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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星》(下) BY 風維

《南極星》(下) BY 風維..........................................................文案:刺殺周峰暗助自己,卻又洩露機密,殺盡十三家大臣,蘇煌再也摸不透這個彷徨少年的真正面目,更想不通自身所負任務的最終目的;南槿不是南槿、厲煒不是厲煒,蘇煌身邊的人都有另一個秘密身分,而他,該將信任交與誰?眼看這場腥風血雨將要落幕,誰才是江北義軍的真正敵人,是昏君?權臣?或者兩者皆非?挑動兩黨互斗、引發皇權之爭,究竟是誰在操控這雙翻雲覆雨手?曾在台上拋灑熱血的南極星們又該何去何從?..........................................................閱讀指數 故事情節 勾心鬥角,並肩作戰,BL時代背景 古代故事地點 大陸男 主 角 蘇煌,穆峭笛.......................................................... [ 目 錄 ][文 案]番 外 小六[章 節]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番外 小六薄雪飄落的清晨,迷迷濛蒙。那幢屋子原本就隱身在錯落栽植得有如陣法般的矮林之中,如今被淡淡雪影一裹,看起來更是模模糊糊,令人疑真疑幻。室外濕氣重重,溫度極低,可是臥於窗邊木榻之上的一個少年卻顧不得身上低燒未退,仍是努力撐起大病末愈的身子推開了窗戶,一面向外張望著,一面喃喃自語道「好香啊……」從窗檯的縫隙間浸沁而來的,是一陣接一陣的梅香,絲絲縷縷纏繞鼻端,淺吸一口,便心腑如洗,由不得人不去覓看它的來源。也許雪下得還不久,窗外地面上只積起了淺淺的一層,斑駁地透出些黃褐與橘綠的顏色,但少年游目尋找了良久,也沒有發現有梅樹的影子,反而在微微的寒風中有些抵受不住,只得縮了縮脖子,按緊披在上的棉袍襟口,伸出一隻手准備關上窗戶。就在這時,一個淡灰色的身影緩慢地晃進了他視野的角落處,瞬間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這是一個非常僻靜清幽的地方,原本就少有人經過,自從他住進來了以後,更是被刻意地與外界隔絕,只有敏捷的野兔與小鹿偶爾會露一露蹤跡,所以少年微笑著停止了關窗的動作,好奇地凝住了自己的視線。那是一個穿著灰色棉衣的瘦小的男孩子,看樣子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彎著腰在雪地裡晃晃悠悠,彷彿正在尋找什麼東西,每走幾步,就會跺跺腳,加重臉上懊惱的表情。沒過多久,男孩子尋找的腳步就來到窗下,一抬頭,對上窗內少年含笑的眼睛,立即被嚇了一跳。  「你在找什麼?」少年問道。  男孩子卻摸了摸頭,疑惑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答非所問地道:「這裡沒有人住啊,你是誰?」  「你怎麼知道這裡沒人住?你常來這裡嗎?」  「當然,這整個山我都很熟。雖然是有幾個月沒來過這幢屋子了,但也沒聽師父說過有人搬進來……」男孩子偏了偏頭,又湊近了點,「你什麼時候開始住這兒的?」  少年微微笑了笑,伸展了一下已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我一直都住這兒的……不過我也覺得很奇怪呢,你以前明明都看不見我的,怎麼今天居然看見了?按道理說,一般的人類,應該不可能會看見我……」  男孩子再次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你……你什麼意思?!難道你……你不是……」  「我是不會害你的,」少年笑得有一絲絲的促狹,「你不用害怕……」  男孩子小心地再次打量了他清秀的臉龐與柔和的眉眼,略略放鬆了有些緊繃的表情,「看你的樣子,應該是不會害人的……那你到底是什麼?鬼嗎?」  少年忍了忍笑,淺淺吸了一口帶著梅香的清冷空氣,道:「不,我不是鬼,我只是一個梅妖而已。」  「梅妖?梅樹精嗎?」男孩子興奮地睜大了眼睛,伸手一指,「轉角那邊就有一叢梅樹啊!」  「轉角那邊?」少年的眼珠向所說的那個方向轉了轉,「你說的真准,那個就是我的本體呢。」  男孩子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突然向前湊了湊,「怪不得這裡香氣這麼濃,連你的身上都香噴噴的。不過我看你的臉色不好,好像生病的樣子……」  「臉色不好啊……」少年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哦,那是因為冷。」  「冷?梅妖也會怕冷?」  少年突然露出很成熟的表情,道:「人人都以為梅花欺霜傲雪,風骨最硬,但其實它跟別的花一樣,也會怕冷……只不過,可以忍耐而已。」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握住少年放在窗台上的冰冷的手,在掌心暖了暖,「你只有一個人嗎?」  「嗯。」少年歪了歪頭。目前的確只有一個,再過一會兒叔叔就會回來了吧?  「既然你是梅妖,那你有法力嗎?」男孩子好奇地問道。  少年抿了抿唇角,點頭道:「一點點吧。」  「可……可以看看嗎?」男孩子的眼睛再次睜得大大的。  少年露出些微為難的表情。  「不行啊?不行就算了,你別難過。」  「也許可以試試,」少年的唇邊露出淺淡的笑容,「你剛才在找什麼?」  「啊,在找我師父的旱煙桿,我前幾天帶出來敲核桃吃,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一直都找不到。」  「是個什麼樣子的煙桿?」  「嗯……礫木的,煙嘴很大,配著墨綠色的絲絨煙袋,敲起核桃來很方便的……」  少年閉了閉眼睛,片刻後緩緩睜開,道:「你不用再找了,那個煙桿已經被你師父自己撿到,正在他手裡呢。」「真的?」男孩子的嘴張成圓形,「你怎麼會知道?」  「法力嘛。不信的話,你今晚問問你師父。」  「真是的,師父都不跟我說,害我找了好些天呢。」男孩子抓了抓額頂的頭發,仰首看了看天色,「不過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好。」少年的笑容仍是柔和而又恬淡,「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蘇焰,你就叫我小六好了。你呢?你有名字嗎?」  少年搖了搖頭。  「沒有名字啊,」男孩露出同情的表情,「那我給你取一個吧,我叫小六,你就叫小七好啦。」  少年忍不住笑出了聲:「不行啊小六,我是百年梅樹精,年紀比你大,要叫也應該叫小五吧?」  「小五可不行,我有個雙胞胎哥哥,他才叫小五呢,他人很好的,以後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這樣吧,我能看見你也算有緣,我叫你小緣好了。」  少年的眼睛亮亮地閃了閃,笑著點點頭。  「那我走了,你一個人要小心哦。」小六興沖沖地揮了揮手,一轉身就叭嗒叭嗒跑開了。  少年慢慢伸手關上窗戶,重新在臥榻上躺了下來,將棉被扯到肩膀處。大概在寒氣中待得久了,身體有些發僵,頭痛的症狀似乎有所加重,體溫也開始上升。唉,在冬天裡生病就是麻煩,好好壞壞的,很難徹底痊癒。  躺了大約小半個時辰,前門吱呀響了一聲,有輕捷的腳步聲傳來,漸行漸近。  少年微微撐起半個身子,轉向門口的方向。  雖然足音單一,但走進屋內來的卻是兩個人,當先的一人一身青衫,身材修長,容貌清逸,因為已是中年,眉目間的氣韻更是雍容淡定,溫潤中隱蘊奪目神采,襯得跟在他身後那人更加的面目平凡。  「叔叔,薛先生,你們回來了?」少年微笑著招呼。  「槿兒,今天覺得怎麼樣?」青衫人用手背試了拭少年額頭的溫度,皺了皺眉,「怎麼又有些發燒了呢?胸悶不悶?」  少年搖搖頭,大概是想起那個男孩子,忍不住口角含笑。 「南槿今天好像特別高興?」薛先生挑起半邊眉毛,「你一個人在房間裡,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 「我認識了一個很可愛的人,」南槿笑意晏晏,目光瞟向薛先生手中的梁木煙桿,「記得您前幾天說過,不知道在你那裡受訓的那個學生把你的煙桿拿出去干什麼,還亂丟在院子裡被你撿到……」  薛先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因為我知道他拿去干什麼了。仔細看看,礫木木質堅硬,那個煙嘴又那麼大,敲起核桃來真的很方便啊。」  「敲核桃?」薛先生怔了怔,突然明白過來,「你看到小六了?」  「是啊,」南槿點頭笑道,「還聊了好一會兒呢。他真的很可愛……」  凝神給南槿把脈的青衫人這時放鬆了手指,愛憐地撫了撫侄兒的額頭,柔聲道:「槿兒,雖然小六是江北的人,但叔叔不是跟你說過,還是盡量不要讓人認識你嗎?」  南槿的笑容淡了淡,慢慢低下頭去,輕聲道:「我知道……所以我沒跟他說我是誰……」  撫在額頭上的手指停了停,慢慢垂下,低沉的嗓音中夾雜了一些愧疚:「槿兒,叔叔也知道你很寂寞,可是……」  「我明白,真的明白,」南槿仰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眸十分寧靜,「我是江北賓起之的侄兒,我知道我有必須背負的責任。所以叔叔,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賓起之輕輕拍了拍少年的手背,雖然向他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但低垂的眼簾下,卻湧動著迷離的猶疑之色。在一旁靜靜站立的薛先生這時走上前來,用平板的音調道:「被小六撞見你,是我思慮不周。那孩子一直喜歡到處亂跑,我也沒有十分管束他,不過既然南槿住過來了,我得去叮囑他以後不要再到這所房子來就是了。」  「這倒不用,」賓起之徐徐起身,「人都是好奇的,你越不讓他來,他越是想來,何況他都已經見過槿兒了,來一次和來十次,也沒什麼區別。」  由於賓起之一貫的做法就是盡量不讓南槿被任何人看到,所以他這次的反應有些出乎薛先生的意料之外,不過因為一向服從慣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眉梢微微挑動了一下,簡單地答了個「是」字。  「今天似乎比昨天更冷了,我去把槿兒的藥方調整一下,早幾天養好身子才是最緊要的。」賓起之稍稍稍俯低了一下身子,給侄兒掖了掖被角,柔聲道,「你先歇著,等會兒喝藥的時候再叫你。」  南槿「嗯」了一聲,很順從地閉上了眼睛。賓起之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額角,這才站直身子,與薛先生一起開門朝外間走去。  「叔叔……」身後突然傳來低低的一聲。  回頭,微笑,「什麼?」  「謝謝你……」  賓起之沒有答話,輕輕將木門在身後關上,吐出低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這孩子,真是太寂寞了……  有了叔叔的默許,南槿知道那個名叫小六的男孩一定會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可是卻並沒有料想到他會出現得這麼快。 第二天的早晨,天剛剛大亮,只模模糊糊聽到叔叔離開,去處理江北那些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大小事宜,沒多久就有敲打聲在窗欐上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輕輕的呼喚:「小緣,小緣?」  坐起身,扯過棉袍披在肩上,推開了窗戶。  「小緣,你的法力可真准!」小六一看見他,就歡歡喜喜地道,「那個煙桿真的已經被師父撿走了,他居然故意不讓我看到,昨晚我問他,他還敲了我兩下呢。」  「是嗎?被師父敲打了啊……」南槿淺淺地笑著,「外面冷,要不要進來坐坐?」  「現在不急,我先把活幹完再進去。」  「幹活?你要干什麼活啊?」 小六咧開嘴一樂,閃開身子,朝後面一指。  「你拿這麼一大捆草繩干什麼?」  「你昨天不是說冷嗎?我拿草繩把那些梅樹……就是你的本體啦……把它們的枝幹全纏起來,這樣你不就可以暖和一點兒了嗎?」小六高興地說完,就在南槿一愣神的時候,拖著草繩跑開了。  從這裡的窗口,就算探出身去,也看不到牆角的那叢梅花,只能聽到男孩子悉悉嗦嗦纏草繩的聲音,時不時的,還會飄來兩句哼唱的歌聲。  隆冬的空氣很冷,但是南槿卻沒有關上窗戶,反而把頭慢慢地放在了窗台上,仔細地聽著那邊角落的動靜。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小六再次跑了過來,呼呼地哈著白氣,臉兒紅紅的,不知是因為剛剛的運動,還是凍的。  「你有沒有曖和一點?」男孩子用希翼的眼神看著窗內的少年。 「嗯。」南槿彎起唇線,緩緩點著頭,「很暖和。」 「等春天到了,你要覺得熱,我再幫你拆了。」  「好。」南槿向他招了招手,「到屋子裡來吧。」  小六高興地應諾一聲,直接從窗口爬了進來,一翻身跳到房間正中,四處打量了一下。  「這些傢具,還有這個火爐,其它人都看不見嗎?」  「是啊。」  「我師父也看不見。我昨天問他來著,我問他每天都經過這幢空屋子,有沒有看見過裡面住了人進來,他說根本就是間空屋子,哪裡會有人……,是你不願意讓他看見嗎?」  「不,什麼人能看見我,什麼人看不見,這都不是我能決定的。」南槿神情幽幽,將棉被又向肩上拉了拉。  小六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淡了下去,慢慢走到南槿床邊,蹲了下去,握住他的手,「小緣,你別傷心,既然我現在能看見你,那麼我就可以陪你啊……只不過,我還在受訓,恐怕不能每天都來,不過我一有空就會來的,還可以給你帶很多有趣兒的東西,一樣一樣教給你玩,好多都是我自己做的呢……對了,你一直躺在床上,是不是不能走路?那我給你做一個可以走的椅子……」  「不,不用,」南槿急忙道,「我能走,天氣再暖一點就能走了。只不過不能離開這幢屋子太遠。」 「這個我明白,你的本體在這裡嘛。不過這屋子前後都是空曠的坡地,到了春天,我做個風箏給你放!」被小六快樂的情緒所感染,南槿也不自禁地跟著他一起笑了起來。  那一天,小六一直呆到中午才離開,兩個人聊著普通男孩子感興趣的所有話題,小六還模仿薛先生平時說話的樣子給南槿看,逗得他笑得直不起腰來。  南槿覺得自己十幾年來所有的笑聲加起來,好像也沒有這一個上午那麼多。  然而也就是那天晚上,南槿平生第一次躲在被窩裡無聲的哭泣,淚水幾乎浸透了枕芯。  第二天早上,賓先生的手指拂過那潮潤的枕面時,不由地輕輕嘆息。  自從河山支離家園破碎的那一天起,很多人就註定了要把快樂和平凡獻祭出去。  南槿是這樣,小六又何嘗不是如此。  南槿可以為自己忍下所有的淚,但那一夜的眼淚,他是為小六而流。  怎麼忍,也沒有辦法忍住。  小六是薛先生單獨訓練的弟子,也就是說,他將來一定是一個承擔了機密任務的釘子,一個將要和危險時時刻刻相伴的釘子。  當薛先生端著早上熬好的藥汁走進來時,南槿用紅腫的眼睛面對著他:「像小六這樣單純的人,您為什麼要訓練他成為釘子呢?」  薛先生神色未動,似乎早就知道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因為釘子和戰士不一樣,戰士只要勇敢善戰就可以了,但釘子卻不能有固定的模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狡猾的、愚笨的、單純的、多疑的、強悍的、病弱的……總之南極星需要各式各樣的釘子,這樣才能應對各種不同的復雜情勢,在某些情況下,越是像小六那樣的人,反而越容易得到其他人得不到的情報。」  「可是小六太有同情心,也太容易相信人了,讓他當一個釘子,不管怎麼說都很危險!」  「沒有一個釘子是安全的。小六自願加入南極星,本身就不是為了過安全的日子。南槿,你是一個有責任感,有擔當的男孩子,小六也是。你不要因為他天真可愛,就忘了這一點。」薛先生的語調就像往常一樣的平板無波,使他話語的內容聽起來猶為冷酷。  但南槿卻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從為梅樹包裹樹乾的那天起,小六幾乎每隔一天就跑來探望一次他寂寞的新朋友,而南槿心裡也明白,他之所以能夠來的這麼頻繁,大概也是因為賓起之對兩人之間交往的認可,使得薛先生刻意調整了小六的訓練課程的原因。  春天的時候,小六拆掉了梅樹身上纏著的草繩,兩人一起到屋前的坡地上放了風箏。  南槿的病已經完全好了,除了一些男孩子愛玩的游戲外,他們也經常正正經經地練劍比武,當然輸的人永遠是小六。  不過這個單純的孩子對於南槿的武功如此高強並不奇怪,因為他是梅妖啊,梅妖是有法力的。  秋天坡草枯黃的時節,小六給南槿看了剛剛寄來的一封家書,那是他的雙胞胎哥哥小五寫來的。  小五說,他很快就可以成為一個戰士,去執行他的第一次任務了。  小五說,他的那個搭檔狡猾狡猾的,喜歡騙人,不過,也不是太討厭。  小五說,梅妖這種東西是不可能有的,就算有也不會給人看見,所以小六多中被人騙了,就像他老被搭檔騙一樣…… 看著哥哥的信,小六一邊看一邊不停地笑,可是笑完之後,他卻有些遺憾地說:「可惜小五沒見過你,否則就不會懷疑你不是梅妖了,因為不管怎麼想像,梅妖絕對就應該是你這個樣子的,而且你住在這裡這麼長的時間,我師父一次也沒有看見過你,不是梅妖怎麼做得到?」  南槿慢慢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好久才重新抬起頭,輕輕地問:「你很想小五吧?」  「是啊,」小六重重地點頭,「很想他,也很擔心他。」  小六並沒有說得很詳細,因為在他心中,小緣是一個過著山中安靜生活的梅妖,他不想讓他知道外面那個混亂痛苦的塵世。  南槿展開手臂環住了小六的肩,兩人的頭抵靠在一起,沒有再說話。  小六並不知道,在那靜靜相依的一刻,他們所想的其實都是這幢空屋和這片坡地以外的世界,那是他們終究都要進入的世界。  可以握在掌中的,相互陪伴的日子,畢竟一天少過一天。  循環而來的那個冬季裡,小六堆了好大好大的三個雪人,離琢的十分精巧。他一一指給南槿看:「這是我,這是小五,這個……是小緣!」  小五和小緣被放得很近,幾乎手牽著手,因為「小緣是有法力的,跟小五靠在一起,就可以保佑他不出事了!」  小六常年掛著微笑的臉龐微微側著,凝視著面前的雪人,眼睛裡泛著點點濕潤的光,思念與擔憂之情流露無遺。  三天之後,出了大太陽,雪人慢慢地融化,小六把所有鬆散開的雪攪在一起,拍得硬硬的,再碾平,碾成一塊冰,放在盆子裡。午後,冰化成水,他端到梅樹旁,澆在它的根部。 南槿有些傷感地看著他的這一系列動作,希望自己真的就是一個梅妖,有法力,可以護佑所有自己想要護佑的人,就算要耗盡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也無所顧惜。  「小緣,你別難過,明年冬天,我們再堆更大的雪人!」小六安慰地拉著南槿的手,綻開一抹明朗的笑容。  然而這個願望,最終也沒有能夠實現。  下一次深秋,小六的訓練結束,很快就要迎來他的第一個任務。  南槿比小六本人更早地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明天會來向你告別。」賓先生凝視著坐在窗前的侄兒,目光柔和,「如果你想告訴他你的真實身份,我同意你說。」  南槿吃驚地抬起了頭,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叔叔。但是很快,他雙眸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緩緩搖了搖頭。  「你決定不告訴他嗎?」 「是。」  「你怕他會責怪你欺騙他嗎?」  「不,」南槿咬著下唇,控制住臉上的表情,「小六是個非常寬容的人,就算真相會令他很意外,他也不會想到要責怪誰的。」  「那為什麼呢?這孩子是你目前為止,所交的唯一一個朋友吧?你真的不想讓他知道你是誰嗎?」  「我是誰……」喃喃低語了一句後,南槿的手指掠了掠垂在額前的發,隱在發絲後的雙眸深邃的不像是一個未滿二十的少年,「對於小六來說,和梅妖共度的這兩年是那麼的快樂,可一旦被他知道我是賓南槿,就免不了要給這份快樂的記憶加上一點酸楚……他已經有一個哥哥要擔心了,何苦又要讓他擔心我呢……」  賓先生凝視著這個從小看著長大孩子,一向憂悒的目光中更添沉重,良久之後,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輕聲道:「槿兒,對不起……」  南槿的唇上飄過一抹苦澀的笑,「不,您永遠不必說對不起。您身上有太重的擔子,是槿兒自願與您分擔。」  「可是你不知道,我之所以同意小六與你的交往,還是另有目的的。」  南槿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垂下眼睫,「這個……其實槿兒明白……」  「你明白?」  「是,叔叔你心思縝密,每一項安排都是經過周密考慮的。整整兩年,你讓小六和我保持那麼親近的接觸,應該不會只是因為我寂寞而已。」  賓起之將雙眸的視線微微抬高,又慢慢閉上,無聲的嘆息。「沒錯。作為你的同伴,小六的確是我刻意挑選過的。槿兒,你原本就是一個完美的孩子,從小我就對你寄予厚望,但也許是我的教育過於嚴苛,讓你的光芒被打磨得太亮了,略具眼力的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你與眾不同的聰明與慧黠。可越是這樣,就越會令人戒備你,提防你,反而成為了你成功的障礙。」  「所以您找到了小六……」  「並沒有很刻意,其實也是無意中發現他的。這個孩子的身上,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會讓人對他很難提起戒心,不由自主地就喜歡他,相信他,不設任何的防線。」 「是啊,他就是那樣的人……」南槿的視線掃過擺放在室內那些小六親手做的精巧小玩意兒,眸中掠過一抹笑漪,但很快又恢復成平靜無波,「所以,您希望透過我跟小六長時間的相處,讓我能夠感染到一點他這種特質,或者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模仿他,假裝成像他一樣沒有心機的人?」  賓起之點了點頭,握住侄兒的雙肩,「這種感染並不是單方面的,你們是在相互地接近,相互地影響。現在你的目光、氣質、神情、微笑,比起兩年前要柔和了許多,已經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孩子了。」  南槿抿住嘴唇,低下了頭,心頭像是撕裂般地痛。  普通……是啊,他既不能是一個普通的人,又必須像一個普通的人,外表與內心的剝離,也許就從今天開始。  「槿兒,你還好吧?」  「很好。」南槿的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只是……天氣越來越冷了。」  雖然感覺到寒意已經襲身,但實際上冬季並未真正來臨,靜靜生長在牆角的那叢梅樹離花期還早,只是默默地舒展著糾勁的枝條,似乎正在為將來要綻出的芬芳積蓄能且裡。  面對著依依不捨前來告別的小六,一夜未眠的南槿雖然雙目有些紅腫,卻一直在微笑。  「我已經拜託過師父,如果冬天下了雪,請他幫我在這叢梅樹上纏草繩。」小六緊緊握著南槿的手,向他許諾,「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但只要做完我應該做的事,我就一定會再回來這裡看你的。」  南槿默然良久,終於輕輕答了一個「好」字。  然而前途艱險,危波如刀,即將投身重重惡浪巨濤的不僅是那個神情迷糊但雙手靈巧的男孩子,還有肩負著江北十萬將士未來命運的自己。  所以那一句再會的承諾,實在是脆弱的如同易碎的硫璃,出唇之後,便再也碰它不得。  數年後,南槿在京城魚府的大宅內,得知了小六的死訊。  口傳的信息,過耳即逝。雲腳壓得低低的,天空開始飄雪。  雪下了整整一個夜晚,又下了整整一個白天,在院中積了厚厚一層,卻不會有人來堆雪人兒。  南槿怔怔地看著那雪,身體早已有些發僵,明明聽見背後傳來的是那人的腳步聲,卻根本連動都不想動一下。  一隻寬大的手掌按在了肩上。溫熱。有力。可是南槿幾乎有些執拗地凝住自己的視線,堅持不肯轉過頭來。  「我知道昨天凍死的那隻小金絲雀你很喜歡,但也用不著哭一天啊。」厲煒皺著眉,只好自己轉到了南槿的身前,手裡拎過一隻鳥籠來,「你看,我讓他們找了只一模一樣的給你,籠子上罩上棉筒,不會再凍死了。」  那個聲稱愛他的男人用粗糙的手指擦著他臉上的淚水,雖然不理解,但還是盡可能耐心地勸解著:「好了南槿,別哭了,別再哭了……」  南槿終於仰起了頭,臉頰紅紅的,但被淚水洗過的眼珠卻更加烏黑清亮。  他凝視著面前的這個男人。  也許這個男人是真的愛他,也許這份錯誤的愛情真的已經熱烈得幾乎令人沉淪,但是厲煒,這個用他的方式愛著自己的男子,他也許永遠也無法理解,自己曾經失去過什麼。  父母、兄弟、山河、家園,還有……  還有小六。  擦乾眼淚,站起身來,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忍著眼眶裡的淚水,接過那個鳥籠。  籠內金絲鳥兒細細啼叫,籠外是飄雪的天空。  「謝謝你,我沒事了……」南槿如是說。【完】.........................................................第一章  這是一個重大的消息,但卻不是一個意外的消息,所以眾人相互對視了幾眼,都沒開口說話。  「因為時間緊急,外面不得不提前行動,」穆峭笛接著道,「但是為了保密,行動的具體時間要臨時決定,所以這幾日大家一定要養足精神,屆時必然是一場惡戰,況且還有那麼多女眷要保護,絲毫也大意不得。」  「這是當然,」蘇沛環視四周道,「老的老小的小,又是文臣居多,咱們武將世家,自然要多出一些力了。」  「現在先麻煩蘇伯伯和爹爹,把消息大略傳給其他大人吧。」穆峭笛低聲說完,見眾人紛紛起身,一拉蘇煌的手,道,「小煌,還有些話要給你說。」  於是兩人移到牆角處坐下,穆峭笛詳細將行動中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項,包括計劃過程、撤退路線及藏身地點等等告訴蘇煌。剛剛說完,他的搭檔就皺起了眉。  「強攻?會不會太冒險了?」蘇煌有些不安地問道。  「東牢可不是能偷偷溜進來的地方,不強攻能有什麼辦法?」  「可是紫衣騎的反應速度是極快的,他們一旦得到東牢被攻擊的消息,很短時間內就可以調動大批戰力合圍過來。雖然賓先生也安排了很多人援助京城,但在數量上並不佔優勢,何況還有厲煒……」蘇煌憂心忡忡地道。  「我也提出過這個問題,可是薛先生說,到時候會有另一個行動同時發生,絕對能吸引住厲煒和一部分紫衣騎的力量,所以這個營救計劃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另一個行動?」蘇煌吃驚地問,「我們還有餘力發起另一個行動?是什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穆峭笛搖搖頭,露出類似於深思的表情。其實,雖然薛先生並沒有明說,但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那另一個行動的大概內容,然而面對著無話不談的搭檔,他卻並不想說出來。  既然到時候蘇煌一定會知道,又何必現在說出來惹他多思多想呢?  「栩王那邊,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蘇煌又問道。  「差不多已經舉起『清君側』的大旗了,現在有十一個州的守備將軍,還有三位藩王公開投入他的旗下。魚慶恩也正忙著調兵遣將,准備討伐的事情,所以對這牢中的十三位大臣,也就沒什麼耐心去收服了。」  「十一州的守備軍力不能盡數調出,按抽出一半計算,再加個三個藩地的屬兵,大概可以組建一支十四萬人的軍隊,數量雖然不少,可這種臨時拼湊而成的人馬,面對柳城軍、魏武軍這樣的正規軍,恐怕有點……」  「只要開戰,就還會有其他州加入栩王這邊的。不過最重要的是江北,咱們江北義軍在前線磨劍十年,天下誰能當此鋒芒?你想啊,如果義軍不是能得到這樣舉足輕重的地位,賓先生也不會輕易干涉政局的。」  蘇煌低下頭嘆了一口氣。他何嘗不知道事情這樣逐步發展,漸漸已經呈現出一個非常有利的局面,是十年來最好的一次徹底鏟除魚黨的機會,但不知怎麼回事,他就是不願意看到心中最神聖的江北義軍,走上一個為爭奪皇權而設的戰場。  他也承認,這樣的感覺太理想化,太過於熱血,甚至有一點孩子氣,勝利總是偏向於實力而不是偏向於正義,可是眼看著當年滿懷少年慷慨加入南極星時所想像的未來,即將因為現實的殘酷而被獻祭,心中仍然忍不住隱隱地痛。  穆峭笛將手掌放在搭檔的頸後,用力揉了揉。他明白蘇煌此刻在想什麼,也理解他那份悵然的心情,但這一切都是語言所難以紓解的,所以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還是決定把話題扯開,分一分蘇煌的心思。  「聽說牢裡還有兩個我們的人?薛先生說他已經把詳細情況都告訴你了,所以我就沒細問,你都聯絡上了嗎?」  「嗯。」蘇煌點點頭,用手略略指了指,「一個是鶴組的燕奎,就是側對面穿藍衣服的那個人,另一個是風組的康輿……」  穆峭笛陡然全身一震,猛地捏住蘇煌的肩膀。  「風組的康輿?你見過他了?」  「就在隔壁啊,靠牆坐的那個……」  「你跟他說過話了嗎?」  「當然說過……」蘇煌狐疑地看著搭檔變得有些蒼白的臉,不禁問道,「難道這個人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穆峭笛聲音略顯干澀地回答著,不自覺地躲避開搭檔的視線。  「沒有?」蘇煌挑起了眉,「那個康輿陰陰冷冷的,很奇怪的一個人,你又是這個樣子,怎麼看都不象是沒有問題,到底怎麼回事?你是不是聽說過什麼有關他的事情啊?」  「他對你……很陰冷嗎?」  「是啊,冷淡的都不象是一個同伴,反倒象仇人……」話剛說到這裡,蘇煌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個想法如利刃般劃過心頭,手足頓時一陣虛軟。  穆峭笛無聲地將搭檔擁進了懷裡。  