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

導語

本文是讀郭沫若所著詩人評傳——《李白與杜甫》一書的札記,既是薦書,也是論人。《李杜》一書因領袖意志而成,誕生於風雲變幻的1971年,在當時僅有馬列魯迅的書店書架上佔據一席之地。又因為書中主人公是我們長久喜愛的「國民詩人」李白與杜甫,使得這本書還具有了超越其誕生年代的魅力,值得今天重新回味。本文有不少對郭、李、杜原章的摘錄,也夾雜著作者的議論,可權當重溫《李白與杜甫》一書的開胃菜。

李白與杜甫

李榮浩在他橫掃華語音樂獎項的專輯《模特》里,第二首歌就叫《李白》,很好聽,歌里唱自己的苦惱:

大部分人讓我學習去看,世俗的眼光

我認真學習了世俗眼光,世俗到天亮

你看我多乖多聰明多麼聽話,多奸詐

……

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

創作也能到那麼高端,被那麼多人崇拜

李白的創作的確相當「高端」。在南京烏衣巷附近有一個新建的「詩詞公園」,一條小路邊全是石碑,上面刻著和南京有關的詩詞,一路溜達下來,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最奪目: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愁都愁得這麼明朗舒暢,看了真有種「李白就是李白」的感覺,盛名之下,名副其實。

不過詩仙同樣也很「世俗」,但凡認識字的,他就能鑽進你的心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已經熟悉得麻木,但是細想一想詩里的場景,還是代表了中國人想家的最高水平,簡單純粹,直擊心臟;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二十個字寫盡了一個和仙界接壤的山巔小樓,彷彿眼前就是銀河;「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能讓人隔著一千多年感到深厚友情帶來的胸口一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天風海雨撲面而來,讓壯浪的山河更壯浪、短暫的人生更短暫,「不墮纖弱的巨人式感傷」攝人心魄。無怪乎同是詩人的毛澤東都不吝從軍國大事中抽分出來一些筆墨,多次手書《將進酒》。

拿李白和二把刀詩人比較意思不大,和超一流的杜甫比較卻很有意思,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就是最著名的一本評傳。這本書是郭沫若「奉旨作傳」,因此受到後人詬病。眾所周知,毛主席他老人家讀詩偏好「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更是早就給李杜定了性:李白詩比杜甫好,但他「凈想著做官」,還「有道士氣」,杜甫「哭哭啼啼」,是「站在小地主立場上」。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

根據最高指示,郭沫若寫出了「揚李抑杜」的《李白與杜甫》。然而郭老這本書考證細密,筆鋒犀利,含情脈脈,不避諱李白庸俗的一面,也不隱藏杜甫的風采,與其說是「揚李抑杜」,不如說是對李杜一生作了復盤,頗具特色地還原了兩位大詩人的生活軌跡和他們的時代。讀後不禁感嘆:領導意志也有水平的差距,毛以政治統帥毒辣老道的眼光,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郭沫若作為黨內最淵深的學者,盡畢生之所學,產出的必定不是豆腐渣工程。更何況在李杜問題上,毛郭本身趣味相投,因此寫出的東西少有投其所好的生硬感。

《李白與杜甫》中,作者按照二人生平的時間順序,從求仙與道教信仰、飲酒、功名與政治生涯、李杜關係等多個角度,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為兩位大詩人做了評傳。來看看這本1971年的學術著作裡面說了些什麼吧。

就怕認真

世界上的事,就怕認真,李白就最講認真。

作者說,「他想做官,很認真,飲酒,很認真,作詩,很認真,好神仙,也很認真。他常常看到一些神人、仙人的形象,向他招手,對他說話,授他以仙決,有時還給他以白鹿、鸞鳳之類,使他飛行於太清」。

唐代的後人為李白的求仙、縱酒辯護,就扣大高帽說他縱酒是因為:「以千鈞之弩,一發不中,則當摧撞折牙,而永息機用」。這是說李白被趕出朝廷後,以他的大才,就像千鈞之弩一發未中一樣,再也不能為人所用射出第二發了。還辯護說他求仙是為了「耗壯心、遣余年」,這恐怕又是想多了,人家真的是在求仙。而且全家成仙的交通工具都定下來了,老婆宗氏喜歡騎鸞鳳,小兒子喜歡騎仙鶴,都給預先安排好了,詩里有交代。

