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山水畫的演變 ——以20幅作品為例

李可染先生

李可染的山水畫,可大體分為三個時期——把握傳統期、寫生探索期、創造升華期。

把握傳統期,大約從1920到1953,先後臨摹過王石谷、石濤、八大的作品,拜師於齊白石,向黃賓虹請教畫法,並畫了一些傳統風格的簡筆寫意山水。在學習傳統的30餘年間,他先後就讀於上海美專、杭州藝專,學習了素描、水彩、油畫、中國畫,奠定了堅實的造型與色彩能力。寫生變革期集中於1954年至1959年,先後到江蘇、浙江、安徽、四川、陝西和東歐寫生,畫了大量作品,並初步形成了一套對景寫生的觀察方法和描繪方法,為確立自己的新山水畫風格奠定了基礎。創造升華期指1960到1989年,這期間,李可染雖仍有寫生,但總體上是由對景寫生轉為畫室創作。其中,1960年至1966年,是在相對寬鬆的條件下,總結寫生經驗,在山水畫的結構、意境、筆墨各方面提煉探索,逐漸形成了自己穩定的風格。「文革」開始後,探索被迫中斷,住「牛棚」,下幹校,直到1971年才由湖北回到北京,為外事機關及飯店作畫,這些畫都帶有「政治任務」性質,不免有些拘謹,但基本風格還是沿著60年代前期構圖飽滿、以墨色為主調的特點。「文革」結束之後,70歲的李可染跨入新時期,他心情愉快,創作熱情高漲,藝術上又有新的探索與升華。

李可染40年代的作品,包括寫意人物、山水和書法,大都運筆輕鬆而迅疾,以簡筆、意筆為特點,風格恣縱瀟洒。1947年從師於齊白石後,行筆逐漸轉慢。1954年開始的寫生,追求寫實性,強調經營,60-70年代的創作,追求描繪的豐富與深入,以深沉而蒼潤為主要特色。70年代末以降,他逐漸重視筆墨的隨機性發揮,不再像以前那樣強調「真實描繪」與「設計」了。到80年代後期,他總結說中國畫到一定境界必須「思想飛翔」,「達到精神上的自由狀態」,又說作畫要從「經意之極」升華為「若不經意」。這是來自其實踐的深刻體會。

本文例舉李可染20件作品,依時序略加釋讀,以粗略窺其風格之演變。

山亭清話

(68.5厘米×46.9厘米 1946年)

這件作品的構圖、筆墨、款題均屬「八大」一路。畫家在1979年補題日:「此幅由廢紙堆中撿出,當為餘三十餘歲時所作,忽忽四十年矣。是時鑽研傳統,游心疏簡淡雅,尚能得見前人規範,與今日所作迥異,判若兩人……」1989年,李可染再次談及八大:「我曾以很長時間看『八大山人』的畫。『八大』作品格調高,韻味雋永……」

園林初雨

(尺寸不詳 1946年)

40年代,李可染畫了一些並無明顯摹仿痕迹的作品,它們的特點是:多潑墨,構圖空疏,用筆縱放,有很濃的隨意性,但都未脫離傳統寫意山水的造型規範與筆墨程式。

這件作品不算空疏,亦不茂密,潑墨,潤中帶蒼,筆法圓厚,意趣是古人的,筆墨是紮實的。

雨亦奇

(44.4厘米×59厘米1954年)

此圖是在西湖邊上冒小雨寫生之作,只以水墨渲染,不著色。作畫時畫家曾想到了齊白石的《雨余山》,但是齊白石畫《雨余山》用的是米氏卧筆橫點,李可染則把水彩與沒骨法糅在一起,筆墨寧靜柔和,充分描繪出「如絲如霧濕人衣」的江南細雨。可以看出,李可染運用傳統墨法較為自如,操運筆線刻畫景物還是有些吃力。

蘇州拙政園

(45.5厘米×42厘米1956年)

此幅讓筆線擔當主角,著意刻畫樹木的穿插掩映、層層遠去的空間,以及對疊石、小亭、倒影,一方面力求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一方面努力表現出「一樹春風千萬枝」的欣榮景象。

這一年的其他寫生作品,也都追求描繪的真實性,一些作品可以明顯地看出對水彩畫法的借鑒,還未能更多地顧及筆墨表現。

重慶臨江門

(45厘米×53厘米1956年)

此幅又名《夕照中的重慶山城》。畫山城的臨江建築,是中國畫的新題材。多以直線勾畫結構,在強調建築整體感的同時,也注意到了用筆的爽利與變化。全圖作描繪逆光,水面明亮,房屋在暖色暗影中,邊緣處反射著夕陽的光色。光的進入,給作品帶來了切近感和生機。

1956年的寫生以多、滿、繁、厚為共同點,一變過去的少、空、簡、薄。「八大山人」的疏淡畫風,再也不見了。充實之美——豐富、實在、茂密、渾厚,成為新的目標和新風格的契機。