「難道……難道……」蘇煌的額頭抵在穆峭笛胸前,仍然控制不住冷汗一顆顆地滾落下來,周身上下象浸在冰水中一樣的冷,「他是……是不是……魏……魏英傑的……」  搭檔的手臂更緊地收攏在身體兩側,但無論兩個人抱得再緊,彷彿也抵受不住那當頭沉甸甸壓下來的罪惡感。  那份終生也逃不開的血的錯誤。  那是他們共同的錯誤,誰也不能擔當安慰者與勸解者,只能緊緊地相互依偎著,共同承擔。  最初的驚栗感過去之後,蘇煌掙扎著抬起頭,看向鐵柵的那一邊。  康輿仍是獨自一人靠坐在牆角,和他大多數時候一樣閉著眼睛,雙頰消瘦,雜亂的胡碴下透著淡淡的青灰色。  當自己和搭檔坐在一起,手握著手,肩並著肩時,他,靠著陰濕的牆壁,孤獨,而且憔悴。  想起那個一直不敢再去想起的人,那年輕的臉與舒展的眉。當那人頸血飛濺,身體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時,是不是在無聲地對他的搭檔說:「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再回到你的身邊了。  南極星的每一對搭檔之間,都有著無比深厚的情誼,這份情誼是從受訓時就開始,再經過無數的艱難險境淬煉而成的,是絲毫不遜色於親情和愛情的一份感情,是心靈相通生死相托的一份感情。  蘇煌簡直無法想像,當康輿得知自己的搭檔被處死的消息時,是處於怎樣一種比最深的夜還要黑暗的痛苦當中。  在這樣的痛苦面前,無論是什麼形式的道歉,應該都不會被接受吧?  「現在什麼都不能說,」穆峭笛輕聲道,「他是在拚命地支撐和忍耐,如果我們跟他提起魏英傑……後果一定是崩潰……」  蘇煌點了點頭,忍住眼裡湧上的淚,遲疑地問道:「可是……我們還是要把行動細節通知給他啊……怎麼辦?」  「你不是已經跟他說過話了嗎?那就跟上次一樣,自然一點就行了……或者我去說……」  「不……」蘇煌用力咬了咬嘴唇,雙手捧住額頭,振作了一下精神。  身處險境,生死未卜,現在絕不是傷感脆弱和自怨自艾的時候,就算要懺悔,要彌補,也必須是在大家都安全了之後。  與搭檔交換了一個彼此鼓勵的眼神後,蘇煌起身來到鐵柵邊,輕聲呼喊了兩聲:「康輿……康輿……」  康輿低垂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慢慢睜開,如寒夜般陰冷的目光掃了過來。  「有新的行動指示……能過來一下嗎?」  靜止了片刻後,康輿還是勉強自己移動了身體。  「是這樣……」蘇煌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潤了潤干澀的喉嚨,盡量用自然的聲音和態度傳達了關於行動的事項,「……有沒有不清楚的地方嗎?」  康輿閉口不答,一轉身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再次閉上了雙眼。  蘇煌的手指在鏽跡斑斑的鐵條上收緊,凝望了他片刻,無聲地低下了頭。  牢中眾人在死寂般的氣氛中又過了一天兩夜,每一個人的神經似乎都已經繃緊到快要斷裂的地步,以至於當那聲震得泥地都有些發顫的爆炸聲傳來時,所有人都獃獃地毫無反應。  最後還是穆峭笛最先一躍而起,向外面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然後大叫一聲:「他們開始了!」  被他的呼喝聲驚醒,眾人也紛紛站起了身,有些年輕人動手用力砸著自己的手腳上的鎖鏈。  「不要急,大家保存力量,等外面的人沖進來再動作!」穆峭笛高聲道,「到時候千萬不要慌亂,年輕人扶好自己的長輩,聽從指令!」  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響,攻勢看起來極為猛烈,推進的速度也很快。沒過多久大牢的鐵門就開始譁啦作響,未到片刻便被轟然打開,七八個黑衣人當先沖了進來,打頭的一個正是薛先生,他雖然身材極瘦,但動作快捷的象豹子一樣,手中持著毫不起眼的一柄青綠色的短劍,手起劍落,已經將最外面一間牢房的鐵鎖削飛。  「那是賓先生的斷腸劍!」蘇煌興奮地叫了起來。  隨著一間間牢門被打開,薛先生逐一斬斷牢中人的手枷腳鏈,隨同他沖進來的人便組織脫困的人有次序地向外撤退。  由於斷腸劍削鐵如泥,薛先生很快就來到蘇穆兩家的牢前。手足自由以後,蘇煌與穆峭笛立即開始了組織外撤的工作,一面安撫慌亂者,一面注意讓每一個不會武功或年老的人都有青壯年扶持保護,並且快速挑出一些年輕的志願者,要他們留下等待護衛女眷。  東牢的女監在更靠內側的地方,和男監由一條通道相連,大約共關有三十來個人的樣子,除了穆若姿外,基本上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被放出來之後,還有些人開始哭哭啼啼。  這樣的緊急時刻,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這些夫人小姐們幾乎是被男子們連拖帶抱地向外沖,蘇三扶著穆夫人,蘇四則扶著自己的母親,大家連話也顧不上說一句,只想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從最初的爆炸奇襲,到所有人撤到室外,前後不過一兩刻鐘的時間,但是正如蘇煌所說的,紫衣騎的反應速度是極快的,盡管南極星憑借突然行動和強大的正面攻勢沖進牢房裡救出人來,卻仍然沒有能趕在紫衣騎的援兵到來之前撤離出東牢的外牆,被合圍牆內的一片空地上。  參加這次營救行動的南極星都是各區的精銳,每一個都是極優秀的戰士,迎戰數量相當的紫衣騎是大佔勝場的,只不過他們的身後還護衛著一群老弱婦孺,行動不免遲滯緩慢。而合圍過來的紫衣騎們雖然戰力稍有遜色,卻毫無顧忌,下手狠辣,雙方乍一交鋒,便成膠著之態。  京城是魚慶恩的地盤,持久戰對南極星當然極為不利。居中指揮的薛先生口中尖嘯連連,催促戰士們拚死向前,個個殺得眼睛都紅了,那種瘋狂的氣勢很快壓得紫衣騎全線後退,不敢硬攖其鋒。  可是紫衣騎畢竟是厲煒親自調教出來的戰力,一向訓練有素,退而不亂,雖然場面上處於劣勢,但合圍的戰線總是沒有突破口。  正當南極星拚命前沖,紫衣騎全力抵擋之時,薛先生的尖嘯聲突然轉低,紅著眼睛猛攻的戰士們瞬間全線緊縮,拉開與對手的距離,將老弱婦孺們護在中間的一團。  在紫衣騎沒有反應過來的時間差裡,東牢外牆的牆頭突然閃身出一批弓箭手,霎時羽聲四起,劃破長空,隨著紫色的身影成批倒地,薛先生低沉的嘯聲又突轉高昂,內圍的戰士們立即如猛虎般開始沖殺,迅即將紫衣騎的防線撕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一旦被突破,紫衣騎的陣腳便有些慌亂,不能維持合圍的態勢,讓南極星們沖出了東牢外牆。  按照已制定的計劃,一部分戰士護衛著被救者按既定路線向藏身處撤離,另一部分則負責切斷追蹤。本來康輿是被安排在護衛者的隊伍中,但他自始至終都是悶不作聲不要命地沖在與紫衣騎交鋒的最前面,誰喊也不聽,只好讓他留了下來。  斷後的防線剛剛建成,第二批紫衣騎的援兵也已趕到。  雖然此時紫衣騎在數量上已大大佔優,但卻沒有蘇煌原先預計的那麼多,而且帶隊者是周峰而非厲煒,再看看城中心方向同時竄起的映天火光,蘇煌知道薛先生所說的「另一個行動」已經開始,並且成功地牽制住了厲煒與一部分紫衣騎的力量。  斷後的戰斗進行的異常慘烈,每個人幾乎都是用自殺式的方式在攔截敵人。在估算撤退者已經退到較為安全的距離以後,薛先生指揮大家略略後撤到一條既窄又長的巷子中,使紫衣騎一時發揮不出他們人數上的優勢,以便南極星的戰士有機會可以一批一批的向後撤離。  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樣的撤離方式就代表著最後還抵禦在巷口的那一批人是沒有希望可以脫身的,他們的鮮血將成為阻止對手追殺腳步不可逾越的障礙。  但也正是因為已面臨赤裸裸的生死關頭,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南極星戰士表現出了驚人的沉穩,即使是在同伴不斷離去或倒下,人數越來越少的情況下,也沒有人顯出絲毫退縮的表情。  「康輿、蘇煌、穆峭笛……接下來你們三個走!」薛先生揮劍劈翻一個近身來襲的紫衣騎,命令道。  「是!」蘇穆二人應了一聲,徐徐退出戰團,後撤了一段才突然發現,康輿還在混戰當中,半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康輿!」薛先生嚴厲地又叫了他一聲,可後者不僅不退,反而向外猛沖進紫衣騎的人群裡,一連砍翻了好幾個人,但也因為完全沒有防守狀態,自己身上多了幾個深深的刀口,頓時如同血人一般,踉蹌了幾步後倒下。  蘇煌驚呼了一聲,搶步上前,穆峭笛緊隨其後。薛先生擰著眉頭跺跺腳,也只得仗劍躍出,幾個人一番拚死廝殺,雖然好不容易將康輿搶回巷子裡面來,但也都各自添了幾處傷痕。  此時留在巷中抵抗的南極星戰士只有三十來人的樣子,雖然個個傷痕累累,但神情都很堅毅,有幾個人開始高聲喊叫薛先生的名字,催促之意極為明顯。  薛先生是目前京城最高的指揮者,所以現在是他必須撤離的時間了,而他離開之後還留在巷中的,就必定是那預定要玉碎的最後一批人。  「蘇煌、穆峭笛,你們帶上康輿,跟我一起走,再遲一步紫衣騎從另一邊包抄過來,就誰也走不了了!」薛先生面色蒼白,但目光仍然穩定的如同固體一般,他一面厲聲喝令,一面最後看了一眼那些在死亡的陰影下還昂著頭的戰士們。  穆峭笛將昏迷的康輿背在背上,拍了拍搭檔的肩膀。在快速的飛奔中,夜風吹落流出眼角的淚,飄向他們身後那染血的悲壯身影。  黎明前的京城,本應是最安靜最沉寂的時間,但滿城震天的殺聲與金戈之聲,卻使得這個夜晚的尾聲變得混亂而又血腥。  由於南極星精密的計劃與安排,追捕逃犯的紫衣騎們失去了明確的方向與線索,開始到處亂搜亂尋,但在偌大一個京城裡找尋特定目標卻是需要時間和大批人手的,現在搜索的時間還不長,倉促之間自然難見效果,但更讓周峰頭疼的是卻是調來支援的巡防營與禁衛營,他們的敬業精神要比紫衣騎差上許多,比起與不要命的南極星拼殺來說,他們更喜歡做的事顯然是趁火打劫,亂糟糟的到處亂竄,不僅幫不上什麼忙,有時還顯得礙手礙腳,而唯一能鎮服他們的厲煒卻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候遲遲不出現,不知被什麼事絆住了手腳。  薛先生帶著蘇穆等三人撤離到沒多遠的地方後,就命令他們帶著康輿先去藏身地,自己急匆匆地說了句要去看「第二個行動的效果」,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康輿的血還沒有完全止住,要早一些趕到藏身處才好,紫衣騎一定搜不到那裡的,我們快走吧。」穆峭笛向薛先生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回頭對搭檔道。  蘇煌無語點頭,重新將康輿扶到穆峭笛背上,兩人仗著對京城地勢的熟悉快速穿梭在蛛網般的小道上,躲開一小隊一小隊搜查的紫衣騎。  過了東大街,東邊的天際透出些微的魚肚白,面對面近距離站著,已能隱隱看見對方的容顏,為了在天光大亮前趕到目的地,蘇穆二人加快了行動的步伐,但卻在穿過西市布街的時候運氣不佳地又碰上一隊紫衣騎,只好躲到旁邊一家大戶人家門前的石獅後面,等待巡視的這一隊人過去。  蒙蒙的光線還很昏暗,從那些紫衣騎疲憊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也是忙碌了整整一夜,精神和注意力都不太集中,絲毫也沒有發現到躲在一旁的三個人,徑直從他們前面走過,讓蘇穆二人略略鬆了一口氣,對視一眼。  一夜拼殺的痕跡留在臉上就是血汗混合的污跡,頭發也散亂得不成樣子,有些發尾處還凝著暗黑色的血痂,狼狽的樣子看在彼此的眼中,都覺得異常心疼,不自禁地同時抬起手,用袖口去擦拭對方的額頭。  呼吸還沒有平復,汗珠血珠仍是不斷地滲出,再怎麼擦,也擦不回翩翩濁世佳公子時的飄然神采,但此時兩人相對輕笑,目光交纏,心境中油然而生的柔情百轉,竟是從沒有過的濃厚,似乎渾然忘卻周遭仍是險情四伏,生死猶在一線之間。  同時抬起的手臂又同時緩緩落下,十指緊緊交握在一起,雖然體力早已透支,但周身上下的溫度仍在燃燒,支撐著自己,也要支撐著對方。  「繼續走吧?」穆峭笛輕聲道。  蘇煌微笑著點點頭,兩人伸出手來,捧住對方的頭,額與額輕輕一碰,再慢慢分開,一齊轉過身子。  視線轉移的剎那,兩個搭檔同時愣在當場,連手指都有些發僵。  面前的石板地上空空如也,一直被安放在那裡的康輿居然蹤影不見。..........................................................第二章  「剛……剛剛…剛……還在……在……」心神慌亂之下,蘇煌連口齒都不禁結巴了起來。  「康輿的情緒整晚都不太對勁,他會不會去追剛才那隊紫衣騎去了?」穆峭笛沉吟著道。  蘇煌著急地一跺腳:「管不了這麼多了,先朝著那個方向找找吧!」  兩個人沒有時間細想,貼著街道兩邊簷牆的陰影,快速地順著方才那隊紫衣騎離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一口氣跑了很長的一段距離,也沒看到聽到有拼殺的動靜,倒是遇上好幾拔官兵慌慌張張地向城中心跑去。  「紫衣騎的動態有點奇怪啊……」蘇煌在與穆峭笛第三次隱身在暗處躲避時,有些疑惑地低聲道,「不象是單單在處理劫獄這件事……看起來似乎另有麻煩的樣子……」  穆峭笛抿了抿嘴角,沒有接話。  「是因為薛先生說的第二個行動嗎?」蘇煌瞥了搭檔一眼,「峭笛,你真的不知道那個行動是什麼?」  「我沒有問過……」穆峭笛探出半個腦袋觀察了一下左右,喃喃道,「不過從這個情形來看,我大概沒有猜錯……」  「你猜的是什麼?」  穆峭笛用手按住蘇煌的肩膀,微微挑起半邊眉毛,緩緩道:「刺殺當今皇帝…」  「什麼……」蘇煌失聲驚呼,差不多快跳了起來,幸好被搭檔的手牢牢按著。  「你冷靜點,」穆峭笛小心地又探頭看了看街上的動靜,才縮回身體道,「用不著那麼吃驚,你想啊,栩王起事後,響應他的州府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多,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魚慶恩的背後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朝廷,不到生死攸關的時候,誰喜歡頭上扣一個謀逆的罪名呢?所以弒君這一步是必走的。皇帝一駕崩,栩王自然而然就是離皇位最近的一個人,魚慶恩不過一個權臣而已,在名分上他算個什麼東西呢?就算他掌控住京城,再扶植一個人登基,其正統性也遠遠不能和栩王相比,到那時,尚在觀望的州府也就不必為難該選擇哪一邊了……」  「可是……可是……」蘇煌的嘴唇有些微微的顫抖,「弒君奪位……栩王做這樣的事,不怕那些大臣和天下人……」  「天下人不會知道真相的。」穆峭笛輕輕握住搭檔的手,「當今皇上一直是魚慶恩的傀儡,起居守備,生死存亡,多年來都由魚慶恩控制著,他突然暴斃也好,被人刺殺也好,責任自然都在老魚頭身上,栩王畢竟遠在京城之外,只要他否認,朝臣和天下人憑什麼要相信魚慶恩的話,把這件事算在他的帳上?」  蘇煌乾咽了一口唾沫,覺得喉嚨有一些啞澀。雖然他跟父親等人不同,對當今皇帝並沒有什麼忠義之情,但對於謀殺這種做法,心裡仍然感覺有些不舒服。  「小煌,」穆峭笛在他耳邊輕輕道,「不管我們怎麼推測,這些話都只是存在於我們之間的,記住,在其他人面前,你根本不知道皇帝是死於誰的策劃,明白嗎?」  蘇煌垂下頭,閉了閉眼睛,有些無力地道:「我知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康輿,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好好地想吧。」  穆峭笛伸手將他朝懷裡摟了摟,沉思著道:「不過說來也有點奇怪,皇帝是魚慶恩手裡最大的籌碼,防備之嚴密幾乎不亞於他本人,薛先生大部分的人手又都在東牢,我簡直想不出他怎麼成功的……」  「可厲煒一直沒出現,局面又這麼混亂,不象是失敗了的樣子。」蘇煌振作了一下精神,「不想了,乘著天還沒有全亮,現在又一團亂糟糟的,快點去找康輿才對。」  穆峭笛看看清冷長街暫時沒有人影,便伸手將搭檔拉起來,兩人一起從隱身處出來,繼續順著街沿向前行。  一連過了三個街口,突然聽到東南方有人呼叱喝斗之聲,兩人對視一聲,立即飛身掠奔過去,轉過街角一看,不禁又喜又急。  喜的是戰斗的中心果然就是康輿,急的是他看起來又添了新傷,正象一隻重傷的野獸一樣與四名紫衣騎廝殺著。來不及多想,蘇穆二人一躍而起,立即加入戰團,一左一右將康輿護在中間。  康輿此時神智已是半昏迷狀態,只靠著一口悲憤之氣支撐著。他與魏英傑成為搭檔近七年,兩人之間一向情深義重,搭檔突然無辜冤死,對他而言是根本難以接受的打擊,可是無論是理智還是南極星的律條都不允許他對蘇煌和穆峭笛有什麼舉動,滿腔怨氣長時間無處發洩,一旦進入戰斗狀態,所有負面情緒便立即有了爆發的出口,整個發燙的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只想著多殺一個紫衣騎,便能多告慰九泉下的搭檔一分,至於自身的生死,早已絲毫不放在心上。  但是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蘇煌和穆峭笛不能不在意。出於一種贖罪的心理,兩人心中都覺得,如果能保住魏英傑最重要的搭檔的性命,似乎多少可以緩解一下心頭沉重的負罪感。所以一沖上來,蘇穆二人便以極為凌厲的攻勢逼退對手,護住康輿,同時點了他的暈穴,免得他拖著重傷的身子還要再戰。  身為一對配合默契的南極星搭檔,從四個紫衣騎手裡脫身並不難,關鍵是要速戰速決,以免廝殺之聲驚動附近的紫衣騎,引來援兵,所以從一開始兩人就是招招狠辣,不留半點餘地,很快就殺了兩個,重傷一個,逼得餘下的一個人狼狽逃離。  「已經有人趕過來了,你帶著康輿走,我先抵擋一陣子!」蘇煌急急地道。  「不,還是你……」  「我現在的體力沒有你好,腿上又有點傷,根本帶不走他!」蘇煌用發燙的視線鎖住搭檔的眼睛,「不要再說了,對於你我而言,誰走誰留,又有什麼區別呢?」  穆峭笛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固,嘴角緊緊地抿了起來,在須臾的遲疑之後,他突然伸出手臂,猛地將蘇煌的身體拉進自己的懷中,將滾燙的嘴唇壓在了他的雙唇之上,輾轉吸吮,又顫抖著放開。  蘇煌的雙頰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暈紅,但神情卻平靜溫雅地如同一鏡無波的湖水一樣。當搭檔咬著牙抱起康輿快步離去後,他安然地轉過身來,手中雪刃提至胸前,迎視著迅疾撲來的紫色身影。  寒光、刀鋒、厲叱、血影,爆發著身體內的每一絲潛能,撐住一口不能松洩的氣。  後退的步子朝著相反的方向,忽視掉手臂脫力的酸麻感,蘇煌知道多拖延一刻,康輿就能多一分生還的希望。  至於穆峭笛,一切都已經沒有區別了……  當那個吻落在唇上時,甚至是在更早一些的時候,蘇煌就已經知道,無論他們的人是否在一起,他們的命運都將會是一樣的。  要麼一起幸福,要麼一起痛苦。  分離或相守,對於兩顆已融合在一起的心而言,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手中的利刃斜斜劃出,又一個追兵撫胸踣地,蘇煌喘息著退進一個衚衕,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緊緊追過來的還有三名紫衣騎,但畏於他的勇悍沒有逼得太近,似乎是覺得他已是強弩之末,只需要耐心一些就行。  蘇煌暗暗調整著自己呼吸的頻率,背部靠上粗糙的石牆,心中飛快地估算著。也許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很熟悉這條衚衕,表面上看去象是它象是一個死胡同,但是最盡頭處的側面卻有一個僅供一人通過的缺縫,可以從那裡跳進蜿蜒至此的汔河,搏得一線生機。  三名紫衣騎一步一步向前逼近,蘇煌則一步一步地後退,一直退到衚衕盡頭,身子連晃了幾下,靠在牆上。看到三個追兵因為自己的虛弱之態稍稍放鬆下來,他突然一抖手,將鋼刀當成飛刀使,旋轉著飛射了出去,並且在對方閃身招架的同時向旁邊一躍,越過缺縫處跳入汔河,飛快地游向對岸。  那三個紫衣騎措手不及,本來就慢了一步,等他們一個一個擠過缺縫也跳下來時,蘇煌已經領先很多到達彼岸,朝曲折的小巷裡一鑽,東拐西拐,很快就沒了蹤跡。  甩掉尾巴之後,蘇煌喘了一口氣,抬頭辨別了一下方向,撕下一條布巾簡單包紮了腿上的傷口。此時天色比剛才又亮了許多,過不了多久就會有行人出門。蘇煌拼殺一夜血跡斑斑,又是一身刺眼的囚衣,不能再這樣走來走去。於是在簡單地判斷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後,蘇煌想起這附近有一個廢舊的酒坊,以前曾用作南極星的一個臨時集中地,便決定先過去藏身,順便找找有沒有衣服可以換。  穿過一條小街,大約再走兩個街坊就可以到酒坊的外牆。周圍很安靜,沒有什麼異樣的聲響,蘇煌拖著傷腿繞過一座府院的後牆,剛一轉彎,腳步頓時凝住。  紫衣騎副統領周峰負手站在前方不遠處,背後跟著兩名手下,陰沉的目光掃過來,向蘇煌冷冷地一笑。  雖然心頭不自禁地一沉,但蘇煌神色依舊安然。他用力挺直了腰身,靜靜站在原地不動。  ……對不起,峭笛,我已盡了全力。  心裡念完這句話,傷痕累累的身體已不能進行有效的抵抗,周峰甚至根本沒有出手,他的兩個手下已經將蘇煌摔到了他的面前。  「咱們好象經常見面啊,」周峰嘲諷地道,「說實話,最初知道你是南極星時我還有點吃驚,明明是一副嬌生慣養的公子樣兒嘛,居然敢不自量力地跟魚千歲作對。」  蘇煌淡淡一笑,道:「周副統領,不管我是不是落到了你的手裡,總之今天是南極星贏了。被劫走那麼多人犯,折損那麼多人手,最後你只抓住了幾個呢?不會只有我一個吧?你的魚千歲會怎麼獎賞你呢?」  這句話大概正好說到周峰的痛處,他的臉色頓時一變,厲聲道:「把他拖起來,帶走!」  兩個紫衣騎領命上前,一邊一個捉住蘇煌的肩膀,將他的身體提了起來。周峰哼了一聲,剛剛轉過身子,一陣腳步聲傳來,又一個紫衣的身影由遠及近奔了過來。  「什麼事?」周峰皺起眉頭。  「厲統領的手令。」來人遞上一個信封,同時瞟了蘇煌一眼,「您又抓到一個?」  周峰也順著他的視線瞟過去一眼,冷冷地笑了笑,道:「他滿臉披頭散發的,難怪你沒有認出來……這個可是你的熟人啊,南槿。」  南槿陡然吸了一口冷氣,睜大眼睛仔細看了過來。  周峰不再理他,從信封裡拿出一張信紙,抖展開來。在他還沒能看清任何一個字時,一蓬淡淡的紅色粉塵從信紙上被抖散騰起,撲面而來。雖然周峰在第一時間屏住了呼吸,但極淺的香味入鼻後,頭腦還是一暈,手足頓時麻軟,胸口處也突然一涼。  他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自己前胸透出的一截雪亮的劍尖。  南槿回身反手,將透體而過的劍身從周峰胸口拔起,借著劍勢一躍,冰涼的劍氣擦著蘇煌的臉頰掠過。  按住蘇煌的兩個紫衣騎本來就已經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住了,再加上位階較低的他們也根本不是南槿的對手,未及三招兩式,便被放翻在地。  「你怎麼樣?還能走嗎?」南槿用力將蘇煌的身體扶了起來,回頭看看面前躺著的三具屍體,彷彿此刻才開始後怕一樣,慘白著一張臉,身子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蘇煌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覺似意外,又似不意外,張嘴想問些什麼,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要換件衣服,找個地方先藏起來再說……」南槿的聲音象是從牙關處擠出來的一樣,極度的干澀,「快走吧,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了……希望老天給你運氣,讓你能夠安全回到你們的人中間去……」  正在將散亂的頭發捋到腦後的蘇煌一怔,霍然轉頭看他:「你剛才說『你們的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是南極……」  「啊?」南槿也呆了呆,「你以為……,呃,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蘇煌心頭震動,低頭看著周峰的屍身,脫口道:「既然你不是我們的人,為什麼要救我?」  南槿被他問的怔住,本來扶在蘇煌胳膊上的雙手慢慢鬆了力道,烏黑濕潤的眼眸深處浮起一絲受傷的表情,眼睫漸漸低垂了下去,喃喃道:「……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蘇煌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忙抓住南槿的手,「我是說,你這樣幫我,冒的危險實在太大了……不過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南槿目光閃動了一下,搖了搖頭:「你不用管我,我不會有事的……沒有其他人看見我殺他們,回去後只要我不說……」  「回去?」蘇煌大吃一驚,「你還要回去?別傻了!周峰可是紫衣騎的副統領,對他的死一定會嚴加調查的!我們只是以為沒有其他人看見而已,萬一……萬一……你以為你熬得過厲煒的盤問嗎?」  南槿的臉上浮起一個薄薄淡淡的笑,輕聲道:「你放心,我相信他不會為難我的,上次我也幫過你,他知道之後,也沒有怎麼處罰我……」  「上次不一樣!上次是他們故意設下的圈套,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對他們沒有造成任何損害。可是這次呢?這次你殺了紫衣騎的副統領!厲煒是什麼樣的人,他會當這件事情是小事嗎?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蘇煌著急地握住南槿的肩膀,猛力搖了又搖,搖得兩顆淚珠從他的眼眶中飛濺出來,「南槿,南槿,你醒醒吧,你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託在對厲煒的幻想上面啊!你跟我走吧,離開他,離開紫衣騎,魚慶恩和厲煒是在一艘註定要沉沒的大船上,我不想看到你跟他一起沉下去!」  南槿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一片淚眼模糊,他吸了吸氣,用力抹了抹眼睛,用低沉卻堅定的聲音道:「如果我能夠做得到離開他,早就不是今天這樣的局面了。蘇煌,非常抱歉,無論我回到他身邊會面對什麼,我都要回去的。這次救你,也許不僅僅因為你是一個朋友,更重要的理由,是因為你所做的,其實是我應該做的事情。為了厲煒,我忘了很多不該忘記的國仇家恨,遭受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  「胡說八道!」蘇煌憤怒地罵了一聲,緊緊捉著南槿的手,一直拖到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厲聲道,「總之我不會讓你回去的,你今天無論如何都得跟我一起走!現在已經不再是萬一被人看到的事情了,而是我發現你不可能有任何事能瞞過厲煒,恐怕到時候用不著其他人說,你自己就會全招出來的!」  「我才沒有這麼傻!」南槿分辯了一句,看看蘇煌堅持的樣子,想了想又道,「再說了,我有紫衣騎的身份,暫時還沒什麼危險,但要是我跟你一起走,被人看見撞見的機率一定很大,反而會惹來麻煩不是嗎?」  蘇煌怔了怔,想想也有道理。他方才聽說南槿居然還想要回到厲煒身邊,一時激憤才會拉著他要一起走,現在靜下來仔細考慮,自己是逃犯的身份,難免會讓南槿更早地面對被發現的危險,當下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分開走。我在白天不能行動,要到前面那個酒坊的地窖裡躲到晚上,然後再去一個很安全的地點跟我們的人會合,想辦法逃出京城。到時候,我希望你也會在出京的行列裡,明白嗎?」  南槿咬住嘴唇,沒有說話。  「南槿!」蘇煌的語調幾乎變得凌厲起來,「厲煒跟你不是一樣的人,你們總有一天要分開的。主動選擇離開,總比將來死在他手裡強,這是很明顯的道理啊!」  南槿扭動著自己的手指,直到指節處被扭到泛白,才慢慢道:「好吧……我今天晚上……到酒坊來找你……」  蘇煌鬆了一口氣,拍拍南槿的肩膀,從角落處探頭四處看了看,正要閃身出去,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間廢酒坊畢竟不是一個理想的藏身處,漫長的一個白天,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萬一自己不幸被搜了出來,那南槿……  凝目看看面前容顏清秀,神情慘淡的蒼白少年,蘇煌咬了咬牙。  就算如南槿所言,厲煒真的沒有怎麼樣他,只要想想這個年輕單純的孩子孤獨一人留在黑暗中,痛苦而又矛盾地看著一幕幕與他本性相違的殺戮在面前上演,卻沒有第二條可以選擇的退路,蘇煌心中便忍不住一陣陣的疼痛。  無論如何,也要確保南槿有機會離開紫衣騎。  「你知道西城三角巷嗎?」盯著南槿的眼睛,蘇煌輕聲問道。  「嗯,知道。」  「今天你不要到酒坊來,直接到三角巷去。去找一個叫『薛先生』的人。」  「你們的人都躲在那裡?」南槿著急地道,「不行的,紫衣騎會挨家挨戶搜查……」  「沒關系。」蘇煌微笑道,「三角巷是按陣法格局修建的,無論從哪個方向開始,有一片區域怎麼也走不進去,而搜查者卻有一種以為自己已經搜遍了每一間房子的錯覺。所以那個地方是安全的,你放心去吧,我會在那裡等你的。」  南槿垂下頭,低不可聞地應了一聲。蘇煌這才又看看左右,快速地閃身出去,掠過街口,隱身在前方的殘牆後面。  南槿又靠在牆上呆立了很久,才慢慢走了出來。  太陽已經躍出了地平線,淡金色的光線穿過他的發絲,映得面頰彷彿如透明的一般。  三具屍體仍是靜靜躺在原處,流出來的血液已凝成黑色。清晨的陽光尚無溫度,卻將緩步而出的人影拉得長長斜斜的。  一雙骨節修長的手用力握住了南槿的手臂,厲煒將無表情的臉湊到他耳邊,用低沉的聲音問道:「他已經告訴你了嗎?」..........................................................第三章  南槿用力抿住輕顫的唇角,目光的焦點凝注在前方一動不動,任憑那隻手滑下背脊,挽過腰間,將自己的身體拉進一個充滿熱度的懷抱。  「怎麼不說話?」厲煒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不是這個時候突然後悔了?」  