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大師(下) (天朝拾遺錄)
智顗滿足了他的要求,按期爲他授菩薩戒。因爲按照佛教的說法,人身雖有生死之異,但是精神則永遠不滅。天,地一成一敗,謂之一劫。每劫中都有渚佛得道,出世教化。現在這個世界,一共有千位佛出來。自其開始到釋迦牟尼已有七佛,將來的佛是彌勒佛。彌勒佛時,受過菩薩戒以上的人都會擺脫輪回,進入佛國。智顗一方面給這位幼小的太子以廉價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暗示陳的滅亡是不可挽回的事。就在這次授戒儀式中,智顗以特別的方式寓言「成晚」(陳亡)。
智顗不斷地向人們講經,講授現實世界好比火宅、沒有任何可靠性的道理,同時又宣說佛教的真理就是依憑矛盾並最終超終矛盾。不管當時人們是否真正瞭解了智顗所說的一切,但人們最後總算明白,儘管陳國的滅亡已經不可挽回,但是人們的精神生活是不會由於陳的滅亡和個人的遭遇而消亡,它是獨立的,有它的歸宿,如果人們能夠意識到精神生活的崇高價值,就不會把目前的處境和遭遇看作摧毀自己的力量,反而會把它當作領悟人生意義的條件。這種宣教活動一直持續到西元589年。
六、躑躅匡山 隋開皇八年(588 ),智顗五十一歲。三月隋文帝楊堅下令伐陳。十月楊廣(楊堅第二子)受命任淮南行台尚書令,十一月隋軍在長江沿線全面出擊,開皇九年(589)正月在下游發動總攻。正月二十日,陳後主命主力十餘萬在建康城東與隋軍決戰,隋軍戰勝,當天就佔領了建康,俘獲了陳叔寶。當時他藏身於景陽井中,隋軍用繩子把他拉上來時感到非常沈重,一上來才知道他將自己與寵妃張麗華、孔貴嬪捆在一起。兩天後,晉王楊廣進佔台城。隋軍紀律嚴明,獲得了當地人民的好感。三月陳國皆平。自西晉末以來分裂近三百年的南方,最終又與北方歸爲一統。
但智顗在這時卻被迫遠離這一事件。他策杖荊湘,企圖回到他的故地。在中途的時候,他因爲受夢的指點而停留在匡山。匡山在廬山,其上東林寺爲東晉著名僧人慧遠所創。智顗在這裡棲息,「時遊峰頂,以歲爲日,羨玩忘勞」。智顗息止匡山,據他自己說是由於夢見老僧請他守護陶侃瑞像。陶侃是東晉有名的重臣,他坐鎮荊楚,對於東晉王朝的穩定起了重要作用。智顗在這時夢到陶侃,也許有對這位出身貧寒、孤苦自立,最後建功立業的名臣産生了共鳴,他也許對佛法是否要確切地滲透到軍國大事的實際解決中去一度也産生過猶疑。總之,在此時他夢見陶侃,可能表明了他對江南故國感情上的依戀,嚴峻深刻的佛法哲理依舊掩滅不了他對人世溫情的直覺,淹滅不了他的情感。但很快地,他就在東山慧遠的遺跡中諦聽到了先賢的囑託,漸漸消解了他心中的波瀾。慧遠這位著名的高僧並沒有被當時南北混亂的戰爭所打垮,他曆盡千辛萬苦最後來到九江匡山,別置禪林,帶領徒衆修道,曆三十餘年,影不出山,跡不入市,終於使佛教真理得以廣泛傳播。智顗從慧遠的經歷中得到了啓迪,佛法使他又一次超越了感情的牽制,使他的忍受矛盾的能力又一次得到了昇華。
陳國滅亡後,楊廣複拜並州總管,他的三弟秦王楊俊任揚州總管四十四州諸軍事,代替他鎮守廣陵。隋朝開始向南方各州縣重新委派地方長官。秦王楊俊逐漸發現智顗在南方士民中的精神領袖作用,曾命人請他出山。但智顗好像不想合作,對使者說:「雖欲相見,終恐緣差。」雖然你想與我相見,就怕你我沒有緣分。智顗的這種態度引起了文帝楊堅的注意。開皇十年(590)正月十六日,在陳國滅亡一周年之際,他給智顗發出了一道命令:
