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鋼:反思中國信仰困局 | 社會科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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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題:「中國信仰困局」之我見
作者:《社會科學報》總編、社長 段鋼
◤國內學界對中國社會發展中的信仰缺失問題產生深深的憂慮。理論上的爭論在於:中國社會的信仰困局是否已經出現?如何把握當下中國現實和信仰、信念的關係?
人類面對茫茫世界,孤獨無助感與生俱來。信仰伴隨一生。
什麼是信仰?信仰是個體靈魂的執著和依附。人類從圖騰崇拜到宗教信仰,經歷了精神的升華和意識的規整,須臾不能陷入信仰缺失。本文討論的信仰信仰限定在生存(存在)信仰概念上。關於生存信仰,可分為顯性和隱形的認知狀態。顯性是具體化為具象,儀式等的行為意識。隱性則是指無神論的宗教意識,也即一種自由的無具象的信仰意識。隱形的信仰狀態是一種內心的精神認知。德沃金堅稱,無論科學、邏輯還是價值,最終都需要信仰支撐[ 德沃金:《沒有上帝的宗教》第32頁,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7月版]。因此,那種簡單認為,沒有信仰的具象化或儀式化就是沒有信仰的表現,是膚淺的。
信仰的現實意義,已經被論述得很充分。如何在當今時代背景下,看待信仰對個人、對社會的意義,特別是在中國這樣一個具有5000年傳統文化背景的國度,信仰何為?個體何為?這是一個值得深入討論的問題。
今
天如何看待信仰
信仰是一種價值追求,不能簡單地認為是虛無的指向。「所有的價值追求,因為不是物質性存在,都有一定的虛無色彩,但虛無未必褻瀆。」[ 陳斌:《賦予信仰以自由》,第22頁。《讀書》2016第6期]。信仰解決的是精神價值問題。人不同於動物性的存在,在於精神上追求價值感。
千百年來,人類面對生活的艱難,選擇精神上的愉悅以逃避物質生活的痛苦,使得人類群體得以延續,宗教作為具象化的信仰對象構造,由此而生。而社會多宗教的混雜存在,則是種群融合混雜的反映。不同人種、民族,不同區域、風俗,如果難以被一種宗教統攝,就能產生不同的精神價值追求。這種價值追求往往群體化,區域化,部落化,有的直接上升到最高層面,形成信仰的固定模式:儀式化,具象化,文字化等。中華民族的信仰傳統即是如此。
然而,沒有到達這一層面的信仰,並不意味著其信仰沒有價值。這一層面的信仰,其認知可能表現為短期化、臨時性、功利性等,其價值在於尋求到一時的精神安撫和價值滿足。
對於普羅大眾,對信仰的認知更多來自於生活的實用化,實用價值在於可作為生活的精神依靠工具。也有人戲稱之中國人為「生存智慧」。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行為可能貫穿其一生,形成一種特有的對信仰的態度,也就是中國民眾對待傳統信仰的獨有的不同於西方的宗教態度,民眾在精神上也能獲得特有的滿足和自洽,這也許是一種追求生存價值的方式。只要能夠為特定傳統社會所容忍和認可,自然具備其存在的價值。
這一狀態更多被詬病,認為與現代化的理念相悖,甚至有礙於現代性的發展。比如,對共同價值觀的解構,對社會凝聚力的破壞,難以形成強大一致的發展動力,等等。
對此,筆者以為,這種觀點本身就帶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其參照物不過是西方發達國家已有的成績,不顧自己國家的現實和傳統。眾所周知,現代化模式不等於西方模式,人類社會發展到21世紀,不同民族都已意識到,只有立基於各自的國情,才能尋找到適合自身發展的道路。曾經拉美國家對新自由主義的移植錯誤已昭顯無遺。同樣,即便如信仰,西方的宗教意識難以簡單移植到東方國土,傳統文化背景的差別,是對待信仰不同態度的根源。
我們經常看到,對中國這樣一個宗教雜存的千年社會,多宗教,而少宗教意識、儀式的國度,被貼上無信仰的標籤。這是一種簡單化的誤讀。信仰不等於宗教信仰。儘管這一辭彙更多指向宗教信仰。信仰在當代社會,隨著現代性的來臨,生存信仰可以涵蓋個人信仰、社會信仰、政治信仰、文化信仰、宗教信仰等多層面。個體是一個多面性的合成物,當境遇發生變化,或者面對不同對象,信仰會自發產生不同的適合的信仰意識和認知。
因此 ,今天考察信仰問題,必須具體考察不同語境,不同社會傳統,不同發展階段的具體情況。任何預設一個大一統的信仰理想狀態的想法,本質上是輕率和簡單的思維。從根本上是內心存在一個既有的標準,要麼是西方舶來想法,要麼是個體不切實際的幻想,對社會的複雜性認識不夠。
從
什麼角度考察中國的信仰問題
信仰追求的是人的終極關懷,卻植根於人的現實世界。信仰建設在當下刻不容緩,是直接關係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項重要任務。
在中國,信仰可以區分成很多不同的面相,只是與宗教意義上的信仰不是完全相同的概念。正是因為這樣的特點,中國的信仰問題才更顯得內涵豐富,研究的意義重大。因為我們面對的研究對象是中國這樣一個獨特的民族群體。
一般來說,討論信仰,詞義的前理解就是宗教意義上的信仰。 討論中國信仰問題之前首先要界定清楚的是,我們所討論的信仰內涵是什麼,如果是簡單運用西方既有的信仰概念,用這一標準來考察中國現實,這麼理解中國的信仰是困難的。從西方的信仰觀念角度看待,中國的信仰困局看似已經十分糟糕了,中國肯定是被批判的對象: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國度,一個缺乏宗教倫理道德的社會,一群沒有倫理精神的國民。但是,從這個角度來考察中國信仰問題,不能夠正確認識中國的信仰困局。
中國社會發展到今天,從貧瘠的信仰缺失到豐裕的信仰困境,值得反省的太多。羅曼.羅蘭說:「信仰不是一門學問,信仰是一種行為,只有被踐行的時候才具有意義。
」我們經常會反省,我們生存的社會是散亂的小群體、個體信仰的格局,抑或處在無信仰的生存世界? 對於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度,或者宗教雜亂的國家,有可能構建一個共同的宗教意義上的信仰么?