南槿垂下頭,一綹烏黑的發絲也隨之落下,纏繞在白皙的脖頸間。「我只是不敢想像……他會怎麼樣呢?象蘇煌這樣性情的人,遇到這樣殘酷的事情,他會怎麼樣呢?」  「我不是已經答應過你了嗎?」厲煒的聲音低低的,卻帶著一種有魔力般的磁性,「我答應你不殺蘇煌,他是死是活無關緊要,只要你永遠站在我身邊,我就絕不會再傷害他的。」  「就算你不殺他,他恐怕也活不下去了,」南槿抬起一雙清亮的眸子,眼珠每轉動一下,就會濕潤一分,「你永遠不會了解那種痛苦,那種因為自己的錯誤而帶給他人毀滅的痛苦,就好象有一簇小小的火焰,一直在你的心頭燒著,將五髒六腑慢慢地燒成一塊塊焦炭,又燙,又疼,又有點麻木……」  厲煒皺了皺眉,突然用手捏住了南槿的下巴:「你的意思是說你了解這種痛苦?」  「我當然了解,因為我……」  「因為你正在經歷著嗎?」厲煒漆黑中泛著一抹幽藍的眼眸裡掠過一絲危險的亮光,「這麼說你覺得愛上我是一個錯誤?」  南槿渾身顫抖著,仰起的臉頰邊沾著被冷汗浸透的散亂發絲,白的就象一張紙一樣,但是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懼色,只是滿溢著憂傷。  「為什麼不回答我?那是錯誤嗎?」  「是的……」聲音很虛弱,但語調卻很堅定,「是錯誤,是從一開始就沒能避開的錯誤……」  厲煒的眉尖急促地跳了跳,臉色迅速地陰沉了下去,但酷烈的視線在接觸到懷中人慘白的額頭時,還是不免慢慢了軟化了一些。  「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厲煒難得按捺住了心中的不悅感,盡力將聲音放得平緩一些,「你說過只要能跟我在一起什麼都無所謂,何況這種負罪感是沒有必要的,你不欠這些人任何東西。」  「是,我說過。」南槿喃喃地道,「可你也說過,你說我才是你最重要的,比你的野心,比你的宏圖大志更加重要……」  「我並沒有騙你,」厲煒挑了挑眉,「可這一切並不矛盾。我完全可以既擁有你,也不放棄自己的雄心。難道你會喜歡一個眼睛裡沒有目標的男人嗎?」  「你的目標真的需要用這麼多的鮮血來達成嗎?」  「這些人必須死,他們現在是我的障礙了。」厲煒冷冷地道,「快告訴我,蘇煌跟你說了什麼?」  南槿仰著頭,用力忍住湧上來的淚水,聲音啞澀地道:「你明明已經聽見了,從頭到尾都聽見了,這原本就是你的安排,你為什麼還一定要我說呢?」  「我自己聽見的,和你告訴我的,是兩件完全不一樣的事情,」厲煒將那具修長的身體在手中握得更牢,「我想聽你再跟我說一遍,這表明從此以後我們是真正的在一起,有了真正共同的目標。我要磨掉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負罪感,那種感覺會威脅到我們的關系,所以必須清除。現在你告訴我,蘇煌都跟你說了什麼?」  一串淚水突然不可抑制地從南槿的眼眶中湧出,他抬手蓋住自己的眼睛,指尖有些發紅。  「說啊,說啊,」厲煒伸手把他摟進懷裡,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後,「跟我說吧,好孩子……」  「…三……三角巷……」  「什麼?」  「是西城的……三角巷……所有人都在……」  「很好。」厲煒滿意地抬起南槿的下巴,「記住,你在我的身邊,你是我的人,別再管那些南極星了,他們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知道嗎?」  南槿木然地點了點頭,伸手抓住了厲煒的胳膊,「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吧。」  「蘇煌藏在前面的酒坊裡,你派人把他抓起來吧。只要抓起來,不要傷害他。」  厲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蘇煌今天晚上會去三角巷,我不想讓他撞見你將要在那裡做的事。只要那個地方暴露了,他就會知道是因為他告訴了我的緣故。這一切一定比殺了他還要難受。所以……所以……」  「所以抓住他關起來,不讓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厲煒的眼角處閃過一抹黑暗的煞氣,「真體貼啊,這個人的感覺對你很重要嗎?」  「他是我的朋友,」南槿抬頭迎視著天下大多數人不敢直視的那雙眼睛,「你總得允許我有一個朋友吧。」  厲煒沉默了片刻,淡淡一哂,「好。我答應你。」  蘇煌翻身躍過酒坊殘破的矮牆,穿過雜草叢生的院子,順利地在廂房倒塌的土炕後找到了地窖的入口。在可容納三四個人的窖中他發現了一些火石、油燈和舊衣服等等的雜物,甚至還有幾柄刀劍兵器。在凝神傾聽了一下外部的動靜後,蘇煌重新處理了自己的傷口,換下沾滿血污的囚衣,束了束散亂的頭發,放鬆酸麻的肌肉,靠著陰濕的窖壁坐了下來。  緊繃的神經有了短暫的鬆懈時間,狂亂的心緒也慢慢沉澱,蘇煌這才抬起右手,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手心的正中央,有一個完整的五芒星的印痕。  那是在南槿答應晚上到酒坊來之後,自己高興地握住他的手時被印上去的。  因為兩只手握得太緊,南槿掌中堅硬的五芒星被嵌進了蘇煌的肉裡,在手心處留下這個印痕。雖然這個印痕現在已經比當初印上時淡了不少,但仍然清晰可見。  在東牢時,穆峭笛所傳遞過來的所有信息中,最讓蘇煌不解的一項就是:「在撤離的過程中,如果見到持有銀制五芒星的人,就一定要把我們的最終藏身處告訴那個人。」  記得自己當時曾經問過為什麼,但穆峭笛也解答不出,只知道是薛先生特意叮囑的。  一夜的血腥拼殺,生死總在眉睫處交換,讓蘇煌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奇怪的叮囑,所以在從南槿的掌中感覺出五芒星的形狀時,蘇煌雖然極力控制住自己污跡斑斑的臉上不要出現異樣的表情,但內心的震動是難以避免的。  眼前溫婉的少年一如平常的感覺,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彷徨、憂傷而又矛盾。如果不是手中握著那枚小小的五芒星,他便依然還是蘇煌所認識的那個南槿。  那個愛上了不該愛的人的南槿。  原本正在擔心如果自己被捕南槿將無處可去,現在突然出現了薛先生所指示的五芒銀星,於是蘇煌按捺住心頭的重重疑雲,匆匆說出「三角巷」這個最絕密的地址,並且在自己的身體僵硬掉之前逃也似地快速離開,就連清晨帶有寒意的風也未能使他昏亂的頭腦清醒一些。  ……南槿……南槿……  他到底是誰?什麼身份?在做什麼?  如果他是南極星的人,為什麼會不知道三角巷這個地址?  如果他不是,為什麼薛先生要命令自己洩露這個最終的藏身處?  這是一個圈套嗎?故意通過南槿讓厲煒知道,然後把紫衣騎的戰力引到三角巷去進行伏擊?  蘇煌擰起眉心。  不可能啊,南極星在京城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與紫衣騎相抗衡,就是引過去了,被全殲的也會是南極星自己吧?  蘇煌捧住自己的額頭,用力搖了搖。  真希望峭笛這個時候能在身邊,他比自己要聰明,應該能看透此中的玄機……  正在苦思冥想間,地窖外面突然傳來異動,似乎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傳來,正在院裡院外的翻找。  蘇煌立即繃緊全身的肌肉,握住放在一旁的刀柄。  「譁啦啦!」一連響起幾聲酒缸被砸破的聲音,有人在互相交談。  「找到沒有?」  「沒看見人啊。」  「再仔細找找!」  又是一陣亂翻亂找。  「沒有啊,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過了!」  「可是一定是在這裡沒錯的……」  「大人,既然是舊的酒坊,一定有酒窖之類的地方,找找有沒有出入口吧?」  「好。」  蘇煌心頭一凜,將身體貼到窖壁上,凝神以對。  這個地窖的入口並不是特別的隱秘,只要是刻意地去尋找,被找到只是遲早的事。  果然,大約小半個時辰後,有人大聲道:「這裡!在這裡!」聲音已是近在咫尺。  窯口被打開,一縷光線透了進來,來人在外面躊躇了一會兒,試探性地派出兩個人,踩著低矮的土階一步步地走了下來。  刀鋒閃處,血光飛濺,地勢較為有利的蘇煌很快搶得先手,將來人重傷逼了出去。  接下來便是一陣沉寂,又過了一小會兒,一股濃煙飄了進來。蘇煌暗叫一聲不好,用布巾掩住了口鼻。  但在密封的狹小場所裡,煙攻是最難抵禦的。支撐了沒多久,蘇煌就知道不出去是不行的了。  借著濃煙遮蔽身形,蘇煌以最快的身法向外急躍,剛跳出窖口就受到來自幾個方向的同時攻擊。  因為休息了一段時間,蘇煌多少恢復了一些體力,幾個騰挪招架,避開了對方的攻勢,從廂房內破窗跳到院中。  除了追出來的三個人外,院子裡竟然還有四個人。  面對這近乎絕望的不利局勢,蘇煌反而出奇的冷靜,凌厲的表情讓環伺四周的紫衣騎們暫時未開始主動的攻擊。  僵持的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七名紫衣騎以眼神相互確認後,一起攻上,蘇煌穩住自己的步法,將手中雙刀舞得密不透風,利用散落擺放在院中的破舊酒缸進行抵禦,一時尚未呈敗象。可是時間一久,本已透支的體力漸漸告急,身法有些呆滯,幾次利劍砍來都躲閃不及,不得不強行舉刀架隔,手腕被震得發麻。  纏鬥了一陣之後,蘇煌已有些喘息,一個閃失,肩上便添了一道傷口,正踉蹌後退間,聽得一人道:「上面要活的,小心點兒!」心中不由得一怔,險險被人將手中鋼刀挑落,忙凝住心神,試探著放開守勢,全力進攻,對方果然有所顧忌的樣子,紛紛後退了幾步。  見此情形,蘇煌心念急轉間,刀勢更猛,乘著幾個紫衣騎後撤的時機,撒手旋轉著擲出一把刀,隨勢在懷中一摸,拿出幾顆在地窖裡找到的圓球向地上一砸,頓時爆出一團煙塵,遮蔽住視線,接著便一連幾個騰身,躍出酒坊的外牆。  幾個紫衣騎被煙塵稍稍一阻,追出來時,只見面前有幾個小衚衕口,拿不準蘇煌進了哪一個,遲疑了好一陣,才胡亂挑了一個追蹤過去。  借著京城密如蛛網的小巷暫時脫身的蘇煌知道到處都有紫衣騎的人巡查,不敢多在外面停留,小小地兜了一個圈子後,本著最危險的地方就最安全的原則,再次回到酒坊,躲進那個暗窖。  這一招顯然十分有效,整整一天沒有人再返回來搜查這裡,讓他安安靜靜呆到了天黑。  雖然未進水米,但調息打坐了半日後,蘇煌覺得自己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便乘著夜色潛身出來,向三角巷方向摸去。  一路上順利得出奇,除了幾隊巡防營有精無採的官兵晃來晃去以外,竟沒有看見半個紫衣騎的影子,就好象他們憑空從城裡消失了一樣,令蘇煌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不祥感在看到西城方向騰起映天的火光時達到了極點,蘇煌幾乎顧不得再注意隱藏形跡,幾乎是沿著最直的一條主街道狂奔了過去。  轉過街口,漫天火焰的熱度撲面而來,數以千計的紫衣騎將組成三角巷的整片街坊團團圍住,人叫馬嘶,響起一片。街沿邊橫七豎八倒著數十具屍體,有一些穿著紫衣騎的制服,有一些沒有。整個三角巷對外的黑色木門全都緊閉著,而火是從裡面燒出來的,一個院落接著一個院落地漫延著,一直燒到最外圍的巷道邊。  火中傳來肉體被燒焦的糊臭味,隱隱似乎還有呼喊之聲,但怔怔地細聽,彷彿又只是風聲而已。  從一部分紫衣騎狼狽的樣子和那些緊守在台階上死也不再後退一步的屍體上看,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攻防戰。  蘇煌覺得自己的腦子象被人徹底地攪亂,昏昏沉沉的,已不知道該怎麼思想。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又是為什麼會發生?是誰犯了錯,還是從來就沒有正確過?  幾個外圍的紫衣騎稍稍把目光從沖天的火焰上移開,回頭看見了他。幾聲喝問未果後,自然有人沖過來動手。  拔刀,反擊,前沖。盡管感覺到同時有好幾把利刃朝背部砍來,但蘇煌的心裡已經不在乎。  「住手!」有清亮的語聲響起,前方的紫衣騎紛紛後退讓開。  但周圍的一切早已對蘇煌沒有太大的意義,他一直向前沖著,沖開紫色的人牆,沖到了巷道邊。  以青磚砌成的院牆是三角巷用以布局陣法的主要屏障,此時已有一大段被人強行炸開,院牆之後的迴廊台階前倒著好幾具南極星戰士的屍體,至死都未松開手中的兵器。  蘇煌踉蹌向前,茫然地看看這一片倒塌的磚瓦,再看看越燒越烈的沖天火焰,還有那些被火光映紅的年輕的面龐。  其中的一張面龐,對他而言是那樣的熟悉。  「小況……」撫著那具冰涼的身體,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貼著那沉寂的胸腔聽啊聽啊,再也聽不到他拉長了聲音嘆息著說:「小煌,要照顧你們這些人真是麻煩啊……」  麻煩嗎?想想也真是麻煩吧。受傷也好,鬧情緒也好,整個鵬組裡還有誰,沒有麻煩過小況來照顧呢?  也許從南極星的高層向下看,小況只是這個組織裡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一部分,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傳遞傳遞消息,臨時當一當醫者而已,從來也未曾有機會建立過什麼了不起的功業。  然而對於生活在他身邊的同伴而言,小況卻是一個那麼重要而不可替代的存在,貴重的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樣。  想起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准備進入東牢的那天早上,他來幫忙改裝,弄頭發,系腰帶,再一步步送出門,輕輕地說了一句:「保重。」  走出幾步後回頭,看見薄薄的晨曦中安祥站立著的小況,形容似乎要比平時更加削瘦。  只那一眼,如今已成永遠。  從這個年輕的南極星頸間流出的血已經凝固,點點滴滴灑下階前,滲過砂石的地面,浸到青石板路的邊緣。  一雙黑底絨面的長靴,正踏在青石板的上面,踏在鮮血的中間。  蘇煌抬起發紅的眼睛,瞪向那個他不希望看到,但又明知會看到的人。  南槿裹著一件天青色的披風,整張臉慘白的好象隨時都會暈倒。在接觸到蘇煌視線的一瞬間,他全身都戰栗起來,似乎是想沖過來,又似乎是想轉身逃開。  厲煒伸出一隻手,扶在了他的腰間。  蘇煌站起了身,背後是一片火光,踏前幾步後,他握緊了手中的刀柄。  雖然說透露出三角巷的地址是一個命令,但他之所以毫不猶疑地執行了這個命令,多多少少還是出於對薛先生的信任和對南槿的好感,然而面前發生的這一切卻令人根本無法接受。  「為什麼?」顫抖的刀尖直指向前,蘇煌盯住南槿的眼睛。  「對不起,蘇煌,」南槿的眼中湧上淚水,「我本不想讓你看到這些的,我知道是我辜負你的信任,但是,但是我也盡了全力,他……他……已經答應我了,他答應我只殺幾個非殺不可的人,其餘的人可以不死的……可裡面的人不聽,是他們自己放的火……」  蘇煌怒極反笑,冷冷地道:「南極星一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難道你不知道?」  南槿咬著牙,說不出其他的話來,只好向前幾步,想去握蘇煌的手,卻被他橫刀一挑,閃躲不及,手背上登時多了一道血痕。  厲煒臉色一沉,手腕翻轉間指風疾射,一道擊落蘇煌手中的鋼刀,一道直奔他眉心而去。  「不要!」南槿驚呼著撲了上前,厲煒眉尖一跳,手指立即回收,改點在蘇煌肩周穴旁,令他身形一頓,登時暈了過去。  抱住蘇煌倒下的身體,南槿跌坐在浸滿鮮血的砂石地上,欲哭無淚。  「等火勢下去後,清點一下殘骸。」轉身下完命令後,厲煒冷冷地掃視了一眼四周,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明知必敗,卻還要殊死抵抗到全體玉碎……南極星……確有讓人心折之處啊……」  對於蘇煌而言,也許一直暈迷不醒反而是更為幸福的一件事,尤其是一醒來就看見南槿獃獃地坐在床前,瞬間便喚起了他所有的記憶與痛苦。  「你醒了?」南槿的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暈了三天三夜呢,我真擔心……」  「難道是噩夢嗎?」蘇煌撐起身子,恍恍惚惚地問,「我夢見你帶了好多紫衣騎去,把他們全殺了……」  「那不是夢,」南槿凝住臉上的表情,「那是真的,我把地址告訴厲煒,他帶人去……把他們全殺了……」  蘇煌瞪著面前那張素淨的臉,一直瞪到眼角都快裂開,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為什麼……是他要我告訴你的……難道告訴你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嗎?為了這最終的殺戮?」  「是的,」南槿輕輕地道,「很抱歉,但他們必須死,那十三家大臣……他們必須死……」  「如果只是要他們死的話,在東牢就可以動手了啊?何必要辛辛苦苦救出來,讓他們死在三角巷?!」  「因為那不一樣……」南槿的聲音有些飄浮,聽起來彷彿是時斷時續的,「死在東牢,和死在三角巷……那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蘇煌的情緒陡然激動了起來,「我的家人同伴都死了!盡管我是拼了命地想要保護他們,但他們還是都死了!現在你卻來跟我說什麼不一樣……死了就是死了,會有什麼不一樣……」  南槿慢慢把手放在他肩上,被猛力甩開後嘆了一口氣,道:「你聽我說,劫獄的那天晚上,皇帝駕崩在正陽殿……」  蘇煌冷冷地打斷他:「就是因為這個嗎?因為擔心這十三個老臣會因為皇帝之死懷疑栩王,而不願意再效忠他嗎?」  「當然不是,栩王根本用不著擔心這個。從來沒有人會對宮廷疑案的真相感興趣,既然皇帝都死了,又沒有確切證據說是栩王派人殺的,就算心中再有懷疑又怎麼樣呢?不效忠栩王,難道效忠魚慶恩不成?我想說的是,皇帝駕崩之後……」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蘇煌憤怒地握緊了拳頭,「你准備給我解釋三角巷的殺戮為什麼一定要發生嗎?我不想聽!我只知道,為了你們這些所謂的機關陰謀,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伴全都被殺了!是被你們聯手一起殺掉的!他們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你說的對,」南槿徐徐地站起了身子,「我也不用多說了,是我害死他們的。如果仇恨可以讓你支撐下去的話,那就盡管恨我吧,我會等你養好身體來報仇的。」  蘇煌用力按住已痛得麻木的胸口,突然仰天狂笑了起來,一直笑到一口鮮血噴在被褥上面。  「蘇煌……」南槿搶步上前扶住,剛想開口說話,神色突然一凝,側耳聽了聽,又強行將已到唇邊的話語吞下,目中浮起痛苦之色。  「你放心,」蘇煌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我一定會支撐下去,支撐到為他們討還公道那一天。如果你真的要等,那就等吧。」  南槿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出了房間,扶著廊下的柱子略站了站,挪步走下台階,走到最後一步時雙腿突然一軟,不由得向前跌倒。  在身體即將接觸到地面的一剎那,一雙手突然挽在他的腰間,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厲煒輕聲問了一句,移動著視線向屋內看了一眼。  雙手抱膝坐在床上的蘇煌雙目紅腫,那眼中的恨意根本是裝不出來的。  「他不原諒你就算了,你又何必這樣在意呢?」厲煒用手指擦了擦南槿眼角的淚痕,「如果不是已經答應過你不為難他,單單因為他讓你這麼傷心,我就不會放過他了。」  南槿怔怔地仰起清水一樣的臉,眼睛亮晶晶地看了厲煒片刻,突地淒然一笑,道:「你還要怎麼樣呢?我已經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你還要我怎樣呢?」  厲煒心中一震,胸口竟破天荒地絞痛了一下,手掌不自禁地貼上了南槿的臉頰,低聲道:「不要哭,你還有我,我答應你的事全都會做到,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這不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南槿咬住下唇,將臉轉向一邊,一連吸了幾口氣,才道:「不說這個了。那些屍體呢?都安葬好了嗎?」  「他們生前也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會妥善處理的。」厲煒剛回答了一句,一個紫衣騎快步跑了過來,道:「統領大人,千歲爺來了,在大廳等您呢。」  厲煒嗯了一聲,攬住南槿的肩,「走吧。」  「我不想去見他。」南槿聲如蚊蚋般道。  「你的情緒這個樣子,還是在我身邊的好。」厲煒不由分說,手臂略一使力,將南槿一起帶到了大廳。..........................................................第四章  魚慶恩斜著身子坐在一張大靠椅上,手持一柄紫檀木的煙桿正在吞雲吐霧,看見厲南二人,擺了擺手:「來啦?坐吧。」  厲煒微微欠身行禮,在側旁坐下,南槿則低著頭站在他身後。  「義父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厲煒淡淡地問道。  魚慶恩哼了一聲,用煙桿敲敲青金石的地板,道:「我高興得起來嗎?雖然還沒有正式發布皇上駕崩的消息,但外面的傳言已經沸沸揚揚,短短三天,又有六個州府投到了栩王的旗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幾個州府算什麼?」厲煒冷冷道,「不過是只會呼應的牆頭草罷了,只要義父您的魏武軍柳城軍合二為一,便有十八萬的精銳之師,栩王麾下烏合之眾,數量雖多,卻無良將,何以為懼?」  「說到這個,倒也真虧了煒兒你及時剿殺了那群叛亂之臣,」魚慶恩目露贊許之色,「別的先不說,單那幾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一旦逃了出去,只怕栩王的烏合之眾很快就會變成善戰之師啊。」  厲煒唇角輕輕一挑,道:「義父當年之所以把這些人陸續調入京城,不就是為了不讓他們有機會帶兵嗎?如今他們果然意圖叛亂,可見您這一步沒有走錯。現在栩王手下的人馬,怎麼看也不是魏武柳城兩軍的對手,您又何必煩心?」  魚慶恩嘆了一口氣,道:「煒兒,我真正煩心的是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  厲煒目光微微一跳,語聲透出一股寒意:「您是指江北……」  「不錯。」魚慶恩抬起一隻手,揉了揉太陽穴,「雖說江北還沒有公開與栩王結盟,但從南極星此次不計血本也要救出這十三大臣來看,賓起之和栩王之間一定有什麼協議。若是江北十萬主力參與決戰的話,魏武柳城恐怕也難攖其鋒啊。」  厲煒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倒不這麼看。」  「哦?你的意思是……」魚慶恩剛開口問到一半,花白的眉尖突然一挑,道:「南槿啊,老夫看你臉色不好,就不要在這裡侍候了,下去休息吧。」  南槿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厲煒,後者瞟了魚慶恩一眼,神色未變,只是拍了拍南槿的手背,道:「既然千歲吩咐,你去歇歇也好。」南槿低頭無語,欠身行禮後默默退下。  「你也未免太放縱南槿了,」魚慶恩有些不悅地責備道,「聽說他不僅與一個南極星交情不淺,還動不動就同情那些亂黨叛臣,經常求你手下留情,是不是?」  「是。」厲煒雲淡風輕地回答。  「你不要不在意,南槿的所作所為,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是一個死字,為父不過是看在你對他有興趣的份上,沒有計較罷了。有道是自古英雄難過情關,你也要把持得住才是。」  「義父放心。我是很喜歡南槿沒錯,偶爾也會為了哄他高興答應他的一些要求,但分寸尺度還是清楚的,絕不會妨礙大局。」  「這個為父是相信你的,也知道南槿在你身邊翻不出多大的浪來,不過叮囑你一下罷了。」魚慶恩表情慈和地笑了兩聲,轉回方才的話題,「聽你剛才的意思,就算江北參戰,你也有應對之法嗎?」  厲煒微微點了點頭,「江北亂軍雖然戰力不弱,但也輪不到『必勝』二字。首先在名分上,他們不是官軍,卻偏偏是更受栩王看重的主力,栩王現有的人馬在心態上恐怕不會把他們真正當成自己人;其次,比起陸戰來,江北軍明顯更善於水戰,第三,江北指揮者的壓力很大,勝,要注意不能搶盡友軍的功勞,可敗了呢,則再也不能在栩王陣營有立足之地,是進亦難,退亦難,在戰場血拚的同時還不得不計算分寸,這裡面便大有可乘之機。而反之,魏武柳城軍一向唯義父之命是從,眼中從無旁鶩,指揮起來得心應手,勝可控制住漢中,敗可退守梧州,進退的空間比江北大得多,又何慮之有?」  魚慶恩細細思忖半日,徐徐點頭,道:「你這一分析,為父放心不少。現在魏武柳城已經以討逆之名在青州布下連營,下一步的戰法,煒兒可有打算?」  「義父原本的意思,是將戰線南移,以避開江北的鋒芒,對嗎?」  「不錯。」  「我的意思相反,魏柳大軍必須快速北上,先讓栩王吃幾個敗仗,使得江北主力不得不提早介入戰局。這樣,我們就可以搶在江北軍與栩王軍未能很好的融合相處之前發起決戰,提高我們的勝算。」  魚慶恩絲絲地吸著氣,閉上眼睛,半晌後才慢慢睜開,緩緩道:「不會太冒險嗎?」  「當然會有風險,」厲煒冷冷地道,「可是與江北的決戰是在所難免的,刻意迴避,徒然增添對方的銳氣,倒不如乘他們立足未穩先下手為強。賓起之與栩王都是人中龍鳳,必然也會考慮到如何讓兩隊人馬進行相互配合的問題。我們不搶先攻擊,難道還要留出時間來,等著他們擰成一股繩兒嗎?」  魚慶恩枯瘦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猛然握緊,剛說了一個「好」字,門外階前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千歲爺,有急報。」  「進來吧。」魚慶恩揚聲道。  廳門被推開,無旰彎著身子進來,行了禮,舉起一封書帖遞上。  「你說說就行了。」  「是,魏武軍帥楊大人來書,栩王於近日發了檄文,說……千歲爺您……因為聖上有意親政,為保權勢弒君犯上,意圖再立幼主,以繼續把持朝政,謀奪江山,故栩王以皇室嫡裔身份,號令天下……予以征討……」  「好了,不用再說了,檄文我看看。」  無旰恭敬地抬手送上,魚慶恩順便翻看了一下,丟在一邊,哼了一聲,道:「老調重彈,天下人都知道我對聖上忠心耿耿,怎會相信這等誣蔑之詞!」  無旰笑了笑,上前一步:「雖說都是誣蔑之詞,但總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被他蒙蔽,千歲爺為何不公布聖上遇害的真相,讓天下人都知道栩王之罪?」  「哼?要是能把這罪嫌朝栩王身上沾一點點,老夫也不用這般為難。」魚慶恩蹙起眉頭,「可大逆不道刺殺聖上的人偏偏是安慶那個小子。誰不知道安王是當今皇上的親姑父,當年更因皇後之死與栩王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若說他的世子謀刺聖上是被栩王指使的,有幾個人會信呢?」  「千歲爺的心地真是太純良了,無旰說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的『真相』,安王世子跟栩王扯不上關系,可以找一個跟栩王有點關系的人來當兇手啊……」  魚慶恩眼睛裡掠過一絲亮光,眼角的皺紋因沉思而顯得更深了。片刻後,他點頭道:「不錯,確實不能任由栩王那小子叫囂……你先下去吧,老夫會仔細考慮的。」  「是……」無旰深深地彎下身子,後退著出了廳門。  待廳門關上後,魚慶恩長嘆一聲,「這個無旰……跟了我有九年了吧……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沒想到他會……」  「他是義父的人,我原本沒注意他,就算當初曾聽幾個手下回報他進了東牢跟蘇煌說過幾句話時,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南極星冒險直接劫獄後再細細回想,頓時覺得他那幾句話似乎還別有用意,這才略略起了疑心,所以多事提醒義父試探一下。」  「當日安慶是在一場夜宴上刺殺聖上的,目睹整個過程的親貴們不下數十位,若是另找人充當疑兇,是極容易被揭破的,到時反而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更加洗清了栩王的嫌疑。」魚慶恩聳下眼皮,陰陰地道,「無旰這個建議看來是為老夫好,實際卻暗藏禍心,此人是留不得了。」  「我會處理的,義父請放心。」  「給他一個全屍吧。……說起來以前有一些機密的信息被洩露,我原來還是有一點懷疑你的南槿……以為是你英雄氣短,把不該說的事也告訴了他……卻沒想到竟是無旰……」魚慶恩神色疲累地向後一靠,表情竟然有些悲傷。  「義父說到哪裡去了,我雖不才,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厲煒兩片薄唇下抿出一個冷淡的笑,「南槿不過是心腸軟,容易同情那些亂臣賊子罷了,其實倒是一個一眼就能看清楚的人。」  「不錯。他如果不是個清透得一眼便看穿的人,就必然是個深不見底、讓你我都同時看走眼的人。」 魚慶恩呵呵笑了兩聲,「想來我父子還不至於如此不濟吧?」  厲煒側了側頭,不知想起什麼,目光竟憑空柔和了幾分。接著兩人又商議了一下如何令魏武柳城快速北上之事,一談便至薄暮時分。  待魚慶恩離去之後,厲煒回到後院,問南槿的去向,下人回答又去看蘇煌了,他心頭便不禁有些不悅,冷著一張臉穿過內宅進到軟禁蘇煌的廂房外,展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昏黃暮色中南槿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台階的最上面,雙手抱著膝蓋,目光呆滯地望向北方,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連聽到厲煒在身旁蹲下時,也只是略略回頭瞟了他一眼。  「那小子又罵你了?」厲煒語調冷洌地問。  