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劉小楓《沉重的肉身》| 敘事思想家的技藝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初看起來像小品文集,但進一步的閱讀會立刻打消這種印象。書的 「前記 」中說,要是讀者們明白章節上的刻意安排就好了,並且說,寫小品文要比寫學術性的文字難。儘管如此,人們仍然習慣於將《沉重的肉身》視為 「學者散文 」,批評劉小楓如今做的正經八百的學術文字太晦澀。然而,《沉重的肉身》一上來就談論敘事與倫理的問題,考慮到現代人面臨的倫理困境,敘事就顯得不再是抒情,而是有可能表達某種重要的倫理思想。
一
不可否認,《沉重的肉身》涉及現代人生活世界中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現代人的生存倫理。《沉重的肉身》在最初幾版時有一個副題——「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 」。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這副題在第六版時被刪掉了。離開這個提示,《沉重的肉身》就顯得晦暗難解。
《沉重的肉身》不過是劉小楓反思現代人生存方式的副產品。一九九三年在巴塞爾完成學業後,劉小楓著手的研究論題是現代性的社會理論,他思考了現代性的基本品質,並從特洛爾奇、西美爾、松巴特、韋伯和舍勒等人那裡熟悉了一整套現代性的社會學和哲學話語,其最終產品就是《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在這本書中,劉小楓已然與關注具體社會結構的現代性學術話語擺脫關係,轉向對人的內在心靈結構和慾望結構的考察。在對舍勒研讀的基礎上,他得出如下結論:「現代人的理念是一場系統的 『衝動造反 』,是人身上一切晦暗的、欲求的本能反抗精神諸神的革命,感性的衝動脫離了精神的整體情愫。」(《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書店一九九八年版, 23頁)讀完《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中有關現代人對於身體和慾望的理解之後,再來讀《沉重的肉身》,就顯得好理解得多。《沉重的肉身》中講述的故事彷彿註腳,沒有這註腳,《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就顯得有些玄乎。
《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中的筆法四平八穩,《沉重的肉身》則十分細膩。《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用論文文體寫,冷靜得讓人吃驚,劉小楓沒有或很少在其中表達私人觀點,但在《沉重的肉身》中,他的講述令人難以平復,沒有人覺得那些故事與己不相干,而是擔心有一天故事會在自己身上上演。不同於《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中著重描述現代社會中各種質素的理論樣態,《沉重的肉身》講述現代社會中個體的生命感覺。故事提供了人們切身想像的空間,透過故事展示的現代人的身體和靈魂的感覺遠比邏輯性的講述鮮活。在道德感覺的傳達方面,邏輯似乎永遠不及敘事性文字有力量。在《沉重的肉身》中,本能衝動造反邏各斯的現代性倫理變成了故事,透過那些故事,讀者們可以感到生命的乾澀與濕潤。
《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穿梭於現代人文社會科學各個領域,即便專業讀者,想要一氣讀下去,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讀者更鐘愛他的《沉重的肉身》,因為這裡的主題不與專業化的學科有多少相關,只需有人生的基本經歷即可。《沉重的肉身》中大篇幅討論愛欲生活,即便是在讀《牛虻》這樣的革命小說時,關注的也是革命者的愛欲。愛欲是人類生活的永恆主題,也是每個人必然要經歷的人生命題。《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中將活生生的人類生活肢解為審美、宗教、政治,這種方式表明現代愛欲的碎片化,令生活在日常生活中的常人們陌生,而《沉重的肉身》回到個體的生命感受本身,講述日常倫理,講述常人愛欲,其間的主人公,有具有哲學心性的卡夫卡和基斯洛夫斯基,有世人崇拜不已的革命領導人羅伯斯庇爾和丹東,也有為世俗倫理不齒的妓女馬麗昂,但更多的是平常人物。在愛欲面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各自面對愛欲的態度。