魏瑪大橋

(55.7厘米×43.厘米 1957年)

魏瑪大橋是1957年訪德時的寫生。低視平線取景,突出橋的雄偉。近景有參天大樹,中景為橋身,遠景又是樹。空間層次很豐富。濃重的枝幹與灰色調的遠景之間,有斑駁的亮色——投入林木的陽光。這件作品的構圖近於風景畫,繪畫語言則是傳統的筆墨,表現了畫家把山水畫與風景畫結合起來的努力。

柳溪漁艇圖

(68.8厘米×42.2厘米 1960年)

在李可染的畫中,此圖比較特殊:以線為主,空疏清淡,近古而遠今,大不同於他所追求的以繁、密、豐富為特色的作品。相比之下,它不如前面介紹過的寫生親切和耐看。這是一件嘗試性的創作,他要突破寫生的繁密畫法與風格,但似乎丟掉了寫生作品那種真實感與現代感。畫家顯然沒有肯定這種畫法與風格,也許他發現,這樣畫有可能回到寫生以前的那種清疏寫意風格,有可能失去鮮明的個性與時代性。以後再也沒看到這樣的作品。

人在萬點梅花中

(57.5厘米×45.厘米 1961)

從60年代起,李可染不再作長途寫生,把精力集中於畫室中的創作,進入升華階段。

此圖中的梅花只強調了梅樹盤曲的老乾和盛開的花朵,省略了細節描寫。概括性強,具體性減弱。畫中增加了潑墨畫的遠山和題跋(在寫生作品中,李可染極少題詞)。綜觀全圖,可以看出它比前面介紹的寫生作品單純簡略,筆法和墨韻更講究,但拼接的痕迹還可以看出,畫家正在尋求突破。

德國磨坊

(43厘米×35厘米1957年)

李可染對光的創造性處理,在此幅畫中堪稱淋漓盡致。他曾說:「清楚是為了表現最精彩、最要強調的,含蓄是為了表現豐富」,把握「清楚」與「含蓄」的一個重要方法,就是畫光暗。這是李可染許多寫生作品的重要特點。值得注意的是,他並不把這種水墨光暗畫得跟西畫一樣——既不像油畫也不像素描,在總體上保持著中國畫的特點。

簡筆山水

(47.6厘米×39.8厘米 1973年)

這是一件小品,不是為任務畫的,而是畫家緊張之餘的自由抒寫,意筆草草,重在過程,不在結果。筆墨老辣,有書法韻致。這件作品表明,李可染不是不能畫講究筆墨韻味的作品,而是要追求一種另樣的作品。它表露出畫家藝術能力和心情意趣的另一面。

井岡山

(150厘米×450厘米1976年)

1974年,「四人幫」發動「批黑畫」,李可染也受到批判。朋友勸他畫井岡山,說:點景人物畫紅軍,誰敢說是「黑畫」?從此,李可染畫了十多幅井岡山。後來,毛澤東紀念堂等單位也要他畫井岡山,為了到井岡山寫生,患疊趾的李可染,特地做了手術。這件《井岡山》,以墨綠為基調積畫而成,山勢重重疊疊,溝壑紋理排列有序,白雲飄浮在山谷間,有瀑布飛流直下,近景大松樹下有扛槍的紅軍和鮮艷的紅旗,整個作品濃郁蒼翠而肅穆,追求一種崇高感的風格。

細雨灕江

(71.2厘米×47.8厘米 1977年)

以淡墨畫細雨中的灕江,峰巒、煙樹,淡而有筆,虛中有實。不少畫灕江者,只以暈染得其姿色情調,但無筆力支撐,不能給人以形式感的滿足。李可染追求蒼而潤的筆墨,又追求縱深的空間表現,以及高雅的情致。白描勾畫房舍,淡似夢境,與作品清曠朦朧的淡墨十分和諧。畫家「文革」後的精神放鬆感,在筆墨、意境中也透露出來了。

灕江勝境圖

(152厘米×128厘米1977年)

同是灕江,此幅轉換成另一種面貌:山亮山暗,奇峰排立,森若劍戟,氣勢千重。這沉雄風格的來源是畫家對逆光灕江的印象。灕江再不是寫生的模樣了,甚至寫生的痕迹都找不到了。畫家試圖藉助於灕江風景創造出另一種奇雄的境界,傳達一種強勁而含蓄的精神。

桂林襟江閣

(67.2厘米×47.9厘米1977年)

襟江閣在桂林月牙山,李可染曾在此寫生。此圖把襟江閣畫在逆光的深重山色里,亭閣被一抹光照亮。在它的上下,是叢林,青石,似乎還瀰漫著草木的濕氣。月牙山並不高大,一經畫家描繪,變得高大而神秘了。和李可染自己的襟江閣寫生或真實景物比較,此畫作的視角、取景、描繪有了很大變化,即它是李可染意象中的襟江閣,完全脫離了寫生狀態,升華為個性化的藝術創造。

