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劉邦?文盲皇帝如何被文化征服
劉邦把自己幼少時沒讀書的原因,歸結為生遭亂世,歸結為秦朝野蠻的文化專制和自己受讀書無用論的毒害,乍聽來頗有道理,其實壓根兒不是那回事。出於不願在後人面前過於暴露家醜的考慮,劉邦還掩蓋了一部分真相:他出生於底層小民世代文盲之家,在先秦時期,這種家庭的子女,根本就沒有讀書學文化的權利。即使不遇秦朝的暴政,即使天天聽人講「唯有讀書高」的道理,像劉邦那樣的家庭條件,也不可能讓他去讀書學文化。那個時代,以及之前悠悠數千年,讀書一直是貴族的專利。孔子雖「有教無類」,也只是在貴族的範圍內「無類」,仔細查查,孔子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一皆貴族子弟,絕大多數出身於低級貴族——士,還有極少數出身於上層貴族。劉邦就是生在孔子弘教之時,也只能遠遠地聽一聽孔門師徒那醉人的弦歌之聲,像顏回和子路一樣登堂入室,親炙夫子教誨,不要說決無可能,怕是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會有。據《史記·盧綰列傳》記載,劉邦少年時期,曾與其好友盧綰「俱學書」,倒是學過幾天認字寫字,但這充其量和項羽一樣,自己家裡找人稍作指點,認得寫得和姓名有關的幾個字,「足以記名姓而已」,與正兒八經的上學讀書無關,所以劉邦臨終前想起青少年時期,那樣不堪回首,一再說是「生不讀書」,「生不學書」。
秦漢之際仇儒最凶數劉邦
劉邦適逢秦朝推行挾書令,摧殘儒生和文化,他本人又做了秦朝最低一級的小吏,世風和職業,都使其十分鄙視文化和文士。劉邦又出身於文盲世家,祖輩都只喜與文盲交往。其父劉太公,到劉邦已做了皇帝,自己已做了太上皇,兒孫們皆做了王侯,並開始把讀書學文作為必修課之時,仍然固守舊習,寧肯與文盲故舊、流氓無賴相處,也不願見衣冠子弟,劉邦只好動用皇權,營造出一個文盲雜處、痞子囂鬧的小環境,讓其歡度晚年,可見劉邦的家人和家風,與文化和文士何等格格不入。劉邦生活於這樣的家庭,鄙視文化和文士,便成了他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世風、職業、本能,三者既融為一體,又相互促進,劉邦對文化和文士的鄙視、排斥和侮辱,一度顯得特別突出。
劉邦出身底層小民,作過低級小吏,身份決定習性好惡,衣著也以小民小吏裝束為美。作亭長時,劉邦別出心裁,將楚地小吏小民戴的一種像喜鵲尾巴一樣的帽子加以改造,用本地盛產的筍殼製成一種新式帽子,時常戴著,臭美得不得了,自詡為天下第一冠,以至後來當了起義頭目,作了沛公、漢王和皇帝,依舊愛不釋「頭」。物以人貴,這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竹皮冠,在漢代竟成了最尊貴的禮冠,歷代皇帝「祀宗廟諸祀則冠之。」(《後漢書·輿服志下》)
偏好產生偏見,惡習催生惡行。自孔子以來被儒生們看得尊嚴神聖的儒家服飾,劉邦卻視為惡俗不堪,憎惡至極。史稱其「不好儒,諸客有冠儒冠來者」,竟強行摘下人家的儒冠「溲溺其中」(《史記·酈生列傳》),大庭廣眾之下往客人儒冠里撒尿。漢二年(前205),劉邦攻下項羽都城彭城,大儒叔孫通正在彭城任楚官,遂降漢。倉促間未及換衣,還穿著平時常穿的儒服,「漢王憎之。乃變其服,服短衣,楚制。漢王喜。」(《漢書·叔孫通傳》)秦王朝、項氏政權都輕視文化,不喜儒生,但並不限制儒生舊有習俗,劉邦竟連儒生衣著也厭見。人們常說秦王朝如何反儒,究其實,在秦漢之際,仇儒最厲害的莫過於早年的劉邦。
早年劉邦唯重痞子和武夫