《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表明,現代人的愛欲已經身體化,《沉重的肉身》則想要考察這種身體化倫理的命運,或者說,想要討論現代人是否足以憑靠這種倫理生存。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沉重的肉身》從審查現代人熱衷追求的兩種倫理開始,一種是人民倫理,一種是自由倫理,它想要查看一下,在這兩種倫理下,人們是否能過上自在自適的幸福生活。《沉重的肉身》並沒有站在其中任何一邊,兩種倫理都令人困惑與懷疑。這是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的「前記 」中自我宣稱的事,在那裡,他提醒讀者,要留意各篇順序的刻意安排。
二
《沉重的肉身》前四篇分別批判現代以來的兩種典型的倫理。無論是民主倫理還是自由倫理,都不是自在自為的倫理。單純的人民倫理漠視個體的倫理,以為某種普世價值能充實個體生活,同樣地,單純的身體也無法支撐現代人的生活。單純的身體過於孤單,孤單的身體無法彼此交流,薩賓娜的大床就成為劉小楓關注的焦點。基斯洛夫斯基懂得單純的肉身感受無法傳達,只有透過他人的慾望才能懂得自己不孤單。昆德拉的世界中看起來有不同的人物和命運,其實只有一種人的命運。在基斯洛夫斯基的世界中,至少有一個自我和他者。巴黎的薇娥尼卡和克拉科夫的薇娥尼卡互為對方的他者,只有通過他者的存在才能意識到自身的存在。巴黎的薇娥尼卡從此不再自信自己的身體,想到了獨居多年的老父親。
《永不消散的生存霧靄中的小路》一篇是《沉重的肉身》中有轉折意義的章節,在這一章中,昆德拉極力張揚和信奉的自由倫理觀得到了深入分析。按照劉小楓的說法,昆德拉的小說宣揚人義論的自由倫理,這種倫理帶有 「個人的尖銳性 」,在這裡,「道德知識個體自主的感覺價值偏好,個體的我思、我欲、我願取代了道德法官的上帝的位置。相對性道德就是每個個體有自己的、只屬於自己的道德神,由我思、我欲、我願設立的道德法庭 」(173頁)。人義論的自由倫理的提法在實質上和《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中有關本能衝動對邏各斯的造反這一現代性本質的說法相同。這種倫理主張要在相對性的道德世界中沉醉,其結果必然是倫理成為個體性的事件,更準確地說,成為身體性的事件。
身體的感覺何以成為一種倫理價值?按照昆德拉的講法,現代性的倫理是一種興奮倫理,儘管肉體的感覺沒有價值,但興奮的感覺的確可以帶來一種令人眩暈的幸福,猶如現代青年在世俗的節日和聚會中收穫的快感。
個體的身體興奮在自由主義社會制度下是一項神聖的自然權利,興奮的身體究竟想要做什麼,這是個體自身的事情,只要不對他人造成損失就是正當。但問題是,這樣的現代倫理有沒有未來?劉小楓注意到,「人義論自由倫理用 『興奮的道德 』對抗道德歸罪,讓個體的生命不再受制尋求既定的有意義的人生這一道德形而上學律令的支配 」,必然會使人生過程變得 「迷霧 」(182頁)。《永不消散的生存霧靄中的小路》一篇結尾明確宣稱要與昆德拉保持距離,也就是同人義論的自由主義保持距離,轉而進入一種全新的自由倫理,這就是所謂 「神義論的自由倫理 」。
神義論的自由倫理說的是一回什麼事?《沉重的肉身》後三章講的就是神義論自由倫理,但有關這種倫理的明確表述僅有一處,這就是他說,基斯洛夫斯基的自由倫理是神義論的自由主義倫理學, 「他深信有一位舊約式的道德上帝,唯一的正義者,個人必須面對這樣的絕對仲裁者,個人在倫理抉擇時,會感到 『唯一的正義存在於我們心中的那桿秤上 』」(314頁)。對於《沉重的肉身》的諸多評論中有一種評論認為,此書是身為基督徒的劉小楓的作品。照此理解,神義論的自由倫理就是基督教的倫理,這話說得準確么?