像作者說的,雖然屈原有時也在文章里寫寫白鹿鸞鳳,但屈原是出於玄想,李白卻是出於迷信。李白登泰山,根據他自己的嚴謹描述,是當真看到了一些稀奇的神仙鬼怪、珍稀動物,讓人懷疑李大仙登的和咱們老百姓爬的是不是一個泰山。更重要的證據是,李白可是正經八百有編製的道士,在他被賜金還山之後,真的去受了道籙,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將東歸蓬萊」。

入道的儀式非常的繁瑣,先要受下好幾道難懂的道籙,「文章詭怪,世所不識」,還要齋戒沐浴,給大師送見面禮,剖金環,師徒一人一半,雙手背剪,繞著祭壇轉圈,轉上七天七夜,而且不吃飯,餓得眼冒金星,不看見神仙下凡不算完。從這個側面也能看出李白入道的嚴肅認真。所以作者說「杜甫是禪宗的信徒,而李白則是道教的方士」,這並不是虛指。

對待現實政治,李白更是認真。雖然空有政治抱負而沒有政治才幹,但是詩仙還是得機會就重申自己的治國綱領,看來無非是「皇帝應該艱苦樸素、克己復禮、愛民如子」一類的儒生八股。不過也由於沒有政治頭腦,反倒讓李白的愛憎抉擇顯得單純率真。

看到安祿山擁兵割據,害得老百姓白骨成山,他就不分青紅皂白跑到永王李璘的隊伍里,只看到了永王表面上是被皇上派去終結動亂局面的人,而沒有看到永王實際上和新皇帝肅宗之間爭權的矛盾,結果終因站錯了隊伍成了逆黨,被長流夜郎。李白六十多歲的時候,聽說李光弼將東征平亂,又記吃不記打,興緻勃勃地去參軍,結果萬幸,很快因病撤了回來。

因為瞧不起弄權太監高力士,就當著玄宗的面讓高力士脫靴,根據《酉陽雜徂》記載,玄宗事後跟高力士評論李白說:「此人固窮相。」人家畢竟是平常給皇上脫靴的,怎麼能這麼沒有眼力價、自動讓自己享受皇帝的待遇了呢?這麼沒有城府、沉不住氣,無怪乎皇帝說他沒有見過世面。

在朝中當翰林的時候,衙門裡待得有些悶了,就寫一些暢想放浪遠遊的詩,還有一些抱怨無聊的詩,因為覺得寫得好,居然天真地拿給同事看,結果果然傳到皇帝耳朵里,被「賜金還山」,趕出宮去了。

作者分析在當時的政治環境里,李白想要得到重用那是做夢,就算他真有實際才幹、真能虛與委蛇,也很難。拿李白推崇的一個地方官員齊公來說,齊公有才幹,又懂權變,籌劃開鑿運河方便老百姓生產生活,為此需要朝中的支持,齊公不惜去賄賂當朝大太監。即使這樣還是因為奸相李林甫那面沒有照顧得好,被撤換了下來。齊公這樣的人都不好使,李白能行嗎?

唐朝另一個詩人蘇渙寫詩評論過李白這種認真又天真的態度。詩里用「毒蜂成巢」比喻政治的腐化,大路邊樹上高掛著個大馬蜂窩,行人見了都躲著走,然而另一邊,「長安大道邊,挾彈誰家兒,右手持金丸,引滿無所疑」。真是活脫一副李白的肖像:聽說有個禍害人的馬蜂窩,立即挺身而出,舉著個大彈弓拉滿弦,想都不想就嗖的一發打過去,天真爛漫地以為能為民除害,結果反被蜇了一身包。「李白並不曾認真造反,而以饞毀終其身」,蘇渙說他不懂策略,認真你就輸了,但要是不認真、不輸,也就不是李白了。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李白是官兒迷,這點無需辯解。李白走「終南捷徑」,求仙訪道以圖吸引皇帝注意,「廣事干謁」,到處巴結高官,明明是勢利之交卻美名其曰「青雲之交」,知道皇帝召見之後心花怒放神氣活現:「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更不用說被皇帝接見後的得意洋洋毫不掩飾:「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作者評價說,李白一方面抨擊趨炎附勢,也敢於蔑視權貴,但他往往忘記自己的「高度趨炎附勢」。

