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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公共語言討論公共事件

以公共語言討論公共事件

——評孔慶東「香港人,很多,是狗!」

任韌的空間

北大教授孔慶東在內地「第一視頻」網路電視台,評論「內地兒童港鐵進食引發港人和內地人罵戰」事件中,辱罵「香港人,很多,是狗!」將個別港人在一個特定事件中的表現,上升到對「香港人」這個群體的素質判斷。孔慶東先生在近四分鐘的評論里,大量使用「王八蛋」、「西崽」、「二鬼子」、「就他媽欠抽」、「狗崽子」、「走狗」等侮辱性語言,這已經不是善意和中立的建言,甚至不同於一般的道德審判,而是通過赤裸裸的詆毀和攻擊,散播仇恨和挑撥矛盾。

孔先生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有三種可能:一是激於「義憤」之下,以暴力性言辭逞口舌之快,你罵我,我便罵你,而且比你罵我還狠,所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二是以公共事件謀取個人私利,以極端出位的言論博取眼球,全然不顧這種侮辱性言辭對社會造成的潛在危害;三是借題發揮,利用某一特定事件,激化港人和內地人的矛盾,撕裂族群,煽動對立。我從最大的善意理解出發,並不認為孔先生有第三種「可能性」的主觀故意,但必須要說明的是,即使只有前兩種「可能性」,無論哪一種成立,都只有主觀故意程度的不同,但客觀上對公共道德的傷害和對社會族群的撕裂,這三種「可能性」並無區別;而當這種觀念和言辭由一位頗具影響力的「公眾人物」口中說出,只會成倍擴大這種危害。

為什麼攻擊族群會引發社會對立?

在人類歷史上,無論是有影響力的個人還是一個國家整體,對某一特定族群的攻擊,都極易引發族群間對立,乃至社會撕裂。原因在於,這種整體性的攻擊行為,不再關涉對某一個人或事件的性質判斷,而是出於對與自己在地緣、行為取向、祖籍地、語言、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等不盡相同的其他群體的敵意和排斥。這種人類學或社會學概念上對「他者」的攻擊行為,結果大多是悲劇性的。

納粹德國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從初期刻意的排擠,到公開的羞辱和懲罰,最後系統性屠殺,這期間如果有哪怕極少部分猶太人奮起反抗,納粹的排猶運動都不會進展順利。可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很少發生,可見當時身在德國的猶太人整體上多麼溫和無害。由於抓不到類似的「公共事件」做文章,納粹黨宣傳部部長,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戈培爾直接跳過借題發揮的階段,乾脆從整體上造謠、誣衊和抹黑猶太人,他的宣傳機器開足馬力,挑撥德國民眾與猶太人之間原有的矛盾,憑空點燃了普通德國人對猶太人的憤怒,最終釀成一場國家主導民眾支持的人類大屠殺。孔慶東不是戈培爾,因為他沒有掌握戈培爾的權力,他的個人言論也不代表國家意志;香港人不是猶太人,香港人和內地人之間並沒有宗教矛盾和歷史恩怨。但孔先生辱罵 「香港人,很多,是狗」!與戈培爾對德國猶太人的攻擊,對社會危害的本質卻沒有區別。

戈培爾於1941年11月16日發表在《帝國周報》上的文章:《猶太人是有罪的》("Die Juden sind schuld!")中寫道,「在人民中有一種區別,就好像動物之間有區別一樣。有些人是好的,有些人是壞的,動物之間也是這樣。猶太人仍然在我們中間生活這一事實,不證明他們屬於我們中間,就像一隻跳蚤雖然也在房子里生活,但不能簡單地等於它們就是家庭的成員」。(英文鏈接:http://www.calvin.edu/academic/cas/gpa/goeb1.htm)這篇文章里,戈培爾用無可爭辯的語氣形容猶太人「膽怯和狡猾」,是「狂怒的惡狼」,借用將猶太人和跳蚤進行類比的方式,把「猶太人」和「我們」區隔開來,然後斷言解決辦法「只有一個有效的措施:斬斷他們!」如果你把這篇文章大聲朗讀出來,會發現這是一份極具感染力和煽動性的演講稿:沒有事實描述,沒有邏輯分析,甚至沒有勸解和呼籲,只有結論,不容置疑的結論!配合大量感情色彩濃重的攻擊性辭彙,足以營造一個強大的催眠氣場。無數德國人,就在這種連篇累牘的報紙社論、集會演講、廣播喊話中,成為納粹反猶運動的狂熱支持者。