「神義論的自由主義 」這一表述顯得前後矛盾。從思想史上看,自由主義是在神學世界觀崩解之後發展而來,自由主義本身就是一種人義論的倫理,自由主義的基本理想就是想要在塵世間、在個體的身體之上塑造一個幸福的世界。然而,神義論表達的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幸福不在塵世。劉小楓儘管提出了神義論的自由主義,卻沒有說神義論的自由主義是一種自在自為的倫理,而是說神義論的自由倫理是一種 「艱難的自由倫理 」。神義論的自由倫理之所以艱難,是因為它憑靠的基礎十分脆弱。自由主義承認人的意志自由,視人的意志自由是人所以為人的神聖品質,然而,只要承認人的自由意志,就必然走向邪惡,他在卡夫卡的筆記中讀到,「惡是主觀的意識—也許就是自己的意志自由的脆弱,自己在某些特定的過渡狀況中不能有所決斷時的意識狀態 」(223頁)。想要通過個人的意志的作為來自我拯救在根本上就是空想,卡夫卡的審判的結論是 「把負罪狀態看作是向自己的天堂那邊過渡的過程,自我拯救的過程就是自我變惡的過程 」(227頁)。
搞清楚《沉重的肉身》的編排,會使我們覺得,劉小楓的問題意識不是現代人如何喪失了道德和倫理,喪失了愛的能力,也不是這種愛的內容究竟是基督教的,還是古典的,抑或是東方的,相反,他思考的問題是,現代人如何恢復愛的能力。「艱難的自由倫理 」的說辭似乎向我們透露出他對現代人恢復愛的能力缺乏信心。劉小楓筆下的卡夫卡最終只能將生存的不安和負罪感帶入寫作,寫作成為唯一的解救之道(195頁)。寫作不僅成為卡夫卡的自我解救之道,基斯洛夫斯基也意識到通過他擅長的電影敘事,可以 「抱慰在愛中掙扎得遍體鱗傷的個體,珍惜殘缺和破損的愛的碎片 」。然而,(261頁)現代的寫作和電影藝術真能抱慰受傷的靈魂?《沉重的肉身》時期的劉小楓似乎還沒有明確地想要給這個問題以否定的回答。
三
《沉重的肉身》通過複述出現在現代作家 /電影家筆下的故事講述現代人的生存體驗。劉小楓提醒我們,敘事能觸動讀者的心靈世界,有一種邏輯的或理性的倫理學沒有的道德實踐力量。在《沉重的肉身》中,劉小楓相信有一類思想家,不僅能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而且還能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語言把感覺的思想表達出來。他稱這樣的思想家為 「敘事思想家 」。在他看來,這群人擅長用感覺思想,或是用身體思想,而非用理論或學說思想(234頁)。
考慮到敘事思想家懂得使用 「暗示性語言 」表達思想或真理,劉小楓想要破解這些暗示性語言的秘密。他用思想偵破家的語言告訴我們,畢希納之所以發致命的高燒,是因為他在對丹東之死的偵探中,看到人義論自由倫理最終會在衝動的自由身上撞得粉碎。而卡夫卡的訂婚是他擺脫負罪感做的自我拯救的努力,這努力同時也是卡夫卡的自我審判過程。
敘事倫理學是想通過暗示性的語言,言說生命的真相。表達真相的不只是邏輯性的概念及其論證,人的情感也可以用作揭示人生真相的素材,讀完《沉重的肉身》,我們才明確曉得,敘事能改變人的存在時間和空間的感覺,能在人受到挫傷時,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覺,重返自己的想像空間,重拾被生活中的無常抹去的自我(3頁)。
過去我們總以為,聽故事和講故事是消遣,以打發無聊的時光,劉小楓卻告訴我們,「聽故事和講故事都是倫理的事情 」(5頁)。《沉重的肉身》一上來就區分敘事倫理學和理性倫理學,並且說,「理性倫理學關心道德的普遍狀況,敘事倫理學關心道德的特殊狀況,而真實的倫理問題從來就只是在道德的特殊狀態中出現的。敘事倫理學總是處於在某一個人身上遭遇的普遍倫理的例外情形,不可能編織出具有規範性的倫理理則 」(4—5頁)。
