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圈點石頭記--鳳姐卸甲平兒上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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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鳳姐卸甲平兒上妝(2011-03-24 02:56:22)

標籤: 第四十四回 有臉沒臉 上妝上香 行政執政 文化 分類: 圈點石頭記

鳳姐卸下霸王甲

賈母給了鳳姐一個大大的臉面,賈璉給了鳳姐一個老大的沒臉。

鳳姐要洗臉,結果發現自己沒臉。「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

後文洗臉的還有好幾單,探春被趙姨娘氣哭後的洗臉,尤氏被大觀園婆子慢待後的洗臉,以及本回緊接著的平兒被打後的洗臉。

鳳姐要去洗臉,而後打丫鬟的臉,而後自己沒臉。

鳳姐審案的現場很喜劇,「坐在小院子的台階上」。「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堂,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槅扇關了,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台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

鳳姐破案依靠的是逼供信。打耳光,簪子向嘴上亂戳,威脅用烙鐵烙嘴,於是迅速取得口供。

後文鳳姐取口供還有花樣,六十一回說,「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他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管叫一日也招了」。

賈府簡直不能看戲,但凡看戲,台上是戲,台下也必定有戲。這一回,台上是哭戲,台下亦是哭戲。不過台上沒有打戲,台下卻有打戲。

鳳姐一口氣打了四個,小丫鬟兩個,鮑二家的一個,平兒一個。

鳳姐的打戲有幾折。打探風的小丫鬟一。打望風的小丫鬟二。偷聽之後。接下來才是一團廝打。

打是有規矩的。鮑二家的自然打得。平兒也是打得。鳳姐可以打平兒,賈璉也可以打平兒。尤氏事後注釋道:「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

鳳姐對付賈璉只能「一頭撞到懷裡」;賈璉也只能拔出劍來作勢要殺。並不直接對打。賈母說賈璉打老婆,實在是冤枉了他。難怪「禮出大家」,前文有劉姥姥講話,「我只愛你們家行事」。

賈璉一家習俗是動刀動劍。平兒要找刀子尋死。賈璉要仗劍殺人。前文鳳姐中魔魘,亦是持刀的。「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

沒臉到這等地步,即便是鳳姐,自然也是哭的。有學者統計百廿本紅樓夢有哭處260次,黛玉佔了40次。在哭系列中,鳳姐亦有貢獻。在秦可卿喪禮中,鳳姐亦是哭過。哭得隆重。「只聽一棒鑼嗚,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

單單在這一回中,鳳姐就哭了四次。

鳳姐哭著跑向賈母,這是無助之哭。「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得可憐。」賈母總結得好。

賈璉「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這是徹夜痛哭的結果。

鳳姐「見他(平兒)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這是懺悔之哭。

「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鳳姐說著又哭了。這是幽怨之哭。

第八回寶玉醉酒是通部書中的第一醉。第四十一回劉姥姥的醉行嚴重。後文還有怡紅院的集體大醉,史湘雲的沉醉。本回則是鳳姐的醉中討罪,起發當然是賈璉之醉。「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真是醉醉不安。

「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裡來了。」

賈璉實在不是偷情,根本就是招妓;不是行奸,而是買春。

寶玉為平兒上妝

這一日對鳳姐來說很跌宕,樂極生悲。喜慶的正主,轉眼成了喪魘的苦主,對寶玉來說,這一天也很跌宕。上半日為金釧上香,下半日為平兒上妝。金釧的事故是王夫人的孽債。平兒的事故是鳳姐賈璉兩口的罪過。鳳姐潑醋無意間,為寶玉的「供應」平兒作了筏子。

之前說過,寶玉主義就是甘願為紅袖添香。寶玉為平兒上妝,亦是為平兒上香。粉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胭脂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 「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

寶玉不僅展覽貢獻和講解,而且親自動手。「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

寶玉的動手項目還包括,「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王伯沆於此感慨:「寶公竟能熨衣服、洗涼手帕,真第一稀有事也。」