「……沒有……」南槿喃喃地道,「他只是說了一個事實……他說我把什麼都忘了,忘了我是澄州人,忘了是魚慶恩把澄州……」他頓了頓,顫顫地抬起一隻手,「你看,那就是我家鄉的方向,就在那邊,那朵白雲的下面……」  厲煒握住了那隻手,手指冰涼,令他的眉忍不住輕輕一皺。「好了……別想那麼多了,不就是澄州嗎?等我達到了我的目的,就一定會想辦法讓澄州成為你的,我會把整個澄州當成一份禮物送給你,明白嗎?」  南槿慢慢轉頭看他,兩排輕羽似的眼睫一顫,眸中突然掠過一道含義不明的五彩瑩光,似驚似喜,卻又似惱似嗔,但只一瞬便黯淡下去,恢復了黝黝的黑,也失色的唇邊若有若無地顯出一個淺淺的笑,道:「你又在哄我……可明知你是在哄我……我還是很開心……」  「你開心就好。該吃飯了,走吧。」厲煒在一剎那的失神後,快速的恢復了自控,伸手將他從台階上拉起,挽進懷裡,瞟了瞟了廂房的門,目光陰冷,「至於那個小子……」  「厲煒、厲煒!」南槿驚慌地抱住他的胳膊,「你不要怪蘇煌,你答應過我,你答應過我的……」  「你急什麼?」厲煒淡淡地收緊手臂,「我還沒說什麼呢。可是如果你繼續這麼緊張那個你所謂的朋友,我可難保自己還會不會記得答應過你什麼。」  南槿鬆了一口氣,恬淡地笑了笑,「我相信你不會食言的。你剛才說要吃飯?那我們走吧。」剛走了兩步,他彷彿突然想起什麼,又停住腳步,「魚慶恩他……」  「他走了,不會留在這裡吃飯的,你放心吧。」厲煒拉住他繼續向外走。  「哦。」南槿伸手抹了抹額頭,「他剛才好象有些驚慌,不過有你在,他應該不怕江北了吧……」  厲煒唇角輕挑:「我方才跟他保證,就算江北主力參戰,我方也不會輸,他聽了之後就欣慰多了。」  「真的嗎?」南槿睜大了眼睛,目中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擔憂之色,「魏武柳城軍這麼強啊?」  「當然不是,」厲煒突然仰天一笑,「我騙他的,魏武柳城北上,對付栩王的軍隊雖然沒問題,可要跟江北軍決戰,一定會輸得很難看的。  「啊?你為什麼要騙魚慶恩呢?你的目標不就是……」  「我的目標是江山。」厲煒冷冷道,「可這江山是不能從魚慶恩手裡繼承來的。」  南槿神情十分困惑,「我不明白,我以為你一直在幫他穩固天下,以求將來能夠……」  「魚慶恩的名聲已經太壞了,完全沒有民心支持,如果要從他手裡繼承權力,就必然會連那個壞名聲一起繼承下來的。」厲煒輕輕挑了挑眉,整個人在暮色中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我……我還是不明白……」  「你將來會明白的,」厲煒的手背輕輕拂過南槿的面頰,「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了解一切之後,也許最開始你理解不了,會有一些難過,不過我相信很快就會好的,只要你還希望在我身邊就可以……」  南槿凝目看他,輕聲道:「我希望永遠能在你身邊……」  兩人同時停住腳步,目光交纏了片刻。雖然此時他們各自心中都隱藏著極大的秘密,也都不知道風起雲湧的未來將走向哪個方向,但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也許這一瞬間流轉在兩雙眼眸之間的溫情,應該可以用真摯來形容。  只可惜,對他們兩人而言,愛情都不是排在首位的。  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一刻,有一個人以為江山美人可以兼得,而另一個人卻清楚地知道,厚重的天幕背後,躍躍欲出的命運已經註定是分離與無望。  接下來的日子厲煒變得越來越繁忙,幾乎都是在前堂處理公務,忙碌著與戰事有關的大小事宜。南槿似乎沒什麼事好做的樣子,而且因為每次去看蘇煌時都得不到好臉色,漸漸地也不常去了,寂寞的時候就獨自一個人喂喂他養的花鳥魚蟲,逗逗厲煒的鴿群,看起來過得悠閒,卻不知為何越來越形容削瘦。  戰事的發展也一直按照著厲煒的計劃,魏武柳城二軍奉命快速北上,栩王所部果然敵不過正規軍的攻擊,頻頻敗退,一連失了四五個州,一直退到漢州才勉強穩住陣腳等待援兵。而不出魚慶恩的預料,在此危急時刻,賓起之終於公開宣布介入戰局支持栩王,並派出十萬主力軍隊以救世主的姿態星夜趕赴漢州,馳援栩軍。  雙方在漢州前的平原開始了自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正面交鋒。  厲煒正在等待的就是他預想中的魏武柳城軍大敗的消息。  所以當他看見魚慶恩進來時竟然面帶微笑時,心中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煒兒,你果真是運籌幃幄的奇才。想不到江北的戰力,竟然真如你所預料的那樣,並不象傳說中那般強啊。」  厲煒站起來,臉色微微變得有些發白。這恐怕是在場所有人第一次看見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紫衣騎首領變了臉色。  「義父的意思……魏柳軍贏了?」  「哦,這倒沒有……再怎麼說對方也是增加了十萬援軍啊。我方小敗後退,沒受什麼大的折損,江北軍進入漢州,未敢再逼。」魚慶恩用鬆了一口氣的語調道,「本來還擔心賓起之一參戰,就能勢如破竹攻往京城呢。想不到聲名赫赫的江北軍,也不過如此。」  厲煒的眉尖一連跳動了好幾下,手指慢慢捏成一個拳頭。「沒錯……聲名赫赫的江北軍……決不應該如此……」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跌坐在椅上,閉上了眼睛,腦中飛快地轉動著,從頭到尾回想所有的關節,想得越久臉色便越白,不知不覺間額前便冒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冷汗。  「煒兒……」魚慶恩不明所以地叫了一聲,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厲煒突然如同被電擊般地跳了起來,抓起一支毛筆在手,飛快地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幾行字,然後抓在手中,躍起身來,向後庭奔去。  來到後庭放養鴿群的地方,厲煒快速地捉過一隻白鴿,將剛才寫好的紙條放進小竹筒內,朝鴿爪上系綁。  「還來得及嗎?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吧?」一個聲音輕飄飄的在身後響起。  厲煒全身一震,鴿子從他手中振翅騰空,飛向天宇。  他不需要回頭,就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  在聽到魏柳軍沒有大敗的消息時,在他的心頭飛快劃過的也是同樣一個名字。  由於一種突然逆轉所帶來的震驚感,厲煒現在感覺不到痛苦,也感覺不到憤怒,只有一陣陣的失重感,伴隨著那個名字如波浪般在胸口蕩上蕩下。  南槿。  南槿緩步走下台階,他的神情仍是是憂悒的,迷濛的,象是隔著霧一樣的看不清楚。  魚慶恩這時也氣喘籲籲地追了過來,問道:「煒兒,煒兒,你怎麼了?」  南槿側過頭,正想說話,視線一轉,看見蘇煌被兩個人拖著來到了院中,便向他微微一笑。  「你派人拖我來這兒干什麼?」蘇煌怒道,「想給我機會報仇了嗎?」  「我想,有些事情,你來聽聽會比較好一點。」南槿一面示意兩個手下放開蘇煌,一面淡淡地道,「大家都還有事,花不了太多時間的。」說著,他的目光幽幽地轉回到厲煒的身上。  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但厲煒畢竟是厲煒,當他轉身而對南槿時,已經快速控制住了自己狂亂的心跳,至少在表情上恢復了平靜,有些僵硬地靠在一棵柳樹上。  「您恢復得很快啊。」南槿道。  「既然已經輸了,激動又有什麼用?是我自己看走了眼,被人打敗也是我應承擔的後果。」厲煒的黑眸中閃著幽藍之光,鎖住了南槿的周身上下,「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下,江北賓南槿。」  「哦,賓起之是你什麼人?」  「那是家叔。」  蘇煌以前從未想到過,自己居然有和魚慶恩表情一模一樣的一天。他們兩個同時吃驚地望向南槿,齊聲道:「什麼?」  「果然……」厲煒點了點頭,「江北……最強的敵人啊……」  蘇煌一連吸了幾口氣,總算讓自己鎮定了一些,問道:「如果你是江北高層,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事……」  南槿舉起一隻手,向他做了一個安撫性的動作,緩緩道:「這裡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也是一個從來沒有改變過的事實,只不過在重重的迷霧之間,它被你……也被大多數的人忽視了,」他把視線轉向魚慶恩,「這個事實就是……魚慶恩此人,雖然他賣國求榮敗壞江山,人人慾除之而後快,但他卻永遠不是江北最主要的一個敵人。」南槿的目光微微悠遠了一些,眼珠輕轉,柔柔地看向蘇煌,「薛先生也許對你說過,江北不擇手段所做的一些事情,是為了生存。但他的話沒有說完,其實江北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生存而生存,它生存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抗它最主要的那個敵人。」  年輕的賓南槿向前邁進了一步,正面直視著厲煒深不見底的雙眸,「對於這個事實,也許你反而比他們更加清楚吧,律鶻奕殿下?」  蘇煌與魚慶恩再次出現同樣的震驚表情,齊齊後退一步。  「胡族可汗尊貴的第三皇子,改姓隱名來到中原數載之久,自然不是來消遣的。」南槿微微揚起下巴,神情有些凜然,「江北義軍在沒有朝廷支援的情況下,固守防線十年未破,你們的忍耐力早已到了極限吧?」他停下來小小地吸了一口氣,控制住臉上湧起的潮紅,「你曾說過你的目的是江山,那是一句實話,你所指的江山就是這片你們胡族覬覦已久的錦鏽天下。為了能有攻破江北防線的機會,三皇子殿下您在中原政局中翻雲覆雨,以達到挑起內戰,將江北義軍誘入戰局的目的。而一旦江北主力南下,胡族大軍就可以立即把握時機,窺江渡馬,直入我中原腹地。」  南槿的聲音突然有了些許的顫抖和淒涼,但他仍然堅持著保留唇邊的微笑,「而你,或者說胡族……你們之所以想到這樣的一個計策,是因為在長年對敵的狀態下,你們已經了解了江北,你們知道江北義軍最脆弱最無奈的一點就是……我們永遠是在孤軍奮戰,沒有後方,沒有支援,我們一直企盼著能有一個盟友,一支友軍,一段可以休息的時間……」南槿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但神色卻愈見堅毅,而蘇煌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  「雖然是對手,但江北賓起之一向是我敬佩的人。」厲煒用極為復雜的眼神看著南槿,雖然語調平靜,但額頭卻暗暗掠過一片危險的潮紅色,「既然我都輸了,能不能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怎麼輸的?」  「你猜不到嗎?」  「知道了你的身份後,可以推測出大半,但還有些細節,請你指教。」  南槿的目光從厲煒看起來冷漠平靜的面容上掠過,落在他捏得緊緊的右手上,慢慢道:「這當然要從那十三家大臣,從三角巷說起……」他的聲調淡然,沒有得意,也沒有愉悅,反而帶著厚重的悲傷之感,「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那十三家大臣,並沒有死在三角巷吧?」  「什麼?」蘇煌大叫一聲,撲上前捉住了南槿的胳膊,「你說……你說……我爹他們……」  「蘇穆兩位將軍應該安然無恙。」南槿柔聲安慰了一句,繼續對厲煒道,「你在魚慶恩身邊得到超然地位後,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試圖製造出兩股勢力,並且在他們之間挑起一場戰爭。胡使入京,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給你帶來了栩王與江北暗中結盟的消息,我記得那段時間,你特別的高興……」  「沒錯,因為苦心經營多年,終於初見成效,難免高興得早了一點。」厲煒深深地看向南槿,眸中意味極為復雜。  「在這之後,你只需要小心地維持兩者的平衡,當魚慶恩有機會將栩王的助力一網打盡時,你幫著栩王,當栩王有機會跟魚慶恩分庭抗禮時,你又打擊栩王。總之,既要讓栩王擁有向魚慶恩挑戰的實力,又要讓他稍稍弱那麼一點兒,使得他必須在江北的幫助下才能得勝,因為你的終極目的,就是要借著栩王與我叔叔的結盟關系,將江北拉入這場爭奪皇位的內戰。」南槿淺淡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慢慢垂下眼睫,「三殿下天縱英才,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要想對你將計就計,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他的話說到這裡,連蘇煌心裡都有些慢慢明白過來。  要想擊敗厲煒,就必須打破他所維持的平衡,但又不能讓他發現這種平衡已被打破。一十三位朝廷文武重臣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人脈,絕對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如果這股力量順利地被栩王所吸收,那麼也許他根本用不著江北出兵就可以戰勝魚慶恩得到至尊之位,所以厲煒必須要殺掉這群大臣。而南槿與薛先生所做的,就是既要讓厲煒如願消滅掉這股力量,但又不能是真正的消滅。  因此他們死在東牢,與死在三角巷是不一樣的。  東牢是厲煒的地盤,要死便只能是真死,而三角巷卻是被江北費時費力建立起來的基地,只有在這裡才有動手腳的機會。  「在炸斷巷牆時我曾經看見過裡面確實有幾個要殺的大臣,是故意露給我看的吧?好讓我相信他們真在裡面?」厲煒問道。  「是。他們真的在裡面。南極星戰士們拚死血戰,折損過半,為了不是一種絕望的抵抗,而是要爭取時間讓裡面的人撤離。」  「通過什麼?地道?我也曾懷疑過,所以命令他們仔細搜索,但沒有發現地道的痕跡。」  「這個地道是經過特殊設計和建造的,最後一人離開之後,可以通過小型的引爆,將通道堵實。就算你挖到十來尺深的地方,也未必能發現異樣。」  厲煒閉了閉眼睛,面無表情地道:「所以,就有了一股我不知道的力量……這些大臣都素有威望,可以輕易勸服還在觀望的州府以及領主,讓他們秘密集結軍力,再由那四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率領,改扮成江北的旗號南下,既騙住了我,也騙住了我們族中的諜探。」  南槿平淡地點了點頭,道:「其實他們實際人數只有八萬,虛飾了一下而已。律鶻奕殿下應該很了解江北義軍的戰鬥力,所以一聽到漢州大戰的結果,就知道事情不對了。」他凝目看著眼前的男人,語調轉得更加清冷,「我相信過不了幾天,你就會知道准備乘著江北軍南下偷襲渡江的十三萬胡族大軍,會得到什麼樣的接待和下場了。不過我想奉勸殿下,請你最好不要心存僥幸,因為………」  南槿逆光而立,昂著頭,表情幽幽暗暗的看不清楚,但飄蕩在暮風中的聲音卻異常堅定而又清亮:「因為我們江北義軍,向來戰無不勝。」..........................................................第五章  江北義軍,戰無不勝。  這樣一句話,在把持朝政二十餘年的魚慶恩和悍視漠北的胡族皇子面前,由一個蒼白瘦弱的年輕人淡淡說出來,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震撼力,擲地有聲,音裊雲天。  不知是不是被這句話所蘊含的豪情與氣魄所震攝,整個院落裡一時寂靜無聲,只有鴿群起落的羽音和時時起伏的「咕咕」叫聲在風中流動。連厲煒都閉上了眼睛靠在樹幹上,不再多說一句話。  良久之後,魚慶恩突然仰起了滿是皺紋的臉,放聲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抬手捋動著自己花白的頭發。  「老了……果然是老了……」他渾濁的目光從厲煒身上轉到南槿身上,再從南槿身上轉回到厲煒身上,游移了半刻,「看錯了一個人倒也罷了……看錯兩個……真是老了……」他頓了頓,語調突轉犀利,「不過老雖然老,我還沒有輸,不到最後的決戰,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一個聲音從院門口響起,「雖然江北主力沒有參戰,但吸收了十三家大臣的力量後,栩王兵臨城下已是遲早的事情。」淡金色的夕陽柔光中,無旰彎著瘦小的身軀走了進來,向南槿微微行了一個禮。  「你……你……」魚慶恩喘息了兩聲,顫顫舉起一隻手。  「能活到此刻,還要多謝律鶻奕殿下,因為忙著做大事,沒把小小的無旰放在心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放我逃過此劫。」無旰淡淡地說了一句,走到庭院中的石階前站定,仍是低眉順目的樣子。  南槿卻是胸口一痛,不由自主地將手撫上前胸。他暗中想辦法救無旰,當然瞞不住厲煒的眼睛,只不過厲煒一直以為他所有的行動都只是因為同情南極星而已,所以故意放了無旰一馬,以此來讓自己的情人高興一些。  如今真相大白,再憶起這其間種種過往,南槿心中的況味雜陳,當然是難言難畫。  而對魚慶恩來說,看到無旰,等於是被迫想起自己看錯的不僅僅是兩個人而已,怒氣漸漸漫過了多年城府修煉的堤岸,手中的龍頭拐杖在青石板上一跺,陰沉沉道:「就算老夫大勢已去,至少如今京城尚在手中,要殺你們這幾個人易如反掌,誰能逃得到一具全屍?」說著一揚手,彷彿便要叫人。  「看來您真的是老了,」無旰靜靜地道,「否則您早就應該覺得奇怪,依律鶻奕殿下素日的脾性,為何在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之後,居然還如此的安靜?」  魚慶恩怔了怔,忙回頭去看厲煒,果然見他閉目靠在樹上,連手指頭也沒有動上半根。  「厲煒,不管你是誰,被這個小鬼如此欺騙,難道沒有一點怒氣?」魚慶恩皺著眉頭問了一聲。  厲煒仍然保持著原樣,呼吸壓得細細的,半晌後才徐徐睜開眼皮,問道:「是蛛絲?」  南槿點了點頭,「是。」  「為什麼只有三層?」  「層數下得多了,怕被你發現。」  「可是三層蛛絲之毒,不過壓制我三成功力兩年而已。」  「已經夠了,你只能發揮出七成武功的話,我或可勉強與你匹敵。」南槿避開他的目光,將頭轉向一邊。  厲煒自嘲地笑了笑,「你連真實的武功實力都瞞過了我,真不愧是賓家的人。但你要知道,就算我只有七成功力,此地還是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南槿垂下眼簾,「我本就無意強留下你。」  厲煒深深地看了他良久,方緩緩問道:「為什麼呢?只要再多下一層蛛絲就有機會殺我了,你要明白,一旦我離開中原回了故國,對你可是後患無窮啊。」  「我明白。」  「賓公子,」厲煒冷冷地道,「留我活命,總有理由吧?」  南槿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慢慢地抬起頭,迎視著厲煒如寒冰般的目光,用平穩無波的音調道:「胡族可汗年事已高,活不過今年冬天,他膝下三子,二皇子早夭,唯有你與大皇子爭儲君之位,如果我現在殺了你,不僅讓江北與胡族結下必報之仇,還白白地幫胡族平息了奪儲的內爭,讓你皇兄能夠輕易整合胡地三十八部族。他的殘暴好戰猶勝於你,一旦內部平定,很快就會忘掉這次慘敗,再次聚師南侵。對於剛立新君政局未穩的中原而言,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而反之,如果我讓你回到故國,雖然此次中原大敗會令你一時蛩伏,但憑你的野心能力和你母族舅族的勢力,絕不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到那時,你們兩兄弟實力相當,免不了要來一場三年五載的龍爭虎鬥,恐怕誰也沒有餘暇再虎視中原,就剛好給了我們休整的時間,這總比殺了你要有利可圖的多……」  厲煒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挑了挑眉,「聽起來倒是一著妙棋,但這是唯一的原因嗎?」  南槿的臉上呈現出漠然的神情,冷冷道:「當然,你還以為有別的嗎?」  厲煒幽藍的眼珠定定地凝視了曾經的情人片刻,慢慢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要把這如意算盤告訴我呢?就不怕我不照你們預想的去做?」  「你會嗎?」南槿淡淡地道,「就算明知是江北一步棋,你恐怕也不肯因為這個,就放棄掉自己所有的野心雄圖,為你們胡族的內部安定犧牲自己吧?你肯嗎?」  厲煒的唇角抿出堅硬的線條,片刻後才彎成一個冷冷的笑,「不錯,你很了解我。既然你都敢放我回去,我又怎麼會平白地放棄?不過我也可以把話明白地說在前面,無論這次的失敗會折損我多少實力,可是最終,我一定可以拿下可汗的王座,完成我所有的目標。也許你們能夠如願以償地得到三五年的平靜,但等我統合完畢三十八部族,就將是你我再次敵對的日子,只希望到那時,你還能象今天這樣站在我面前。」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孔,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微微漾著異樣的波紋,帶著一股清郁哀傷的氣韻凝直視著厲煒的眼睛,幽幽長嘆一聲,道:「你輸了一次,為什麼還不明白?」  厲煒不由怔了怔,「明白什麼?」  「明白你為什麼會輸……」  「那是因為我沒有發現……」  「不是,」南槿快速地打斷了他的話,「無論你多麼的強,無論胡族鐵騎是怎樣的所向披靡,無論是三年後五年後還是十年後,無論你面前站著的對手是不是我,你永遠也不會贏。」他的目光遙遙地轉向北方,「記得我曾經說過,那是我家鄉的方向嗎?我生在那裡,我父親生在那裡,我的祖父也生在那裡,我們世代在那裡居位,過得平和而安祥……可是有一天,一個胡族的皇子竟然對我說,他要把那片我們祖祖輩輩生活著的土地,當成一件禮物送給我……你說,我是應該覺得感動,還是應該覺得受到了侮辱呢?律鶻奕殿下,對於你來說,中原是一片花花江山,是你的雄心大志,是你奪國的豪情,得到了它,你會有征服的快樂,僅僅如此而已。但是對我們而言,這是自己的國土,是家鄉,是故園,是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所以我們不會輸,永遠也不會輸。」說完這最後一番話,南槿輕輕後退一步,慢慢吐出一口幽長的氣息,似乎是要把五髒六腑積郁的痛楚,要把所有不能保留和挽回的記憶統統吐出來一樣,眼中潤潤地騰起了薄薄的霧氣。  蘇煌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後,伸手扶住了他的肩頭。在掌心的觸覺中,本來就不強壯的雙肩更顯單薄,讓人無法相信,這樣柔弱的肩頭怎麼能扛起這風雨江山上的層層驚濤駭浪。  厲煒沒有再說話,他甚至已經將視線從南槿臉上移開,彷彿在思索,又彷彿在決斷什麼,但最終,他也只是轉過了身子,如一隻孤鴻般飄過牆頭,無聲地離去。  南槿的目光,仍然凝望著天際垂壓的雲層,沒有去追蹤厲煒遠去的背影。但在那一瞬間,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的原因,蘇煌突然覺得他的臉龐異常的憔悴而又疲累。  彷彿是不想讓南槿繼續花費精力面對魚慶恩,無旰適時地走上前來,微笑著道:「魚千歲,你不會以為自己身上的毒也是蛛絲吧?」  魚慶恩哼了一聲,沒有答言,腦子裡快速地轉動著。他樹敵滿天下,飲食起居是小心了又小心,普通的用毒高手根本無隙可乘,可現在眼看著精明細致滴水不漏的厲煒也著了道兒,心知南槿的手段不可用普通的水準來衡量,心中已有一絲慌亂,強自鎮定著道:「你們以為下了點毒就可以挾制老夫嗎?如果栩王兵臨城下,那就左右都是一個死字,老夫絕對會先殺你們為我開路的。」  無旰清亮的眼眸罩著魚慶恩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格格笑道:「千歲要是真能堅持與京城共存亡,無旰倒有些佩服了。可依照無旰素日對你的了解來看,恐怕自從知道栩王的實力遠遠高出你預計的那一刻起,你便一直在盤算著怎麼活命吧?所以目前對你來說,計劃著如何潛逃隱身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殺我們洩憤反而變成了一件小事。」  魚慶恩冷冷哼了一聲,道:「老夫還有魏柳軍的主力在,就算栩王再厲害,他想要抵達京城也得三五個月,足夠我先處置了你們再謀後路。」  無旰不慌不忙地抬手讓一隻鴿子停在他掌中,輕輕撫摸了一下,道:「千歲手下用毒高手也不少,當聽過『留步』之名。」  魚慶恩眉尖一跳,眼睛眯了起來。  「留步此毒,最是溫柔,身體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適感覺,而且半年後毒性會自消。唯一能惹得此毒發作的引子,就是施毒者的血。如果在毒性消除之前,施毒者出了什麼意外,血液冷卻的那一刻,就是『留步』之毒發作之時,而一旦毒發,恐怕黃泉路上,就再難留步了。」無旰微微笑了笑,眼神亮得刺目,「既然如此休戚相關,那麼至少這六個月,我家賓公子就不能出什麼意外,否則連累了千歲你毒發,可是不太好意思啊。」  魚慶恩握在拐杖上的手指突然收緊,松馳的手背鼓出一根根青筋,指甲的顏色也因情緒動蕩而變得有些發紅。但他畢竟浸淫朝事數十年,心中城府與自我控制的功力都非一般人可比,默默調整了幾次呼吸後,他很快判斷出什麼重什麼輕,什麼緊急,而什麼可以忍耐,在沒有確定自己是否真的中毒以前,盡管心頭的怒火已沖上眉前,他還是強自按捺了下來,用還算平靜的音調道:「既然是這樣,老夫就請賓公子多保重了。」說罷一轉身,竟自邁步出了院子,跟隨在他身側的那些緊張得都有些呆住的侍衛們也紛紛隨之退出。  無旰眼看著他們走遠,這才回到南槿身邊,低聲道:「公子,接下來要怎樣?」  南槿抬起一隻手,指尖輕輕抹過眉宇之間,沉吟了半晌未答,忽然轉頭看向蘇煌,微笑道:「你的身子沒事了吧?」  蘇煌搖搖頭,腦中因為接連受到幾次震動,此刻反而空白一片,看著南槿,只覺得鼻間酸酸軟軟,胸口堵得有些難過,根本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麼才好。  「雖然魚慶恩為『留步』所制,一時奈何我們不得,但這府裡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還是出去找個小院子住下來的好。」南槿柔柔淡淡地笑了笑,握起蘇煌的手,「外面戰事正荼,我們三個反而閒起來了,一時沒什麼事情好做,不如休息一下的好。」  蘇煌覺得喉間哽了哽,欲待低頭,又忍住了,勉強也笑了笑。  無旰一時也覺無話,便走到鴿舍前,捉出幾只鴿子放在一隻籠中,拎著走在前面,三人一起出了魚府,路上雖人人側目,卻沒什麼麻煩,就這樣信步走到了曾是南極星據點的一處小院,推門進去。  經過幾次大的行動,這個小院當然早已人去樓空,蛛繞塵封。蘇煌跟無旰各找了塊布巾,略略擦拭了一遍,一回頭,卻看見正在整理書架的南槿拿著一本書,怔怔地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什麼想得發呆。  「你怎麼了?」蘇煌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肘。  南槿驚醒了一下,忙抿起一個微笑掩飾道:「沒什麼,只是突然鬆懈下來,不覺有些累了。」  「累?」蘇煌的目光從他蒼白的額頭一直滑落到有些尖削的下巴上,眼瞼有些發燙。是啊,怎麼會不累呢?  無旰停下手裡的動作,道:「隔壁屋裡有床,你們倆都去睡一會兒吧。現在情況瞬息萬變,誰也拿不準明天會怎樣,沒有體力可不行。」  南槿柔柔地笑了笑,握起蘇煌的手腕,「說的也是,我們還是先去睡一會兒,再來接替無旰的好。」說著轉頭道了一聲「先辛苦你了」,便拉著蘇煌推開側廂的門,邁步進去。  那是一間小小的寢室,靠牆放著一張木床,南槿先脫了鞋坐到裡面,仰頭看了看頭頂有些發灰的的床帳,向後倒下,緩緩閉上了眼睛。  蘇煌站在床邊呆了片刻,腦中仍是亂糟糟一片,紛紛思緒似明似暗,糾纏不清,彷彿仍有無數的話要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我已經把你平安的消息傳送出京,算起來……你的搭檔和家人現在應該都放心了……」等南槿仰躺著輕聲地道,「穆峭笛因為是護送十三大臣的最適宜人選,所以被強行命令離開,沒有參加三角巷之戰,想來不會出什麼事。只不過當時你生死不明,要讓他走可真是困難啊,連薛先生都有點束手無策了……」  「那……康輿呢?」  「我不認識他……」南槿睜開眼睛,黑瞳的深處湧著濃濃的倦意,「我直屬江北,並非南極星的一員,這些年來認識的人…也只有那麼幾個……」他的眼珠幽幽地轉向蘇煌,「聽起來很冷酷吧?我制定計劃,做出決策,召集上千的南極星戰士來到京城,一一把他們送上廝殺的戰場,卻連他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但是……」蘇煌喃喃地道,「你成功了。」  「是,我成功了,付出的代價便是數百名南極星戰士的血……和數百個家庭的眼淚。」南槿失色的唇邊浮起一抹陰雲,身體有些無力地向後舒展了一下,「你平安的消息,是三角巷大戰後我能傳遞出去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了……而對於另外一些同樣翹首企盼的人們,我能說什麼呢……」  想起死難的同伴,蘇煌也仿若覺得有一道鈍鈍的刀刃從後脊拉過,整個人都抽痛起來。  從東牢外的第一聲爆破開始,那一天兩夜的時間裡,多少年輕人血濺青衫,卻未曾在死神的鐮刀前露過一絲怯色。  而支撐著他們的信念,便是江北的信念。  「我曾經非常地恨你,恨到連自己都吃驚的地步,」蘇煌看著自己的手指,語速緩慢但卻清晰有力,「這樣深的恨意為什麼會消散呢?……明明那些死去的同伴並沒有復生,當夜所目睹的慘狀也都是確確實實的……可是恨意,為什麼卻漸漸地消散了呢?」他小幅度地吸了幾口氣,振作精神抬起了頭,「我想,也許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一個戰士,對一個戰士而言,雖然同樣是死,但死於屠殺和死於戰斗卻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前者代表著血腥和骯髒,而後者……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想,所有毅然戰死在京城的南極星戰士們,應該都有和我同樣的想法吧。」  