皇帝敬問光宅寺智顗禪師:朕於佛教,敬信情重。往昔周武之時,毀壞佛法,發心立願,必許護持。及受命於天,仍即興複,仰憑神力,法輪常轉;十方衆生,俱獲利益。比有陳虐亂,殘暴東南,百姓勞役,不堪其苦。故命將出師,爲民除害,吳越之地,今得廓清,道俗人安,深稱朕意。朕爲崇正法,救濟蒼生,欲令福田永存,津梁無極。師既已離世網,修已化人,必希獎進僧伍,堅守禁戒,使見者欽服,聞即生善。方副大道之心,是爲出家之業。若身從道服,心染俗塵,非直含生之類無所歸依,仰恐妙法之門更來謗詬。宜相勉勵,以同朕心。
這道敕書除了隋文帝的自我宣揚、自我吹噓之外,就是要給智顗這個一度結納很深的知名和尚提出一點警告,施加一點壓力,促使他爲隋王朝服務。就在智顗想要回到金陵時,江南地區的局勢卻發生了混亂。
開皇十年(590)十一月,「陳之故境,大抵皆反」。由於陳地百姓不滿於隋政權將北方管理農民的模式推行於南方,一些南方士族豪強乘機播撒隋朝將南人遷徙入關的流言,叛亂在陳國全境發生,尤以東南地區的聲勢最大。揚州總管楊俊收拾不了,楊堅又命楊廣爲揚州總管,與楊素帶兵平叛。不到一個冬天,叛亂就被快速平息。楊素從京口進軍江浙、福建,楊廣從揚州進軍安徽。因爲楊廣在江南的重要影響,他被任命爲「使持節、上國柱、太尉公、揚州總管諸軍事、揚州刺史」。從西元590年十一月第二次出鎮揚州,到開皇二十年(600)被立爲皇太子時去職,在位整整十年。
楊廣上任時,南方在楊素血腥鎮壓以後到處彌漫著反隋情緒,楊廣自己又是兩次帶兵南下的征服者。要被南方人民接受,他必須改善自己的形象。楊廣聰明地意識到儒學和佛學是溝通南北隔閡的有力工具,他對儒學和佛教表現出極大的熱心。在揚州總管任上,他網羅了很多才學之士,其中知名的王府學士和揚州博士有柳(巧言)、諸葛潁、虞世南、王胄、王昚、朱碭、庾自直、潘徽、虞綽等人。這些人人大部分是陳國人,但柳(巧言)是梁國人,諸葛潁是齊國人。他召集他們讀書著述,在稱帝以前近二十年間,從未停止修撰,「自經術、文章、兵農、地理、醫卜、釋道及至捕博、鷹狗,都是新書,無不精洽,共成三十一部,萬七千餘卷」。對於佛教他更爲關注。他著手另建一都以代替原本存在而現在已被毀壞的佛教文化中心建康。他從新都江都下了幾道命令,要求收集和重抄在戰爭和以後的內亂中散落在各地的佛經。他在江都建造了佛寺和藏經堂,召集南方著名的高僧至江都的寺院從事宗教和學術工作。
楊廣沒有忘記南方佛教領袖智顗。爲了完全地改變自己的形象,楊廣決定在揚州受菩薩戒,他請智顗主持戒儀。智顗初陳寡德、次讓名僧、後舉同學,作了多次推讓後,估量形勢,答應了楊廣的要求。但同時也提出了四個條件:
一、雖好學禪,行不稱法,年既西夕,還守繩床,撫臆循心,假名而已。吹噓在彼,惡聞過實,願毋以禪法見期。
二、生在邊表,幾經離亂,身閉庠序,口拙暄涼。方外虛玄,久非其分,域間撙節,無一可取。雖欲自慎,樸直忤人,願不責其規矩。
三、微欲傳燈,以報法恩。若身當戒范,應重去就,去就若重,傳燈則闕,去就若輕,則來嫌誚,避嫌安身,未若通法而命,願許其爲法,毋嫌輕動。
