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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為什麼出不了博爾赫斯? | 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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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趙德明對博爾赫斯有了充分的研究認識後,他十分斬釘截鐵地說:「中國作家和博爾赫斯的距離太大,連夠都夠不著。」

騰訊文化 楊猛

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的中文「推手」

上世紀60年代博爾赫斯在歐美已經如日中天,但是直到80年代博爾赫斯的作品才被介紹到中國。其中,有四位資深的西班牙語譯者功不可沒。

北京大學教授、西班牙語翻譯者趙德明頭一次聽說博爾赫斯的名字,「大概是在文革後期」。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資深編輯王央樂翻譯了一本英文版的拉丁美洲文學簡史,裡面第一次對博爾赫斯做了概括介紹。

王央樂先生已經故去,他是中國最早把博爾赫斯作品翻譯成中文的人。1980年代,他翻譯了一組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發表在上海出版的《外國文藝》。

1984年,趙德明接受教育部外語司委託,編寫一本拉丁美洲文學史,用獨立的章節第一次全面介紹了博爾赫斯。

趙德明是第一個把另一位拉美大師略薩的作品翻譯成中文的翻譯家。他對博爾赫斯也情有獨鍾,翻譯過博爾赫斯的小說和多種論集。

公認對博爾赫斯作品的翻譯做出最多貢獻的則是王永年。王央樂把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譯成《交叉小徑的花園》,實際對原文理解有誤,直到王永年譯成更準確的《小徑分叉的花園》:「交叉小徑」只有兩條小徑相互交叉,而「小徑分叉」更符合原文「無數可能」的本意。

王永年供職新華社,也已故去。他翻譯了大部分的博爾赫斯作品。曾經主編博爾赫斯全集的西班牙語研究者、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林一安評價說,王永年是無可替代的。

王永年是上海人,早年畢業於聖約翰大學,跟張愛玲是同學。他睿智而勤奮,精通英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日語、俄語,而且可以在多種語言轉換自如,對中文又非常在行。如今,這樣的翻譯大家已經難覓。

林一安本人在1990年代主編翻譯出版了第一套中文版博爾赫斯全集,近年來又出版了《博爾赫斯畫傳》。

上述這些翻譯家對博爾赫斯的推介功不可沒。他們對於西班牙語有長期研究和學養,也有紮實的中文功底。好的優秀作品離不了優秀譯者的貢獻,相比眼下翻譯界的浮躁和功利,他們尤其值得學習。

博爾赫斯曾和中國擦肩而過

林一安稱,1980年代,博爾赫斯想來中國。他在法國時,向中國文化部提出了這個願望。但當時中方有人認為「博爾赫斯是現代派作家,請來恐不合國情」,最後博爾赫斯沒有來成。1986年,博爾赫斯辭世。

改革開放初期,大批歐美和拉美作家被介紹到中國,引起了人們的廣泛學習和模仿。因為當時社會整體的版權意識缺乏,這些作品中,很多都沒有經過授權。馬爾克斯就曾因為中國盜版他的作品十分不快,放言有生之年不會去中國。

博爾赫斯的作品也曾經歷這個階段。加入世界版權公約後,1990年代,浙江文藝出版社決定購買博爾赫斯的版權。1998年,林一安作為這一全集的主編赴阿根廷,與博爾赫斯家人談版權合同,見到了博爾赫斯的遺孀瑪麗亞·兒玉。

兒玉十分熱情地邀請中國朋友參觀博爾赫斯基金會和圖書館,她對中國人表達出善意。兒玉的一位作家朋友對林一安說,用中文翻譯最能體現博爾赫斯作品的精髓,因為每個漢字都是一座迷宮,十分符合博爾赫斯的風格。

林一安最終談妥了博爾赫斯全集的出版合同,兒玉同意以5萬美金的價格把版權賣給浙江文藝出版社。

林一安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務實的價格。博爾赫斯的作品在全世界一年的版稅收入超過1000萬美元。他的家人並不看重錢,而是更看重其在中國的影響。

通過和其家人的多次接觸,林一安發現,博爾赫斯對中國文化很著迷。他的作品中曾經多次出現中國元素。他從英文版翻譯過《詩經》和《紅樓夢》,在其作品中出現過中國人的形象,比如寡婦和間諜。

兒玉講,晚年博爾赫斯雙目失明,行動依靠一把拐杖,而這把拐杖就是從唐人街買的。博爾赫斯曾經告訴夫人,希望死之前去摸一摸長城的磚。

後來浙江文藝出版社邀請兒玉來中國,專程帶她到長城觀光,間接滿足了這個願望。

博爾赫斯為什麼偉大

1999年趙德明出訪阿根廷,專程去拜訪博爾赫斯長期的合作者——作家比奧伊·卡薩雷斯。比奧伊·卡薩雷斯當時已經卧床不起,卻仍然和趙德明花了大量時間回憶和講述博爾赫斯,尤其是講述青年時代的博爾赫斯參與創辦文學團體的往事,澄清了一些關於博爾赫斯的傳聞。第二年,比奧伊·卡薩雷斯去世。

博爾赫斯早年在日內瓦讀書,博聞強記,對哲學、語言學、歷史、神學都有廣泛並且深入研究,這些都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20世紀20年代,世界文學之都是法國巴黎。超現實主義興於斯又波及西方文壇。後來風行拉美的魔幻文學也與此一脈相承。博爾赫斯在瑞士、法國和西班牙遊歷時接觸到超現實主義,寫了大量介紹文章。1924年回到阿根廷後,他把歐洲的文藝新思潮結合阿根廷本土風情,創造了自己的風格,引領了新的文學風潮。