南槿縮起身體坐了起來,雙手抱住膝蓋,緩緩地將下巴擱了上去,凝視著前方的視線一動不動,似在沉思,又似在一點一滴重建自己內心瀕臨崩潰的城防。  整個小院一時寧靜異常,似乎在外間的無旰也停止了動作。然而就是在這樣貌似平和安寧的氛圍中,每個人都知道凝聚在這片江山上空的暴風雨,已即將奏響它撕裂天地的雷鳴。  接下來的日子裡,魚慶恩大概已經確認自己真的是中了「留步」之毒,所以南槿等三人安安靜靜在小院中休養著,竟沒有人來打擾。不過蘇煌很快發現,雖然南槿說的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但從他密切留意城內城外的局勢狀況來看,這位江北賓公子的使命顯然並沒有完全結束。  大約十日後,江北軍大捷的消息傳入京師,南犯的十三萬胡族大軍慘敗於沽墉渡口,折損了近八萬子弟,倉皇北退,頹勢一發不可收拾,使得江北義軍乘勝收復了大半被割讓的國土,其中當然包括了澄州。  由於江北軍對外一直是宣稱支持栩王的,所以此次抵禦外侮的大勝自然也為栩王陣營贏得天下無數的民心,除了死忠於魚慶恩的廖廖數城及魏柳兩軍外,仍在游離狀態的地方力量紛紛倒向了栩王,使其聲勢大盛,兩三個月的時間就已劍指京城,問鼎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然而盡管傳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好消息,但南槿除了在聽聞澄州光復時一度展顏開懷以外,神情中一直都是透著隱隱的凝肅之感,彷彿仍是隨時警戒著,准備去處理突發的逆轉狀況一樣。蘇煌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出目前還可能會有什麼事情,能夠影響到氣勢如虹的栩王軍隊逼近京城的腳步。但去詢問南槿的時候,他卻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淡淡地說一聲沒事。  隨著栩王大軍的蹄聲漸近,京城裡魚慶恩的手下愈發軍心浮動,雖然紫衣騎的巡查一日嚴過一日,仍然有一小隊一小隊的兵士乘著夜色潛逃。連在蘇煌等三人暫居的小院外監視他們動態的魚府侍衛也漸漸消失了蹤影。  敗勢已無法挽回的魚慶恩,顯然對南槿將會進行的任何行動都失去了興趣。  「現在的情況已經再明朗不過了,他到底還在擔心什麼啊?」蘇煌坐在最高的一級台階上,一面問身旁的無旰,一面看著小院中一株棗樹下佇立沉思的南槿。  「魚慶恩掌權這麼多年,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賓公子大概是擔心他還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底牌吧?」無旰壓低了聲音答道。  「怎麼可能?」蘇煌立即不以為然地道,「已經兵敗如山倒了,要是他還扣著底牌不出的話,那也未免太沉得住氣了。」  話音剛落,樹下的南槿猛地一抬頭,原本一向柔和的目光突然凌厲的如刀鋒一般,將台階上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你說的沒錯……」南槿的語聲很低,卻字字清晰,「不可能這個時候還不出底牌的,魚慶恩什麼動作都沒有,只能說明那個東西不在他手裡……」  「你聽見了?」蘇煌忙站起身子,「你說的是什麼東西?很重要嗎?」  南槿在荒草離離的院間小徑上踱了幾步,神情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閉了閉眼,將頭轉了過來:「這件事,你原本是不知道的好。只不過你我這一向交往甚密,就算我什麼都沒說,也會有人懷疑你知道了,瞞著也沒有區別……」  蘇煌被他這樣一說,不由自主地跟著緊張起來,「到底是什麼事?非常機密麼?」  南槿微微頷首,靜靜地道:「是。知道這件事的,就算再加上你,世間應該也不會超過十個人。我們原本以為魚慶恩也是知道的,以為那個東西會保管在他的手裡,可是……」  蘇煌瞟了無旰一眼,發現他低垂著眉眼,就好似什麼也沒有在聽的樣子,心中更是疑惑不安,吃吃地問道:「什麼東西呢?」  「遺詔……先皇帝的遺詔……」  蘇煌有些不太明白,只是皺了一下眉毛,沒有其他的反應。  「其實這只是一件陳年舊事,可是對於某些人而言,卻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南槿的語調又恢復了原本的輕柔,徐徐道,「我所說的先皇帝,不是指剛剛駕崩的這個,而是他的父親。當年栩王是先皇後的嫡子,人生得天資聰慧,極得聖寵,早就有了太子的身份,卻在先皇帝死前數個月裡風雲突變,被奪去儲君之位,流放北域一處小小的封地,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因為魚慶恩弄權……」  南槿搖了搖頭,「魚慶恩的確在其間耍弄了一番權術,但最重要的原因卻不是這個,」他輕輕嘆息了一聲,目光悠悠,「那是因為栩王……不是先皇帝的親生兒子……」  「什麼?」蘇煌一下子驚跳了起來,「這……這怎麼……可、可能……」  「這其間的種種宮闈糾葛,外人難知其詳。大致是因為先皇後入宮之後,曾與舊日情人有染,生下栩王,而先皇帝一直被瞞在鼓裡,多年以後才因故被人揭穿,立時氣病在床。但據說他是一位心腸極軟的仁君,既念著與皇後多年夫妻的情份,又不忍賜死一直疼愛的栩王,便壓下了這件事情沒有對外洩露,只有極少的幾個親貴知曉了內情。但無論如何,皇位不能傳給無血脈之人,於是匆匆廢了栩王儲君之位,發配出京。為免後患,先皇帝寫下一份遺詔,詔書中說,栩王若是安守封地,自然相安無事,可一旦他有意染指江山,便以此詔廢除其皇族身份……」  蘇煌覺得背心一陣幽涼,寒意陣陣,不由問道:「栩王一直知道這件事嗎?」  「也許是吧。」南槿揉了揉眉頭,「先皇帝不久後病死,皇後明白自己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便在兒子身邊安置了心腹之人,自己也服毒而死。由於隨後便是魚慶恩掌了權,栩王自然以為……遺詔一定在他手裡……如今既然與江北結了盟,總不能讓這麼大一件事情,先從魚慶恩嘴裡說出來,所以一開始便向叔叔和盤托出,希望確認江北的態度。」  蘇煌嘆息著道:「皇室血脈這種東西,真是很重要嗎?」  「江北只要一個能夠自立自強、抵禦外侮的朝廷就行了,是不是皇家血脈根本無關緊要。但對於那些親貴、藩王和大臣們來說,事情卻不是那麼簡單。」南槿表情略顯沉重地道,「其實我還一直希望魚慶恩早些將此詔公布出來,因為他的名聲實在太壞,遺詔要是由他宣布出來,威力反而會大打折扣,縱然會有一些負面的影響,但應該無法置栩王於死地。可現在情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僅沒有宣詔,甚至沒有以此進行過任何攻擊,說明他不但手裡沒有遺詔,甚至還根本不知道栩王並非先皇骨血這件事。」  「那不是很好嗎?說不定奉命保管遺詔的人心裡偏向栩王,不願與他為難啊。」蘇煌道。  南槿緩緩地搖著頭,道:「不管真實的情況如何,這封遺詔留存在世,總是一場內亂的引子。栩王生長在北地,既了解民間疾苦,也知道身受強虜壓迫的屈辱,叔叔對他的評價是『剛而不烈、韌而不迂』,加以時日,還是有希望成為一個明君的。雖然江北義軍絕不會參加因奪位而發生的內戰,但栩王一旦即位,無疑會對我們目前艱難的處境助益良多,因此,我還是必須盡自己的全力,不讓這場明明即將平息的內亂因為無謂的血脈之爭而延長甚至被逆轉,白白地給了外族可乘之機。」  「可是現在遺詔究竟在何處,除了奉詔人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這個問題我也考慮了很久,思來想來,也許他會知道……」  「誰?」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龐,雙眸晶瑩閃亮,「你記不記得,在牢中的十三大臣,有一個人寧死也不願意轉投栩王旗下……」  「啊?」蘇煌吸了一口氣,「梁閣老?」  「栩王的身份是先皇嫡子,曾經受封過太子的,改投他的門下,於『忠君』二字並無太大沖突,為什麼他在那樣絕望的情況之下,還是堅持不肯效忠栩王呢?」  「可是梁閣老現在已被救離京城,怎麼問他呢?」  「我想應該有人問的。」南槿淺淺地笑了笑,「魚慶恩到現在都沒有公開遺詔的意思,栩王那邊大概也察覺出這封詔書不在他手裡了。既然我都想到了梁閣老,那邊一定也會有人想到的,若是他們設法問出了答案,一定會立即飛鴿傳書進京給我。」  「那我們就只有等了?」  「不,」南槿堅決地搖了搖頭,「等畢竟不是辦法。在京城中有可能被先皇帝委託保管如此重要一份詔書的人,必然是皇族親貴,既然沒有其他事好做,我們就從今夜開始一家家去找吧。」  查尋遺詔的行動只持續了兩天,南槿就接到了栩王營中的飛鴿傳書。蘇煌湊過去跟他一起讀完了那張小小的字條後,兩個人一時都有些無語。  「原來這就是遺詔遲遲沒有被公布的原因啊……」過了半晌,蘇煌輕聲感嘆道。  「安親王幾年前突然中風在床,一直神智不清,大概也沒有來得及將遺詔之事交待給其他人,所以連他的世子安慶也不知道自己家裡有這麼重要的一件東西。」南槿道,「如今安王臥病,安慶又已經被魚慶恩以謀逆之罪殺害,這東西到底在安府什麼地方,恐怕還要費一番手腳查找才行。」  無旰皺著蠟黃的麵皮笑了起來:「已經比大海撈針般亂找好多了。賓公子您放心,只要遺詔還在安府,無旰一定有辦法翻出來的。」  當夜,一行三人在初更時分換衣出門,順著屋脊快速奔向安王府。由於圍城大戰日近,京都從黃昏時分起就已經關門閉戶,安靜地如死城一般,除了一隊隊神色麻木的巡夜士兵外,連更夫的蹤影也不見。  躍上安王府高高地院牆後,蘇煌因為以前常來這裡比較熟悉的緣故,在前領路,先去了安親王的寢室。  安王重病在床,府中又早已敗落,只有極少的幾個侍從守在屋中,很快就被三人點了暈穴倒地。無旰是個極善機關暗道之術的人,所以由他來負責查找是不是有密室或暗格。在仔細敲遍每塊地磚和每處牆面後一無所獲,三人只好又移師書房。  一直找到後半夜,幾處重要的屋宇都一一查過,也找出過幾道暗門,進了幾間密室,但除了一些名貴字畫與珠寶外,根本沒有看見半點遺詔的影子,讓人不由地有些洩氣。  「安王會不會沒把遺詔放在家裡啊?」蘇煌壓低了聲音道。  「常理來推斷,他應該不會把詔書放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南槿輕蹙眉頭,「難道我們疏漏了什麼?」  「不會吧?無旰差不多把每塊牆磚都敲過了……」蘇煌剛抓著頭發說到一半,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  「無旰並沒有把每塊牆磚都敲遍!」蘇煌抓住南槿的手,「他沒有敲密室的牆磚!」  此言一出,南槿與無旰也立時恍然。當他們找到那幾間密室時,只顧著查看室內所藏之物,沒有發現遺詔就很失望地出來了,根本沒有想到要再檢查一下密室的四壁還有沒有其他機關,是否連著室中之室。  一想到此處,三個人立即返身回來,重新再細查每一間密室,剛剛找到第二間時,無旰就在一處牆角下發現了一個新的開啟機關,輕輕一扳,果然又裂開了一道半丈來寬的通道,現出衣櫃大小的一個暗格。  暗格內放置著一個鑲滿各色寶石的匣子,看似精巧,上前一捧卻出奇的沉重,不知是用何種金屬所鑄。  「好結實的扣鎖,上面刻著龍耶,」蘇煌高興地道,「應該就是它了,不過在這裡怎麼打開?乾脆就這樣抱回去想辦法吧?」  身旁遲遲沒有傳來回答,蘇煌奇怪地一轉頭,不由嚇了一跳。  在無旰亮起的火折晃動的光影下,南槿幽黑的眼珠定定的,臉色異常蒼白。  「你怎麼了?」蘇煌吃驚地問道。  「他到底還是一個最強的對手,」南槿的聲音低如游絲,「我們終究遲了他一步。」  「什麼?」蘇煌怔怔地看著他,剛想再問,無旰已走上前去將寶匣蓋子一掀,那看似毫無縫隙的粗實扣鎖竟然早已被齊齊震斷,匣子空無一物。  蘇煌一時呆住,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而垂目靜立的南槿片刻之後,突然眼神一顫,在雙眉輕揚的同時,整個身形已化如一縷輕煙般迅忽躍起,飛快地飄出了密室,等蘇煌與無旰雙雙追了出來時,只看見他已掠上人工溪流岸邊假山的最高處,夜風中衣袂翻飛。  隔著一彎溪水的對面,是安王府一座精巧別致的涼亭。  而在那涼亭頂端的細簷之上,穩穩地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雖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但那靜謚不動的輪廓所散發出來的壓迫力,已經漫過陰沉的夜空。..........................................................第六章  「三殿下真是好膽識,你應該很清楚多留在中原一日,就更多一分危險吧?」 南槿冷冷道,從語調上來看,他的情緒依然很鎮定。  「多謝提醒了。」胡族三皇子鶻律奕的表情仍然象他在被稱為厲煒時一樣的淡然中蘊含魄力,散發著強烈的存在感,「我是已經打算走了,不過走之前,還有一個招呼要打。」  南槿的呼吸微微一滯,雖然他瞬間就恢復了正常,但鶻律奕的唇邊已經閃過了一絲淡的讓人幾乎無法察覺的笑,「賓公子大概已經料到我要說什麼了?……沒錯,就是你們正在尋找的遺詔的事。……魚慶恩倒是真的不知道栩王的身世,但這不代表我也不知道。當年中原突然更換儲君,曾令我父皇非常好奇,天下又根本沒有絕對的秘密,只要安心要查,會有什麼查不到的?」  「是嗎?那貴國諜報者的優秀實在令人佩服。」南槿淡淡地道。  但蘇煌卻已忍不住狠狠跺了兩下腳,怒道:「胡族居然從二十年前就開始不好懷意地關注中原政局了,真是可惡之極。」  「大概比那個時間還早吧,」無旰低聲道,「不過是因為先皇帝政局清明,他們不敢輕犯而已。可惜因為栩王的事,讓先皇帝氣病而亡,繼位的大皇子又昏庸之極,才讓魚慶恩乘機弄權,敗壞了江山,給了胡族來犯的機會,以至於弄得國土破碎,百姓流離。若不是有江北義軍橫空出世,在前線苦撐了十年,只怕亡國奴三字,早已寫在你我的頭上了。」  蘇煌心情激蕩之下,也縱身躍到了假山之上,正要開口說話,南槿穩穩地按住了他的手,遞過來一個安撫的眼神,讓他心頭一定,不由地暫時控制住了急燥的情緒。  此時正是夜色最重的時刻,但在場三人目力都不俗,稍微適應一下,便可以清楚地看見鶻律奕左手中鬆鬆握著的那一卷黃帛,然而從他似傲然又似深沉的神情中,卻看不透這位異族皇子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這封遺詔,大概早就落到三殿下手中了吧?」在顯得沉重的氣氛中,南槿唇邊反而也勾起一個淡淡地笑,問道。  「不錯。」鶻律奕帶著黑夜氣息的視線鎖在南槿的臉上,語調利落地道,「早在栩王起事以前,它就在我手中。因為栩王此人也非凡品,一朝沖天必能有一番作為,雖然我的主要目的是把賓起之拉入我一手挑起的內戰之中,好讓我族中大軍可以一舉攻破江北防線,可如果萬一真讓栩王借這個機會最終成為了中原之主,就不是我想看到的最佳結局了。所以,在原本的計劃中,我是打算利用他擊敗江北之後,就用這個身世之謎和這封遺詔置他於死地,以免他真的扳倒了魚慶恩登上至尊之位。可惜的是,我最終棋輸一著,敗在你的手下,沒能如預想那般控制住局勢,誤以為江北已經攪入戰事之中,導致了沽塘渡口之敗,這招最後的殺手鐧,當然也還沒有機會使出來。」  「栩王尚未入主中原,三殿下遺詔在手,現在要用還來得及。」南槿目光低垂,卻是語聲如冰。  鶻律奕凝視著他,神情猶如最深沉的夜空一般,看不出是陰是晴,只是那一雙寒眸亮得刺目,聲音也清晰有力,「賓公子說笑了,當前情勢已不容逆轉,栩王正是鋒芒最盛的時候,無論是魚慶恩,還是京城中任何一個皇族親貴,都沒有力量單憑一封詔書就能令風雲變色的,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樣一件好東西?」  「可若是隱而不宣,遺詔與廢紙又有何區別呢?」  「這正是我今天來跟賓公子打招呼的原因。」鶻律奕神情絲毫未變,但卻令人莫名地感覺到他周身上下傲氣如霜,「承蒙賓公子手下留情,放我回故國興風作浪。可是中原有句古話,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我國中未來數年將會如公子所預想的那樣不太平,那麼我要是讓中原之主未來的日子過得太寂寞,豈不是有些失禮了?」胡族的三皇子展開手中的黃帛,向南槿等三人一亮,接著道:「看清楚了嗎?我手中這份遺詔可是真的,請轉告未來的皇帝陛下小心,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會讓它發揮自己應有的效力。」  南槿默然不語,卻暗暗咬了咬牙。他很清楚鶻律奕所言不虛,雖然栩王現在氣勢如虹,光華耀眼,一封遺詔放不翻他,但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難,將來的任何疏失,都可能製造出能讓鶻律奕利用的人和時機,總之,這樣一封詔書在胡族皇子的手中,就如同一根火藥的引線一樣,他想什麼時候引爆就什麼時候引爆,想找誰來引爆就找誰來引爆,就算他什麼也不做,只要這份遺詔還存在,栩王的心就不能真正的安定,他會隨時提防著不知何時何處將要射出的暗箭,甚至會忍不住去猜疑誰會因為知曉了這個秘密而心生叛意,結果只能是在君主與重臣親貴之間罩上不信任的陰霾與隔膜。  而對於千瘡百孔、百廢待興的中原來說,這種隨時都有變數的不安穩的政局,絕對是江北不願意看到的。  「南槿,他的功力不是被毒力制住了三成嗎?咱們三個一起上,無論如何也要毀掉那個東西。」蘇煌在南槿耳邊細聲道。  鶻律奕挑了挑眉,顯然已經聽到,但冷峻面容上的表情卻依舊淡然。  「他既然主動現身,當然是有辦法防備我們硬搶的,」無旰也躍上了假山,眉頭皺得如鐵板一塊,「賓公子,怎麼辦?」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南槿清羽般的雙眉反而如禪定般舒展開來,手中閃出一道銀光的同時,人已躍在半空中,「只好硬搶吧。」  蘇煌與無旰稍稍滯後一瞬,但也立時抽出隨身攜帶的兵刃,凝神躍起,分別從左右兩翼分襲。  雖然面前的對手是曾經令南極星上下束手的紫衣騎前統領,但因為三層蛛絲之毒壓制住了他的三成功力,只要放手一搏,倒也未必沒有勝算,所以暴風驟雨般的第一輪攻擊中,連南槿都是掌風如刀,招招毫不留情,逼得鶻律奕只能全部採用守勢,瞬間便退出七八丈遠,落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手中的黃帛揉成一卷,身法瞬間數變,險險才躲過來襲的銀色劍鋒。  可令人奇怪的是,這電閃雷鳴似的首輪攻勢之後,看似大擅勝場的南槿卻突然凝住了閃電般的身形,羽睫下烏黑的瞳孔微微一縮,驚詫的神色有些遮掩不住。  「你查覺到了嗎?」鶻律奕如劍的雙眉向上一挑,徐徐的站直了身子,「你敢坦然相告讓我回國的用心和目的,那麼通知你遺詔的下落也算我的一份回禮。只不過……要是我連確保住這張遺詔的能力都沒有,這個招呼就不會今天來打了。」他凝視著南槿的眼睛,聲音裡帶著如巨浪般湧來的壓迫力,「對於奇蠱異毒,我們胡人的研究未必遜於中原,雖然我一時大意中了你的蛛絲,卻不代表著我對此毒完全束手無策。這些日子我隱身京城沒有離開,別的事情不想做,就只是解了解毒而已,所以……你們三位現在不要想遺詔的事了,想想怎麼保命吧……」異族皇子幽藍的眼珠瞬間凝結成冰,單手提至胸前,向外隨意一揮,夜空的氣流剎那便改變了流向,扭動成飛速的旋渦,貼著草皮向三人撲面而來。  不要說蘇煌與無旰,就是與鶻律奕相識相伴多年的南槿,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十成功力盡出,不由得立時收斂心神,雙掌一錯,一面接下大半的攻勢,一面身形急旋,將連綿湧來的內力拆御分解掉,但饒是如此,也被震得雙臂酥麻,胸中氣血一陣翻騰,勉力將左掌一錯,回擊對方肋下,趁著壓力一松的機會,手中軟劍一點,倒翻出去,稍稍喘息了一下,銀光一閃,重新躍入戰團。  這樣一連拚鬥了數十個回合,蘇煌與無旰畢竟功力與鶻律奕相差太遠,雖然南槿一直承接著大半的攻勢,他們兩人還是越來越感吃力,先後被擊飛出去,掙扎不起。  身旁少了助力,心中又添了憂急,南槿頓時壓力倍增,雖然仗著江北賓起之親傳的奇妙身法勉力周旋,但仍然敵不住對方高深如海綿綿不絕的內力,腳步漸漸有些紊亂,手中軟劍的銀鋒也漸失凌厲的氣勢,幾處疏誤之下,飄飛的烏發被對方掌風切斷了數綹,肩肘等處也添了血痕。  眼見著南槿步步敗退,倒在草地邊緣的蘇煌忍著胸口的巨痛,咬牙再次躍起,拼盡餘力向鶻律奕的肩背處斜斜砍下一刀,完全不顧拍向自己左肋那看似綿軟的一掌,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可惜的是,這種拚命的招數只有在實力相當的兩個人交手時才有成效。  眼看著刀鋒已經觸及鶻律奕的衣衫,但下一個瞬間兩根如鐵的手指就已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捏住了刀背,並順勢向前一掄,蘇煌立足不穩,被硬生生拋了出去,手掌更是麻得握不住刀柄,在兵刃脫手的同時重重摔在地上,幸而鶻律奕隨後劈下的手掌被南槿強行接住,才讓蘇煌喘息著撐起半個身子,但也無法再多動彈一分,只能眼睜睜看著南槿獨力苦撐。  再過十來招,南槿手中銀劍已被絞飛,足下腳法連變,後退數步,抬右手拔下束發的烏木長簪,左手食中兩指抬起橫於額間,神情一凝,似乎還要勉強再戰。  鶻律奕輕輕向前踏一小步,南槿眸中精光微閃,握住長簪的手指剛剛一緊,無旰突然從側後方躍起,十指外張,數枚晶亮的銀釘閃電般擊向鶻律奕,瘦小的身軀也似化成一枚利器般隨後射出,動作之快,連南槿都不禁吃了一驚。  雖然也有些訝異無旰還能發動這樣的攻勢,但鶻律奕的神色絲毫未變,右手順意的一揮,銀釘便象被吸入旋渦般消失無影,十指如蛇般絞住隨後擊來的無旰的手臂,在空中一擰一拋,一掌拍向他的胸口。南槿大急之下,只得和身撲上,以長簪為刺,掌緣為刀向鶻律奕頸間刺削,並乘著他回力化解之機,一腳將無旰從戰團中踢開,讓他一連翻滾幾下,恰好跌倒在蘇煌身邊。  一切都發生在電火石火的剎那,等蘇煌扶著無旰手臂穩住他身體後再度抬頭時,視線頓時如結冰般頓住。  南槿的烏發翻卷在夜風中,白玉般的臉龐毫無表情,挺直的身軀也一動不動。  異族皇子的兩根比最鋒利的兵器還要可怕的手指,正端端正正地點在他喉前僅有半指寬的地方。  「今晚你贏了。」南槿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激戰後的疲憊,雙目緩緩地合上,「遺詔……還有我的命,就請你帶走吧。」  鶻律奕寒冰似的面容紋絲不動,微藍的眼珠也彷彿凝結住了一樣,變得如墨染般幽深。人的氣息似乎已湮沒於夜色的羽翼之中,唯有冷冷的輕風在樹梢處沙沙作響,記錄著時間的流動。  無語的沉默好似持續了一千年,又好似要再持續一千年時,鶻律奕的手指慢慢下垂。  「不殺我,你會後悔的……」南槿低聲地道。  正在回收的手臂微微停頓了片刻,但最終還是被主人放回身側。寒氣中傳來的是世間最驕傲的聲音:「你令我在中原如此慘敗,如果就這樣殺了你,豈不是再也沒有機會贏過你……」  「可是今夜的勝者,明明就是三殿下你啊……」  「比起你幾天前所做到的,這算是贏嗎?」鶻律奕仰天大笑,聲音震動夜空,令人心頭油然而生戰栗之感,「殺人太容易了,我要做的,是象你擊敗我那樣擊敗你。在那之前,南槿,你自己保重吧。」  南槿瘦弱的肩頭輕輕顫動了一下,一直閉著的眼睛終於慢慢睜了開來,晶亮的眼珠瑩瑩潤潤,彷彿盛住了滿天的星光,卻又深邃得如同夜幕下的大海。  鶻律奕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縮,整個身體突然緊繃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相信呢?」南槿幽幽長嘆一聲,「我都說了,不殺我,你會後悔的……」  烏木長簪在他蒼白的指間閃著凝澀的暗光,食中兩指再次橫於額前,指尖已變成血滴般的鮮紅色,挺秀的下頜突然後揚的同時,烏發無風自動。  「蝶……蝶變!!」靠在蘇煌肩頭的無旰霎時面色如土,不由自主嘶喊出聲。  聽到這兩個字,鶻律奕與蘇煌同時目光一震。  蝶變!!  世間最神秘的幾種武功之一,有此名以來只出現過幾次,根本沒有人清楚它是不是已經失傳,是不是真的有那種奇妙的效力。  傳說中使出蝶變之術後,人的武功可以瞬間加倍增長,如同蛹化成蝶,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美麗的極致也是巔峰的極致,成蝶的效力只有一個時辰,隨後便武功全失,身體還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傷害。  所以每一個蝶變的出現,都是一次美麗的絕響。  「你明明贏得已經夠多了,這只是一封遺詔而已,它真的重要到這個程度了嗎?」鶻律奕凌厲的視線緊鎖在南槿輕蹙的眉宇之間,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覺。即使是在所有真相被揭破的那一天,永遠不動聲色的異族皇子的聲音也沒有象現在這樣不穩過。  「那封遺詔本身一點也不重要,它所代表的秘密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片國土所需要的安寧與休養。」南槿神情平靜地答道,指尖的鮮紅已轉移至眉心凝結,如同一顆淒美的硃砂痣,「沽塘渡口的勝利固然是整個行動最主要的目的,但那個可以帶來希望的新君,還有未來一段讓我們富國強民的時間,畢竟也同樣是由無數南極星和江北的戰士拿性命去拼來的,所以絕不能讓他們的血白流,這是我身為整個行動的主導者,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必須負起的責任。」  「可是你的未來將有無數強大的敵人,將要面對的最詭譎難測的政局,此時失去武功,你要如何自保?」  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南槿傲然一笑,「武功並不是我最銳利的武器,失去了它,我還是賓南槿,而且是永遠也不會允許自己被你戰勝的賓南槿。」  他指尖輕轉,烏木長簪遙指向那捲黃色的薄絹,唇角輕輕一抿,整個人仿若立時變成了一柄無往不利的刃鋒,剛剛躍出劍鞘。  鶻律奕的神情也隨之一凝,足尖微微外側,全身功力足成緊繃,袖袍都好象充滿了氣體一樣鼓了起來,卻又停在空中絲毫不動。  凝視與靜默中,不知道是誰先發動了攻勢,只是覺得那一剎那,仿若有流星閃電,劃過厚重的天幕。  那是世間最驚心動魄的一戰,也是最淒絕美麗的一戰。  即使是親眼目睹此戰的蘇煌與無旰,事後也無法描述出那兩柄天下最鋒利的劍,在夜空交擊出的是怎樣令人目眩神搖的火花。  最鮮明的一幕印象,也許就只是那片片黃絹碎屑如雨散下時,宛如斷斷續續的歌聲般飄落的姿態。  這歌聲就彷彿是用撕裂的喉嚨帶著微笑唱出的,滲出同樣鮮紅滾燙的血,滴在沽塘渡口,滴在伏牛山隘,滴在東牢外,滴在三角巷,也滴在安親王府的草坪。  也許未來還將有無數這樣的鮮血滴下,所捍衛的,也不過是世間芸芸眾生最平淡無奇的幸福。  雖然對於付出鮮血的那些人而言,幸福早已遙遠如在雲天之外,今生今世再也觸摸不到。  鶻律奕的發辮在激斗中散亂,微微幾絲長發被汗濕貼在臉頰旁,雖然烏木長簪的利端已抵在頸間,但異族皇子周身上下的王者氣息卻分毫未減。  「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象這樣酣暢淋漓的一戰了。」鶻律奕鬆懈下全身的神經,居然真正地笑了起來,「想不到在那樣的一天之後,你竟然還能令我覺得驚奇。輸給你這樣的對手,痛一點有什麼關系,是我自己沒有能夠了解到真正的你,所以今天能死在你的手中,也算死得其所……」  南槿靜靜地站立著,額前滲著一層細細的汗珠,還有些微的喘息,但緊握著烏木長簪的手指依然穩定地如岩石一般,臉上也沒有明顯的表情。  「賓公子……」無旰輕輕呼喊了一聲,語調中隱隱有催促之意。  可是南槿雙眸一垂,長簪烏黑的木影緩緩收回袖口,淡淡道:「我已經解釋過不殺你的原因,所以不會再解釋第二遍。只是三殿下要是再滯留不歸,只怕就是在貴國也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鶻律奕深深地凝注了他片刻,後退一步,點了點頭,字字清晰地道:「好。你既有如此氣魄,我也不會讓你失望,沒有統合八部之前,我絕不再驚擾中原。只是希望你……也能活到我們下次交手的那一天。」  說完這句話,胡族三皇子足尖一點,躍上了涼亭,但在微微停頓了一下之後,他又一次轉過身來,面對著南槿著:「不過你還是有一句話說錯了,沒有殺你,我並不後悔……」  南槿微微一震,但立即又控制住了表情,緊抿著的嘴角紋絲未動,視線也堅持著不曾移開。  鶻律奕沒有再多說任何一個字,垂下眼簾後足尖一旋,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了蹤影。從那流水般的身法來看,剛才激戰所損耗的元氣,竟然在極短的時間裡已恢復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  「賓公子……」無旰凝望著鶻律奕消失的方向,低聲道,「我原本是贊成您讓他回國爭位,挑起胡族內亂的,可是今天……」  「今天情況也沒有變化,」南槿束好長發,語調平淡地道,「胡族的內亂,對我們仍然是極為有利的。」  「我不否認有利的那一面,以前我也認為放他回國利大於弊,可今夜一戰,雖然他還是輸了,但卻讓我覺得這個人比想像的還要危險,再說他又知道了栩王……」  「遺詔已毀,你用不著那麼擔心。」  「是……遺詔雖毀,可這個秘密本身也是有殺傷力的,被那樣一個異族人知道,利弊之間的權衡應該與幾天前大不一樣……」  南槿轉過身來,雖然目光並不銳利,但無旰還是立即垂下了視線。  「只要他手裡沒有確實的證據,我就有自信可以控制將來的事態,而且栩王殿下也要因為這個更努力一些才行。想讓這個秘密的威力越弱,他自己就必須越強。」  無旰抿住唇角低頭行禮:「是,我只是有些擔心罷了,既然公子這樣決定,無旰自當遵從。」  南槿深深看了他一眼,蹲下了身子改換了話題,「你們兩個傷得怎麼樣?」  「沒事,」因為不知該說什麼好而一直保持沉默的蘇煌立即搖頭,「倒是你……」  「我還可以撐一點時間,先帶你們回去吧。」南槿溫和地微笑了一下,一手扶住一個同伴,胸口一提氣,帶動兩人的步伐,一起向高牆處掠去。..........................................................