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唐詩的街道上：大數據下的唐詩合不合你的口味

詩歌是一個民族的兒歌，世界上無論是那個民族的文學，詩歌總是最早產生的文學題材。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著名的詩歌研究專家聞一多說世界上有四個詩歌的國度：中國、印度、以色列和希臘，差不多都是在公元前一千年開始唱歌的，中國《詩經》里收集最早的古代詩歌，大約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產生的。

唐詩大數據：十大佳作與十大詩人

《詩經》有305篇，唐代差不多有5萬多首詩歌，是中國詩歌史上最輝煌的經典。唐詩的標誌是什麼？第一，從作家作品看，唐代200多年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第二，從代表詩人和風格流派來看，唐代產生了王維、孟浩然為代表的山水田園詩派，以高適、岑參為代表的邊塞詩派，以李白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詩派，以杜甫為代表的現實主義詩派，這些詩歌都達到了中國詩歌史上的頂峰。

第三，在世界詩歌史上唐詩也有重要的地位。1961年杜甫被評為世界文化名人，前法國總統還要寫李白的劇本，白居易的詩歌在日本和韓國至今有非常廣泛的影響。我曾經六次到日本的京都大學，它有很多專家在研究中國的唐詩、宋詞，有些學者說他們全家過除夕的時候，專門跑到蘇州，深夜到寒山寺外的河上租一條船，為的是感受「夜半鐘聲到客船」的那個境界。我後來把日本的小學課本、初中課本、高中課本裡面所選的唐詩統計了一下，數量非常多，不比我們中國課本里的少。我說這些想表達的意思是，唐詩是全世界的。

唐朝最著名的詩人是誰？我在武漢大學有一個朋友，他做了一個唐詩的大數據研究。這裡具體的研究細節我就不做過多介紹了，總之是非常專業細緻，數據來源廣泛，方法科學，樣本嚴謹，我只把數據分析的結果告訴大家：唐代十大詩人排名是1、杜甫，2、王維，3、李白，4、李商隱，5、杜牧，6、孟浩然，7、王昌齡，8、劉禹錫，9、白居易，10、岑參。

那麼，《全唐詩》5萬首當中得分最高的前十名，也可以說唐詩總排行榜前十名是哪些詩呢：1、崔顥《黃鶴樓》；2、王維《送元二使安西》；3、王之渙《涼州詞》；4、王之渙《登鸛雀樓》； 5、杜甫《登岳陽樓》； 6、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7、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8、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9、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10、李白《蜀道難》。

不知大數據下的唐詩和大家心中的唐詩，是否能對得上。

李白與蘇東坡的詩才較勁

唐詩的風格特點是什麼，說到唐詩的風格特點，我們一定要對宋詩進行一些比較才能看清楚，我們一起來讀一讀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水》，「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李白特別善於寫陽光、寫色彩、寫氣勢，銀河落於九天，想想那是多麼瑰麗的景色，非常棒。

但是蘇東坡不會這麼寫，他寫了一首《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詳細研究過這段詩歌的公案，蘇東坡每到一個地方開始寫詩的時候，他心裡總有一個李白，就像李白所到之處寫詩，他心裡總有謝將軍或者他心裡總有一個孟浩然。

蘇東坡每到一個地方題詩，如果這個詩寫的不如李白或者差的很遠，他就不寫了。同樣雲廬山，日照香爐生紫煙的這種景色，李白其實看過的，蘇東坡就避而不寫，因為李白寫過了，你再寫也寫不過李白。於是蘇東坡就到西林寺，聽老僧的說法，然後在西林寺的壁上題了這首詩。

蘇東坡的這首詩有向李白挑戰的意味，廬山瀑布水就是像你李白說的日照香爐生紫煙嗎，就是遙看瀑布掛前川嗎，就像銀河落九天嗎，非也。蘇東坡的視角是，橫過來看像林，側過來看像峰，遠看、近看、高看、低看各不同，我們包括李白、包括唐人，都不識廬山的真面目，為什麼呢，因為我們都身在此山中。蘇東坡覺得唐人、李白都離廬山太近，身在廬山當中是不可能認識廬山的，於是他就寫了這首詩。

這首詩我做過很多研究考證，蘇東坡的詩明顯佔優。李白的日照香爐生紫煙，正面描寫廬山的情和景，這種廬山的情和景被蘇東坡故意放棄，蘇東坡著眼的是廬山的文化，因為廬山是一座文化名山，蘇東坡要在廬山表達的是他的機鋒和智慧，在李太白的筆墨之外，別開古人新境界。

我由此總結一下，什麼是唐詩，什麼是宋詩。李太白之詩，天上之詩，陽光之詩，詩人之詩，是唐詩也。東坡之詩，是文化人之詩，哲人之詩，乃宋人之詩。總體上說唐詩是主情的，宋詩是主理的；唐詩提倡情景交融、興生象外，宋詩著力情理結合、機鋒理趣；唐詩重視美學，宋詩重視哲學。大體如此，當中也有交叉。