再來看孔慶東先生1月19號在「第一視頻」網路電視台發表的評論。孔先生語言很有感染力,碰巧也運用了好人和壞人的二分法,碰巧也將「很多香港人」比作「王八蛋」和「狗」。他說,「很多香港人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張口就「我們香港啦,你們中國啦」,這就是王八蛋,啊。這種人就是給人家英國殖民者當走狗當慣了,到現在都是狗,你們不是人,啊。我知道香港有很多人是好人,啊,但有很多香港人至今還是狗,啊,假如同樣的事情,啊,如果發生在香港人身上,啊,結果是這樣嗎?結果不是這樣。這就是魯迅先生早就批評過的,「西崽」……你香港人有什麼資本在內地人面前揚眉吐氣?我再次說,香港人,很多,是狗!」

與戈培爾時代的傳統媒體不同,在網路媒體時代,通過簡單的複製粘貼鏈接,甚至輕點「轉發」鍵,就能實現信息的幾何級數擴散。在這種傳播條件下,越是簡單的情緒性宣洩,越能刺激人們的神經,反而詳盡的事實、嚴謹的分析、數據的推導,越來越沒有市場。這段視頻傳播範圍之廣,連戈培爾以一國之力背書的宣傳機器都難望項背,從事後不少人的態度模稜兩可甚至強烈支持來看,顯然也被激發了某種共鳴。不管孔慶東先生是否樂見這樣的效果,毒害的種子已經播下,港人和內地人的彼此厭惡的情緒也更加被撩撥起來了。

以公共態度討論公共事件

也許有人說,如果孔慶東先生的結論都成立,香港人就是「素質低」,只敢欺負內地人,那就該挨罵!好,我們終於回到了對事實的分析。根據港鐵附例,任何人不得在港鐵付費區內飲食,即入閘後所有範圍,包括月台及車廂等,否則可罰款2000元。在港鐵車廂內隨處可見這樣的圖文標識,「不準在車廂進食」的規定,也是全世界乘坐地鐵的常識。在這起公共事件中,吃點心面的女孩和母親,被港鐵職員帶到九龍塘站了解詳情,隨後放行,沒有處以罰款。可見,港鐵當時並未嚴格執行處罰規定,而是酌情變通,這就是孔先生所謂「我多次去香港,都看到大量香港人沒有人味」的表現。

再來看香港《明報》2011年11月19日的一條新聞:一名身穿校服的12歲男童11月18號乘坐巴士上學途中,被乘客發現用利器割破座椅椅背軟墊,車長停車報警,男童被警員拘捕,由於男童未滿18歲,警方暫准家長保釋男童。(原文鏈接:http://life.mingpao.com/cfm/dailynews3b.cfm?File=20111119/nalgm/gma1h.txt) 這起事件不涉及內地人,車長循例報警,警員按規定拘捕肇事者,准許家長保釋男童也因肇事者未成年,一切都按照法例和程序進行。這件事發生的時間,和「內地女童港鐵進食事件」間隔並不久。孔慶東先生質問,「你們對待香港人是這樣嗎?對待美國人是這樣嗎?對待日本是這樣嗎?對待你日本爹美國爹是這樣嗎?我就沒看見你們這樣過。」兩相比較,答案明了。其實,以我在香港生活六年的觀察,尊重規則的契約精神,已經內化為大多數港人的行為習慣,小到排隊上車,大到區議員選舉,概莫能外。

當然,我的個人體會也許並不全面,就像孔先生以「我多次去香港,都看到大量的香港人沒有人味,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為根據,斷言「香港人,很多,是狗」,一樣不靠譜兒。在「進食事件」視頻中,港男責罵內地女童的言辭語氣確實過激,一些香港人也確實對內地人有各種不滿。可是,解決這些問題,難道靠辱罵和詆毀就行嗎?

公眾人物的言行,往往成為影響大眾輿論的風向標。也正因為這種的影響力,他們往往謹慎發表對公共事件的觀點,更避免用極端傾向性的言語暴力,刺激挑撥大眾情緒。香港行政長官參選人唐英年回應孔慶東的評論時說,「香港人不是狗。我知道法治,是我們的核心價值。香港人很多都自覺地守法,這是值得尊重的,也表達了香港人的素質。所以我不會用這種言論,去描繪任何一種人」。另一位參選人梁振英也說,「我相信孔教授這番言論,不代表內地同胞對香港社會的看法。香港崇尚及捍衛的法治精神,是香港重要的核心價值。我看我們不要過份解讀個別人的言論或行為。香港與內地是同胞關係,我們是一個國家的人民。」 (視頻鏈接:http://v.ifeng.com/news/society/201201/16e17da3-76b8-4228-8f8c-d36c38443e24.shtml)

也許你會說,這是政治人物的政治語言。可是,就因為政治人物也是公眾人物啊,所以唐英年和梁振英面對孔先生的辱罵,都不會選擇回罵過去,而是小心用詞,溫和辯護,努力發出善意言論。也許他們主觀上是為選舉考量,但客觀上確實些許彌補了這番辱罵,所撕裂的兩地關係。同樣是公眾人物的孔慶東先生,以北大教授和孔子後裔的身份,為何不能善用手中的話語權呢?