深愛著功名、仙山的李白,雖然快人快語、磊落坦蕩,但終究荒唐不成樣子,還好詩仙是位酒精愛好者。作者總結說,「酒是他從迷心中覺醒的觸媒」,「當他醉了的時候,是他最清醒的時候,當他沒有醉的時候,是他最糊塗的時候」。

比如他酒後所作的《江上吟》: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

功名富貴若常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仙人沒有黃鶴照樣飛不起來,而黃鶴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大王一時的權勢熏天,終究比不上他最愛的屈原,文章千古事,悠悠永流傳。用傳者的話說,這「是酒與詩的聯合戰線,打敗了神仙丹液和功名富貴的凱歌」,「這時得到千斛酒的力量,好像得到了百萬雄兵,頃刻之間,戰勝了一切神仙妖異、帝王將相」。

「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喝夠了酒,就已是酒中仙,無需再想著煉仙丹了,因而能少攝入一些重金屬汞,李白愛酒,酒也愛李白,「酒彷彿成了李白的保護神,使他逐步減少了被神仙丹液所摧殘和毒害」

李白的飲酒不僅保護了自己,也給後人留下了很多妙趣橫生的「神仙話」: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聖,復道濁如賢

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詩仙為喝酒找到了很多無法反駁的高大上的理由,不僅能超凡入聖,還能喝出酒精愛好者的階級感情:那些清醒的人不懂的。

李白為什麼覺得汪倫的友情深、像潭水一樣深?因為汪倫經常自己釀酒招待李白。酒是李白與人真摯感情的紐帶。《哭宣城善釀紀叟》說:「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那時候的士人中,能真誠哀悼釀酒老師傅的人並不多。「詩言志」,李白寫了太多「沒有志氣」的詩,這被後來的士人所詬病,比如王安石就說:「李白見識卑下,詩句十分,九句言婦人與酒爾。」今天看反倒非常可愛,普通來百姓可不就這樣?知識分子式的憂國憂民、高屋建瓴不受人待見。作者因此說,只見後世酒家有「太白遺風」的招牌,沒見過有掛「少陵世家」招晦氣的。

王安石說李白寫詩,十句有九句是寫喝酒,這有些誇大。作者對李杜包含飲酒內容的詩,特地不怕麻煩和無聊做了量化分析。統計結果顯示:現存詩作中,李詩談飲酒的佔16%,杜詩佔21%。不僅李白沒達到王安石說的那麼誇張的程度,李杜二人也是彼此彼此,是李白喝半斤、杜甫喝八兩的關係,只有量的差異,沒有質的區別。

不過李杜談飲酒風格不太一樣。詩仙的確是「浪漫主義」的,喝到興起不但不拿自己的錢當錢,拿別人錢竟然也不當回事。「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在別人家喝酒,喝高了後要把主人家的交通工具賣了換酒。在詩仙眼裡錢從來就不是問題,「千金散去還復來」。估計岑夫子、丹丘生之類的朋友,請李白之前得先把家裡的金銀細軟大牲口藏藏好。

而另一頭,詩聖杜甫也的確是「現實主義」的,不僅花去的酒錢始終盤桓在腦海,也一直在評估酒精對身體的損害。「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喝酒欠了一屁股債,還要把債務寫進詩里,估計到自己活過七十歲的概率本來就不大,才放膽棄肝地去喝。詩聖也不是不想限酒養生,只是想到「君不見嵇康養生遭殺戮」,才放手一搏、用生命去喝酒的。

總的來說,杜甫的好飲酒並不亞於李白,兩人都是酒友遍天下(杜詩有「人人傷白首,處處接金杯」句,舟游途中,船上塞滿了好友送的酒罈酒罐),而且他們兩人也一起度過了一段「痛飲狂歌空度日」的美好時光。