四、十餘年水石之間,因以成性,今王途既一,佛法再興,謬課庸虛,沐此恩化,內竭朽力,仰酬外護。若丘壑念起,願隨心飲啄,以卒殘年。
智顗所提四個條件第一個是說他雖然擁有禪師的虛名,但實際上名不符實,他不願意給楊廣傳授禪法。第二個條件是他向來不懂世間禮節,請楊廣在會見時不要逼迫他遵守規矩。第三個條件是說他的責任是傳教,即使到了揚州,萬一有傳教的需要,也不能阻止他自由行動。第四個條件是說他雖然很願意爲隋效力,但萬一他想歸隱丘壑,希望楊廣也不要阻攔。對於一個不久前曾給陳國太子授菩薩戒的宗教領袖來說,滅亡了陳國的隋朝皇子又要他授菩薩戒,他不可能不産生心理上的抵觸。他完全能夠意識到如果他答應了楊廣的請求,他的精神領袖的作用就超越了國界。他於是向楊廣提出了一些表面上冠冕堂皇的條件,努力保持宗教領袖的個性。
楊廣並不在乎智顗是否願意向他傳授禪法,也不在乎見面時智顗是否遵守官場的規矩行禮。他關鍵是要智顗做出一種願意合作的姿態,願意作爲他的戒師。於是,在瞭解智顗的四個條件之後,他全部答應,並在《受菩薩戒疏》中自稱:弟子基承積善,生在皇家,庭訓早趨,彜教夙漸,福履攸臻,妙機頓悟。恥崎嶇於小徑,希優遊於大乘,笑止息於化城,誓舟航於彼岸。開士萬行,戒善爲先,菩薩十受專持最上。喻造宮室,必先基址,徒架虛空,終不能成。孔老釋門,鹹資缽鑄,不有軌儀,孰將安仰?誠複能仁本爲和尚,文殊冥作闇黎,而必藉人師顯傳聖授,由近及遠感而遂通。波侖罄髓於無竭,善財忘身於法界,經有明文,非從臆說,深信佛語,幸遵明導。禪師佛法龍象,戒珠圓淨,定水淵澄,因靜發慧,安無礙辯。先物後己,謙挹成風,聞名遐邇,衆所知識。弟子因此虔誠遙注,命楫遠延,每畏緣差。值諸留難,亦既至止,心路豁然,及披雲霧,即消煩惱。以今開皇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總管金城殿設千僧會,敬屈授菩薩戒,戒名爲孝,亦名制止。便於智度,歸宗奉極,以此勝福,奉資至尊皇后,作大莊嚴,同如來慈普諸佛愛,等視四生猶如一子。
楊廣在申請受戒文中一方面表達他對佛法忠貞的信念和受戒的迫切要求,另一方面對智顗的佛教定慧修養大加吹捧,同時也告訴智顗,他將在西元59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揚州金城殿設千僧會,盼望智顗在此日給他授戒。
智顗因此在他息泊匡山近二年之後,在他五十四歲時來到了揚州。
七、掉步荊湘 西元59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楊廣按期舉行了千僧會,智顗於內第躬傳戒香,授楊廣律儀。他說:「大王爲度,遠濟爲宗,名實相符,義非輕約,今可法名爲總持也,用攝相兼之道也。」今天你揚廣已受了菩薩戒,就必須名副其實,不要將這場戒儀視如兒戲。現在可給你取法名爲「總持」,希望你在今後行爲中信守菩薩戒律。楊廣並沒有把智顗所說的話放在心上,令他興奮的是現在他終於實現了他的政治目標,他用柔弱的一手把南方宗教領袖拉了過來,取得了憑藉武力難以達到的政治效果。在授戒之後,他施送給智顗的禮物就有五六十種之多。但智顗卻沒有忘記他出山前提出的條件,一授完菩薩戒,他就提出要回到荊楚,楊廣自然不願意他離去,致書挽留,書中說:爰逮來誨,須往荊楚,辭致首尾,仰具高懷。但祗稟淨戒,事成甫爾。宿者凝滯,匪遑諮決。闇梨和尚,經稱勝田。種子雖投,嘉苗未植。才用心形,永伸供養。庶憑善誘,日灑塵勞,凡厥共緣,止有地,斯亦舟航兼運,利益弘多。如來化導,何必止還天竺,菩薩應變,本無定方。深願坦蕩,以虛受物,遲延展禮,面當諮遜。