在法律上,避免「以暴制暴」,已經成為人類的共識。因為如果一切從受害者的感受和情緒出發,放任受害者對加害者還施以暴力,不僅不能得到大家期盼的公平和正義,反倒會因為暴力的底線一再被突破,讓我們的生活更加不公平和不安全。而在道德層面上,避免對「公共事件」的語言暴力和惡意圍觀,還遠未被多數人所接受。這就是為何我們常常感覺置身在一個冷漠、憤怒、充滿戾氣的環境中。這樣的情況下,公眾人物的不當言行,往往成為點燃大眾情緒的導火索。可是,對「公共事件」的辯論,本意不就是要讓我們生活在一個更理性、更公正、更平和的社會中嗎?為什麼不能用公共態度和公共語言,去討論「公共事件」呢?

作為一個內地人,我謹代表我個人,希望孔慶東先生收回這些評論,並為其言論造成的惡劣影響道歉。我也希望孔慶東先生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公共人物」,未來在公共事件面前,能以公共態度和公共語言審慎發言。如果做不到,起碼請文明用語。

附上孔慶東先生2012年1月19號在「第一視頻」網路電視台,對「內地兒童港鐵進食引發港人和內地人罵戰」事件評論原文:

【主持人】孔老師,剛才那個微博,呃,不是微博,是那個視頻裡面看到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啊,而且兩種不同的語言,孔老師你怎麼看這事?

【孔慶東】兩種不同的語言,啊,你說的這個細節很重要,啊,兩種不同的語言,一種是普通話,一種是方言,對吧?說普通話的人沒有義務、沒有必要掌握任何一種方言,對吧?就說,你,中國人有義務說普通話,你沒有義務說東北話和四川話說北京話說天津話,對吧?你可能啊,只掌握你長大的那個地方的方言,你的家鄉的母語,你沒有義務說別的地方的話。但任何人,啊,應該有義務說普通話,啊。當你遇到一個人他所操的方言跟你不一樣的時候怎麼辦?雙方都應該說普通話,啊。故意不說普通話,是什麼人?王八蛋。一定是心理陰暗,有別的目的,啊。比如說香港人,你是不是中國人?那麼據我所知,很多香港人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張口就「我們香港啦,你們中國啦」,這就是王八蛋,啊。這種人就是給人家英國殖民者當走狗當慣了,到現在都是狗,你們不是人,啊。我知道香港有很多人是好人,啊,但有很多香港人至今還是狗,啊,假如同樣的事情,啊,如果發生在香港人身上,啊,結果是這樣嗎?結果不是這樣。這就是魯迅先生早就批評過的,「西崽」,啊。魯迅先生當年就說,呃,這個,呃,上海街頭就有很多「西崽」,專門欺負鄉下人。看鄉下人進城不懂規矩啊,比如說,看不到呃看不懂紅綠燈啊,比如說隨地亂扔垃圾啦,馬上就過去,罰款,啊。就這種人在帝國主義面前是狗,在中國人面前是狼,啊。所以這種人就是殖民地遺留症,啊。我多次去過香港,啊,所以香港呢,有他的好處,比如說,法制,啊。說到法制也是英國人留下來的。當年英國怎麼對付香港這幫狗呢?拿著鞭子不老實就抽啊,生生給抽老實了知道吧。就是用老百姓的話說,用北京人的話說就他媽欠抽,啊,就是欠抽。到現在呢我們香港現在回歸了,人心並沒有完全回歸,還有很多這個殖民主義留下的狗崽子,啊。他在殖民主義者面前狗,但他對待內地同胞面前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狼。這種心態,就和當年日本鬼子隊伍的那些高麗兵台灣兵如出一轍,我們把它叫二鬼子。香港,到現在都有好多二鬼子,啊。你為什麼你看剛才那個男的,他像個人嗎,啊,雖然你聽不懂他說的話,人家不過就是一個孩子在這個地鐵上啊那個什麼【主持人】吃東西【孔慶東】啊吃東西,你說這個「啊小朋友不能這樣做,這這這有這有規定,你這樣做這樣不好」,應該這樣處理,對吧?而且人家那個媽媽說了不知道哇,我們現在不吃了不就行了嗎?後邊,啊,這事件還沒完沒了,啊,而且是這個群毆,啊,而且是群毆,啊。你們對待香港人是這樣嗎?對待美國人是這樣嗎?對待日本是這樣嗎?對待你日本爹美國爹是這樣嗎?我就沒看見你們這樣過。香港人素質高嗎?我認為香港是中國各地裡邊素質比較差的地方之一。我多次去香港,都看到大量的香港人沒有人味,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香港導遊啊香港的售貨員就沒有幾個有人味的。你香港人有什麼資本在內地人面前揚眉吐氣?我再次說,香港人,很多,是狗!

視頻鏈接:http://v.ifeng.com/news/opinion/201201/c7451dcf-9f1f-4456-b301-274c8a7b6ee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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