還非常普遍,你第一個想到的戰士必定會是魯迅。你別無選擇。

  魯迅不是什麼萬能的膏藥,他只適合於不願做「奴隸」的人聚集的地方,如果不是這樣,那魯迅就真可以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到一邊歇一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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