劉邦一身痞子惡習,粗野無禮,張嘴罵人,如此對人,也喜歡別人如此對他,粗來粗去,彼此彼此,最見不得誰斯文儒雅。據褚少孫對《史記·酈生列傳》所作補記,酈食其初次拜見劉邦,言談舉止,文質彬彬。先到軍營門口遞上名刺,文縐縐地對負責接待工作的人說:「高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助楚討不義,敬勞從者,願得望見,口畫天下便事。」負責接待的人進去傳話,劉邦正在洗浴,聽說酈食其「狀貌類大儒」,說話又好咬文嚼字,當即令接待者轉告:「我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酈食其見文的不行,於是改來武的,「瞋目按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一副市井流氓無賴耍橫像,嚇得接待者把手中的名刺也掉到了地上,慌忙拾起,轉身進去重新向劉邦通報:「客,天下壯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謁(名片)。曰:走!復入言——而公高陽酒徒也。」劉邦待人接物,喜好的就是這種粗豪風格,更何況又和自己一樣,是個酒徒,立即肅然起敬,一邊從水裡撈腳站起,一邊叫請客人進來。酈食其進屋見劉邦,繼續粗野蠻橫,劈頭蓋臉對劉邦好一番大聲叱責:「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你智力、勇氣都不及我,卻想打天下,不見我行嗎?震得劉邦既愣怔傻眼,又通體舒泰,立即請坐,恭恭敬敬地向酈食其討教,「問所以取天下者。」待酈食其說罷,又恭恭敬敬地致謝:「敬聞命矣。」從此對酈食其言聽計從。吃硬不吃軟,吃粗不吃細,吃武不吃文,敬酒寡味,罰酒特香,酈食其摸透了劉邦的脾氣。
劉邦尊酒徒而賤儒生,除了家族遺傳、本人習性外,還有其思想根源,這就是他罵陸賈那句話:天下得從馬上得之,文化乃空談無用,他要依靠馬上武夫去逐鹿天下,而文士只會讀書,對他來說無異於廢物。文盲、流氓、酒徒、賭徒都比讀書人強。所以厭見儒生文士,不得已撞上,張嘴就罵,不是「豎儒」,就是「腐儒」。《史記·叔孫通列傳》記有一段叔孫通與其弟子的對話,清楚地揭示了劉邦早年的用人之道。叔孫通於漢二年由楚降漢之時,長期跟隨他的儒生弟子中,有百餘人跟著一起降漢,想經他舉薦,在劉邦手下做官。然而,叔孫通對這些儒生弟子一皆「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群盜壯士進之。」弟子們背後罵叔孫通:「事先生數歲,幸得從降漢,今不能進臣等,專言大猾,何也?」叔孫通聽到後問弟子們:「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斗乎?」漢王正冒著槍林彈雨,用武力與人爭奪天下,你們能上前線動刀動槍地拼殺嗎?漢王如今急用的是武夫,我自然只能「先言斬將搴旗之士」。
正是出於這種思想,當聽說蕭何居然費時費力地去追勸逃跑的文士韓信,劉邦就覺得無法理解,對蕭何罵道:「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史記·淮陰侯列傳》)「無所不觀,無所不通,而尤善律歷」的大學問家張蒼,也是看清了這一點,起初追隨劉邦的數年間,「只以武力顯」,和武夫們一樣,靠戰功博取侯位,數年以後,才以「文學、律歷,為漢名相」(《史記·張丞相列傳》)。
精英覓弟子劉邦最可教
文盲劉邦白眼待文士,文士們卻截然相反,大都青眼看劉邦,特別是一些傑出文士,對劉邦還無比傾心,情人眼裡出西施,咋看劉邦咋如意,主動依附,熱誠投奔,積極獻策,忠心效力,甚至搭上老命,也無怨無悔。讀《史記·高祖本紀》和《資治通鑒》相應時段的記載,稍加註意就會發現,從當小民、起兵直到做了皇帝,劉邦的一生,幾乎時時處處,都有傑出文士的精心呵護,劉邦事業成功的主要原因在這裡,劉邦人生軌跡的精彩之筆也在這裡。
秦始皇奉行法家主張,摧殘文化,力使天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及至焚書坑儒,更給了儒學和儒生極為慘重的一擊。所以,在秦朝統治下,儒生文士中的傑出人物時刻夢想作「王者師」——給能夠取秦而代之的新帝王當高級參謀,滅暴秦,報深仇,進而實現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傳統理想。他們睜大了眼睛四處尋找,「眾里尋他千百度」,遍地大大小小軍事首領,一個也不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唯有劉邦這個文盲頭兒才是最佳人選,雖然渾身都是痞子味,讓人不好受,但在最關鍵的地方卻魅力四射,特別誘人。
