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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為媒,羅洪的新詩

詩為媒,羅洪的新詩———「故紙札記」之十一


陳學勇

年逾百歲的兩位女作家,五月里走了一位楊絳,享年一百零五;另一位羅洪尚健在,已高壽一百零六,堪為人瑞之傑。曾經誤傳羅洪也在楊絳負笈的蘇州東吳大學求學,事實上她在蘇州「女師」畢業做了西席,無緣與楊絳同窗。確為楊絳校友的是朱雯,當時羅洪的戀人。當初兩位才女過從與否,不得而知,但晚年情誼是不淺的。羅洪雖沒有專門寫楊絳的文章,而那篇 《紀念錢鍾書先生》,竟大半篇幅述及楊絳,情真意切。

女作家大多寫過新詩,甚或最初即由新詩步上文學道路,儘管後來又多數未能戴上詩人桂冠。廬隱、蘇雪林、陳衡哲、丁玲、蕭紅,以及憑小說 《隔絕》 成名的馮沅君,均是。羅洪亦是,她在發表小說之先便已創作了詩歌,可幾乎無人道及。許多文章以為小說家羅洪的處女作是小說,她忍不住發表了 《我的第一篇作品和第一本書》,澄清第一篇「是隨筆,題名為 《在無聊的時候》」。其實羅洪也忘記,處女作同時有三篇,在這篇隨筆題目下含有「外兩首」詩歌 《失眠之夜》 和 《Inspiration(靈感)》。她另一篇文章 《我和朱雯》 同樣只是說,「我試著寫了一篇散文,這是我第一次寫稿」,投寄 《白華》 云云,仍不提及她兩首詩歌。按篇末註明的寫作日期,詩歌 《失眠之夜》 比隨筆《在無聊的時候》 還要早寫四天。朱雯在詩的「前言」中評介,「羅洪的詩,也是帶著歌詠自然的色彩」。年輕人難免愛寫點詩歌,愛情中的青年尤其如此,那時羅洪年方二十,情竇初開。她寫詩起因與她松江的同鄉、日後的夫婿、文學上志趣相投者朱雯有點關係,三篇處女作原本投稿給朱雯主編的《白華》 旬刊,不料 《白華》 因經費困難忍痛停刊,朱雯轉手推薦給 《真美善》 雜誌面世。編者和作者由文稿往返萌生戀情,羅洪寫了一首 《獻給王墳———「漩渦中的人物」序》:

我緊閉著心扉,

等待我希冀的來者。

一個抬著頭來輕扣,

我看見他可怕的苦笑;

一個趨著步來低問,

我聽出他遲疑的語聲。

如今我的心扉開了,

我見到了含淚的深情,

我聽到了誠摯的語音。

為要看明月的皎潔,

我睜著倦眼,獨憑樓頭;

為要在靜夜中默想,

我冒著寒意,仰 (抑) 住悲愁。

思緒幻成了一個含淚微笑的面形

這眼前的影兒啊,正是我心上印著的呀!

睜眼細看時,這面形已沒了,

而心上的卻更顯然分明。

我緊閉著心扉,

等待我希冀的來者。

如今我的心扉開了,

我見到了含淚的深情,

我聽到了誠摯的語音。

此據 《草野》 周刊原載迻錄,她米壽之年披露青年時代致朱雯的信,信里抄示了這一首,文字略異。王墳乃朱雯筆名,他雖小羅洪一歲,卻早一步登上文壇,且初有建樹,出版了小說集 《現代作家》,正在創作長篇小說 《漩渦中的人物》。朱雯同樣寫過新詩,也填過舊體詞,好像還出過一冊詩集。那首寫在一九二九年春末的 《呵,走失了路的小羊!》,副題「獻給××女士」,這××女士就是羅洪。詩曰:

「呵! 走失了路的小羊!/橫在你面前的是一片汪洋。/沒有涯垠,沒有邊行,/更沒有隻葉扁舟在水上相羊。/報 (倒) 在水裡的影子,不時的給浪搥破,/站在水畔的身軀,不時的給浪侵戕。/死神露了猙獰的臉龐呵在揚長,/回頭吧! 走失了路的小羊!//呵! 走失了路的小羊!/橫在你面前的是一座山崗。/棲滿虎豹,棲滿豺狼,/更棲滿蟲豸蛇蠍,在曠野猖狂。/嗅到了你的氣息,它們便要來追逐,/聞到了你的聲音,它們便要來加殃。/死神露了猙獰的臉龐呵在揚長,/回頭吧! 走失了路的小羊!//呵!走失了路的小羊!/橫在前面的是一所高堂。/裝得艷麗,裝得堂皇,/更裝得巍峨地好似阿房。/但在堂里的惡鬼,盤踞著候你臨到,/但在堂里的妖魔,潛伏著候你近旁。/死神露了猙獰的臉龐呵在揚長,/回頭吧! 走失了路的小羊!」

毋庸諱言,朱雯表達心跡的詩歌,有點雕琢,也就稚嫩。他創作才能似不及其夫人,彼此呼應的情詩早已顯露了參差的端倪,日後朱雯的成就便偏重翻譯和研究。然而真情還是叩開了羅洪心扉,羅洪的 《序》詩,無疑是對朱雯情詩的熱烈回應。

那一陣羅洪的相關題材詩作還有 《梅雨時節》 和 《夢影》,但一直散佚在集外。看《梅雨時節》:

絲絲的梅雨滴得梧桐的葉兒顫搖,

薔薇的柔枝也在陰雨冷風中潦倒,

嬌美的花朵如今只見它東零西落,

怎禁得細枝如落花各自凄涼懊惱?