第七章  回到暫居的小院沒有多久,蝶變之功就開始失效,再加上一整夜的血腥拼殺,早已消耗了南槿大半的體力與元氣,所以他足足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之久,才漸漸清醒過來。  在這三天之中,栩王的大軍,已經逼至京都城下。  南槿所希冀的未來,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再多喝一點吧,」蘇煌輕輕吹著手中端的一碗雞湯,遞到床邊,「無旰大概也快回來了,不知道他今天順不順利?」  「我想應該很輕松吧,」南槿清瘦的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這種局勢下,好多人都盼著能有人來策反自己呢。說不定明天,京城的大門就可以從裡面打開了……」  「明天啊……」蘇煌喃喃地重復著,端著湯碗的手有一些不穩。  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總之可以預期不久的將來,栩王的大軍就會穿過高聳的城樓,進入到這座天子之城。  而峭笛……應該就在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吧?  峭笛……  蘇煌猛地搖了搖自己的頭,又抬手重重一敲。  不行,不能想,忍了那麼多天,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不要思念,不要牽掛。  因為只要一開始想他,全副的精神就會不受控制地被吸了過去,看不到天,聽不到聲,聞不到色,嘗不到香,觸摸不到任何有形有體的東西,所有的感覺都纏繞在他的名字上面,拉也拉不開。  所以不可以想。  局面正在最要緊的關頭,南槿卻是最虛弱的時刻,自己身為一個南極星的戰士,絕對不能因為思念搭檔而失魂落魄。  絕對不能。  「蘇煌,」一隻微涼柔軟的手輕輕按在手背上,抬起頭,面前是一雙清澈溫暖的眼睛,「你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  胸口好象有一層硬殼被敲碎,酸酸軟軟的感覺流了出來,漫過心頭。  「你不用忍耐,」南槿蒼白的臉頰上一直漾著微笑,柔柔地看著蘇煌,「因為你們一定會見面,會一起過很快樂的日子,會永永遠遠,再也不分開……」  「是……是啊……」蘇煌深吸一口氣,咽下哽在喉間那艱澀的硬塊,也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但是笑著笑著,淚水卻湧了上來,怎麼擦也擦不幹淨。  南槿不再說話,身子有些疲累地向後一靠,迷濛的眼波慢慢投向窗外,淡然的面龐上看不出任何一點內心的波動痕跡,卻讓人不知不覺間連呼吸也窒住了。  「南、南槿……」蘇煌剛輕輕叫了一聲,小院的門吱呀一響,無旰僂著腰快步走了進來,剛跨進室內就是一愣。  「蘇煌,你哭什麼?」  「我哪有哭?」蘇煌趕緊抹了抹臉,站直了身子,「情況怎麼樣?」  「很不錯啊,」無旰走到南槿的床邊站定,「從對我們三個人的監管力度就可以看出,魚慶恩已經控制不住大多的下級軍官了。我推測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是破城之時。」  南槿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破城之時也是最混亂之時,要在最短時間恢復秩序才行。京城裡有些地方是絕對不能讓兵士們進入的,還有一些重要的人也不可以傷害,這些都要你特別當心。」  無旰躬身道:「請公子放心,京城畢竟是京城,栩王殿下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想把對城池宮廟的損傷減低到最小,屆時無旰也會竭盡所能小心行事的,定當不令公子失望。」  南槿向他淺淺一笑,道:「你何曾讓我失望過,其實若論細心周到,無人能在你之上,想來該考慮的,你都已經考慮過了……」話說到一半,他眼睫突然一顫,捂住胸口咳了起來,咳得臉上湧起了一片嫣紅之色。  無旰與蘇煌同時搶上扶住他身子,慢慢放倒在枕上,拍撫前胸,見他慢慢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都不敢再發出聲響,雙雙退到門邊。  「他要不要緊啊?」蘇煌扶著門框,擰著眉頭低聲問道。  「怕是要好好調養一陣子才行呢,」無旰嘆息了一聲,「明天我在外面忙,就靠你好好照顧公子了。」  「這還用說?」蘇煌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抬起頭,「不過你也要小心才是。」  無旰怔了怔,那雙與他蠟黃萎靡的面容極度不襯的精光四射的眸子閃了閃,轉到蘇煌的臉上,看了很久。  「怎麼啦?」蘇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地問。  「……你真是一個好人……」無旰皺著麵皮笑了笑,也在門檻上坐下,「誰有你當朋友,一定是很有福氣的。」  「說什麼呢,」蘇煌抓了抓頭,「你也是我的朋友啊。」  「是嗎?」無旰長長吐出一口氣,「可是我不配啊……」  「嗯?」  「我不配當你的朋友……」無旰喃喃地說完這句話後,突然手撫著額頭笑了起來,「真是的,我們在說什麼呢,還是談談明天的要緊事才對……」  蘇煌歪著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雖然覺得他似乎還有些話沒有真正說出來,但因為畢竟相交不深,便沒有再問下去,跟隨著他改了話題。  屋內的南槿一直靜靜地躺著,沒有再咳嗽,也沒有再說話。入夜後淡淡的月光隔著窗櫺照進來,隱隱可見他雪白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  但不知為什麼,守著門邊的蘇煌每次回頭看他時,都覺得他似乎根本沒有睡著。  翌日。城破。  雖然栩王對入城軍隊做了最嚴厲的紀律控制,但是這種政權交替城池易主的時刻是不可能完全對順利有序的。死忠於魚慶恩的小股力量的零星抵抗,使得沒有經過大戰就進入京城的栩王部屬無從發洩的精力被撩拔了起來,在受制於嚴禁屠殺平民、劫掠民財的鐵律下,他們轉而把目標放在了屬於魚黨的一些朝臣的府邸上,對它們進行了最徹底的洗劫和掃蕩。領兵的軍官們基本上都很了解士兵的行事准則,再加上他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保護皇室宗廟和戶部銀糧庫上面,所以對這種洗掠行為也只是形式上呵斥了一下,並沒有進行認真的制止。  無論歷史的風吹往哪個方向,對於某些人而言希望重生的時刻,就必然是另一部分人的末日。  這種紛亂的狀況持續了整整一天,直到眾多高級將官進入城內下達了禁令之後方漸漸平息。  此時,已是黃昏日落。  蘇煌因為擔心破城的混亂會使得南槿受到誤傷,所以在無旰出門之後立即關門閉戶,手執雙刀守在病人床前,其慎重的表情,就仿若即將攻入城內的人會是敵方一樣。  「你在防備什麼呢?」南槿斜靠在床頭,帶著淡淡的憂慮表情問道。  蘇煌被問得有些呆住,仔細想想,還真想不出自己這麼戒備是在擔心些什麼,因為無論栩王是怎樣的人,這種時候他應該都不會傻到要對背後有十萬軍力的南槿怎麼樣才對。  「還真讓人有點頭痛,」南槿輕輕嘆息了一聲,將一隻手掌按在自己蒼白的額頭上,「從你剛才的行動就可以看出,對於橫空出世的栩王,大部分的江北人都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啊。」  「那……那又怎樣呢?栩王不是賓先生,我們不了解他,怎麼可能一下子就信任他?你也不用為這個太擔心的。」  南槿的手指在眉心處揉了揉,沉吟了片刻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江北方面叔叔和我都可以把握,反而是栩王……」  栩王,這位從幼年時就被放逐,而今卻即將登上至尊之位的青年天子,他對於江北又如何呢?  是否也會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呢?  「把窗戶打開吧……」南槿側轉臉頰,輕聲道。  「啊?」  「開一下窗戶,我想看看外面。」  蘇煌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也沒有多問,推開了病床前的一扇窗。南槿支撐起身體向遠方遙遙望去,同時也象是在側耳傾聽。  越過牆簷的青瓦,遠處有幾股濃濃的黑煙,在不同的方位扭曲而上,直沖向天。  那是幾處被焚毀的魚黨府邸的余煙。  「這樣的事情,還是避免不了啊。」南槿嘆了一口氣。  「魚慶恩一黨這二十年來民怨太重,跟隨他的這些人也都造下無數殺孽,有這樣的下場,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劫報呢?」蘇煌大概也猜得出那些黑煙代表的是什麼意思,跟著發了一句感概。  「最高之位易主,這個過程永遠也脫離不了血腥,」南槿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可是,被清剿的,除了魚慶恩派系的人以外,是不是還有旁人呢?」  「怎麼會?只要沒有依附過魚慶恩的,就不會被傷害吧?」  「這倒未必。有些人從來沒有支持過魚慶恩,但對栩王也沒什麼忠心可言,而在新君初立之時,最忌有死灰復燃的舊勢力前來掣肘,所以有一種慣用的手法,就是在城破之時用誤傷的方法清理一下……」  蘇煌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你的意思是說栩、栩王他……」  「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南槿的眸中突然閃過一陣冷凜的寒光,尖銳的如同他面對厲煒初報真名的那一瞬間,「栩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君主,只要看看今天會有多少黑煙和鮮血就知道了。如果他只會用屠刀來清除異己,鞏固自己的實力和權威,那麼此人的心胸與手腕,亦不足以讓叔叔託付江北十萬兄弟未來的命運吧……」  蘇煌怔怔地聽著,嘴唇不由自主地輕輕翕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來。  南槿用手指把垂在額前的一縷亂發慢慢挑回到耳後,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  作為被賓起之一手調教大的接班人,南槿很清楚叔叔對於這十萬熱血男兒未來的考慮。從常理上來說,一股游離於朝廷掌握之外的戰力,無論怎麼開明的君主都會將其視之為一種威脅,所以對於江北而言,想要永遠保持著義軍的身份是不現實,也是不可能的。  江北的未來,只有三條路可走。  一是力量漸耗漸弱,最終被強行殲滅剿殺,二是爭奪天下,自己來掌握至高的權力,三是慢慢被分解消融,讓江北之名在不流血的情況下逐漸淡化在時間的流逝中。  第一條路無疑是最讓人感到悲哀的一個結局,但大多數義軍的下場不外如是;第二條路聽起來雖然雄心萬丈,可是成功率不高,而且在外敵虎視的情況下進行慘烈的內戰也有違賓氏叔侄一貫的性格與原則,因此相比之下,第三條路雖然看起來有些無奈,但卻是可預期的最佳選擇。  在賓起之的的觀念中,捍衛國土與黎民原本就是朝廷的責任,而義軍的出現實際上並非一件正常的好事,所以他希冀的將來,是北方防線仍然牢不可破,但守衛這條防線的戰士們,已不再被稱為義軍,不再孤獨的作戰,也不再會同時面對不同的敵人。  當然在這之前,首先需要確認的,就是被選擇的栩王此人,是否真的是一位能保國護民的君主,是否真的可以將江北目前承載著的責任移交給他,讓義軍的存在漸漸淡化在歷史被翻過去的那一頁。  「南……南槿……」看到臥榻上蒼白虛弱的人神情沉鬱,蘇煌不禁有些擔心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不要再想了,你的傷這麼重,要好好休養才是。我相信不管將來發生任何的事情,你都可以很好的解決……」  「是嗎?」南槿唇邊淡淡浮起一個笑,回握了一下掌中的溫暖,  「是啊,一定能解決的,無論是十萬兄弟的未來,還是你……」他的語聲微微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柔和,「蘇煌,不管我會怎樣,只有你……是一定要幸福的……」  蘇煌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更用力地收緊了自己手掌,「你在說什麼呢?已經越來越好了不是嗎?魚慶恩不再把持朝政殘害百姓,胡族的大軍也已經被擊退,我們還可以希望栩王是一個有道明君,比起以前的風雨飄搖,現在已經好了太多,這都是你費盡心血想要做到的,所以你應該、應該更高興一些啊!」  「也許是吧,」南槿垂下視線,眼瞼下因疲勞顯出的暗青色更深更濃,「雖然有那麼多的傷害,那麼多的無奈,但我這些年努力想要達到的目的,似乎真的是一步一步在達成吧……為了走到自己想要的終點,將來一定還有更多人會為了我的信念而付出代價,而我卻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這些代價贖還給他們……」  「不要再說贖還,」蘇煌筆直地看著南槿的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堅持,「因為那不僅僅是你的信念,也是我們的信念啊。我們之所以投身江北旗下,是因為相信跟隨著賓先生,可以為天下蒼生、為護衛國土而戰,只要這一點不改變,就沒有一個戰士會覺得後悔的。」  南槿低頭良久,如羽的雙睫才輕輕顫動了一下,慢慢向上挑起,用柔和的眼神看著蘇煌:「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在你面前,似乎可以放心地說任何話……不過你不用太為我擔心,我未來將要走怎樣的路,很多年前就已經決定了,無論這途中發生什麼樣的事,我相信自己還是能夠努力照以前的方向走下去……」  雖然南槿語調平靜,但這幾句淡淡的話聽在蘇煌耳中,卻令他陡然一陣心酸,不由地吸了吸鼻子,頭慢慢低了下去。  正在這時,前院的門板突然被重重地拍響,蘇煌立即條件反射般的跳了起來,手指一緊,握住雙刀躍入院中,對外面高聲喝道:「是誰?」  「請問賓南槿公子居於此處嗎?」門外響起一個斯文有禮的聲音。  「你是什麼人?」  「卑職是栩王殿下駕前先行侍從長官朱艾,奉殿下旨意,特來謁見賓公子。」  蘇煌猶疑地轉動了幾下眼珠,南槿的聲音已經從背後淡淡地傳來:「請他們進來吧。」  從門縫向外張望了一回,蘇煌想著這薄薄一層門板反正也擋不住什麼,便打開了插閂。門前排列整齊地站著十來個人,當先的一人年約三十,面白無須,院門一開就微笑著行禮道:「驚擾了,請問賓公子可安好?」  蘇煌剛點了點頭,那人便獨自一人跨進院中,整冠來到階前道:「栩王殿下有盛意轉致公子,請問公子可方便接見卑職?」  南槿在房內溫和地道:「朱大人客氣了,請進。」  蘇煌見朱艾的手下都安安靜靜呆在院外,便不再理會他們,回身搶步先進入房內,護在南槿的床頭。  朱艾看起來毫不在意蘇煌謹慎的態度,仍然面帶微笑,禮數極為周全地向南槿說完了所有的客套官話,竟好象真的只是奉命來謁見請安的。  「有勞大人特意到此一行,栩王殿下的盛情,南槿銘感五內。」南槿神色未動地聽完了那一長篇的客氣話,淡淡地回了一句。  「公子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否則我們實在無法向殿下和賓先生回話,不過現在城中還有些混亂,您這兒人手也不足,要不要卑職在門外安排些護衛……」  蘇煌皺了皺眉,但南槿卻立即輕飄飄地答道:「也好,麻煩你了。」  「明天晚些時候近衛營就會護送栩王殿下入城,薛先生及江北貴屬們也會同行,賓公子要不要移到……」  「這裡很清靜,我暫時不想移動。大人不必費心了。」  朱艾隨即又通報了一些進軍過程中的事項,之後便識情知趣地起身告退,走時輕手輕腳,還小心地關好了每一道門,護衛的兵士,也盡量安排在了較遠的巷口。  「栩王殿下的姿態,似乎放得很低啊。」南槿輕輕低語了一聲,在長枕上舒展開自己的身體,略略有些沉思的樣子。  蘇煌卻沒有注意到他在說什麼,自從剛才朱艾說過薛先生一行明天進城後,他腦子裡就再也不能想其他的東西了。  明天。  只要剛剛升起的彎月再次落下時,就是明天。  在明天將要浩浩蕩蕩湧進京都的人流中,有那麼一個想也不敢去想的人,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存在。  那是他的搭檔,那是他的峭笛。  本以為那個落在乾裂嘴唇上的吻,就是生離死別前感受到的最後一點余溫,可峰迴路轉之間,竟然可以近在咫尺,預想著再次相擁。  剛想到這裡,眼眶就不由得一熱,忙拚命忍耐了下來,覺得自己好沒出息。  這並不是成為搭檔以後分別最久的一次,但卻不知為什麼,會脆弱到連轉一轉心思都會覺得絲絲的痛。  那些牽牽絆絆的感情中,似乎真的有一些什麼,已經不太一樣了。  「蘇煌,你睡一會兒吧。今夜,不會出任何事情的。」南槿在身後如低吟般地說道。  蘇煌聲音啞啞地應了一聲,因為鼻子有些堵,所以不好意思回頭,徑自倒在了門旁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臉向外躺下。  的確應該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精神才會好,那人見了才不會擔心。  剛剛轉念這樣一想,人就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這一夜,果然沒有發生任何的事情。  天亮時睜開眼睛,無旰剛好從外面回來,微微帶著些疲態。向蘇煌點頭招呼了一下後,他快步走到南槿床前,低聲向他報告昨日城中的一些情況,也提及了某些官員府邸被劫掠的事情。南槿半坐半躺靜靜地聽著,神色如常,只是大略問了一下在混亂中被傷及的有哪幾家人。  「最初確實比較混亂,好在立即被控制住了。除了幾家魚慶恩死黨被掠殺以外,並沒有不相干的卷進來,公子您放心。」  南槿輕輕嗯了一聲,此外便沒有什麼別的反應。  報告完畢後,無旰轉頭看了蘇煌一眼,笑道:「薛先生他們今天進城,裡面應該有你一直在盼的人吧?不去城門口守著?」  蘇煌臉一紅,嘴硬道:「守……守什麼啊?我跟南槿在一起,哪裡也不去!」  聽到他這樣宣布,南槿也不由微笑道:「說真的,你還是去看看吧,別的暫且不說,單是新君入城的熱鬧,也不是隨便能看到的啊。」  被他兩人這樣一說,蘇煌反而更加不好意思出去,再加上南槿這幾天身體狀況非常糟糕,也的確讓人覺得沒法子放心離開,所以蘇五少爺紅著臉咕噥了兩句,一甩手進內屋去了,留下後面一陣輕笑。  過了中午,南槿似乎有些睏倦,便靠在榻上小睡,無旰為他蓋上一條薄毯,安靜地守在一邊,  小院外的巷道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不緊不慢,不急不燥,有規律的足音既不會沉重得讓人聽了心煩,也沒有刻意地被收斂壓低,只是很溫和地告知院內,有訪客漸近。  蘇煌心頭頓時控制不住地激蕩起來,立即翻身躍出門外,也顧不得無旰在背後掩嘴失笑。  剛奔到門前,剝啄之聲就已響起,隔著門板傳來的竟然是朱艾的聲音:「賓公子在休息嗎?」  忍住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陣失望,蘇煌向室內看了一眼,還是上前一步打開了大門,門外朱艾微笑著向他點頭為禮:「蘇五公子,又來打擾了。」  「南槿剛睡著……」蘇煌輕輕皺著眉,「不過大概現在也被吵醒了,有要緊事嗎?」  「是啊,」朱艾淺淺笑著,「能進去嗎?」  蘇煌把身體側開,讓出一條通道。與上次來訪不同,今天跟著朱艾一起來的四個人並未留在門外,而是一起走了進來。於是蘇煌想也不想,再次搶先趕到了房門口。  來客們隨後登上低矮的台階,頓住腳步,朱艾微微彎下腰,側身退到了一邊,而走在最中間的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輕人則緩步走上前。  與此同時,無旰也從房內迎了出來,在抬起視線的一瞬間,他如同被電擊一般全身顫了一下,失聲驚呼道:「栩王殿下!!」  蘇煌嚇了一跳,不自禁地睜大眼睛望了過去。  栩王已經放下了罩在頭上的斗篷頂兜,露出一張修眉鳳眼的清秀面容,五官的線條非常柔和。不過盡管容貌親善,但此人畢竟是一直做為儲君被撫養長大的,即使是安寧平穩的神情,也自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敏慧的眼眸中也時不時漾起陣陣含義深邃的波紋。  也許是聽到了無旰的驚呼,屋內傳來了南槿下榻趿屐的聲音,約摸片刻之後,江北最年輕的高層安然地出現在房門口。  覆著淺淺蒼苔的青簷下,栩王宸嶼,此生初見南槿。  由於蝶變之傷與長時間的積慮,此時的南槿容色蒼白,神情憔悴,乍一看去,就象是一個溫和的病弱青年,正強自支撐著,來迎接探望自己的客人。  然而無論他的身體顯得如何的虛弱無力與瘦骨支離,只要看一眼他明亮奪目的眼睛,看一眼他眉宇間不卑不亢的氣質,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在這個人的身上,絕對可以看到江北的靈魂。  在京都這個最普通的偏僻小院中,初夏午後微熱的陽光從廊前穿過,問鼎天下的鐵蹄聲似乎還沒有從空氣中真正消弭。  而這片江山最終是走向和平,還是走向紛爭,是會相互扶持,還是會同室操戈,也許都將取決於簷下這兩個年輕人的氣度與心胸。  「江北賓南槿,見過殿下。」躬身行了一個禮,南槿很直接地平視著未來天子的雙眼。  「常聽賓先生提起公子,」栩王抬起一隻手虛扶了一下,笑道,「公子的錦韜秀略、義烈豪氣,本王也極是敬佩,今日一見,已是足慰平生。」  南槿淡淡一笑,沒有再繼續客氣謙遜,而是一側身,請栩王進入室內。  此次會面,待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對於栩王來說,這次拜訪其說是來見一見聞名已久的賓南槿此人,倒不如說是為了表現出一種姿態。  那是新的至尊天子對於江北義軍所表現出來的姿態。  無旰、蘇煌與朱艾等人在兩人會談時全都呆在戶外,客客氣氣地聊一些閒話。看著日影漸漸西移,蘇煌忍不住頻頻向巷口看去,可是直到栩王起身離去,也沒有第二批人再出現在他的視線范圍內。..........................................................第八章  「連薛先生也沒有來,大概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吧,不用著急。」無旰微笑著安慰了一句。  「我哪有著急?」蘇煌飛快地反駁著,起身來到屋內,看到南槿正想躺下來,忙上前攙扶,隨口道,「栩王殿下看起來蠻和氣的,樣子也很聰明,應該是個好皇帝吧?」  南槿的眼尾稍稍掃了門口的無旰一眼,笑道:「這是自然。……對了,剛才殿下也提到,薛先生他們還有些事情,所以會晚一點到,你再等等,不用急。」  蘇煌臉微微一紅,想要否認自己在著急,又覺得會越描越黑,閉上嘴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有些牽掛,開口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啊?」  南槿的眼波輕輕閃動了一下,道:「追捕魚慶恩……」  「什麼?!」  「魚慶恩掌權這麼多年,自然經營了一些退路,早在破城前好幾天,他就已逃離了京城。追蹤獵捕非栩王部屬所長,所以薛先生得到些線報後,就親自帶人去處理了。」  跟著進到屋內的無旰也插言道:「薛先生的追查手段天下無雙,我想魚慶恩再狡猾,終究也逃不到哪裡去。」  南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然說到這裡,我就不妨順便再多說一句,如今天下方平,正是急需用人的時候,追捕魚慶恩是栩王立威所需,可如果為了追殺其他人而徒然折損精銳,就沒這個必要了。」  這句話蘇煌還沒聽得太明白,無旰的臉色已是一變,急切地解釋道:「我並不是有意要欺瞞公子,只是無旰始終以為,鶻律奕此人……」  「你不用解釋,」南槿微微一笑,拍了拍無旰的臂側,「你的用意我明白,只不過我很了解那位三皇子的實力,所以不忍心你派那麼多人去白白地送死。至於放過鶻律奕的做法是利是弊,你將來自然就會知道了。」  無旰咬了咬下唇,不敢多說,垂首緩緩後退了幾步。  蘇煌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妥當,只好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  此時已近日暮,寧靜淺藍的天空中燃燒著幾朵紅通通的火燒雲,就彷彿是城破之後這第二天,平靜順利,但也有幾處不為人知的暗潮洶湧。  薛先生是在次日傍晚出現在小院門外那條窄小的巷口的。乍一看見那張平板冷漠的臉,蘇煌的心跳平白快了幾分,急匆匆就迎了出去。可是兩道焦灼的視線在越走越近的一行人中間來回逡巡了好幾遍,也只看見了幾張稍稍有些面熟的臉孔而已。  「南槿在裡面吧?」薛先生問道。  「是……」  於是薛先生示意身後的人跟他一起進去。  「先生……」蘇煌急急地叫了一聲。  「什麼事?」  「那個……穆……」  「你問穆峭笛吧?」薛先生的眉梢微微挑了挑。  「是……」  「他的任務還沒結束,要晚幾天才來,」薛先生的視線略略有些游移,淡淡地答道,「你耐心等等,不用著急。」  被第三個人勸說不用著急,蘇煌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這樣把私情放在公事之前,彷彿不是一個南極星戰士應有的風格,當下頭一低,側開身體。  「對了,」向前走了幾步的薛先生象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過頭來,「蘇穆兩位老將軍率領側翼軍隊,已奉命在淇州就地駐扎,兩個月後才會攜眷入京。他們都是合家平安,告知你一聲。」  蘇煌心頭大喜,一連說了三聲謝謝。  可能因為太過高興,他並沒有注意到薛先生在轉過身時眉間閃過的那一抹陰雲。  跟栩王那種較為形式化的來訪不同,薛先生與南槿的交談不間斷地持續到深夜,蘇煌端晚飯進去的時候,發現南槿的神情很是凝重,看向他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含義不明的東西,讓他的心裡陡然生出了幾分不安。  但無論如何,蘇煌也知道現在不是自己多嘴的時候,所以一直等到薛先生離開,抱被子進去時才輕輕地問了一聲:「出什麼事了嗎?」  「嗯?」正陷入沉思的南槿被問的有一些驚詫,片刻才反應過來,微微一笑,「一切都很順利啊,怎麼這樣問?」  蘇煌不由摸了摸頭,「是嗎?你剛才看我的神色那麼嚴肅,我還以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呢。」  南槿長長吐了一口氣,撥了撥鬢邊的發尾,「已經比預想得還要好了……有那麼多人死在戰場以外,要是沒有一個稍微說得過去的結果,我又怎麼對得起他們……」  「我也是一個南極星,所以我想,面對現在這樣的局勢,不會有人去想對不對得起的問題的。」  「南極星……」南槿低低一聲長嘆,「蘇煌,我必須要告訴你,未來,不會再有南極星了……」  「啊?」蘇煌嚇了一跳。  「雖然同樣由叔叔所創立,但南極星組織與江北義軍不同,它是為了對抗魚慶恩的暴政而建立起來的,如今魚慶恩已經失勢,它就再也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乍然聽到這樣的消息,蘇煌一連張了幾次嘴,都沒有能夠發出聲音。最初的驚詫感過去以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湧上心口一陣陣的難受。  自從成為一名南極星之後,從來沒有想過這個集體也會有解散的那一天,沒有想過緊緊聯系著上萬年輕人的那一根紐帶,也將隨風飄落。  然而從理智的角度而言,蘇煌很明白南槿所說的一點也沒有錯。縱然有無數的熱血男兒曾為了南極星的光芒付出鮮血與生命,但它的性質卻註定了它不可能是一顆輝華燦爛的恆星,而終將在劃過一道令人驚豔的華采後,慢慢消失在夜空。  不過對於那些曾在漫漫長夜中仰望過南極星璀璨光華的人而言,即使流星已逝,但那一抹燦爛余輝依然會永存人心。  「魚慶恩尚未就擒,南極星還暫時不能功成身退,但這一天,想來也不會遠了。」南槿輕輕將手覆在蘇煌的手背上,凝視著他的眼晴,「另外還有件事要告訴你,……明天我就會搬離這裡,到離宮城更近的一處居所去……在你的家人沒有入京之前,先跟我一起住好嗎?」  「宮城?」  「栩王殿下上次來,大概也提了一下,想請我去擔任新朝內閣殿的主政,今天薛先生又轉述了叔叔的意思,我應該會接下這個職位吧。」  「可是……」蘇煌有些迷惑地揉了揉額頭,「內閣殿主政可是相當於宰輔一樣啊,你的身後有十萬江北將士,把你放在這麼重要的中樞位置,栩王不會有所忌憚嗎?」  南槿揚了揚下巴,輕聲道:「無論我在什麼地方,江北的十萬將士都是存在的,與其猜忌疑心,不如收為己用。只希望將來有一天,新君與江北能夠真正地融合成同一股力量,到那個時候,應該不會有任何的外敵,能夠再佔據我們的一寸土地了。」  蘇煌深深地看向瘦弱的青年,低聲問道:「不是吞並,也不是剿滅,而是真正的融合……,這就是你以後將要全力以赴做的事情吧?」  南槿垂下眼睫,手指慢慢劃過床幔上的流蘇,半晌後才慢慢點頭:「是的,以後對於我來說,這就是最重要的責任了……」  蘇煌抿了抿有些干澀的嘴唇,心中突然如陷落般的痛。南槿,南槿,生在責任中長在責任中的南槿,他要到何時,才可以卸下身上的重負,安享平常人的幸福呢?  次日,南槿遷入新居。  關於內閣殿主政的任命並未正式宣布,但一大批需處理和決策的事項已經湧到他身上,讓他不得不很快便忙成一團。  相比之下清閒很多的蘇煌自己無事可做,當然就更不好意思再去煩擾南槿。有時也會遇到薛先生,但跟他打聽追捕魚慶恩的現狀時,對方也總是急匆匆地說一句沒有進展,就忙忙碌碌地走開,想來穆峭笛短時間內還沒有辦法完成任務歸來。  獨自呆在府內沒有什麼趣味,蘇煌決定還是出去走走。京城本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個城市,但經此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城中的故舊已經離散了大半,信步走在物是人非的街道上,回想著那些並不遙遠的往事,心裡的感覺不知是沉重,還是輕松。  轉過一個彎,猛抬頭,不知不覺來到松月酒樓門前。虛掩的門,暗黑的窗戶,但小況微笑著的臉,已永遠不可能再出現。  