「孺子可教也!」是老師對有培養前途學生的讚譽。而對傑出文士來說,並非所有王者都可教,死木疙瘩多的是,正話反聽更不少,一旦選錯,輕則徒費口舌,重則惹大麻煩,而一旦瞅准,則滿腹經綸就可大加施展,經天緯地,建不世之功。劉邦雖是文盲,卻悟性極高,對文士們的意見,明於判斷,敏於抉擇,勇於踐行,在秦末眾多軍事首領中,沒有任何人能與之媲美,所以天下精英無不對之傾心。
張良得黃石公秘傳《太公兵法》,遵囑潛心揣摩十年,備俱「王者師」資,最初本欲到留縣投楚假王景駒,半道碰著自稱沛公的劉邦。張良試著給劉邦講《太公兵法》,劉邦每次聽了都說好,併當即付諸實施,「常用其策。」張良也曾對其他將領講《太公兵法》,卻都聽不懂。張良不禁感嘆道:「沛公殆天授!」對劉邦的天賦佩服得不得了。其時劉邦剛起兵不久,實力很小,只有幾千人,又遭雍齒叛變,正陷困窘之中,和張良一樣,也是往留縣去投景駒。張良卻已認定,劉邦就是他理想的主子,值得為其師的王者,「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自此終生跟定劉邦,傾其所學,為劉邦出謀劃策,成為劉邦首席高參,而劉邦對張良也百分之百地言聽計從,劉邦打天下、治天下、死後仍能安天下,謀略主要得自張良。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張良,秦末群雄逐鹿中,就不會顯出一個既無背景又無德性的底層小民劉邦來。
韓信酈食其至死不渝忠劉邦
和張良一樣,頂級軍事天才韓信,對劉邦的統帥天賦也是由衷地佩服。《史記·淮陰侯列傳》記有韓信和劉邦一次生動的對話。那時,韓信已被劉邦由楚王位上拿下,貶為淮陰侯,軟禁洛陽。一天,劉邦和韓信拉閑話,談到諸將之才,各能領兵多少。劉邦乘興問韓信:「如我能將幾何?」韓信如實答道:「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你呢?」「多多益善。」劉邦大笑:「多多益善——何為為我擒?」韓信真誠地答道:「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韓信這裡講的,決不是一個階下囚對勝利者虛與委蛇的阿諛之言,而完全是自己內心的真感受。韓信早就做好充分準備,要成就一番偉業。卻和張良一樣,未被劉邦發現之前,處處觸霉頭。初投項氏,「數以策干項羽,羽不用。」離楚投漢,從關中一路攆到漢中,因無由直接見到劉邦,竟「坐法當斬」,差點掉了腦袋。及至被劉邦任命為大將,登壇獻策,贏得劉邦「大喜,自以為得信為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韓信頭上方才陰霾散去,晴空萬里,一個「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的偉大軍事家,一下子由神往變成現實。司馬遷盛讚韓信「於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對劉邦的貢獻為功臣第一。韓信卻十分清楚,沒有劉邦擅長「將將」的統帥天才,沒有劉邦對自己的「言聽計用」,自己這如同周公、召公、姜太公的勛業,又從何談起!忠厚的韓信,對劉邦終生都懷著深深的感佩之情,所以無論劉邦怎樣對他耍流氓,也無論武涉、蒯通怎樣對他搞策反,韓信對劉邦的忠貞都「雖死不易」。