相顧尚飄蓬

杜甫的《贈李白》膾炙人口:「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最廣為流傳的解釋是,這是杜甫對李白的「規勸」,勸他不要練仙丹,不要痛飲狂歌,不要飛揚跋扈,說得杜甫很賢惠的樣子,堪比襲人之於賈寶玉。

但按照作者的考證,這完全是誤讀。首句明明是「相顧」,李杜哥倆一起「暢遊梁陳一帶」,本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何來規勸?杜甫當時也囂張得很,有「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何茫茫」句,不是飛揚跋扈是什麼?《贈李白》實際上是二人的一副合照肖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閑逛了大半年,仙丹也沒煉成,正經工作也沒有,倒是一起喝酒很痛快,縱論天下人物很囂張很快樂(題外話:杜甫上王屋山求仙訪道的經歷,一般認為是被李白拐帶,實際上作者考證出杜甫畢生也是對仙丹頗為用心)。李杜對這段沒有建設性的經歷,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看上去是自嘲,實際上卻很得意。當時李杜「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不是兄弟,勝似兄弟,與其說杜甫是站在另一立場上來「規勸」,不如說是李杜踩在一條船上的自矜。也正是因為「杜弟弟從來不說規勸那類混賬話」,李白才能和他那麼親近吧。

杜甫遙贈李白的詩非常動人,比如《春日憶李白》中說「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我在西北定居,就像盤根的古樹,君在江東遊歷,就像飄蕩的白雲,境界很美好。現存杜甫詩中,關於李白的有二十首,而李白給杜甫的只有四首,而且李白還涉嫌在詩里出言挖苦杜甫,因此有觀點認為,李杜關係的實質是杜甫單相思。

作者認為不是這樣。李白給杜甫的詩雖然數量少,但質量高,感情深,比如《沙丘城下寄杜甫》:「我來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對杜甫的友情比愛情還要深厚感人。

至於被說成是「挖苦」的《贈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作者認為「既冤枉了李白,也唐突了杜甫」。唐朝時候為做詩而熬瘦身體並不算丟人。在那個科舉考做詩、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時代,為做好詩連命都可以不要,瘦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實際上這詩寫了李杜的一次親切有趣的相遇,李白問杜甫為什麼最近瘦了,杜甫實話實說地說是因為做詩太辛苦。冷眼挖苦朋友、抖機靈不是李白的風格,他也不會嘲笑杜甫「拘束」,實際上這是兩個非常相熟的好朋友的一次親切的重逢。

另一個證明不是「杜厚李薄」的證據,是在李杜關係中,實際上是杜甫先對李白產生了不理解的隔膜。天寶年間,李杜長期未見,李白經歷了永王之變、長流夜郎和遇赦放還,當時京城的社會輿論對李白很不利,因為他「附逆」,又狂妄,所以「世人皆欲殺」。杜甫此時寫出了《天末懷李白》,想像他在遇赦放還路上的情景:「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杜甫猜想李白一肚子的憋屈,應該去汨羅投書、沉痛地悼念同病相憐的屈原。殊不知李白遇赦放還,沉浸在「連天的歡喜」中,順長江而下,舟游洞庭,正在愉快地玩耍呢!

這只是體現了杜甫對李白狀態和情緒的不了解。後來的一些詩就真的證明了隔膜。比如他說:「不見李生久,佯狂殊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大概在杜甫的正統觀念中,李白確實是犯了政治錯誤了,自己只是「憐」他的才華,而且李白行為怪誕,應該是在裝瘋賣傻,真是令人悲傷啊。

殊不知李白是最不需要別人哀憐的。「天生我才」,世人哀憐,與我李大仙何干?真是可笑的人類啊。而且李白既沒有真瘋,也沒有裝瘋,人家天生就是那個樣子,是你們自己有問題,才有的看我是真瘋,有的不願意相信我是瘋了才為我辯解說是佯狂,真是奇怪的人們啊。