蘇煌的手按在胸口,生生想按住翻絞而起的疼痛感,慢慢移動著腳步。  「咦?蘇煌?是蘇煌吧?」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讓他一驚回頭。  「真的是你啊,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奔過來的漢子一把抓住蘇煌的肩膀,用力搖了搖。  「王二哥!」一看清對方的臉,蘇煌也不禁綻開一抹微笑。  「齊奔的事我後來才聽說的,真是沒想到啊。」王二哥嘆息一聲,「要是那天晚上你出點什麼事,就是我害你的了。」  「你只是幫我聯系齊奔而已啊,怎麼可能會怪你?你一直留在京城嗎?」  「不,」王二哥用手扶著被曬成古銅色的額頭,神情黯淡了一下,「我是在三角巷之戰後撤出的……」  「哦,」蘇煌也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那一役,傷了很多兄弟吧……」  「是啊,」王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總算成功了,倖存的兄弟也不少,後來我們就一直跟著薛先生,與栩王殿下的兵力會合後,前幾天同大軍一起入的京城。現在大家都住在南區的一處大宅院裡,等上面的下一步指令。你也應該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吧?沒人告訴你嗎?」  蘇煌有些驚訝地搖搖頭,「我已經見過薛先生了,可他沒提……」  「這樣啊……」王二哥好象突然意識到什麼,眉尖連跳了幾下,彷彿是要遮掩表情般抬手抹了抹下巴,之後便突兀地笑了兩聲,「大概是他太忙忘了吧。」  「那你今天是出來……」  「今天是假期,所以我跟同伴一起出來走走。」  「還有同伴?在哪裡啊?」  「就在那兒……」王二哥朝左邊一指,但立即又感覺到沒對,快速地把手縮了回來。  可是蘇煌已經把視線轉了過去。  青石的街沿旁邊,一個人靜靜地站立著,冷冷的視線,漠然的表情。  「啊,我們還要買東西呢,」王二哥試圖打個圓場,快步過去想拉住那個人,但對方已經緩步從房簷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康輿……?」蘇煌的心髒一陣緊縮,輕聲道,「你的傷好了嗎?」  康輿冰冷的目光在蘇煌臉上停留了片刻,用寒意幽幽的語調反問:「你覺得能好嗎?」  蘇煌緊緊抿住唇角,低下了頭,「對不起……」  「對不起誰?對不起我嗎?」康輿冷笑道,「你已經救過我,心裡應該好受很多了吧?難受的人應該是我才對,我幫不了他,還不得不被你救……」  「康輿,康輿,別說了……」王二哥有些著急地拉著康輿的胳膊,向後用力扯。  「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吧?」康輿掙扎著湊到蘇煌的面前,「你難道一點都沒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  蘇煌怔怔地看著他,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卻莫名地覺得好象有一根尖銳的冰針慢慢地穿過胸口,冷得連手指也動彈不得。  「我們回去吧,你別再胡說八道了!」王二哥一面叫著,一面捉緊康輿的身體。  「為什麼不可以說?」康輿咬緊了牙根,「他很特殊嗎?有那麼多的南極星曾經失去過搭檔,為什麼只有他的感情需要被考慮?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受不了?」  「康輿!」王二哥大喝一聲,猛力將同伴拉到一邊。  蘇煌卻在那一瞬間閃電般地伸手抓住了康輿的胳膊,「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了什麼?」  「蘇煌,你知道他有點…有點……激動的,別理他,他……他什麼也沒說……」王二哥結結巴巴地解釋著。  可是蘇煌聽也不聽,眼睛直直地盯著康輿的臉,手指幾乎已經嵌進了他的肉裡,臉色白得如同一張棉紙。  康輿的眼珠定定的,一瞬也不瞬地回視著他,頰邊迅速地掠過一絲有些瘋狂的快意表情,然而只是剎那的時間,那一絲快意便象融雪一般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的、瀕臨崩潰般的痛苦。  「說了什麼……我……說了什麼……」康輿顫抖的手指按在了嘴唇上,臉上的肌肉抽搐似的跳動了兩下,「但是……說了什麼,不說什麼,又有什麼不同呢?事實已經無法改變了,你和我都是一樣的……什麼也無法改變了……」  一種虛軟的感覺從腳底彌漫開來,蘇煌僵硬的手臂無力地滑落。康輿緊緊閉上了雙眸,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奔離,只留下王二哥有些手足無措地留在現場,著急地扶住蘇煌的胳膊。  也不知木然呆立了多久,腦中一片空白的蘇煌突然跳起身,步似流星地朝宮城方向奔去,速度之快,讓驚慌的王二哥根本追他不上。  沿著主路,穿過皇城的高牆,再前行不到兩千尺,就是一府優雅的府邸。沖進大門,一連奔過幾道門檻,撞開了那間素淨客廳的木門。  「蘇煌,你怎麼了?」南槿吃驚地丟開手中的文書,站起身來,恰好也在廳中的無旰急忙上前攙扶住蘇煌有些站立不穩的身體。  雖然胸腔內的空氣彷彿已經完全被擠壓了出去,額頭也一陣陣地發漲,但蘇煌還是咬著牙抓住了南槿的手,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告訴我,峭笛……他怎麼了?」  南槿一愣,神情略略有些不穩,勉強笑道:「不是說他有任務……」  「那就是說他還能回來吧?」蘇煌象捉著救命稻草般收緊了自己的手指,縱然明知是謊言,也貪婪地需求著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是南槿卻神色猶疑,與無旰相互對視了一眼。  「你是怎麼會知道的?」無旰小心地問了一句。  蘇煌覺得好象有一根細細的線在額頭處緊緊地勒了下去,眼前有一些模糊,但卻說不出是不是有痛的感覺。  左手有一些顫抖,抬起右手去壓,兩只手卻一起抖動了起來,無論怎麼用力,也攥不成一個拳頭。  在這一瞬間,心中有瘋狂的恐懼,剛才支撐著一路奔來的那口氣一洩,頓時覺得整個人害怕得想立即逃開。  「沒事……沒有事……」蘇煌小口地吸著氣,喃喃地對自己說著,「南槿還沒有回答,不一定有事……別怕……」  「蘇煌……」南槿撫住了自己朋友的肩頭,面色如雪,「你聽我說……」  蘇煌抬起眼睛,只輕輕看了他一眼,就本能般地縮了縮肩膀,用力搖頭:「不,我不想聽了,峭笛馬上要來了,我要出去等他,我沒有時間……」  要等峭笛來,所以沒有空,不要聽,什麼話也不要聽。  搭檔不象自己那麼急性子,有時候等他來,要很有耐心才是。  退了兩步,坐在地上。屋子裡突然變得很安靜,不知是南槿停止了說話,還是耳膜已經被強制關閉。只覺得恍恍惚惚中,周圍的光線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停地有人影在面前晃來晃去,就好象是有意在擋著峭笛到這裡來的路。  「你們讓開一點兒,」蘇煌抬頭說,「讓開一點兒,讓他過來。」  有冰涼的手指貼在臉頰,短暫的清醒時間裡,看到南槿發紅的眼睛,聽到他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也不想知道。  有人在前面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搖動,一邊搖一邊大聲地叫著:「峭笛死了!他到死都是最英勇的戰士,所以你不要這個樣子!」  蘇煌卻努力向後縮著身體,閉上眼睛甩掉剛才的聲音,安慰自己說:「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因為如果聽見了,峭笛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到那時,連等待,都會變成一種奢望。  蘇煌願意祈求所有能夠祈求的東西,只要還可以等待,等待他歸來自己身邊的那一天。  「賓公子,我來照看蘇煌,你還是多休息一下吧。」無旰關好微掩的窗戶,躬身來到南槿的身邊。  「都兩天了,他幾乎沒吃過什麼東西,」南槿用憂慮的眼神凝視著蘇煌,「我就是知道他會這麼痛苦,所以才決定能瞞多久瞞多久。」  「終究瞞不了一輩子啊,」無旰勸道,「您也不用太擔心,等蘇將軍他們進了京,有家人安慰,可能慢慢就好了。」  「希望如此吧。」南槿緩緩站起身,剛拉了拉肩上的披風,就有一個僕從出現在門口道:「薛先生有急事,已經進來了。」  語音未落,薛先生果然已經邁步進來,急匆匆地道:「終於查實那條老魚的行蹤了。」  「哦?」南槿回頭看了蘇煌一眼,挪步到了隔壁的外廳,問道,「既然已經查實,越快行動越好。」  「是,被他溜了好幾次,這一回再也不能失手了。」  「人手足夠嗎?」  「人手從來就沒有夠過……」薛先生的語氣有些嘲諷,「護衛老魚賊的都是些武功超群的高手,等閒的士兵根本連追都追不上,就連穆峭笛這樣身經百戰的好手上次不也……唉……不說了,幸好他們的實力也折損的差不多了,只希望把傷亡減到最低……」  「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多帶幾個人去吧,魚慶恩不是等閒之輩,越小心越好……」  「嗯。」薛先生點了點頭,剛站起身形,不由地怔了一下,「蘇煌……你怎麼……」  「帶我一起去吧。」蘇煌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站在外廳的門口,雙頰鐵青,唇角抿出堅硬的線條,「不是人手不夠嗎?我也是一個戰士,有任務的時候不派我去,我的搭檔會怎麼想?」  「可是你……」薛先生正想再說什麼,南槿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讓他去吧。蘇煌說的不錯,他……還是一個戰士。」  薛先生深深地看了蘇煌一眼,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好,既然要去,就不許出亂子!」  「您放心,」蘇煌抬起冰凍般的雙眼,「我絕對不會……連累任何一個弟兄的……」  「那我也去吧,」無旰突然插言,「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也就少一份危險。再說我很了解魚慶恩這個人,一定會有用處的。」  薛先生又回頭深深地看了無旰一眼,平板的臉上居然閃過了一絲微笑,「要去就都去吧,老魚賊這次,一定無路可逃。為了不走露風聲,我們今天晚上就會行動,你們兩個先休息一下,做好准備,子時在東門會合。」  「是!」蘇煌與無旰同時應道。  站在側後方的南槿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這兩個人,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化解的濃濃憂傷。  在決定要參加任務之後,蘇煌就努力振作起精神,不僅吃了一點東西,還小睡了兩個時辰。睡醒後起身,就開始檢查兵器和夜行衣。  房門吱呀一聲,南槿緩步走了進來,把手裡拿著的一個小包袱放在一邊,開始一邊默默地幫蘇煌做著戰前的准備,一邊盡量用平常的語調跟他叮囑著一些事情。  小半個時辰後,一切都安排妥當,南槿這才走到床沿邊坐下,端詳了一下蘇煌的臉,神色極是黯然。  「你不用為我擔心,」蘇煌的唇邊淡淡地彎起一個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南槿垂下如羽雙睫,雙手緊緊握了握蘇煌的肩頭,又慢慢滑落,勉強吸了口氣,微笑道:「看看你,穿得這麼單薄,現在畢竟是冬夜,就算是出任務,也不能……」  「沒事,我不冷,」蘇煌喃喃地道,「現在無論怎麼樣,都不會覺得更冷了……」  南槿沒有答言,徑直解開自己帶來的小包袱,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襖背心,在蘇煌眼前抖開。  「這是他做的……你也知道,他一向心靈手巧,什麼都會做……」  蘇煌有些驚異地盯著這件棉背心,雖然南槿語焉不詳,但他還是瞬間明白了過來,嘴唇顫動了幾下,眼中竟然不自禁地湧上了一層淚水。  「穿上吧,穿著這個,就好象有小六在保護你一樣,我也能夠放心一點……」  「小六……」蘇煌的手指輕輕撫過棉襖的衣邊,眸中的熱潮一湧再湧,「小六……你認識小六……」  「是的,我認識他……從小,因為叔叔對我寄予厚望,所以連江北的人都很少見過我。有一年,我生了一場重病,恰好那時小六正在薛先生那裡受訓,為了讓我少一點寂寞,叔叔就破例准許小六成為我的夥伴……有兩年的時光,我們都在一起,他常講起自己那個雙胞胎的哥哥,常常講,所以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忍不住想,這個人,就是小六的哥哥啊,他是不是……真的象小六所說的那樣呢……」  蘇煌覺得眼睛就象溶化了一樣,滾燙的淚珠滑過臉頰,落在手中的柔軟棉衣上面。  「穿上吧,小六一定也希望能夠在這樣的時刻,讓你覺得溫暖一點……」南槿輕聲說道,慢慢將棉背心披上蘇煌的肩頭,幫他穿戴整齊,扣好紐扣,再在外面套上黑色的夜行衣。  相顧無言之中,時間點滴流逝,遙遙傳來更鼓之聲,靜夜聽來,聲聲宛如敲在心頭。  「時候不早了,該出發了。」無旰出現在門口,低聲催道。  南槿的眼波微微閃動了一下,放開了雙手,站起身來。  「蘇煌,保重。」  蘇煌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轉手拿起自己的雙刀,與無旰一起邁出了府門。  夜風帶著凜凜雪氣刮著臉頰,但冰凍的心卻感覺不到一絲的寒意。無人的長街看起來淒涼孤寂,在夜行衣掠起的風聲中,蘇煌默然前行著,雖然無旰頻頻轉頭看他,但卻看不出他內心任何一點真實的想法。..........................................................第九章  東門。子時。  約有三十來名戰士已聚在城樓之下。因為這大概是南極星的最後一戰,所有的人都沒有戴面罩,彼此擊掌打著招呼。  薛先生到來之後,先講述了一遍計劃的行動細節,之後便分成四隊,跟著被指派的隊長出發,沿東門外的官道快速疾行了一個時辰,來到東郊一處山廟。  據報,魚慶恩此時,就藏身在山廟佛堂的地道之中。  在分派具體任務之前,蘇煌搶先道:「讓我第一個下去吧?」  薛先生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先按計劃清理外圍,查出地道口後我先下去,除了一組的負責警戒以外,其他的都要跟緊我。」  「是!」  「行動吧。」  這三十多名戰士都是經驗與實力超群的高手,在清理山廟四周的暗哨時幾乎沒發出一點動靜,只有長長的茅草隨風起伏,沙沙作響。  如輕猿般靈動的身影們迅忽縱掠著,很快就來到山廟的高牆外。從不同的方位拋出三角錨,翻身躍上牆頭。  薛先生掃視了一圈牆內的情形後,以右手拇指向下示意,於是從他右邊起,兩人一組相繼躍入院中。  本來一切都還算順利,,但是當第九組的人足尖落地時,不知觸動了什麼,銅鈴之聲尖銳地劃破夜空,暗器機關也瞬間發動,飛刺、利箭和竹劍從不同的角度或呈線狀,或呈點狀閃電般襲來,已躍入牆內的人頓時成為襲擊目標,紛紛騰躍躲避。  立起牆頭之上的薛先生瞳孔瞬間收縮如針,但神色仍是冷凝不動。僅僅片刻的觀察後,他高聲道:「機關中樞在簷下,砍斷!」  蘇煌在最短時間內快速反應,一轉身,閃過一排竹劍,順勢將身邊最近的一個戰友撲到在身下,右手刀挽出一個刀花,震飛一篷鋼鏢,接著腰部一擰,迎著如雨飛針直沖向前。  此時第二輪暗器已經發出,密集程度更增。幾名來援的戰士被斜飛的利刺所阻,不得不側步後退,但蘇煌卻仍是面無表情,手中雙刀如雪捲起,前進的步子分毫未停,根本不在意肩、肘、腿等處綻開的朵朵鮮紅。  「蘇煌!不要強攻!」薛先生厲聲喝道,飛身而下。  此時蘇煌已逼近簷口,在一根柱子後略略隱身調整了一下呼吸,足尖一點,擰身躍起。與此同時,只聽得數聲哧哧微響,三枚手指粗細的長長尖刺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直襲而來,速若流星,角度也是極為刁鑽,一擊落空後,竟可以旋轉回射,蘇煌一連變幻了幾種身法,也只堪堪避開兩枚,必須要急速後縱才可保無傷。  「蘇煌!退……」薛先生的喝令聲尚未出口,蘇煌已經不退反進,兩次翻滾後,第三枚尖刺已自他身後射來,深深扎入左臂上側,而他卻就勢前縱,一刀砍斷簷下機關的中軸。  銅鈴聲嘎然而止。  薛先生快步趕上,運指如風封住蘇煌的傷口,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出聲斥責。  「沒事吧?」無旰也來到身邊,「你也太冒險了。」  「魚慶恩已經被驚動,不快一點攻進去,只怕又被他溜了。」蘇煌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淡淡地道。  「重傷者都留下,其餘人先不要管兩翼廂房,直接到小佛堂去!」薛先生站直了身體,一面快速下達指令,一面當先向裡急沖。  人影紛紛跟進,蘇煌也立即站起身來,推開無旰過來攙扶的手,跟著沖了進去。  小佛堂裡面自然空無一人,只有供龕前的油燈還在閃閃曳曳。  薛先生的機關之術不僅在江北,就是全天下也絕對可排在前五名之列,連無旰對他都自愧不如,所以未及片刻,他便找到了關鍵部位,一扳一推,鍍金的銅佛突然從中間緩緩開裂,露出一個入口來。  蘇煌正想朝裡面跳,被薛先生向後一拉。  「先投一個火把進去!」  立即有一個火把應聲被丟了進去,地道內發出轟得一聲重響,一股白色粉塵騰上。  「潑水!」  從院中銅缸內運來的清水被一盆盆傾倒進去,不久就壓住了粉塵。  「兩人一組,每組保持三尺距離,慢慢下去!」薛先生命令完,向蘇煌擺了擺手,「你跟著我!」  地道入口的壁面並不光滑,貼著向下滑行數米,就是一個平台,連接著蜿蜒向內的階梯。  因為是薛先生走在最前面,階梯附設的機關都被一一清除,但是速度也相應地受到了影響,等走到階梯盡頭的可容十人見方的小屋時,裡面已沒有半個人影。  「茶杯還是熱的,應該沒有逃走多久。」無旰一面說著,一面跟薛先生一起仔細檢查室內的每一處地方。  約一盅茶的時間後,新的道口被找到。  但讓人沒有意料到的是,新道口竟有三個之多。  「分成三組去追?」一名戰士問道。  「不……」薛先生緩緩搖了搖頭,「分成三組,就是追上了也是送死……」他若有所思地查看著每一個道口的路面,最後一擊掌,「走右邊這個!」  指令一下,便沒有人提出異議,戰士們按原有隊形快速前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走到了地道的盡頭。  推開出口的隔板,是一片黑黝黝的荒林,空寂無聲,只有時時傳來的夜梟鳴聲。  似乎已經不知何去何從,但薛先生的唇邊卻露出一絲微笑。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微笑就表明他已經捉住了正在追蹤的那條狐狸尾巴。  「東南方,呈扇形,追!」  因為是在開闊的荒野,大家的夜行視力又都極好,追擊的速度就非常地快。沒有多久,已隱隱可見前方黑黑的重重人影。  因為察覺到追兵已近,逃亡者分成了兩批,一批數量較多的繼續前行,另一批則凝住了腳步,准備開始阻擋。  正如最初就知道的,魚慶恩隨身帶著逃亡的這批死士都是武功超群的高手,縱然面對的是南極星最精銳的戰士們也毫不遜色。  殘酷的廝殺在荒野處展開,血光與刀影交織中,有二十幾名戰士沖破攔阻,繼續向前追擊。  幾輪阻擋滯留後,沖在前面的人數越來越少,有人喘息著從後方趕來,大聲道:「薛先生有令,緩一緩,不要冒進!」  號令一出,幾個最當先的人腳步一滯,立即被死士們圍住,陷入纏斗。  蘇煌揮刀逼退面前的兩個人,眼光四處一掃,捕捉住了一個極為眼熟的身影。  魚慶恩?已經追到他了?  心念乍轉之際,人已躍在半空,沒有絲毫守勢的沖擊,使得死士們也不得不連退數尺之遠,露出一道空隙。  「蘇煌!不要一個人去追!」一名南極星高聲叫著,但蘇煌通紅的雙眼中已看不見其他任何人,奔向魚慶恩的腳步絲毫未停。  翻過一個小小的山坡,喊殺聲已在腦後。魚慶恩的身影漸漸清晰,比上一次見到時要佝僂了許多。  這個老人曾手握朝廷權柄二十年,視天下百姓為盤中魚肉,而今惶惶然星夜奔逃,也不過是絕望中的掙扎而已。  在山坳處的樹林邊緣,魚慶恩快步奔進樹影之間,他身邊最後兩名死士則停下腳步,面對著蘇煌。  此時,三個人都已傷痕累累。  戰斗在距離拉近的一瞬間爆發,寒光、殺氣、逼人眼睫的冷鋒嗖嗖,一方是陷入絕地猶斗的困獸,而另一方,則早已不知道什麼是疼痛的滋味。  刀鋒劈入人體,借著踉蹌的頹勢繼續前送,切斷最後一絲生死線,鮮血呈弧形濺出,單膝落地,拔出手中的利刃,腕間已有陣陣酸麻。  腦後有勁風襲來,前翻,起身,迎擊。  峭笛所遇到的應該也是同樣的戰斗吧?冷酷而又慘烈,容不得須臾差池。  寒意逼近,瞳孔急速地收縮著。就是這些人嗎?就是他們阻礙了穆峭笛歸來自己身邊的腳步,所以,決不會輸。  身體已經麻木,但神經卻異常的興奮,雙刀翻飛著捲住對方的兵刃,脫手反身,袖中短劍出鞘,刺入未及後退的胸膛。  來不及喘息一下,蘇煌抓起地上的雙刀站直身體,繼續向密林深處追擊。  沒有薛先生那樣精準的追蹤術,咬牙前進的方向,是賭博一樣的選擇。月影再下落半分之後,佝僂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視野。  魚慶恩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臉上幽幽暗暗,只有眼睛閃著小簇亮光。  「你一個人追過來又有什麼用?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蘇煌冷冷地一哂,雙刀交叉在胸前,「試試看吧。」  兩句之後,再也無話。魚慶恩不得不面對著他以前從來沒有放在眼裡過的一個對手,提起全身的真氣,灌入掌中。  就單打獨斗而言,魚慶恩並不是一個特別危險的人,比起厲煒、比起以前的南槿、薛先生等等,他絕對是屬於下一個檔次的,但在蘇煌傷重力竭的情況下,他的優勢卻極為明顯。  蘇煌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從一開始,他的打法就是完全不考慮自身的拚命打法,只求傷敵不求自保。  兩三回合過後,蘇煌有一把刀已經脫手,換了袖中短劍為兵器,身上也添了新的傷痕,而魚慶恩卻只有前胸被短劍劃了一道半分深的口子。  「很久沒有親自動手殺人了,」魚慶恩面上浮起陰冷的笑容,「這是你自找的。」  蘇煌喘息著用單刀支住身體,唇邊居然也彎起一絲笑容:「魚千歲,輸的人應該是你吧……」  話音剛落,魚慶恩的臉色果然一變,右手痙攣般地抬起,用力抓撓著自己的胸口。  「這把短劍是南槿給我的,曾用雨鈴草汁浸過。雨鈴再加上你體內上次所中的『留步』,就是一種新毒,名為『送客』……」  對於這一句解釋,魚慶恩似乎早已無餘力去聽,在拚命抓撓了一陣傷口後,他一把捧住頭,翻滾一下爬起來,起來了又再倒下,口中呻吟之聲一直不斷,最後一頭撞在一株樹上,暈絕了過去。  蘇煌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緩步上前,凝視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現在卻紋絲不動蜷成一團的老人。  剛剛俯低身子,後面突然傳來一陣響動,霍然回頭的同時,刀刃已立在胸前。  「你沒事吧?」無旰喘息著向這邊跑來,頭發蓬亂,額頭還有一道傷口凝著血痂。  蘇煌微微鬆了一口氣,雙臂的力度自然而然卸了下來。  但就在他的刀尖剛剛垂地時,無旰腳步一頓,神情瞬間冷肅下來,手中冷鋒一閃,一道白光直射而來,速度之快,令蘇煌根本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端端正正被射中前胸。  「對不起……」無旰喃喃地說著,臉色黯然,「不過,這也是你想要的解脫吧……」  蘇煌瞪著無旰,口中因胸前的沖擊而噴出一口血來,腳步踉蹌中,殷紅的顏色從刀口慢慢暈開,鈍痛的感覺開始從心髒處漫延。  雖然並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在身體跌落在青草地上的最後一絲清醒時間裡,蘇煌的腦中只閃過了一個念頭:「峭笛,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遠方有噪聲響起,幾條人影快速疾馳著,當先趕到的正是薛先生。他只掃視了現場一眼,臉色就已難看到了極點,徑直奔到蘇煌身邊,將他軟軟的身體抱在膝上細細查看。  慘淡的冬月薄輝下,蘇煌零亂的黑色長發垂拂在濕潤的草尖上,雙眸緊緊閉著,臉色蒼白如冰,但神情卻十分的寧靜。  陸陸續續有戰友們趕來,看到這種情形,都不由潤濕了眼眶。  雖然匆匆急救的雙手忙碌了很久,但薛先生最終還是抿住嘴角,無奈地停下自己的動作。  無旰用手抱著頭蹲在地上,喃喃地道:「我早來一步就好了……可是我趕到的時候,已經這個樣子了……」雖然話語中說的都是謊言,但指縫間那雙發紅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悲傷,倒也並不能說就是假裝的。  有人彎下腰拍撫著無旰的背心輕聲安慰道:「你也別自責了,今天誰都看得出來,蘇煌他根本就沒想過要活下去……」  「都不要再說了。」薛先生陰沉著臉抱起蘇煌的屍體站起身來,「清理一下現場,帶著魚慶恩……回去吧……」  「是!」領命之後,戰士們分頭處理完死者,將魚慶恩與他的活著的手下捆在一起,再攙扶著受傷的同伴,在黑夜的羽翼尚未褪去時,踏上歸程。  南極星之名下的最後一役,如斯結束。  此役,南極星傷十二人,陣亡一人。  三日後,栩王宸嶼正式舉行了登基大典,年號聖元。江北義軍得到了獨立的軍隊番號與運作權,並由朝廷負責兵源與補給。  次日,魚慶恩被公開處以死刑,觀者如雲。  一個月後,內閣殿主政賓南槿在薛先生護衛下出京巡查,宿於京西安州縣衙。  但是夜半時分,萬籟俱寂之時,卻有三條人影披著連身的大斗篷,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悄然離開衙府後宅,沿著民居簷邊,來到縣城裡最大的一家玉器行外。  輕叩了一聲,院門就已經從裡面打開,三人飛快地閃身進去,一直進到裡間,才放下帽兜,露出臉龐。  為他們開門的人仔細地關好房門,這才回過身來。燈光下他似乎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潮濕的目光顫顫的,凝望著面前三人中的其中一個,彷彿再也捨不得移開視線。  「蘇煌,他在看著你呢,你為什麼呆著不動?」南槿一面解著斗篷的系帶,一面輕輕推了推身旁同行的夥伴。  然而目光交纏的兩人卻仍舊只是痴痴地相互凝視著,彷彿都沉醉在一個淺淺的幻夢裡,怕自己一動,夢就醒了。  「來拉拉手吧,」南槿微微笑了笑,「我送你過來,可不是想看你們發呆的。」說著便拉起蘇煌的手,遞到門邊人的手中。  十指剛剛交握,掌心的暖意立即流過四肢,壓抑已久的情緒就好象瞬間就被引發了出來,身體猛地向前一沖,沖進了他的懷裡。  「峭笛……峭笛……峭笛……」一遍遍叫他的名字,除此以外發不出別的音節,雖然好多天以前就知道了他的無恙,但真真切切看到、摸到,卻是另一番感受。  與蘇煌相比,穆峭笛的激動之情也不會稍弱,但也許是因為跟站在一旁的南槿和薛先生還不太熟的緣故,他的表現內斂許多,只是緊緊鎖著懷中的身體,揉著他頂心的頭發。  看到面前似要相依相偎到永遠的兩人,南槿眸中閃過一絲欣慰之情,但由於時間不多,他還是上前拍了拍蘇煌的肩膀,輕聲道:「你們兩個以後有的是時間親熱,先聽我說明一些事情比較好吧?」  被他這樣一說,蘇煌的臉頓時漲紅,訕訕地放開手,想推開眼前的身體,卻被穆峭笛牢牢用手圈住,只好作罷。  「在京城時人多眼雜,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詳細解釋,」南槿笑了笑,在旁邊找了張椅子坐下,「不過你應該也有些明白我為什麼要安排你詐死吧?」  蘇煌點點頭,「因為栩王的身世,怕我被人滅口……」  南槿輕輕嘆息一聲,「其實你也不要怪無旰,他也不過是在做自己認為必須做的事情。」  「我明白。只不過我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南極星的人……」  「他的確是。而且還算是一個很忠誠的諜星,只不過……他對於栩王更加忠誠罷了……」  蘇煌與穆峭笛都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  「無旰的父親是先皇後的心腹,也是她臨死前為兒子安插的棋子,在父親的教誨下長大,無旰做任何事都會以栩王的利益為重,包括他加入南極星的行為也是這樣。無旰一直認為栩王的身世是他最大的一個弱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這一點,他採取的方法是寧願錯殺,也不漏放。我們兩個關系這麼密切,說算我什麼都沒告訴你,他也會懷疑我說了,無論如何都會向你下手的……你在我身邊一日,也許會安全一日,但我以後會越來越忙,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為了萬無一失,只好出此下策了……」  「你不要這樣說,為了我們兩個你已經很費心了,」穆峭笛柔聲道,「我們都能了解你的心意。」  南槿向穆峭笛笑了笑,轉頭用溫潤的眼神看著蘇煌,輕聲道:「只不過還是讓你受苦了。我知道你們兩人誰也離不開誰,既然要設計你假死,他也不能活著。當時峭笛在軍中,處理起來方便,再加上讓他先死,可以令整個事情看起來更自然一點,所以……,本來想一直瞞到你也『死』為止的,免得你白白傷心一場,但卻沒想到出了康輿這樣的意外。當時你跑來問我,偏偏無旰也在場,實在沒有辦法告訴你真相,害得你……」  「南槿!」蘇煌有些不高興地叫了一聲,「你再這樣自責我就要生氣了!你明明沒做錯任何事情,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苛刻呢?」  「苛刻嗎?」南槿淒然失笑了一下,「是因為你太寬容吧?並不是每一個人曾被我傷害的人,都能夠如此大度的……」  蘇煌覺得心頭一酸,喉間頓時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穆峭笛急忙拍拍他的胸口,轉換話題道:「對了,那個無旰應該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吧,你是怎麼讓他相信小煌真的死了呢?」  