意思是說,我剛授戒,你就要離去,好比種子剛投到田裏,禾苗都沒長出來,播種的人就不加管理。戒師您是佛法權威,我正計劃留你長住,向你請教,怎麽能這樣快就離我而去。何況菩薩應變並無固定的方位,如果如來一定要在天竺化導,亦不必到處傳播他的佛法。我認爲您老還是應該「虛己受物」,心懷坦然,不要再存芥蒂。但智顗堅持己見。楊廣因有言在先,只得向他提出妥協。他先是派柳顧言向智顗表示希望智顗不要一去不返,所去的地方也不要太遠。後來又專門寫信,說:「荊潭路遙,……行程難期,」我看你還是在揚州或南京附近依林壑安居,他日再作遠行打算。但智顗還是不聽,沒辦法,楊廣只好放他上路:「複逮今旨,欲遂前心,功德因緣,豈敢違忤。謹遵宿願,即命所司發遣。發日離晨,仰聽詳擇。……」
智顗大約在西元觀年三月開始從揚州向荊楚出發。他首先回到了匡山。在回匡山之前,智顗就曾經向楊廣介紹了匡山的禪寺情況。他說:「江州匡山東林寺者,東晉雁門慧遠法師之所創也。慧遠是彌天釋道安的高徒,道安是大和尚佛圖澄的弟子,三德相承,就像太陽、月亮和星星一樣。他們都是佛法棟梁,不可思議的優秀人物。慧遠在東林寺同耶舍禪師修頭陀行,德布遠近,聲高雲漢。此外還有莊嚴寺、峰頂寺,都是佛教名勝。我曾經在東林寺息泊,在峰頂寺修行。此處風景,真是妙不可言。但山下的伽藍與驛道相距太近,來來往往的人群把伽藍弄得十分混雜。我想請您做東林、峰頂兩寺檀越,並請下令禁止官民在寺廟停泊。」當時楊廣就答應了他的要求,並分別致書匡山極暄法師、禪閣寺、峰頂寺僧衆。智顗到廬山之後,楊廣又於當年七月派人探望,在表達對智顗思念的同時,又贈給了六件法衣,一百斛鹽和一百斛米。智顗在回信中,勉楊廣以法事,過了夏天,他就往衡山而去。
八月,智顗到了衡山。衡岳是他的業師慧思最後息緣之地。陳太建九年(577),這位禪師從山頂下來,住半山道場,大集徒衆,勉勵勤修法華、般舟三昧,語極苦切,六月便逝世於南嶽。智顗到衡山時,意思已去世十五年了,在這裡,智顗勾起了對業師深深的思念,同時也使他在業師的遺像面前更加感到傳燈的緊迫,他不能辜負業師的囑託,不能讓師傳在他身上截斷流傳。可能是在這時,他向楊廣提出了爲他的業師寫碑頌的要求,並得到了楊廣的允許。
十月,智顗到了潭州。楊廣的特使也隨之而到。楊廣在十一月十五日的書信中說:「歲聿雲暮,寒氣殊重。禪悅經行,願常安樂。弟子順來,積勞成病。但睽覲稍久,唯用傾結。仰度所營功德,己當究竟。今遣左親信伏達奉迎。」楊廣說,現在又到了冬天,我想你所經營的功德應該圓滿了,請您回到揚州。可是智顗並未聽從,他又朝著荊州出發了。
十二月,智顗到了荊州。這是他自西元555年離開故鄉後第一次回來,其中相隔整整三十八個年頭。智顗回到荊州,「道俗延頸,老幼相攜」。他在這裡努力宣傳佛法,試圖以此來回報故鄉對他的養育之恩。