如果非要說信仰,中國人信仰什麼,有人這麼認為,如果取一個最大公約數,活著就是最大信仰。說的更直接一點,最大信仰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這種觀念在某種層面契合了德沃金在《沒有上帝的宗教》一書末尾的指出:「為何生命不能也是一件就其本身來說是完整的成就呢?這項成就的價值就在於生活中的藝術。」[ (美)德沃金:《沒有上帝的宗教》,第117頁,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7月版] 而哈維爾也是同義:「信仰生活,也許。」
中國幾千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一統的宗教社會傳統。我們的宗教傳統現狀是:幾千年,多種宗教派別雜存,而且沒有西方那種嚴格儀式和苛律。多種不同信仰的群體共存,是一個基本事實。因為中國社會從來沒有一個單一宗教傳統,所以,更需要具體分析研究信仰的不同層面,籠統說中國存在信仰困局,是不確切。我贊成李向平老師的關於信仰的幾個劃分,政治信仰、社會信仰、文化信仰等等,這可能更適合描述中國人的生存狀態。不過這些各自領域的信仰存在各自的混亂認識和形式。這是多個不同領域各自不同的信仰困局,需要分別具體深入研究。考察傳統社會的信仰,還需要注意一點:民間信仰和廟堂信仰的區別。也就是,不同信仰如何區分並深入研究,其與社會穩定發展的關係?也是當下急需繼續思考的問題。
由社會價值觀的多元甚至混亂,推及信仰的缺失,這樣的判斷有一定道理。但是,現代社會的分層化,群部落化等現象,必然帶來價值觀的多元,個體價值凸顯,價值表達的多渠道,喧囂並不意味著個體沒有信仰的存在,只是缺乏信仰的社會共識。「讓一部分人先信仰起來」的思維,讓人感覺被安排。信仰不是可以計劃的,信仰只能被感知,只能讓人主動去認知,或者說去發現潛意識裡的信仰意識。個人的信仰可能不同,更重要的是如何取得大多數人的信仰共識。
道
德信仰可以代替宗教信仰嗎?
西方的宗教傳統,是經過幾千年的積澱和傳承,其形成的宗教文化對現代社會的貢獻是得到承認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沒有這一傳統背景的民族就要被強迫灌輸這種意識。中華民族對待宗教的態度、心理、意識等,不應該用西方的思維去要求這個民族,唯一正確地做法應是,引導民眾對宗教的積極認識,揚棄傳統認識,把握宗教對個體和社會有益的作用。
中國人從不願輕易把自己交給一個外在的上帝,從而失去自我,所以我們看到儒、釋、道在很多時候其實淪為被世俗利用的工具,臨時抱佛腳的現象很多,如求財求官等等。儘管中國的宗教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宗教,但是其中形成的社會倫理精神是有跡可循的,也是值得肯定的。
我們知道,儒、釋、道所傳遞的社會倫理道德儘管有細微區別,但總體上都是適合中國社會實情的。儘管,一個社會如果缺乏一個佔大比例信仰,信仰分散,對於社會的凝聚力不利,而中國的現實是尋求個體道德的自我完善,在沒有宗教的幾千年社會,靠倫理道德維繫社會演進,時好時壞。不容否認,一直以來,很多層面,中國社會都是由倫理道德代替宗教的社會功能,在支撐著社會的發展。可以設想,就當下的現實來說,由道德而致道德信仰或許是一條適合中國社會發展的路徑。
道德雖然缺乏宗教的儀式、功能等,也可以代替宗教的社會功用。當下中國社會,隨著經濟高速發展,倫理道德的社會功能顯得有些弱化,同時缺乏強大的如西方深厚的傳統宗教基礎,社會的凝聚力顯得薄弱,社會分層化、社會部落化等現象明顯,這樣的情況下,靠什麼凝聚社會?我以為,只有靠社會倫理道德的再造,為社會提供更為強大的粘合劑。倫理道德可以起到替代宗教缺位的社會倫理作用。而不是如有些學者一味倡導引進西方宗教內容,把自身社會精神狀態批得一無是處,而對西方的信仰認知只會邯鄲學步。
對於一個缺乏宗教傳統的社會,社會的倫理道德結構顯得更為重要。社會倫理道德是一種群體與個體遵守的社會秩序底線,突破這一底線就屬於法律的管轄領域。良好的社會倫理道德對社會的進步具有能動作用。我以為這是可行的,這是一種積極的狀態。其實,這方面中國社會也是有傳統的,只是近代以來被摧毀的比較厲害。