唐詩「街道」的四大「風景」

※初唐詩與初體驗

※孟浩然，寫得好詩卻考不好試

※王維是大學霸大考霸

※李賀比白居易高在哪裡

※ 杜牧七絕確實一絕

唐詩的「街道」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大「風景」。初唐時代的詩人有初唐四傑，此外還有賀知章、宋之問等，其中成就最高的是宋之問。宋之問的《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詩絕對高水平。

我小時候在鄉下農村長大，14歲時到上海，過了幾年我再回鄉下的時候，就彷彿如同那離家日久的遊子返鄉，快到家門口時的那種緊張、驚喜、不安，和這首詩的表達非常一致。

初唐詩是一朵早晨帶著露水含苞欲放的花，就像常建說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兩個字：新鮮，或者叫初體驗。很多事情做的習慣了，就習以為常，沒有感覺了，而剛體驗這件事的時候，是感覺最棒的，這就是初體驗。六朝的詩、初唐的詩都是初體驗，要的就是那種忐忑、驚喜、緊張地說不出話來的那種詩味兒。

盛唐時間不到初唐的二分之一，它雖然短，但是開宗立派的詩人特別多，像王維、孟浩然開創了山水田園詩派，高適、岑參、王之渙開闢了邊塞詩派，李白開闢了浪漫主義詩派，杜甫開闢了現實主義詩派，都出現在盛唐這個時期，大牌巨星雲集，的確盛極一時。

山水田園詩派的孟浩然，一生布衣，屢試不第，即便請寫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宰相張九齡幫忙說話，還是考不好試。他有一次參加長安的詩歌沙龍，寫出了「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落筆後技驚四座，王維看了後對周圍人說，我們都別寫了，根本寫不過他。

可是孟浩然在考試的時候就寫不出這種好句子。千年之後在清代，有個叫俞樾的考生，在考試時寫下了「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考官曾國藩一看，不得了，寫的好，馬上彙報給咸豐皇帝。其實這一句化用了孟浩然的名篇《春曉》，一點都不稀奇。但是孟浩然有名詩在身，一輩子卻總是考試失敗做不了官，想來也是文壇趣話。

李白是孟浩然的超級大粉絲，李白寫過一首詩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高山都不值得我敬仰，我敬仰的就是孟浩然。當然還有一首更有名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我們再來看看山水田園詩派另一位牛人王維。王維的詩歌寫的很巧妙，比如《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17歲的王維還寫下了「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還有十大唐詩排名第二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大家可能不知道，王維還是個大學霸、大考霸，他考中的是狀元。所以王維是絕頂聰明的詩人，他又是音樂家，又是畫家，而且是南派文化畫的鼻祖，他把音樂、畫都放到他的詩里，作詩一點都不吃力。「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寫的是多麼自然洒脫。

唐詩到了中唐，又有發展，也出現許多有名的詩人，如元稹、白居易、韓愈、孟郊、李賀等。「離離原上草」「千山鳥飛絕」「楊柳青青江水平」，這些都是很好的詩。

這裡要特意提到李賀這個超級天才。以前有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但是李賀的想像力、創造力超過李白。唐代詩人寫聲音，大家都會想到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然而白居易的詩為什麼進不了十大佳作，因為他寫的聲音還是模擬大珠小珠落玉盤，滴滴答答、丁丁當當。李賀是怎麼表達聲音的，他寫的是「崑山玉碎鳳凰叫」，「石破天驚逗秋雨」，他用沒有的聲音來寫有的聲音，這才叫超級天才。可惜他只活了27歲，太遺憾了。

到了晚唐，著名的詩人有李商隱和杜牧。杜牧的詩歌《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也是寫的不吃力。《唐詩三百首》七絕選的最多的就是杜牧的詩，我寫詩模仿的就是杜牧式七絕。

假如李白的詩和杜牧的詩放在一起比較的話，會很有意思。盛唐的七絕詩如一股氣，「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嘩的一下就過來了。要給杜牧來聽的話，「朝辭白帝彩雲間」，杜牧一定是佩服的不得了，這個詩寫的好，但是寫到第三句、第四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杜牧就會失望，因為他覺得太快了，太滑了，溜得太快了，因為它是一股氣，盛唐的詩歌都是氣。

如果讓李白看晚唐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李白肯定哈哈大笑，你在寫詩還是在考古。「自將磨洗認前朝」，這算什麼詩。但是第三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李白絕對欽佩。寫一首七絕就像我們打排球，它要講起承轉合，先起來，然後傳一傳，二傳手再傳到四號位，四號位一個重扣得手，才結束戰鬥。

唐詩的街道很長，風景很多，一時看不完，像唐詩的四季，唐詩的色彩，唐詩的音樂，唐詩的月亮與夕陽，唐詩的意象，唐詩的流行色等等。今天我僅僅是個導遊，就像杜牧詩歌里的那個遙指杏花村的牧童，既然我們都共同嚮往杏花村的美酒和美景，那麼就讓我們一起攜手，踏著泥濘，冒著紛紛的細雨前進吧。

作者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師範大學特聘教授，本文根據作者在「東方講壇·思想點亮未來」系列講座上的演講速記稿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