連綿的細雨渾成了一片迷離朦朧,

陰沉的天幕上密布著無垠的烏雲;

幾回悵望天空只勾起了心頭煩悶,

深夜夢回時又傾聽那雨聲的音韻。

沉悶的天色使我也染了它的氣息,

天空依然迷濛而雨絲又點滴不停,

艷陽的光輝為甚不驅散朵朵墨雲,

我要投向愛人的懷裡溫暖我的心。

夜闌寂靜中聽那細雨向人間飄拂,

是黑的長空奏著輕微哀怨的歌手,

溫和的風為甚不吹斷這雨絲根根?

我要奔到愛人的面前傾訴那離情。

再看 《夢影》:

急滴的雨聲將我睡夢驚醒,

只孤寂的燈光伴著我個人;

移了枕兒想和著雨聲低吟,

而夢境呵儘是在心頭憧憬。

晚霞的殘虹在天幕上褪盡,

月兒懶抹輕妝向人間緩行;

四圍的蒼茫呵籠罩了一切,

我獨自在迷離中踟躕逡巡。

小路崎嶇我嘆著行路艱難,

垂柳盡拂著我臉兒啊肩頭;

滿懷的愁緒湧上滿眶熱淚,

走遍那天涯吧為什麼逗留。

迷羊凄切的呼叫聲聲悲哀,

孤愁的心怎堪悲哀的振搖?

彷徨四顧我何忍聽它凄叫,

歧途的人怎救得迷路羊羔。

急滴的雨聲將我睡夢驚醒,

只孤寂的燈光伴著我個人;

移了枕兒想和著雨水低吟,

而夢境呵儘是在心頭憧憬。

兩詩皆刊一九三一年的 《當代文藝》 雜誌。《夢影》 更像唱和朱雯的 《呵,走失了路的小羊!》「迷羊凄切的呼叫聲聲悲哀」,簡直是從朱雯詩里剝脫出來的。羅洪應是受了新月詩派熏染,詩里隱隱烙有新格律體印痕。此時羅洪生活道路還算平順,又正與朱雯熱戀猶酣,本不該產生孤寂情緒,詩里「孤寂」、「悲哀」、「熱淚」,難保沒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嫌疑。朱雯說羅洪詩作「歌詠自然的色彩」,《梅雨時節》 則更加明顯。可惜,偏在這歌詠,情思筆墨未盡其力,因而作品不太耐人咀嚼。朱雯由詩進而說人:「她是看透人生,可是她並沒有淪入惡魔派的思想———她能在這無聊的中間,啟示出一條路,一條給青年們以光明的路。」(《在無聊的時候》「前言」) 就羅洪二十春秋的平常閱歷,就她那時的詩與文,話說得有些言過其實。情人眼裡不僅出美貌,連思想、才華也格外耀眼。

羅洪一生髮表的詩歌,我得以寓目的僅此幾首。想還有未發表的,獻給朱雯的情詩,偶爾留存在當年致朱雯信里,如 《心曲》,卻有題無文。朱雯也還有一首百餘行長詩 《求愛四部曲》,所求對象不言而喻,正是與他熱戀的羅洪。羅洪和朱雯俱不以詩歌著稱於世,但少年風華,不斷詩箋往還,可謂詩為媒也。

羅洪的小說與詩歌大相徑庭,熟悉羅洪小說的讀者,很難相信這些詩作出自她的手筆。這樣的自怨自艾情緒,以及文體的抒情性,終究不合羅洪的性格和胸襟。可能羅洪意識到抒情體裁或非自己所長,要麼就是她負起胸懷人間的社會責任,棄言志近載道,令她轉向小說體裁。小說家羅洪筆底人物形形色色,農工、商販、教員、醫生、官吏、兵卒,乃至煙民、小偷、佛徒,題材之廣泛,無其他女作家可比肩。而且她規避了女性小說家常有的抒情色彩,寫實而冷峻,像她的筆名,頗具鬚眉氣概,成為獨樹一幟的民國女作家,趙景深對她極為讚賞:「以前女小說家都只能說是詩人,羅洪女士才是真正的小說家。」趙教授曾予以殷切期望,「我希望作者做一個『女中吳沃堯』,『中國的巴爾扎克』。」(見 《文壇憶舊·羅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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