杜甫還評論李白的參加永王東征而獲罪,是「稻粱未求足」,說他下山是為了解決吃飯問題,並且因為找飯吃而受到了處分,這和李白心中的期望嚴重不符:我明明是下山拯救天下蒼生的嘛。因此李白在《古風第五十九》中委婉地表示:「眾鳥集榮柯,窮魚守枯池,嗟嗟失歡客,勤問何所規?」老弟,你也不是什麼成功人士,在這絮絮叨叨規勸我所為何事呢?杜甫真的成了賢惠的襲人,因此李杜之間的通訊也就一度終止,詩壇的雙子星不再互相纏繞,而是分頭去照耀自己的讀者群了。

李杜作詩動機大比拼

書中關於李杜詩中奇思妙想的動機探究非常歡樂,富於時代特色。

建國後,有學者因為杜甫詩中常有憂國憂民的內容,而李白卻總是喝酒唱歌,因此把杜甫說成了「人民詩人」,並且拿詩來證明,說杜甫寫過「吾將罪真宰,意欲化疊嶂」,根據前後文,研究出他的意思是認為西南山區的地形太有利於軍閥割據,給老百姓帶來了災難,因此要怪罪上天,把群山變成平原。這等奇思妙想中仍不忘國家和人民,多好的同志啊!再看那個李白,倒也想過把山夷平,但卻是「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說到底還是為了喝酒。

作者為李白辯護也很賣力:從水利的角度著手,指出唐朝洞庭湖沿岸逐漸開始有灌溉農田,而李白的設想,無異於建設一個水庫,擴大灌溉農田面積,讓巴陵地區年年豐收,可以釀出更多的美酒讓大家徹底共醉。浪漫中有現實,獨樂樂與眾樂樂相結合。這樣看杜甫都比不了,因為沒有大山軍閥也一樣能割據,比如北方中原地區的安祿山……(題外話:李白很喜歡秋天,大概是秋天收糧食、糧食能釀酒吧,有「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句)

作者還列出了兩處杜甫「落後」的地方。比如李杜都在詩中聲稱要砍掉月亮上的桂花樹,李白說:「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而杜甫說:「斫卻月中桂,青光應更多」。一個是為了挨餓受凍的困難群眾,一個卻是為了個人審美需求,境界差距很大。

還有就是李白感到當時的名勝古迹「景點化」太嚴重,「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被收香火錢的和尚搞得煙熏火燎,因此想要「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還遊客一個良好的遊覽環境,這也是杜甫沒想到的……

通過這場歡樂的辯論,作者要說的是反對這種尋章摘句、考察動機判斷兩人高下的方式。真要把杜甫從人民詩人的神壇上黑下來,拉到不高於李白的高度,還需要祭出階級分析的大殺器。

對杜甫的階級分析

針對當時杜甫眼看就要被吹捧成唐代「人民藝術家」的趨勢,作者在書中很不厚道地開闢了一章叫做「杜甫的地主生活」,意圖說明詩聖有哭窮的習慣,並且意識形態屬於小地主階級一翼。今天看來反覺非常可愛。

杜甫寫道:「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生活很苦,活像山間猴子。而實際上據作者考證,就在不久後杜甫搬家的時候,自己有馬騎,家眷有車乘,完全不至於到這個地步。杜甫的哭窮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比如作者考證道,杜甫有「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的詩句。這句詩前幾天還被中央領導在反腐會議上引用,為了說明反腐態度的堅決,而作者這裡卻是要證明杜甫家竹子之多。杜甫交代說:「我有江陰竹,能令朱夏寒,愛惜已六載,茲晨去千竿。」作者推斷,千竿竹子,怎麼也得幾十畝地,看來不至於窮得叮噹響。

作者還舉出了詩聖具有小地主意識的「鐵證」。杜甫叮囑即將入川的弟弟幫他照顧成都草堂道:「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東林竹影薄,臘月更須栽」。家禽要經常點數,免得被偷走了還不知道,院門不要「浪開」,怕丟東西(「浪」字相當傳神)。用作者的話說,這首詩「露骨」地暴露了杜甫的小地主意識。一個精打細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一心只為看好園子發家致富的小地主形象躍然紙上,憨態可掬。

