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讀張愛玲

十幾年前，讀十八春，當陰差陽錯失散十幾年的曼楨和世均重逢，相互擁抱，淚眼凝眸，曼楨說：世均，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淚，竟瘋狂的湧出我的眼眶，當時的感覺，現在記憶猶新，是心痛如絞，憤懣不平。久別重逢的人，心事依舊，而情緣已不再。這是所有愛情故事裡，最凄艷的一句話，人世的蒼涼，全括在了其中。小說已讀完良久，心情卻猶自鬱郁。這，便是張愛玲小說個性的極致動人處，一句話，幾個字，足以引出世間夢碎魂消，肝腸寸斷卻仍不能言說的酸楚。是的，回不去了，因為她們中間隔了十五年光陰，十五年的故事，十五年的磨難，十五年的等待，十五年，足夠讓一場轟轟烈烈的愛，塵埃落定。問世間，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你以為，日子既然這樣一天一天過來，當然也會一天一天過去，昨天，今天，明天，都是日子的一頁而已。但是，就會有那麼一次，在你放手，轉身的一剎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變了。太陽照樣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前，有些人，就從此和你永遠分開了。所以，請珍惜眼前人。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裡？」張愛玲說過那麼多的話被人流傳，我卻覺得這句最有意味。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刻意的修飾，沒有曲折的情節，但就那輕輕的一句：「哦，你也在這裡？」卻又代表了所有，所有的開始，所有的結局，和所有的人生……這世上，是不是也有這麼一個人，你們曾在時間裡擦肩而過，卻來不及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後開出花來。所有的愛情裡面都有卑微，份量不一而已。因為愛上一個人，在乎一個人，就必然會伴隨著妥協。當你妥協得越來越多的時候，你都會發覺到自己的卑微。或許愛玲自己就是這樣子的吧。在她23歲風華正茂的時候，愛上一個38歲有妻室的男人，而且是個漢奸。驕傲的愛玲呵，這場戀愛讓她從雲端卑微到塵埃里。她說，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所以，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就算這個男人給她一杯毒酒，她也會心甘情願地以最美的姿態一飲而盡。這，就是女人的愛情。而男人盡可以在那裡說：女人之美，在於蠢得無怨無悔。聰明如愛玲，如何看不破這一關呢？只是呵，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不能理性的思考了。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當年初讀到這幾句話的時候，??不是很明白其中含義。當時間慢慢磨去了女孩的天真，滄桑了女人的情懷。這時候，才不得不佩服愛玲。她對男人的心裡描寫，真可謂一針見血。男人的心裡，從來就不是一朵玫瑰能夠裝滿的，他永遠在渴望著沒有得到的那一朵。只是，男人不知道，其實每個女人的靈魂中都同時存在著紅玫瑰與白玫瑰，只有懂得愛的男子，才能令她們同時開放，即使是星光一樣清冷的白玫瑰，也同時可以嬌媚地綻放紅玫瑰的風情。可惜世間，懂得愛的男子實在太少，他們不知自己身邊就有著最美的風景，只一味可笑地渴望著別的玫瑰誘惑的來臨。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要經歷多少滄桑，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回顧張愛玲本身，就是一個滄桑的傳奇。她有顯赫的家世，但是到她這一代已經是最後的絕響了。她的童年是不快樂的，父母離婚，父親一度又揚言要殺死她，而她逃出父親的家去母親那裡，母親不久就又去了英國。她本來考上了倫敦大學，卻因為趕上了太平洋戰爭，只得去讀香港大學。要畢業了，香港又淪陷，只得回到上海來。她與胡蘭成的婚姻也是一個大的不幸，最後只得遠走它鄉。她的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個善於將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的享樂主義者，又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悲劇感的人；她是名門之後，貴府小姐，卻驕傲的宣稱自己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悲天憐人，時時洞見芸芸眾生「可笑」背後的「可憐」，但實際生活中卻顯得冷漠寡情；她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大紅大紫，一時無二，然而幾十年後，她在美國又深居簡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以至有人說：「只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或許就是這樣極端的性格，才讓她寫出這許多讓人如痴如醉的文章來。幾十年光陰過去了，中國才女也出了不少，卻無一人能超越她。讀張愛玲，如同在雲淡風輕的午後啜飲一杯清香的茉莉花茶，淡淡的雅韻連同濃厚的時光把你繚繞。都市千般繁華下的滿目蒼涼，溫柔富貴中的凄情哀婉，張愛玲的筆宛若金針，貌似漫不經心地描龍綉鳳，實際上卻將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你的心上。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緻女人。她說，人生四大恨：海棠無香；鰣魚多刺；曹雪芹《紅樓夢》殘缺不全；高氏妄改—死有餘辜。只有她，才敢，也才配說出這些話來。現代有許多所謂的才女，小資女人跟她一比，就有如東施效顰般的可笑。她，連同她的文字。本身便是近代中國女子中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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