開皇十三年(593)二月,楊廣要入朝進覲,在抵達陝州(治所在河南陝縣,轄河南三門峽、陝縣、洛寧、澠池、靈寶等地)時,遣使到荊州迎請智顗,請於三月下旬相見。智顗沒有應命,但於五月派弟子智邃晉見楊廣,送上「玉泉伽藍圖」和「萬春樹皮袈裟」。智顗在荊州當陽縣玉泉山陲,想建造一座寺廟,他把當地地形和設計方案全都告訴了楊廣。同時又送給楊廣萬春樹皮袈裟一件。萬春樹皮袈裟是梁武帝時外國奉獻。當時一共有四件,但到此時只有這一件。智顗一方面用珍貴的禮物表示對楊廣的支援,充分滿足了楊廣結納智顗的政治願望。團結智顗這樣一位宗教領袖,是楊廣在江南值得向父皇誇耀的一大功績。楊廣之所以邀智顗一同入京朝覲,並在陝州逗留數月之久以等候智顗,就是這樣一個目的。雖說智顗沒有親自前來,但是他送來了萬春樹皮袈裟,這也就如同智顗親自來了。楊廣非常高興,「著如來衣,深荷慈獎」,高興之餘,也就一口答應了智顗修建玉泉寺的構想。他在朝覲父皇時,也沒有忘記向楊堅彙報智顗的情況,並請父皇賜給智顗修建玉泉寺的費用。
七月二十三日,楊堅敕給荊州玉泉寺額。敕書中說:「皇帝敬問修禪寺智顗禪師,省書具至,意孟秋餘熱,道體如何?熏修禪悅,有以怡慰,所須寺名額,今依來請,智邃師還,指宣往意。」意思是說,我批准你在荊州當陽造玉泉寺。你的徒弟智邃回去後,會把我的意思向你說清楚。楊廣在京期間,於九月二十四日也致書問好。
玉泉寺從八月開始修建,大約到開皇十四年(594)春天就已基本修成。這年春天,楊廣在問候智顗的書信中提到「玉泉創立,道場嚴整,禪衆歸集,靜慧日新」。那時他決定於仲秋歸藩,遂約智顗在夏天一過,就沿江而下,以便到揚州會見。但楊廣馬上又跟父皇去東嶽巡狩,「發自京師,言停洛陽,又止曆下」,於泰山行柴望之禮。因此歸藩之期推遲到了開皇十五年(595)春天。
智顗在荊州的活動並非事事如意。在他臨死之前,他曾經回憶這段時期,這樣說道:於荊州法集,聽衆一千餘僧,學禪三百,州司惶慮,謂乖國式。豈可聚衆,用惱官人,故朝同雲合,暮如雨散,設有善萌,不獲增長,此乃世調無堪,不能諧和得所。
他的傳教活動也許是官府害怕他聚衆鬧事而受到牽制。但智顗在西元591年十一月揚州授戒到595年春的三年餘時間裡,到底在楊廣的支援下,改善了廬山的環境,修建了玉泉寺。特別是他在三年之間屢屢違背楊廣的意願,但楊廣依舊對他保持了持續的敬重,常常派遣使者問好和邀請。他慢慢地覺得可能他與楊廣的確有佛教所說的緣分。他應該完全改變心態,徹底超越一些俗念、好好宣傳佛法,護衛來之不易的統一局面。
在開皇十五年(595)初,智顗答應了楊廣邀返揚州的請求,並在楊廣回到揚州後不久(晚春),也來到了揚州。智顗自此開始真正關心楊廣。他答應了楊廣求學禪慧的請求,七月,以所著《淨名義疏》初卷奉上楊廣。不久楊廣的結髮妻子蕭妃犯病,醫治無術,智顗率徒弟爲之建齋七日,行金光明懺,並斷定蕭妃可以起死回生,後來蕭妃的病也當真好了。當然在他積極爲楊廣設想的同時,他也沒忘記請楊廣爲荊州玉泉寺、十住寺的施主。楊廣馬上致書荊州總管,令其檢括。九月,楊廣迎智顗至金城。
但智顗在楊廣身邊並沒有逗留太久,他又提出要返歸天臺。楊廣又一次答應了他的請求。智顗此次提出返歸天臺的理由是:「恐命不待期,一旦無常,身充禽鳥。」願在有生之年,「安立僧徒」,垂爲法戒。楊廣從智顗的言行中看到這位宗教領袖已經完全調整了心境,已經真心實意地要爲隋朝的政治服務,他要以佛教真理的追求和傳播影響衆生,悍衛國土,所以沒有加以阻攔,十分爽快地送智顗回到了天臺山。