狂儒酈食其之效死劉邦,更是經過長期觀察比較後做出的義無反顧的抉擇。史稱酈食其「好讀書」,滿腹韜略,但生不逢時,秦王朝推行文化專制,嚴禁學問,弄得酈食其家貧落魄,無以謀生,六十多歲了,還在給村裡看大門。但人窮志高,一心要干大事,不肯為官吏、豪傑驅使,「縣中皆謂之狂生」。等到秦末群雄蜂起,酈食其遂細心觀察,準備找個合適的主子,一展抱負。一連觀察了幾十個軍事首領,都是些小里小氣、剛愎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的人,酈食其只好「深自藏匿」,如果後來不遇劉邦,酈食其一生可能也就這樣了。及至劉邦率軍從當地經過,酈食其不禁眼睛一亮,對人說:沛公「多大略,此真吾所願從游」。於是立即投到劉邦帳下,還將弟弟酈商也介紹給劉邦,兄弟倆一文一武,都成了劉邦的主要功臣。酈食其盡心獻策,劉邦一一採納,策行而立馬事成功就,酈食其潦倒一生,垂垂老矣,一遇劉邦,就吉星高照,志遂願成,好不感恩。酈食其精於遊說,一番天下形勢分析,說得擁有七十餘城的齊王田廣罷兵棄守,準備降漢。韓信趁機發兵偷襲齊國,田廣命酈食其阻止韓信的進攻,「不然,我將烹汝!」面對殘酷的油烹,酈食其不為所動,厲聲喝道:「而公不為若更言!」(《史記·酈生列傳》)為報效劉邦的知遇,這位年近七旬的狂儒,毅然選擇了死亡。
善待儒生文士親和儒家文化
劉邦雖然是個文盲,性格中卻也有特別誘人之處。《史記·高祖本紀》稱其「意豁如」,「有大度」,《漢書·高帝紀》贊其「性明達,好謀,能聽」,均非虛譽。心地開闊,襟懷博大,容得下事,善與人相處,天賦領袖氣質,確是劉邦性格的魅力所在。由於家庭出身和社會熏染,總體上不喜儒生文士,但具體到個人,一旦知遇,即真誠相待,終生禮敬張良,親愛蕭何,信任陳平,重用隋何、酈食其。對文士們的建議,覺得合理,立即付諸實施,即便是餿主意,糾正以後,也不怪人,這一點最為可貴,是劉邦最能吸引文士的亮點,也是劉邦高於當時其他所有軍事首領和歷代「明君」、「聖主」的亮點。
劉邦在各路起義軍中最先進入關中,接受秦王子嬰之降,一位出謀之人建議「急使兵守函谷關,無納諸侯軍」,以便獨得關中,劉邦「然其計」。結果惹惱項羽,要發兵攻殺劉邦,若非張良苦心周旋,劉邦及其軍事集團立馬就會玩完。這位出謀之人給劉邦惹下大禍,要換成其他首領和君王,非把他砍頭夷族不可。劉邦卻只罵了聲「鯫生(眼光短淺的愚陋之人)」,連出謀之人的名字都沒有指出來。
酈食其建議「復立六國後世」,以爭取廣泛支持,臣服項羽。劉邦稱善,立即下令刻六國王印,讓酈食其帶上這些王印去行封。此策一旦落實,則天下必是山頭林立,舊貴族復興,草民出身的劉邦還有什麼號召力?幾年拼殺所得,豈非拱手讓人?虧得張良及時阻止。酈食其岀了這樣大的餿主意,要放在其他君王和首領,就是不要腦袋,也要痛打一頓屁股。劉邦也只罵了句「豎儒,幾敗而公事!」(《史記·留侯世家》)命令趕快將印毀掉,未作任何追究,繼續對酈食其言聽計從。這種作風和處事態度,以筆者閱讀所見,在一部二十五史中可謂僅有。
還有一點也值得特別指出,劉邦不殺文士。雖說劉邦殺的功臣中,韓信是個大文士,但劉邦絕非因為韓信是文士而殺之,而是因為韓信在軍事上對劉邦及其所建漢王朝威脅太大,不殺不放心。歷朝開國皇帝,不殺文士的很少,朱元璋殺文士尤多,即便出身儒生、尊崇儒學、自詡「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後漢書·光武帝紀》)的東漢光武帝劉秀,也曾逼死大儒桓譚。真正尊禮文士,且堅持不殺讀書人的開國皇帝,在我國古代,只有漢高祖劉邦和宋太祖趙匡胤兩個人。劉邦出身文盲,趙匡胤出身武夫,文化程度似也較低。
劉邦的「豁如」、「大度」,還體現在不掩飾自己的錯誤,一旦發現,當即糾正。
儒生隋何憑著智勇和辯才,說服淮南王黥布歸附劉邦,極大地削弱了項羽的實力,使劉邦的實力大增,為垓下消滅項羽立下了關鍵性的大功。及至論功行賞,劉邦卻為討厭儒生的積習驅使,竟在慶功宴上,當眾貶低隋何的功勞,說隋何是個「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隋何據理力爭,反問劉邦:「您發動步兵五萬人、騎兵五千人,能夠攻下淮南嗎?」劉邦回答不能。隋何說自己領著二十個人,干成了五萬步兵和五千騎兵幹不成的事,很顯然,「何之功賢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然而陛下謂何"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劉邦認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馬上改口說自己正在考慮如何賞賜隋何的功勞,當即將隋何由品秩很低的謁者,一下提升為品秩很高實權很大的護軍中尉。