理性倫理學重視普遍性的法則,只有具有高度理性能力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這些法則蘊含的生命意義。可以說,理性倫理學是寫給少數人看的倫理學,理性倫理學的思想家想要憑靠少數幾個概念說清楚世間的倫理狀況。只有那些擅長將生命感受凝固到概念中的思想家,才能使概念的表達變成對鮮活的生命的表述。劉小楓之所以長期刻意地與自律這類概念保持距離,是因為在他看來,自律的概念使倫理學離開了普通人的愛欲,難以真正觸碰到普通人的內在心靈。心靈是感受性的東西,要想心靈受到觸動,必須有鮮活的內容,或者擅長將抽象的概念轉換為鮮活的生活現實。
敘事倫理學和理性倫理學之間的區分似乎預示著後來劉小楓在古典政治哲學中堅持的少數人和多數人的區分。敘事倫理學是寫給多數人看的倫理學,具有理性倫理學沒有的道德實踐的力量。因此,要想分析《沉重的肉身》的意圖,有必要從題為 「敘事與倫理 」的引子入手。與他傾慕的敘事作家一樣,《沉重的肉身》也採取敘事筆法,它講述和分析的都是出自敘事思想家筆下的故事,劉小楓將這些故事拿來重講一遍(他稱之為 「復敘事 」),有如他在這十年之間主張的對古代經典作品的疏解。
《沉重的肉身》中的敘事倫理學,讓人耳目一新。「編故事 」不是瞎編亂造,通過敘事講述倫理,源自古老的傳統。敘事倫理學的源頭在古希臘,這或許可以解釋劉小楓向古典學的轉向。在《沉重的肉身》中,古典時代的政治哲人先於基督教的元素出場,它為我們複述過蘇格拉底講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沉重的肉身》中編故事的做法一直持續到今天。劉小楓之所以進入施特勞斯的體系,因為施特勞斯是 「復調敘事 」的高手。施特勞斯一生解讀歷代經典無數,自己的立場顯得是從對經典的複述中提出來的。《沉重的肉身》時期的劉小楓已經開始接觸施特勞斯,據他在《施特勞斯的路標》中的說法,自己真正開始明白施特勞斯 「有名堂 」是在一九九七年前後,而這恰好是《沉重的肉身》收筆的時期。照此看來,如果我們今天只看到《沉重的肉身》的意義是在表達一種與價值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相抗爭的立場,那麼,雖說不上是誤解劉小楓,但至少忽視了他在《沉重的肉身》中想要傳達給我們的另一樣東西,這就是敘事倫理學。
《沉重的肉身》以基斯洛夫斯基講的多米克和瑪格達的故事收尾,令人傷心。我們禁不住想問,多米克還會再愛嗎?劉小楓在題為《透過他人的慾望看自己》的文章中再度談到這個故事,文章的末尾說, 「大凡小說都是慾望的兩面鏡,既鑒照出敘事人自己的慾望,也鑒照出讀者的慾望 」。《沉重的肉身》中的復敘事正是劉小楓透過他人的慾望看自己的具體的道德行動,藉此,他想指引現代的讀者看到自身慾望的萌動。
在昆德拉那裡,劉小楓看到了生存的小路上霧靄重重,透過昆德拉這個他者,他看到了現代性倫理在自己身上的空洞。透過現代人的慾望,劉小楓覺得看自己看得模糊,於是便轉而透過古人的慾望回看自己。同《沉重的肉身》和《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時期一樣,九十年代後期以來的劉小楓孜孜不倦地向我們展示的,是他對一個不同於現代的古典德性世界的思考,在古典政治哲學的世界中,在古代人的慾望世界中,他看到了德性之光在閃耀。而他憑靠的或者說模仿的,仍舊是《沉重的肉身》中嫻熟地展示給我們的——敘事思想家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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