八、天臺歸隱 開皇十五年(595)九月,智顗回到了離開十年之久的天臺,這時他已經五十八歲。在他生命的晚年,他選擇了天臺作爲安身之處,據他自己的說法是由於他在十五歲時所做的夢境已經預示他必終於天臺。實則是他三十八至四十八歲間天臺十年的修禪生活是他一生佛教理論的輝煌時期。他曾經在這裡沈迷在對佛法的哲理追求之中,並整理了他早年的宗教思想和宗教實踐。也許萬一他不在585年離開天臺,不陷入陳、隋之間的是非糾葛,他就不至於在十年之久的時間內保持不了對於佛教真理的極度專注,也許不至於使他在原有的佛教理論水平上躊躇。他覺得應該回到這塊寶地,在這裡鎔鑄他對於佛法的參悟。
智顗在585年從天臺出山直到595年再次入山,整整十年陷入塵世是非糾葛是否值得,這是不大容易判別的問題。但智顗在這十年間,雖然理論上也許不如沈潛天臺時期那麽專注,而他對社會現實生活的感慨至少使他對於佛教的真理有了更加冷峻的瞭解。這些感觸都體現在他晚年於天臺傳授或撰寫的著作之中。
智顗在隋開皇十三至十五年間講述的《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均由灌頂在天臺整理成書。他對《法華玄義》好像特別關注。在他臨終的時候,他曾致書楊廣說:「在山兩夏,專治《玄義》,進解經文,至《佛道品》,爲三十一卷。」同時他還請求楊廣將他往昔送給楊廣的玄義及其它文疏,交他的弟子燒毀,只有這三十一卷《法華玄義》才是他嘔心瀝血的作品。《法華玄義》無疑是他一生最有代表性的著作。
在《法華玄義》中,智顗堅持了他從宗教實踐中所體會的論點,認爲一切現象都由心造。他把此心歸結爲真如之心。「其一(心)法者,所謂實相,實相之相,無相不相」。真如心既顯現有爲法,又顯現無爲法,具染淨二門。簡單地說,即一念三千。一心具有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聲聞、緣覺、菩薩和佛六凡四聖十法界。智顗還以爲「性具善惡」,一切諸法都具足三千,互攝互融,並無差別。十法界不是牢固不變的,「六凡」可以向上到達於「佛」的地位,而「佛」也可以現身在「六凡」之中。因而要成就佛道,最關鍵的是實修一心三觀,在一心中明達諸法實相。至於修觀的行儀,則有常坐、常行,半坐半行、非行非坐等四種三昧。
《法華玄義》比起智顗早期在天臺的撰述來有一些不同。若是說他早期重在傳播止觀並行的修行原則,關鍵是提倡一種創新的宗教修持原則,那麽這時他的重點是要揭示佛教真理的具體內涵,尤其是要解決纏繞著他整整一生的矛盾衝突,他必須從佛教的角度說明佛教最高真理究竟與現實生活有什麽本質的聯繫。從智顗晚年的結論來看,他是一種高度的辯證法取消了真理與現實的矛盾。在他看來,真理和矛盾是互相融合的,真理也即矛盾。他引證《法華經》最多的經文就是此經關於矛盾的令人震驚的銷解。《法華經》說:「一色一香,無非中道,」引伸開來,「淫房酒肆,儘是道場」。它告誡人們不要對一切現象包括對佛教的真理産生執著,應該以無所謂的態度任由事物的自生自滅。這些教誨也許使智顗産生了比早年初讀此經時更加深切的共鳴,或許使他在回味他的一生時發現對於現實價值的一點點執著,就會使自己憂患俱生,就會使他發現他的憂患也無補於事情的解決,歷史就是這樣令人無能爲力,就是如此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智顗從而也嚴肅地宣告:在無論怎樣叫人難以忍受的惡劣現實境遇之中,總是有佛教的真理照耀,真理就是依靠它而得以顯現。