趙德明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在南京開過一個後現代研討會,「破解」、「重構」、「解構」,這些當時很新鮮的名詞從與會學者的嘴裡一個個往外蹦,他聽得興起,於是追問,究竟誰是後現代的代表作家。對方竟然答:「當然還是你們的博爾赫斯。」

趙德明研究過拉丁美洲的幾乎所有主要作家。他稱,文學多數只是關注人的感情和命運,博爾赫斯超出了這個層面——博爾赫斯關注的題目是「時間」與「空間」,這是他的作品的永恆主題。這樣一個哲學的高度,決定了其他作家難於超越。

趙德明特別推薦博爾赫斯的名篇《阿萊夫》和《小徑分叉的花園》,認為它們體現了博爾赫斯的哲學觀,以及他對於時間和空間的哲學性的思考。

跟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中國的大紅大紫相比,中國接受博爾赫斯可能有一定難度。馬爾克斯華麗熱鬧,博爾赫斯則略顯深奧生僻。即便在拉美,左派文學大家略薩曾經也對博爾赫斯不屑一顧,認為他是「資產階級看門狗」,但是在偷偷看了博爾赫斯的作品後,略薩又第一個說出了下面這句名言:「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寫。」

博爾赫斯的寫作對很多人的經驗是顛覆式的。「如此全面和活靈活現,在20世紀少之又少,即便放在世界人類文化史上,博爾赫斯的水準也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趙德明對他的評價極高。

林一安認為,博爾赫斯的高超之處在於,他的文字簡練精準,構思巧妙,就像一座引人遐思的迷宮一樣讓人著迷。博爾赫斯曾經說過:「我們在世界上不應是一個生存者,還是一個觀測者。」

有評價認為:「博爾赫斯偉大之處在於,他可以把整個宇宙裝在一個火柴盒裡。」

林一安稱,博爾赫斯的偉大在於,他的小說、散文、詩歌,與過去西方的傳統完全不同,略薩、馬爾克斯……拉丁美洲的幾乎所有重要作家,都視博爾赫斯為老師。法國人說,博爾赫斯的文字精練如數學。阿根廷現代文學先驅薩瓦托則說,博爾赫斯的作品結構就像鐘錶一樣精準。

1960年代以後,博爾赫斯在歐美獲得一些文學大獎,作品被推介到世界,影響很大。1980年代初期,有好幾年,博爾赫斯獲得諾貝爾獎的呼聲很高,但是一直沒能如願。諾貝爾文學獎被認為有自己的局限。在舉例說明被諾貝爾文學獎忽視的作家時,博爾赫斯往往第一個被提及。

中國為何出不了博爾赫斯

中國一直有諾貝爾和大師情結。隨著中國文學開始被世界關注,人們會問,中國文學的水平,究竟和博爾赫斯這樣的大師有多少差距?

林一安認為,博爾赫斯淵博的知識儲備是當代中國作家不具備的。

博爾赫斯具備良好的家庭和教育背景,父親精通語言、心理、翻譯。他3歲學英語,少年時又求學瑞士,經歷了一次大戰和二次大戰,這些經歷使得博爾赫斯具有了包容的文化心態。博爾赫斯博聞強記,晚年擔任圖書館館長,說過著名的話:「天堂應該就是圖書館的模樣。」如此寬闊的視野和文化基礎,或許已經讓中國作家難望其項背。

當趙德明對博爾赫斯有了充分的研究認識後,他十分斬釘截鐵地說:「中國作家和博爾赫斯的距離太大,連夠都夠不著。」

趙德明曾經翻譯了博爾赫斯與薩瓦托的對話集,對話體現和闡述了博爾赫斯的文學理念和價值觀。當年薩瓦托63歲,博爾赫斯74歲。薩瓦托對博爾赫斯是如此推崇,他說:「我們都知道偉大的藝術只能在絕對自由中創造。順從和因循常規只能生產虛假的藝術。」

博爾赫斯則說,「我想只要一次牙疼就足以否定萬能上帝的存在了。」「單一的宗教」和「絕對的神」,在博爾赫斯看來都代表了對思想的壟斷。

如是種種,體現了博爾赫斯徹底的懷疑論和思想自由精神。「他骨子裡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不可知論者。」趙德明說。

對人性的複雜性、多元性的尊重和認識,對於靈感的認識,都體現了他的思想自由的精髓。這些構成了博爾赫斯作品的終極內核。趙德明認為,這恰恰是中國作家不具備的創作傳統。「博爾赫斯的自由思想的高度,就是當前功利的中國文學和博爾赫斯的差距。」

趙德明說,博爾赫斯的精神內核跟文藝復興一脈相承,華麗而艱澀的表象下,充斥著平等博愛的人文色彩。反對思想壟斷、追求思想自由,是其價值所在。

研究博爾赫斯,趙德明往往聯想起唐詩宋詞的恢弘境界和古人對時空的卓越認識。無論是《紅樓夢》裡面「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透露出的對於紅塵命運的感嘆,還是「不盡長江滾滾來」抑或「千古風流人物」的感悟,都反映了中國先人對自然、生命的獨特認識,這些都是大師級和世界級的。

由博爾赫斯聯想到中國文學創作,趙德明不無遺憾地說:「可惜,後來我們的文學強調形式主義,把這些文化精髓從根本上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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