水墨勝處色無功

(68.4厘米×45.9厘米 1981年)

這是一幅水墨山水。畫家題句說:「吾以潑墨法寫此小景,覺水墨勝處色無功矣。」亭林籠罩在斑駁的光影里,背景深冥如晦,似山雨欲來。畫面由右向左,墨色漸次變淡,顯出用筆、墨暈和紋理,極富意趣。經營的因素有所減弱,偶然因素、隨機因素、趣在物象之外的筆墨因素有所增加。

80年代以降,李可染對潑墨法的運用逐漸增多。他的潑墨從不作大面積潑灑,也很少一遍完成;其特色是:講究筆法與變化的墨色層次,而不是隨意性的大面積潑灑。這件作品中,最豐富之處在灰色墨層:有變化,見筆力,微茫慘淡。其重墨,即其最黑的地方,也並非死黑一片,而是黑而活、亮,所謂黑中「有龍蛇」,有生命感。做到這一點,非下大功夫不能至。

茂林清暑圖

(68.7厘米×45厘米 1982年)

李可染曾對筆者說,此圖是試紙之作,沒有預先的構思與經營,而是信手揮寫,一氣呵成。卻成為畫家晚年最佳作品之一。其特別精彩之處是筆墨和光的精妙。潑墨加積墨,把山與林木若分若合、欲似不似的景象刻畫得淋漓盡致,而筆墨的獨立意趣也得到了有力的顯露。對光的表現,不是像西畫那樣是為了突現時間性,而是為了創造一種月光般清幽的境界。包括最黑的墨色在內,好像都沐浴在這種柔和的光澤里,真是一幅筆墨酣暢、精微之極的作品。

春雨江南圖

(69厘米×46.2厘米 1983年)

李可染從小生長在北方,他對江南的嚮往,最初得自古詩詞。他在杭州學習時,曾畫遍西子湖畔的美麗景色。50年代的寫生,又以江、浙一帶名勝為主要對象。「春雨江南」的境界,就是在讀書、觀察、體驗的積累中產生的。

畫家最早的一幅春雨江南圖,作於1956年,題為「杏花·春雨·江南」。1962年又畫過《春雨江南圖》,此圖作於1983年,除了白屋、紅花,整個山勢全以淋漓的潑墨畫出,重如黑夜的雨中山和淡如薄霧的江水相輝映,凝重深厚的墨氣與靈動鮮活的色彩相交織,或黑如太陰,或亮似晴光,或艷如火焰。其風格,與50-60年代的作品大不同了。

黃昏待月明

(68.7厘米×46厘米1985年)

此幅畫黃昏之景:暮靄沉沉,樹色蒼茫,暖色的林間小路上,有悠閑散步的人物。作品的最大特點是筆墨「松秀」,這種松秀主要不是顯示筆墨本身的品質,而是以松秀筆墨表現一種朦朧的黃昏情調,一種近乎印象主義的光色境界,但這又不是印象主義者的「科學性」追求,而是中國畫家對筆墨、筆墨意象的感性表現。這種表現既發揮了水墨的特性,又充分表現了畫家對時間性景觀的真實感覺。

水墨山水

(68.4厘米×46厘米 1988年)

畫家自題:「余童年弄墨,迄今六十餘載,朝研夕磨,未離筆硯,晚歲信手塗抹,競能蒼勁腴闊,腕底生輝,筆不著紙,力似千鈞;此中底細,非長於實踐、獨具慧眼者不能知也。一九八八年歲次戊辰,可染並記。」

這段題跋表達了李可染晚年對自己藝術的自信,表示了對「信手塗抹」有條件的承認和肯定,也反映了他在藝術上的變化。此圖的一個重要特徵,是不把山、樹的輪廓、結構及空間關係作為關注的重心,即對形的把握不那麼緊了,對縱深空間的追求也不那麼強調了,其著力點轉向筆墨的節奏與韻律,即畫家由追求描繪對象的豐富性轉向了追求筆墨形式的豐富性。這種由寫實向寫意、由關注對象到關注形式自身的變化,是重新靠近了文入畫,但並非復歸文人畫。這是畫家晚年山水畫創作中的重要現象。

萬山重疊—江曲

(80厘米×105厘米 1989年)

這是李可染所畫最後一張灕江。明度的把握是此畫的明顯特色。滿幅的山,滿山的墨色,唯有左邊照過一抹黃色的光;整個作品以濃重的黑色對比亮晶晶的江水,濃到家,亮到家,構成強烈明快的基調。善於把握大片的黑色,黑而透氣,黑而活、黑而靈動,是李可染的一大本領。此畫作墨色深冥而有靈動感,用筆松秀而內含骨力,而非軟塌塌的一片糊塗一一市場上的偽作,決沒有這種功力和氣象。

(以上系根據筆者《李可染山水50圖編年追蹤》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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