智顗的這種理論自然有它的現實意義。後來的人們指斥他宣講了「凡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如此極端庸俗的道理。確實,按照智顗的教導,人們不必有什麽理想、有什麽價值目標,必須安於現狀。然而智顗的理論也不會因爲這就認爲是完全肯定現實存在。他號召人們在安於現狀時也否定了人們對於現實政治價值的積極追求,最終還是要人們深深體會精神生活的意義,成爲一個獨立而又不危害他人的人,成爲一個向佛教真理回歸的人。
智顗事實上開創了中國佛教的第一個宗派,這個宗派人們稱之爲天臺宗。《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被稱爲「天臺三大部」,是天臺宗思想理論的奠基作品。到此時爲止,智顗可以說已經對梁齊之際的佛教理論方向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他當之無愧地成爲當時佛教界最有影響的理論權威。
在智顗隱居天臺山期間,楊廣於開皇十七年(597)四月曾遣使人山訪問。九月楊廣又遣使入天臺迎請。智顗隨使下山。這次下山也許是智顗感到他在人世的時間已經不多,想再見楊廣一面。他在這年曾作了一夢。夢見大風吹壞寶塔,又有梵僧跟他說,他的「機用將盡,傍助亦息」。他還夢到他的業師慧思和法喜禪師令他說法,他把自己最感疑惑的「三觀三智」對亡師和亡友說了,他們邀請他到一個美妙的地方去。因此在接到楊廣的邀請後,他扶病下山。到達剡石城時(今浙江嵊縣),智顗已經無法前行。楊廣得知後馬上派人探問,並祝福他很快恢復,十一月二十一日,智顗也作了最大努力,發願請諸佛考慮他的要求,萬一諸佛覺得他「形命停留,能生物善,不汙佛法」,就讓他早日康復,如果覺得他「命雖未盡,方多魔障,損物善根,汙亂佛法」,就讓他早日灰滅。同時,他又給楊廣寫了遺書。《遺書》仔細地回顧了他一生經歷,說他有六大遺憾。其中第一大遺憾是他「內無實德,外召虛譽,學徒強集,檀越自來,既不能絕域遠遊,而複依違順彼,自招惱亂。道退行虧,應得不得,憂悔何補?上負三寶,下愧本心」。看來他還是認爲他沒有痛下決心、遠離塵世而延誤了他的修行。第二大遺憾是他「欲以先師禪慧,授與學人,故留滯陳都,八年弘法。各位學者,或易悟而早亡,或隨分而自益,兼無他之才,空延教化,略成斷種。自行前缺,利物次虛,再負行師百金之託」。他對早年在金陵的傳道也不滿意,認爲當時並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第三大遺憾是他再返金陵,依舊不見一人求禪求慧,沒有一個真正對佛教真理有熱情的人來向他諮詢佛法,這是他對隋滅陳前夕他的工作的側面否定。第四大遺憾是他到荊湘傳教,「雖結緣者衆」,但也沒有能委以大法的人。「初謂緣者不來,今則往求不得」。這使他感到十分悲慎。第五大遺憾是他修造玉泉寺聚集了一批學僧,但因爲官府限制,沒有使他的教育事業蓬勃發展。第六大遺憾是他回返江都,真正想幹一番事業的時候,他早已年老體弱。智顗最後表示:生來所以周章者,皆爲佛法,爲國土,爲衆生。……命盡之後,若有神力,誓當影護王之土境,使願法流行,以答王恩,以副本志。