杜甫其實是較富裕的,院子、林園、菜地、荷花池、葯欄,該有的都有。「成都有草堂,偃師有陸渾山莊,長安有桑麻田,夔州有果園,自己並不避諱」,後人何必盲目辯護。「杜甫並不自以為是文質彬彬的聖人君子」,而是「自笑狂夫老更狂」的風流人物,不必給他塗上那麼嚴肅的油彩。

作者深入細緻地評估了杜甫的財產狀況,發現他養過「一百多隻可以治風濕病的烏骨雞」、種過幾十畝上百棵桃樹,更不用說大面積的竹林,因此杜甫的貧困是一種「地主式貧困」,大概是「規模太大,需要的經費和人手太多,周轉不過來」,溫飽是絕無問題的。

僅僅揭發杜甫愛哭窮還不夠,還需要證明李白有的缺點杜甫也都具備。

比如熱心功名,杜甫並不亞於李白。從杜甫推崇的歷史人物就能看出來,相比於屈原賈誼,杜甫更喜歡有意見憋著不說的宋玉,「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而對於屈原賈誼的遭遇,即使沒認為是活該,也是抱著比較冷淡的態度。對大王滿腹牢騷,意見不斷,在詩聖看來本身就非君子所為。所以他是「竊不敢忘初之厚德」,是「每飯必思君」,這也是他和李白的區別,李白雖然臭腳捧得也歡,但私下並不介意抨擊當權者。按照韓愈的總結,杜甫的政治態度公式就是:「臣罪當誅,天王聖明」,大王虐我千百遍,我待大王如初戀。杜甫在四川投靠大官的時候,靠山要進京面聖,杜甫寫詩請求說:「朝覲從容問幽仄,勿雲江上有垂綸」,意思是:大人到了朝廷上,皇上問起這邊的事兒來,可千萬別說有我這樣的人才在閑著垂釣哇。這被作者抨擊為「庸俗的江湖氣息」。就像一個老太太跟後輩說:下次來看我可千萬別帶啥東西啦,既作出不好意思狀,內心又很期待。杜甫實際上是說:您可千萬別忘了在皇上面前提提我,我還閑著沒官兒當呢。不能迴避杜甫也是一個官兒迷,古代士人的功名就是第二生命,對詩仙詩聖也不好苛求。

再比如封建迷信,杜甫也有份。詩聖寫過一篇《紫微仙閣畫太乙天尊圖文》,講的是「石鱉老」和「三洞弟子」的對話,有「仙官鬼官四司五帝龍虎日月之君」出場。這篇奇文流傳至今,難以洗刷,據作者稱,讀後有一種「什麼玩意兒」之感。

鯨魚騎士

杜甫死於「牛酒」,後人不解:牛肉和酒尋常都有,怎麼現在沒見吃死人呢?有人因此願意相信屈原、李白、杜甫「三賢歸一水」的結局,作者對此回答說可能是天熱牛肉變了質。李白據信死於「腐肋疾」,但是群眾不願意相信,所以民間傳說說他「水中捉月」或者「騎鯨升仙」。

群眾對李白確實偏愛。李白願意把礦工寫進詩里:「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赭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李白願意寫鄉下老太太,「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李白願意寫和尚、寫酒館老闆……李白描寫的富貴場景同樣清新脫俗、令人神往:「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踏盡落花何處去,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寫美好場面含蓄雋永:「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賞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也許這個帥哥就是李白本人?),李白能夠俠氣凜然:「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又能讓文字充滿動感:「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成獨步。墨池飛出北冥魚,筆鋒殺盡中山兔」。也許杜甫的憂忡沉鬱、木葉蕭蕭、秋風瑟瑟、赤心拳拳更對士人的口味,而李白則更能滿足平民的偏好。老百姓在已夠苦逼的生活中,更容易被陽光明媚、曠達飄逸的東西所感染,因此自動追認李白是他本人自封的正牌仙人,即使這人是個自負狂。