這一處,脂本和程高本,有了一點不同。脂本是落淚的寶玉,程本是傷感的寶玉,

鳳姐平兒哭在人前。寶玉哭在人後。寶玉由平兒之委屈想到薄命,由薄命想到黛玉,「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儘力落了幾點痛淚。」後一句尤其誇張,是否背著襲人,寶玉的淚水流量亦是不同。這是脂本的矯情。程本寶玉只是,「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

脂本一向比程本「言重」。脂本的第二回,賈雨村求娶甄士隱的丫鬟,「要那嬌杏作二房。(甄士隱的岳父)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在程本中,封肅不過「喜得眉開眼笑」。

平兒故事更多是映襯周邊人物的嘴臉,賈母的幾句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

寶釵襲人的安慰又是一派。寶釵是從鳳姐親信的角度下嘴,「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襲人主張是「例外論」,「 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

賈母至少承認鳳姐委屈了平兒,寶玉給平兒賠不是,後文李紈則旗幟鮮明的捍衛平兒,批判鳳姐,「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色色不同。

脂批在這一節批點得好,脂硯齋揭發了作書人的一點「陰謀」。

「寶玉最善閨閣中事,諸如脂粉等類,不寫成別緻文章,則寶玉不成寶玉矣。」這是創作的動機;「因左想右想須得一個又甚親、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襲人等極親、又和襲人等不大常處、又得襲人輩之美、又不得襲人輩之修飾一人來方可發端。」這裡道破平兒的工具性質。

但是這一節平兒故事,開啟了紅樓夢四大丫鬟系列故事之門。下文,隔一章擺渡到鴛鴦故事,再隔一章,是香菱故事。再隔兩章詩社活動,又是晴雯故事。

鴛鴦故事「響快」,香菱故事很文學,晴雯故事最是旖旎和溫暖。

平兒故事和晴雯故事本質上是寶玉故事。鴛鴦故事真正獨立成章,香菱故事不過是大觀園文學運動的一道波瀾。

平兒有行政權無執政權(附錄)

三十九回是上回的螃蟹宴,和第四十回賈母兩宴大觀園,之間的一個過門兒。

過門的主唱乃是劉姥姥。劉姥姥是正話,卻有平兒一段入話。

平兒之所以重返大觀園,是為鳳姐來討螃蟹。作書人又並不寫吃螃蟹,卻要寫平兒吃酒。

李紈強留平兒,為後文李紈鳳姐口角鋒芒做預伏。李紈評點各房大丫鬟,為準姨娘系列故事做小引。說鴛鴦,賈母的首席丫鬟;說平兒,鳳姐的總鑰匙;說襲人,寶玉的首席丫鬟;說彩霞,金釧去了,彩霞成了王夫人的首席丫鬟。各個後文都有列傳。作者在這裡借李紈的嘴絮叨了,勿使讀者眼生。

襲人被王夫人取中。平兒被鳳姐選取。鴛鴦被賈赦取中。彩霞被趙姨娘選中。但是各個都不能升遷姨娘之列。。

叔本華有一段話說文學說得甚好,他說:「小說家的任務不是講述那些偉大事件,而是使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變得趣味盎然。」

石頭記作者的功夫,就是使得他開卷即標榜的「瑣碎細膩」趣味盎然。他的辦法倒也簡單,就是要人物自己說話,並且各個都是話裡有話。這裡所謂話里的話,是其中有藏掖的信息。看起來閑言碎語,內里卻交代陳示了眾多情狀。

且看平兒與小丫頭說話,與小廝說話,平兒的身份地位日常規格,一一透泄出來。

小廝要告假,找平兒通說,顯見得平兒是個有行政權的。「你們倒好,都商議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這種身份後文還要一一見證。

小丫頭敢頂嘴,顯見得平兒到底不是正選的執政——

「平兒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說話兒,我

又沒逃了,這麼連三接四的叫人來找!『那丫頭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

姑娘這話自己和奶奶說去。』平兒啐道:『好了,你們越發上臉了!』」

這一段,在程高本字字俱在,在庚辰本和戚序本都缺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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