劉邦長期生活民間,習慣於文盲和底層小民的語言表述方式,性不喜儒,對文士的諫言往往一開始聽不進去,人家剛開口,就蠻橫拒之,繼而悟出其中之妙,便大加讚賞,有時並坦率地承認自己的失誤。儒生陸賈經常在劉邦面前談論《詩經》、《尚書》等儒家經典,劉邦最初很反感,罵道:「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你老子的天下是在馬背上打出來的,哪裡用得著鑽研什麼《詩經》、《尚書》?陸賈反問:「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陸賈講了儒家思想對治國安天下的重要意義和秦朝抑儒崇法導致亡國的教訓,繼續反問道:如果秦朝遵循儒家治國之道,「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劉邦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雖然不高興陸賈這樣得理不饒人地駁斥自己,還是面露慚愧之色,誠懇地對陸賈說:「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賈遂遵囑將秦亡漢興和過去一些國家成敗的經驗教訓,寫成十二篇文章,「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劉邦身邊的官員也隨聲讚美,把陸賈這些文章叫作「新語」(《史記·陸賈列傳》),陸賈因之以《新語》作為這十二篇文章的總冠名。其實,陸賈《新語》只不過對儒家治國理念做了粗淺而簡明的介紹,即司馬遷所說「粗述」而已,並無什麼創新,但對於從未讀過聽過儒家經典的文盲出身的劉邦及其將相,已是聞所未聞,大開眼界,新鮮得很了。
劉邦生性粗魯,行事率意,討厭循規蹈矩的禮儀程式,即帝位後,「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朝廷禮儀制度,一切以簡單易行為準。方便倒是方便,卻聽任和助長了草莽之風,「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叔孫通趁機向劉邦宣揚儒生和儒家禮儀的作用,「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叔孫通將朝會儀式製成,讓群臣演練熟悉以後,正式行之,滿朝秩序井然,尊卑分明,以往那種鄉野廟會式的嘈雜紛亂一掃而空,「竟朝置酒,無敢讙嘩失禮者。」劉邦高興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史記·叔孫通列傳》)叔孫通遂由薪水只有六百石的博士,升為原部門的長官——月薪中二千石(比二千石還高一個檔次)的太常,位列九卿,叔孫通的弟子們也因之得官。後來,叔孫通還被任為太子太傅,位居劉邦的首席高參張良之上(張良時任太子少傅,位次太子太傅)。
皇帝祭孔子劉邦第一個
在打天下和治天下的實踐中,劉邦日益覺察到儒生文士和儒家思想的重要,自己輕視文化、仇視詩書的淺薄,逐漸矯正言行和政策,向文化靠近,向儒學靠近。漢高祖十二年,劉邦臨死前,途經魯地孔子舊居,「以太牢祠焉」。「太牢」,即用牛、羊、豬各一頭作祭品,乃最高規格的祭品。自此以後,「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史記·孔子世家》)劉邦,遂成為第一個隆重祭孔的皇帝,第一個把孔子由民間聖人尊為官方聖人的皇帝。
這個曾經極端鄙視文化的文盲皇帝,辭世之前,最終皈依了文化,被文化徹底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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