根據詩仙的世界觀,世界以李白為中心而公轉,日月因李白的光芒而燦爛,人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而其中又以李白最為寶貴,本人固然早晚會成仙,但是我對拯救普羅大眾也不甚感冒,有詩為證:「安得不死葯,高飛向名山。下笑世上士,沉魂北豐都。」如今豐都市不僅不以為忤,還把詩仙缺乏節操的詩句鐫刻在自己城市顯眼的地方,可見李白我行我素的世界觀的蠱惑力。

這種世界觀自有其魅力。如李白的跨越時空的欣賞者毛澤東,年輕時就曾在研究倫理學時寫道:個人意志當如探海大燈,燭照萬物。細想也對:不去用「我」這個主體去探查萬物,而讓萬物五顏六色的光來熏染我自己,不是會進退失據嗎?人們在聲稱自己是在為別人考慮的時候,真的能夠確定已經明白「自己」是誰了嗎?

李白的故我不是自我。正像有評論說的,「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我」應該是大寫的。李白的一生是個人主體意識的精彩舒展,人類中能夠有這種強烈堅信自己天縱奇才、純潔無暇的個體,也是一種幸運。天地間還有這樣的人,高聲歌,痛飲酒,高興是真高興,傷心是真傷心,憤怒是真憤怒,別人的名、字,還講究個中庸之道,「愈」了就要「退之」,他是「白」了尚需「太白」。李白因此才有他獨特的魅力。

李白自信自負,但並不缺乏冷靜的一面,「混不吝」中也有對世間帶著深厚感情的洞察,勢利中帶著清高,庸俗而又超逸。作者很重視李白晚年寫給道士吳筠的道別詩《下途歸石門舊居》,詩中說:「吳山高,越水清,握手無言傷別情。將欲辭君掛帆去,離魂不散煙郊樹……俯仰人間易凋朽,鍾峰五雲在窗牖,如今瞭然識所在……石門流水遍落花,我亦曾到秦人家。不知何處得雞豚,就中仍見繁桑麻。揖君去,長相思,雲遊雨散從此辭。欲知悵別心易苦,向暮春風楊柳絲」。

因為作者認為「這裡既解除了迷信,也不是醉中的豪語。人是清醒的,詩也是清醒的。天色向暮了,他在向吳筠訣別,生命也向暮了,他也在向塵世訣別」。面對終點,詩仙也明白自己終究不是仙人。

然而在真正終點的門檻上,李白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自負之心至死不改」,留下絕筆《臨路歌》云: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在這裡,我們的詩人又以大鵬自比:我一飛衝天,給世間留下了萬世不朽的遺產。最終墜落死去,掛於東南枝,不是能力不濟,是時運不佳。後人一定不要辜負我的成就啊,只是當今沒有孔子那樣的人物,不知誰會為我流下高水平的眼淚呢?

相傳麒麟只有在聖人當道、四海清平時出現,才會有好的命運。春秋時期據說出現了麒麟,但是世事混亂,乾坤顛倒,神獸被魯哀公獵殺了。孔子聽說之後,為麒麟流下了眼淚,並停筆不再編寫《春秋》,所謂「絕筆於獲麟」。李白以祥瑞大鵬自比,哀嘆自己將逝而時無孔子。作者反對說,即使孔子在世,也不會為浪子李白流淚的,但是「後人」絕沒有辜負他,他的一千多首詩流傳下來,被傳頌了一千多年。生當為活寶,死亦成山峰,的確是「李白詞賦懸日月,玄宗台榭空山丘」了。也許現在用望遠鏡看,真的能見到李白揪著大鯨魚的須子遨遊於太空呢。

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讀《李白與杜甫》,動機並非厚李薄杜。李杜一人光芒五千丈,加起來才是一萬丈。小時候喜歡「正經」一些的杜甫,但是現在,「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畢竟能撫平杜甫的沉鬱的只有李白般的曠達。

*本文主要參考《郭沫若全集》第四卷的《李白與杜甫》一文,此文已於2010年由長安出版社再版單行本。

(本文作者:霧中八仙,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

《國家人文歷史》2015年第2期已經上市,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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