他也希望楊廣在他死後,「留心佛法,詢訪勝德,使義門無廢,深窮佛教,治道益明」。
智顗在《遺書》中還將楊廣所送的蓮花香爐,犀角如意回贈給了楊廣,希望「德香遐遠,長保如意」。同時也提出了一些詳細要求。一是請將天臺將廢寺田,撥爲天臺基業,並修建天臺大寺。二是希望楊廣爲業師慧思寫好碑頌,三是請楊廣繼續任玉泉寺檀越主。在料理完後事後,智顗於十一月二十四日未時逝世,享年六十歲。
智顗臨死時,聽唱《法華》經。他感歎地說:「法門父母,慧解由生,本跡曠大,微妙難測,四十餘年蘊之,知誰可與?唯獨明瞭,餘人所不見,輟斤絕絞於今日矣。」言語中充滿了對佛法後繼乏人的擔心。門徒智朗問他:「你現在就要離去了,請解開我們最後的疑惑。你將超生在何種地位?我們將以誰作爲領袖?」智顗對這種問題十分不滿。他說:「你們這些人平時不努力學習佛法,只知道問人家修悟到了什麽樣的地步,雖然得到了回答,亦如盲問乳,如蹶者訪路,不會有任何實際好處。……我如今告訴你們吧,如果我不出來傳道,必定會六根清淨,因爲爲他損己,只獲得了五品位。觀音菩薩和我的師友就要來迎接我。對於你們將來以什麽作爲導師?難道我說得還少嗎?我常說四種三昧是你們的明導,教你們放下重擔,教你們降三毒,教你們對治四大,教你們解除束縛,教你們超脫大悲大難,你們在我死後,應該以法爲師。」然後他告誡僧徒不必哭泣,唱三寶名咖趺而逝。
智顗死訊一傳開,在江南引起了佛教界的轟動。道俗奔赴,燒香散花,號繞泣拜,如喪考妣。在石城讓道俗盡敬十日之後,弟子將他殮人禪龕,送回天台掩埋。
楊廣當然也難免要有所表示。他完全答應了智顗的要求,並在天臺山大興土木,修建了國清寺。但事勢的發展表明,楊廣崇敬智顗,並非真心崇拜他的佛教理論修養,而是覺得智顗在江南宗教領袖的地位可以利用。智顗最後的歲月對楊廣的真心實意的關切以及對楊廣的較高評價有大部分是智顗的一廂情願。他這位佛教高僧終究也沒有擺脫和看透楊廣政治手腕的迷惑。如果說楊廣對他還有一點真誠的敬重,那也是楊廣和常人一樣,對知顗的禪法成就莫測高深。在智顗死後第二年,他命令寺僧打開禪龕,看看智顗是否有靈異打開的結果是智顗面貌如生。楊廣還是不甘心,當他用盡手段,謀得太子地位,並取得帝位後,於大業元年(605)又命寺僧發龕,這次的結局是智顗屍骨無存。煬帝楊廣派來的使者回去彙報後,楊廣也許索然寡味。但他還是不能打倒智顗這塊牌子,繼續支援天臺山的佛教事業,至於他的內心深處,也許再也不會對智顗這位和尚有所牽掛。智顗若是知道楊廣最後會殺父奪母,最後會對他的屍骨是否有靈異這樣感興趣,不知道會如何想。
總之,智顗終於結束了他多災多難的一生,他在人情與佛法、感情與理性的矛盾衝突中對於佛教趔表達了他獨到的認識。他似乎找到了真理,但這種真理他自己掌握了幾分,他似乎也沒有足夠的自信。他認爲他只能生在五品佛位之中,還沒有窮極真理。他給後人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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