比如,傳統中國幾千年鄉村社會的士紳階層,是凝聚傳統社會的強大粘合力,以往的鄉村社會依靠士紳的道德權威,有序地治理,經歷了多少個朝代。
現在的鄉村,經過多次運動,若干不合理的解構,宗廟祠堂消失殆盡,地方士紳權威逐漸消失,這一鄉村階層的力量逐漸分崩離析,代之而來的是這方面的社會倫理道德作用在弱化。現在農村的凋敝,除卻是因為現代性帶來的後果外,更重要的是,社會的道德意識建構力量薄弱,沒有一個階層能夠承擔起凝聚鄉村社會的重任。許多從事鄉村社會研究的學者,一直在思考,當下應該靠什麼重新聚合散亂的鄉村社會?我以為,加強鄉村社會倫理方面的建設尤為重要,這幾年我們放鬆這方面意識,已經看到,西方宗教信仰已在逐漸蠶食鄉村的公共治理空間,比如,很多農村出現基督教等的傳播,這是個認識更加混亂的信號。
信
念共識比信仰共識更重要
面對中國幾千年來形成的雜存的信仰格局,如何進一步整合,在價值層面尋找到最大公約數,如何有效地助力社會的有序發展,是擺在當下的一個重大社會價值問題。因此,探討重塑信念在中國當下社會的可能性尤為重要。
按西方宗教信仰的標準,自然得出判斷:當代中國處於信仰困局的時代。但是,宗教意義上的信仰不是必須的,對於缺乏宗教傳統的社會,統一信念共識,對於現實生存來說更為實用。作為生存的精神依靠,信念似乎比信仰更易於尋找到共識。中國社會的發展進入現代化,多元、混雜的價值觀並存是一個現實,在這種情況下,尋求一個統一的信仰更是不現實的,宗教信仰難以在一個信仰多元複雜的國度里單獨生存。我以為,更為確切的提法應該是,尋求多元社會的基本信念共識和底線,這才是當前社會最為迫切的,也是最為困擾的。
信念不同於信仰,信念是堅信的東西或事情,信仰則是人們靈魂的依靠。而宗教只是信仰的一種表現形式。對於當下的社會現實而言,用信念困局一詞描述可能更為準確。社會的改革進步,社會發展的動力更多依靠大多數人的信念共識,為什麼,因為信念可以在低一層面讓更多(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尋找到共識。當今中國社會需要一個共同的信念,依靠它,可以凝聚社會不同群體,消弭不同意見,共同推動社會發展。比如,當下社會利益主體的多元化導致利益訴求的不一致是客觀事實,如何平衡好所有階層的利益訴求,最大限度地調動各階層的積極性,讓民眾過上體面和有尊嚴的生活,唯有達成社會的信念共識是根本。
就現實生存而言,中國人幾千年來的生活經驗未嘗不可以上升為一種生存智慧,進而上升到信念層面。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信念比信仰更重要。因為憑著這種生存的信念,中國人的生存意識更加堅韌,在精神上更能自洽,活得也更為堅強,儘管未必獲得(有學者認為)人必須有的尊嚴。
許多學者固執認為,沒有宗教,會導致缺乏基本的社會宗教倫理共識,難以形成統一的社會良知規範。基於中國的傳統和現實,我認為,中國需要的不僅僅是在生存層面,而是應該聚合在更高層面的信念共識,把信念共識更多落腳在於社會建設和社會秩序上,統一更多現代社會的基本信念共識,這個信念共識就是維繫社會存在所必需的價值基礎、倫理規範等。比如,五大理念的提出,如能逐步修復正在分裂的社會團結,這就需要具體有針對性地做好理念的闡釋,努力達成全社會的共識。
這一屬於基礎性的工作,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也許信念共識就有可能上升為信仰共識。
社會進步的凝聚力才有可能進一步的顯現。就當下而言,信念比信仰更為重要。至於在(宗教)信仰層面,不必過於強求統一,這更多屬於個體的自由選擇。正如德沃金所說,「人們都有一種根本性的宗教衝動,它在各種信仰和情感中得以展現。這種衝動產生了兩種信仰:一種信仰針對一種智能的超自然力量,即上帝;另一種是一套深刻的倫理和道德信仰」[ (美)德沃金:《沒有上帝的宗教》,第110頁。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7月版]。(本文原載於《上海文化》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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