「說起這個來,我又騙了蘇煌一次。」南槿唇邊掠過淡淡的笑意,「小六的確曾是我的同伴,但那個背心並不是他做的。表面上看那是一件普通的棉背心,但實際上中間卻填充了一層濟州產生的軟膠,內襯則是用金線與頭發織成的,一般的刀槍都無法刺穿。我知道無旰隱藏得最深但也最擅長的武功就是飛刀,只要出手,必然會攻擊你的心髒,所以在那裡又縫了一個小小的血包,刀身飛來的時候,雖然沒刺入肌肉,但卻被軟膠粘住,同時又有鮮血湧出,看起來和心髒被擊中是一樣的效果。而且無旰的飛刀一向威力驚人,奪不走你的命,卻也絕對可以讓你被擊暈過去,這時薛先生再恰到好處地出現。無旰並不知道你身上有防備,對自己的飛刀又很有自信,自然而然就以為已經得手。再加上他內心其實很喜歡你,只是為了栩王才不得已下手殺你的,所以總免不了有一些難過,在深信你已被殺死的情況下,也不忍再仔細去看你的屍身,所以這一套計劃,實施起來一點也不冒險,很容易就成功的。」  「哪裡容易啊?」蘇煌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計算推理,要一樣不差才行呢。不過他的飛刀真的厲害,當時被擊中的部位絞痛鑽心,連我自己都覺得好象要死了,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地窖裡,薛先生第一句話就跟我說峭笛沒死,跟做了個夢一樣。」  「幸好這個夢的結局還勉強讓人滿意。」南槿溫和地看著面前手握著手的這對搭檔,「只不過你們以後就要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生活了。」  蘇煌抬眼看向身旁的穆峭笛,兩人目光交纏片刻,相視而笑。  對於一直生活在戰斗與血腥中的南極星戰士而言,普通人的生活,就是幸福的極致了。  「可是……,」蘇煌將視線收回到南槿身上,有些憂心忡忡地道,「讓我覺得擔心的是……他既然會為了栩王的秘密而滅我的口,那麼你也……」  「我和你不一樣,」南槿安撫地向蘇煌微笑了一下。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啊?」  穆峭笛摟住蘇煌的肩膀,對南槿道:「我倒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栩王……呃,應該是皇帝陛下了……他知道現在江北的利益已經和朝廷緊緊聯系在一起了,只要你不背叛江北,就不會對他不利,因此並不擔心你會拿這個秘密怎麼樣。而無旰更是和你一起在京城共事了那麼久,多多少少會因為了解而信任你。可小煌卻不同,一來皇帝和無旰都沒有理由要平白地信任他,二來他又是一向忠於皇室的蘇老將軍之子,跟其他的皇族也有來往和聯系,怎麼看都是滅了口才能放心的。」  南槿目中微露贊同之意,柔聲道:「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小煌,你根本不用擔心我,我既然留在了那個旋渦的中心,自然有法子保護自己。」  蘇煌咬了咬嘴唇,將南槿的一隻手合在掌中,認真地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最聰明最有辦法的人,可伴君如伴虎,你的脾氣又那麼盡責,一定過的都是勞心又勞力的日子,有機會的話,還是抽身吧……象你這樣的人,應該比任何人都過得更幸福才對……」  「……幸福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吧……」南槿喃喃感嘆著,怔怔地將視線投向窗外幽深的夜空,而同樣幽深的眼眸中卻閃著暗暗的波紋,不知當他念著這兩個字時,眼睛到底是看著何方,心中到底是想著何人。  「難道不應當嗎?南槿,你到底還要虧欠自己到何時呢?」  「虧欠?」南槿有些被觸動地重復著這兩個字,唇邊浮起自嘲的笑,「就算有虧欠,被虧欠的人,也不應該是我吧。別的暫且不說,單說那些義無反顧的戰士們,跟策劃他們踏上死地的我相比,到底誰付出的代價更多,又是誰……更值得去擁有幸福呢?」  聽著這樣的一句話,蘇煌的心頭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滾過一樣,又灼又痛,卻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去反駁,只有緊緊地握著那隻冷冷的手,著急地拚命搖頭。  一直默然不語守在窗前的薛先生站了起來,碰了碰南槿的肩膀,「出來的夠久了,回去吧……」  「就要走了?!」蘇煌吃了一驚,「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跟你說呢!」  「不用再說,我都明白了。」南槿柔和地笑著,慢慢起身,「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你要相信我,在沒有走到終點之前,江北賓南槿絕對不會倒下的……」  蘇煌只覺得鼻子一酸,卻又覺得絕不能落淚,急忙忍住了,拚命擠出一個微笑,讓它勉強保持在臉上。  「兩位老將軍那邊我會照看,只是暫時還不能通知他們你們的真實消息,要再忍耐一些時日,等事情淡一點,我再安排。」南槿在門口停下腳步,又說了兩句,轉頭看向穆峭笛,輕聲道,「我再替小六說一句話,蘇煌就拜託你了……」  穆峭笛深深地凝視著南槿的眼睛,鄭重地點下頭去,只簡短地說了兩個字:「放心。」  一旁的薛先生抖開手中的斗篷,裹住了南槿單薄的身體,兩人沒有再多說任何話,只是輕輕擺了擺手,相攜著輕煙般地消失在迷濛的夜色之中。  目送著兩人離去,一直到視野中已經什麼也看不到,蘇煌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風露之中,彷彿不忍心就這樣返身,獨自回到溫暖的屋裡去。  背後有厚實的身體依靠過來,雙臂糾纏在腰間,吐息吹拂在耳邊,那樣的真切,那樣的讓人心安。  回過身來,面對著他晶亮的眼睛,握在掌心那確實的溫度,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失去。  經過了林林總總的磨難,這一刻顯得是如此的珍貴,如此的幸福,幸福得似乎有罪惡感,幸福得一想到仍在命運旋渦中的那個朋友,心裡就是難解難紓地痛。  「他的將來,會怎麼樣呢?」忍不住要喃喃地問,問自己,問峭笛,也是在問上天。  「河清海晏並不是一個普通人的理想,一旦選擇了這樣的目標,就必然要付出代價。」穆峭笛輕柔地撫摸著懷中人的頂發,低聲慨嘆。  「代價……」蘇煌仰視夜空,望著那點點星光,「南槿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呢?」  孤獨,傷害,還是靜夜夢醒時也不能回想的過往記憶?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自己的抉擇。」穆峭笛捧起蘇煌的臉,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微蹙的眉宇,目光中溢滿了珍愛與滿足,「人生有太多不能失去的、想要保護的,所以就不得不失去另一部分,放棄另一部分。南槿也是一樣,只不過他所背負的,要比常人更多更重……」  蘇煌閉上眼睛,將頭靠上面前溫熱的胸膛,默然不語。  三天後,兩位行裝普通的旅人騎馬離開安州縣城,連袂北上。在經過起於都城、連通南北的京輔大道時,他們特意登上了附近的最高峰,向南遙望京師。  煙霞藹藹之處,那座城池只見些微輪廓,似隱似幻。  那是曾奉獻青春與熱血之地,卻也是暫時不能歸去之地。  但是胸中信念未滅,滿懷熱情未冷,所以無論結局如何,最終還是能坦然游於天涯,無怨,亦無悔。  「走吧?」  「走……」  十指交握,相視而笑。抓住的,是一點點最平凡,也最難得的幸福。  兩匹駿馬奮蹄急馳,馬上的身影依然矯若驚龍。  而他們身後,天下風雲仍烈,波濤未滅,對於那些未能將平凡握在手中的人而言,尚不知何時,方能落幕。  (完結)番外 天隱  茯苓知道,有一個叫做江北的地方。  茯苓知道,有一個叫做南極星的組織。  茯苓還知道,南極星組織的大部分成員,都會在那個叫做江北的地方接受訓練,得到一個相互扶持的搭檔。  茯苓常常聽人暗中傳誦有關南極星的故事,似乎每一件都那麼轟轟烈烈,可歌可泣,讓人不由得熱血沸騰。  所以茯苓偶爾會幻想,自己也是一名征戰四方的戰士,也有一個相濡以的搭檔,並肩馳騁於烈烈寒風。  但是幻想的終了,她也只是淡淡地笑笑,望望天空。  茯苓記得自己的身份,茯苓記得自己的職責。  雖然沒有去過江北,雖然身邊沒有搭檔,雖然從未曾利劍出鞘,直面強敵,雖然永遠也不會被人提起,被人傳誦。  可是茯苓知道,自己,也是一名南極星。  南極星創立時,共計十六區下屬一百八十九組,江北賓起之初設天隱,命一百八十九名首任組長,各選擇培養三名最秘密的釘子,不設檔,不留名,永遠只掌握在選擇他們的組長本人手中,聽其調派,執行最隱秘艱難的任務,除非面臨生死關頭,否則就算是升職或離任也不可向第二人交接。  正是由於這樣嚴密的規定,南極星成立五年來,盡管執行了無數艱險的任務,但這五百六十七名天隱釘子,還留存著四百三十二名。  失去的那一些,有的是執行任務不幸失敗而被殺害,有的是由於組長面臨生死關頭不得不向第二人吐露名單而自動失去天隱身份,成為普通的南極星,也有的,是因為自己的組長臨死前未來得及告知他人,而無奈地消失於重重黑暗之中。  但直至南極星解散為止,天隱釘子,從未出現叛者。  茯苓知道自己被稱為鷙組的天隱,那是因為當初選擇培養她的,是鷙組的首任組長田清。田清如今已是東南區的高層,但需要出動天隱時,還是必須要由他親自前去聯絡。  因為永遠只跟一個人保持聯絡,是天隱的鐵則。  茯苓知道,如果有另外的南極星成員來聯系自己時,就代表著發生了兩件事。  一,自己的天隱身份已經失去;二,田清必然已遭遇不測。  因此,盡管她偶爾也會幻想自己是一個普通的南極星戰士,但卻並不希望這一切真的發生。  曙色漸明,窗外傳來灑掃庭院的聲音,茯苓匆匆穿衣下床,對鏡漱洗梳妝一番,出門來到後邊的小廚房,打好一銅盆的熱水,端向上房的繡樓。  繡樓的房門仍是嚴嚴地關著,輕手輕腳推開來看時,羅幃仍是低垂,帳內清寂無聲。  「小姐,該起身了。」茯苓將銅盆放下,輕聲地道。  沒有迴音。侍立片刻後,茯苓慢慢掀開描金的紗簾,用雙鳳鉤掛好,回身凝視著床上的人,柔柔問道:「小姐,又是一夜沒睡啊?」  一聲幽幽長嘆後,鳥發垂拂的女子慢慢撐起身子,伶伶仃仃的雙肩微縮著,彷彿寒不勝衣。  「小姐,你總是這樣整夜不睡,身子受不了的啊。」  榻上的人挽發下床,趿起緞面的軟鞋,緩步走到窗前。  雖是豔名滿京華,詩情可比仙,但秦府千金秦慧儀卻並非一個多言的女子,無論人前人後,她總是風范柔雅,仿若一片素心,無情無縈,即使是面對貼身侍女的關問,也僅僅淡淡一笑而已。  可是茯苓還記得三年前,偶然相遇,初次見她。  那時的茯苓還不是秦府侍女,慧儀還不是京華名媛。  茯苓最擅易容,當時喬裝的身份,是杞州最大一家繡坊的當家娘子,白日裡長袖善舞,談商論價,暗夜中籌措銀糧,資運江北。  慧儀二八年華,是無憂無慮的州府千金,與青梅竹馬的情人嬉戲游樂,渾然不知世事紛擾,百姓愁苦。  偶然的一個清晨,剛交接完一批銀票返城的茯苓,遇見了送別情人歸鄉的慧儀。  直到現在,茯苓還清晰地記得當時道旁折柳的美麗女子,那秋水般的眸,青黛般的眉,縱然有滿面的離情別意,也掩蓋不住她一派鮮活靈動的勃勃生氣。  所以在奉命進入秦府當差時,她幾乎不敢相信,面前憂郁清雅的冰雪閨秀,就是當年曾有一面之緣的青春少女。  盡心盡力侍奉父親的秦慧儀,彷彿已經忘記了二八年華時歡笑著的自己,忘記了那段青澀而又熱烈的戀情,也忘記了當年曾經一顆芳心,滿滿地只裝著那一個人。  只有在幽深廟堂的佛像前,才會落兩行清淚,留幾句禱語。  菩薩菩薩,是我負心,是我負情,天若要罰,就讓他忘了情,讓他忘了我。  過往的相思,已刻入骨髓。  而明日,就是嫁期。  茯苓給小姐盤好了堆雲雙髻,在那一夜無眠的雙眼底下撲上淺淺的一層水粉。慧儀披上長帶飄飄的刺繡長裳,對鏡細照。  佳人影動,風香雲渺。要神采奕奕地去書房請安,好讓老父放心。  告知那獻祭的准備,已經做好。  從此蕭郎,便永成陌路。  「小姐,」茯苓問道,「你以前可曾見過厲統領?」  慧儀輕輕搖頭,「你見過嗎?」  「見過。」  「他是什麼樣子的人?」  「一個惡魔。」  茯苓沒有誇張,因為對於一個南極星來說,秦慧儀未來的新郎,的確是一個不折不抑的惡魔。  身為權臣魚慶恩的義子,紫衣鐵騎的總統領,本身又是高深莫測的絕世高手,即使是正如日中天的南極星,也不能直攫其鋒。  而那個纖盈如柳的閨閣弱質,卻即將懷著不可與他人道的目的,嫁到這樣一個人身邊去。  就連已做了五年天隱的茯苓,也忍不住為她感到一陣陣的戰栗。  「茯苓,你可以不做我的陪嫁,」慧儀垂首嘆息,「那樣一個地方……怕是有去無回……」  「小姐,你不用擔心,茯苓雖然沒有大用處,但有一個相熟的人作伴,總要好一些。」微笑著安慰,掛起明日要用的嫁衣。  想來今夜無眠的人,不知幾多。  吉時到,喜樂奏響。  媒婆在門外催妝,一方紅帕落下,遮住了如玉雙頰,也遮住了頰邊的淚痕。  扶住小姐離繡閣,出二門,拜別爹娘。短短一條路,一步一停,竟走了小半個時辰。邁出了大門,鑼鼓已是喧天,可是展眼望去,卻讓人不由地一怔。  八抬的大紅花轎,氣派十足,轎邊一匹白馬,更是矯健如龍。可馬旁站著的那個年輕人,雖然也是一身的喜服端端正正,但怎麼看怎麼不是厲煒本人。  見到新娘停步,年輕人急忙拾階而上,溫言解釋道:「府中客人太多,厲統領委實抽不出身來,特地派在下前來恭迎夫人,還請勿怪。」  茯苓不由皺了皺眉,但卻什麼也不能說。因為全京城的人好似都已經知道,厲煒不會把這樁婚事放在眼裡。  這個男子好像還從沒有把任何人放在眼裡過,甚至魚慶恩,都不能隨意地差遣他。  不過他派來迎親的年輕人卻十分的溫雅可愛,禮數周到,為了照顧步行的陪嫁侍女們,還刻意把白馬的步子控制得很慢。  龍獅開道,禁衛隨行,漫天的喜帳灑下,喧天的鑼鼓震耳,花轎後跟著流水般長長的箱籠嫁妝,長街兩旁擠滿了爭看的人群。  京城第一美名的秦府千金,嫁給了權傾朝野的權臣義子。  仿若是天成地就,仿若是珠聯璧合。可是看著那沒有新郎親迎的送親隊伍,看著那花團錦簇中擁著的初嫁新娘,長街兩旁的千萬雙眼睛中,有多少是羨,多少是憐?  魚府門前,落轎。喜娘上前攙扶,遞過來一條長長的喜綢。喜綢的那一頭,還牽在代為迎親的年輕人手中。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場合讓他緊張,那張白皙清秀的臉上有一層薄薄的汗,將手中的紅綢遞出時,手指不停地輕輕顫抖。  茯苓抬起頭,向前看去。  厲煒就站在階前。雖然也是一身的喜服,雖然沒有刻意做出冰冷的表情,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讓人不由自主地畏懼與戰栗。  接下來就是例行的程序,拜天地,入洞房,秦門女便成厲家婦,一步步走進了魚府的內宅,一步步走向自己既定的命運。  關上新房的門,之後便是長時間的等待。  茯苓看見慧儀絞在一起手指,已經緊張地有些發白。  「別怕,小姐,別怕。」壓低了聲音安慰她,但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慧儀擦了擦掌心的汗,低低回應了一聲。  雖然是為了父親而自願來到此地,雖然早已將生死榮辱置於度外,但一想到即將要成為那個冷酷男子的枕邊人,心髒就忍不住緊張得像要停跳一般。  「外面好多客人,恐怕要鬧到深夜,厲統領才會回房吧,」茯苓走到床前,輕聲道,「現在屋裡沒有旁人,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吃不下,」慧儀緩緩搖頭,「你也累了一天,坐下來歇歇吧。」  茯苓心知多勸無益,嘆息一聲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了一回。  新房安排在魚府幽深的內宅大院裡,觸目是林木扶疏,清雅寧靜,聽不見一點兒前院的熱鬧與喧囂,不過茯苓心想,像厲煒娶親這樣重要的日子,恐怕有些南極星的同伴們不會白白放過。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暮色漸漸染上窗檯。廊外傳來腳步聲,是魚府侍女前來點燈。茯苓問了兩句前面的情形,來人卻不敢多說,只是低著頭道:「統領大人還有事情,請新夫人稍等。」  話語雖短,但茯苓卻敏銳地感覺到一定有事情發生。  慧儀仍是端坐在床前紋風不動,一整天的時間,僅僅喝了一杯清茶,也曾嘗試吃一點東西,但含在口中,卻難以下咽。  不知又坐了多久,更鼓聲響,廊外再次傳來腳步聲,喜娘們尖細地聲音次第響起。  「恭喜了,統領大人。」  「統領大人,新娘子等著呢……」  「統領大人,請從這塊喜毯前邁過去……」  茯苓霍然起身,慧儀則從頭到腳開始顫抖。  門開了,在幾個喜娘與侍女的跟隨下,厲煒面無表情地邁步進來,從遞至身旁的一個托盤上拿起一根秤桿,挑開了新娘頭上的紅羅帕,就著燈光看了一眼。  喜娘趕緊捧上交杯酒,吉祥話還沒開口說,卻被厲煒的一句「都退下吧」當場噎住,不知該如何是好。  「全都退下。」說了第二次,音調仍然不高,可在場的每一個心中都油然而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卻步後退。茯苓再次看了看小姐在珠簾搖曳下的模糊面容,也不得不跟隨眾人一起退出了新房。  房門隨之關上,未及片刻,燭光便熄滅了下來。  茯苓在風露中庭,怔怔地站了很久。  次日清晨,幾乎一夜無眠的茯苓特意起了個大早,端水來伺候小姐梳洗。可到房門口一看,厲煒竟早已不在屋內,只有慧儀一人獃獃地坐在床前,不知在想什麼。  「小姐,你還好吧?」茯苓上前為她披衣,含義頗深地問了一句。  慧儀若有所思地抬手舒好袖子,站起身來。  「小姐?出什麼事了?」  「啊,不,我很好。他昨夜直接就睡了,也沒說什麼。」  「直接就睡了?」茯苓有些吃驚,「沒有碰你?」  慧儀微紅著臉點點頭,表情有些如釋重負,「要一直這樣就好了。」  不過茯苓卻沒有這麼樂觀,一面為她梳理秀發,一面認真地叮囑道:「聽說昨天喜宴上來了刺客,也許他是心裡在想事情。不過小姐,你既然已嫁了過來,厲統領總是要碰你的,到時候可千萬反抗不得,那個人心狠手辣,全天下都知道啊。」  慧儀怔了怔,眼圈微微一紅,嘆息道:「你不用擔心,我既然來了,該做的事總要做好,難不成白白來這一遭?」  茯苓停下為她盤發的雙手,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這時房門被輕輕敲響,一個丫環在外面恭聲道:「夫人起身了麼?早膳已經備好,請問夫人是否要在房裡用膳?」  慧儀凝神想了想,命那個丫環進來,問道:「大人在何處?」  「奴婢不知。」  「那大人一向在哪裡用早膳?」  丫環囁嚅了片刻方道:「以前……都是在紫藤院的小花廳……」  「那我的早膳,也安在那裡吧。」慧儀說著便站起身來,「你在前面帶路。」  丫環低了頭,猶豫了半晌,方才慢慢轉身。一行三人沿著石鋪的小徑,不緊不慢地走著,途中只遇到三兩個下人,在道旁側身請安。  到了紫藤院門口,丫環停住腳步,低聲道:「夫人,前面就是。」  「嗯,走吧。」  「請夫人恕罪,前面,不是奴婢能去的地方了。」  已經走到這裡了才聽到這種說法,兩個新來者都吃了一驚。茯苓有些疑惑地問道:「莫非這裡是大人商談機密要事的所在?」  丫環搖搖頭。  「那大人可有禁令,不許其他人進這裡面來?」  「大人只是命下人們沒有召喚不得入內,可對於夫人……奴婢不知道……」  茯苓想了想,俯在慧儀耳邊低聲道:「咱們初來乍到,不清楚厲統領有沒有什麼忌諱,還是不要亂走亂看的好,有些事情,恐怕急不得……」  慧儀輕輕皺了皺眉,正在猶豫間,突聽院門一響,被人從裡面打了開來,不由抬頭望去。  邁步而出的是一個身著紫衣騎官服的年輕人,眉目柔和清雅,有一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由於昨日一直蒙著蓋頭,所以慧儀並沒有見過這年輕人的面,倒是茯苓不自禁地叫出聲來:「啊,是你……」  乍一見到這兩個女子,年輕人也有些吃驚,急忙從台階上下來,躬身道:「不知是夫人到此,南槿失禮了。」  茯苓在慧儀耳邊低語了兩句,後者微微頷首回禮道:「昨天辛苦你了。你叫南槿?」  「是,在下南槿,在厲統領的手下供職。」  「哦,你來這裡找統領大人嗎?」  南槿的臉讓人很難察覺地紅了一下,「不,大人不在裡面………我今天輪值,夫人如果沒有其他的吩咐,恕南槿告退。」說著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慧儀與茯苓對視了一眼,心中都覺得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到底哪裡奇怪,滿腹疑雲地回轉到房間,匆匆吃了一點兒東西,便以請安為名,出發去見魚慶恩。  比起一大早就蹤影不見的新郎,魚慶恩倒像是個稱職的公公一般熱情接待了獨自前來朝見的媳婦,語氣慈藹地問了幾句家常,還叫她常到這邊內宅來陪魚府家眷消遣。  魚慶恩的原配早亡,內眷只有一個填房夫人,兩個妾室,並一個侄女。除了政治聯姻外,慧儀嫁到此處的另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探聽盡可能多的消息,所以立即進去一一拜見了,幸而都是不難相處的人,大家聊著聊著就到了中午,留過飯後才告辭,並相約次日再來玩牌,還說紫衣騎副統領周峰的夫人也會來。  在慧儀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將來行事方便籠絡關系的同時,她那個手腕靈活的侍女也沒有閒著,畢竟是南極星的天隱,只是一個上午,就探聽到了一些不為外界所知的信息,回房來悄悄告知小姐。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今天早上遇到的南槿,的確不是來找厲統領的,因為那個紫藤院,原本就是他的居處。」茯苓低聲道。  「他為什麼會住在這裡?紫衣騎不是有專門的住所嗎?」慧儀有些不太明白。  茯苓微微一哂,道:「我也問了,卻沒人敢說,可越是沒人敢說,我就越覺得自己沒有猜錯。」  「你猜的是什麼?」  「我猜那個南槿,多半是厲煒的情人。」  慧儀吃了一驚:「不會吧?看起來那樣清爽的一個人,怎麼會……」  「小姐,」茯苓挑了挑眉道,「厲煒雖然狠毒,但平心而論,也算一個極有魅力的人,這世上願意做他情人的人,恐怕不在少數吧?」  「話雖如此,也不能單單因為他住在這裡,就下如此定語,說不定只是因為他能幹,所以厲煒格外信任他罷了。」  茯苓不禁撲哧笑了出來:「能幹麼?聽說這位南槿,是紫衣騎裡第一迷糊的人,今天跟我閒聊的那些人,幾乎人人都知道這個。不過他心腸很好就是了,待人也親切,似乎很討人喜歡。」  慧儀也勉強笑了笑,道:「既然這樣,咱們也先別亂猜,慢慢細看吧。」  兩個女子之後在魚府的日子,其實過得相當平靜,並不如預想中那麼可怕。厲煒有時候回來住,有時不回來,雖然態度一向很冷淡,卻也不會苛待慧儀。對於她在府中的所有行動,更是毫不理會,從未曾禁止她去任何地方。  那個叫南槿的紫衣騎果然是如茯爺所說的住在紫藤院,所以常常會遇到。接觸得多了,便不難發現他是一個很有同情心的人,總讓人覺得無法對他設防似的,一雙眼睛清澈如水。厲煒看樣子有些寵愛他,卻又不是特別地寵愛,雖然常常將他帶在身邊,但有時總覺得並沒有很把他放在心上。反而是南槿的目光,時時刻刻都追隨著自己的首領,那幾乎滿溢出來的深情讓慧儀看了都忍不住為他嘆息。  有了厲夫人這個身份,慧儀在魚府的來來去去十分自由,跟魚家內眷的交往也很融洽,順帶著與周峰夫人的關系也慢慢熟絡了起來,並且在閒談中略略知道了一些很令人感興趣的內幕。  在外人眼中,紫衣騎副統領周峰也是魚慶恩的心腹愛將,地位雖在厲煒之下,但手中的權柄同樣驚人。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厲煒似乎根本沒有把他當成一回事,隨意差遣喝斥,稍有錯處便嚴厲處罰,絲毫不留他一點情面,久而久之,他心中的怨氣已經連他的夫人都被影響到了。  察覺到這一點的慧儀刻意去籠絡周夫人,幾句同情的話一說,再表示自己也是同病相憐,時時被厲煒苛待,對方立即便忍不住傾訴起來,可見實在是壓抑已久。  打聽確實之後,慧儀覺得應該讓父親他們知曉這些事情,便以母親生病為借口,向厲煒要求回娘家探親。  次日清晨,慧儀早早就梳洗用餐,打點了歸寧的禮品,在幾名紫衣騎的護衛之下,回到了秦府。  此時她心裡連想也沒有想到,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從知道父親在謀劃什麼事情那天起,從決定要相助父親成事的那天起,慧儀就把過去的種種悲歡喜樂全部封存起來,命令自己無論何時都不要重新開啟。  那一年情人的父母被魚慶恩謫貶戍北,不得已一雙鴛鴦兩地離分,雖然朝思暮想,魂牽夢繞,可翹首相盼來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  他的父母相繼病故,扶靈出城時又被胡族流軍襲擊,那座城池陷了再奪,奪了又陷,兵荒馬亂中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也曾經夜夜在夢裡見到他還在身邊,也曾經日日焚香乞求他能歷劫歸來,可是現在,卻只希望他安好,不願再次相見。  因為相見,不僅是無奈,更多的還有危險。  所以當慧儀看到那個已被埋葬在心底深處的人兒突然從大門旁的陰影處沖出來時,整個人簡直無法做出任何反應,腦中空蕩蕩一片茫然。  是茯苓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場面。  當青年書生剛剛沖到慧儀面前想叫她名字時,茯苓已經一記耳光揮了下去,雖然打的不重,卻就勢暗中點住了他的啞穴,口中同時喝斥道:「哪裡來的狂徒,竟敢對統領夫人無禮?」  護衛的紫衣騎一擁而上,而秦大人也恰好帶著家人從門內迎了出來。  已經心神紊亂的慧儀向父親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只向現場掃了一眼,秦大人便明白了是個什麼情勢,立即上前幾步,對為首的一個紫衣騎道:「不過是一個浪蕩狂徒而已,哪裡用得著大人們費心,來人,將這人捆了,送到巡衛衙門去!」  身後有幾個家院答應了,上前便將書生捆成粽子一般。  茯苓這時走上來道:「小姐適才吩咐,這人輕狂無禮,實在可惡,送到衙門去反倒有損顏面,不如就朝死裡狠狠打上一頓,他若活得下來,就算他的命大,放了便是。」  秦大人向女兒的方向看了一眼。雖然那美麗的臉上是冰雪一樣的表情,但他還是從微微含淚的雙眸中讀懂了女兒的意思。  「照小姐的吩咐,拖到一邊去打一頓吧。」  幾個紫衣騎原本也不太清楚怎麼回事,見統領夫人下了命令,便沒再多說什麼,向秦大人告了辭,說了聲兩天後再來接夫人,便回廷尉衙門去了。  慧儀此時已是手足皆軟,站立不穩,被茯苓強扶著走進秦府,院門剛一關,便撲向父親,瞬間淚如走珠,顫顫地叫了一聲:「爹……」  秦大人憐惜地扶住女兒,安慰道:「你放心,我已暗中叫他們手下留分寸了。不管怎麼說,也是我的故人之子,不過打還是真的打,不打斷他的痴想,反而會害了他的性命。」  慧儀心如刀絞,不禁哭出聲來,抽抽噎噎地道:「爹,你好歹想個法子,保住他一條性命,讓他離開京城,從此不要再想著我了……」  秦大人忙道:「這是自然,爹爹會安排的,你不要急壞了身子。茯苓,快扶小姐回房去歇息。」  茯苓應了一聲,挽住慧儀的腰,扶著她慢慢向後院走去,走到轉彎處,又回頭看了看正在跟一個心腹家人低聲吩咐什麼的秦大人。  與還有些天真的慧儀不同,茯苓很清楚秦厲聯姻對於秦大人這一班老臣正在謀劃的事情有什麼樣的政治意義,所以她心裡明白,那個魯莽沖動的青年書生可以活下來的機率實在是微乎其微。  到了晚間,秦大人進內院來告訴女兒,說已經勸服了那個人,給了銀錢打發他離京了。慧儀聽了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自己是悲是喜,反反覆覆在床上輾轉了一夜未眠。  兩天後的清晨,也是慧儀預定要返回魚府的日子,茯苓端著碗參湯送往繡樓,迎面遇見秦大人,正行色匆匆從府外走進來,大概是這次聽了女兒報告的消息,又一次外出跟同僚密談方回。正要上前見禮,一個家院匆匆趕來,稟道:「老爺,有五位紫衣騎的大人登門,說是來接夫人回府的。」  秦大人嗯了一聲,吩咐請至前廳奉茶等待,然後轉身問茯苓:「小姐情況怎樣?」  茯苓點點頭,「還好。」  「那就去稟告小姐,請她動身吧。」  茯苓施禮領命,正要轉身,那個家院急急道:「可是老爺,前幾天來的那個書生,今兒又在門外邊守著呢。」  秦大人大吃一驚,脫口道:「怎麼會?」但隨即又掩住,想了想,吩咐道:「去跟那幾位紫衣騎大人們說,夫人有事耽擱,要下午才能動身,請他們稍待,用了午飯再走。」  家院躬身答應著退下,秦大人隨即便向府門的方向走去。  茯苓心中好奇,跟到大門外一看,那已被打得面目青腫的書生,果然就站在府門外的大樹下面,痴痴地呆望著,想來秦大人昨夜安排的殺人滅口之事,不知為何出了紕漏。  秦府的位置並不偏僻,此時門前已有人來人往,不太方便動手拿人,秦大人看了一回,跺跺腳又轉身進去了,大概是去想其他的辦法。茯苓本想去勸勸那書生早早離去,又怕惹人起疑,無奈也只有返身回來,沒想到剛走幾步,迎面竟又遇上一個人。  「啊,是茯苓姐姐,你早。」來人一看見她,立即禮貌地招呼。  「南槿大人?怎麼您也來接小姐?」  「是啊,周副統領說我今天很閒,就派我也跟著來了。」  「那您這又是要去哪裡?」  被她這一問,南槿白玉脂般的臉頰上不禁又透出些紅暈,不好意思地道:「我今晚在宮裡輪值,竟然忘了去領腰牌,既然夫人要下午才動身,所以先去廷尉府一趟。」  茯苓忍不住也一笑,道:「那就不耽擱大人了。」  兩人道了別,各自擦肩而過。茯苓因為心中拿不準是否應該將書生之事告知小姐,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嘆一口氣,正要邁步時,突聽到南槿在身後欣喜地叫了一聲「蘇兄」,不由地轉身看了一眼,只見那年輕的紫衣騎高高興興招著手跑下台階,大概是遇見了熟人。  被南槿稱為蘇兄的是一個官家子弟打扮的青年,身材雖然不魁梧,但眉目俊秀,氣質很是不俗,看來和南槿感情不錯,瞼上也是一副欣喜的表情,一起停在大槐樹的陰影就開始聊天。  茯苓的眉梢微微一動,心中一沉。  因為這兩人站的地方,與書生的位置只有幾步,就憑那痴心人滿臉青紫神情激動的樣子,遲早會惹人注意。  果然沒過多久,南槿與那蘇姓青年就發現了書生的異樣,開始上前詢問。隔的遠,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麼,只看到書生情緒越來越失控,南槿也時時露出震驚的表情,又過了一陣,書生抱著頭慢慢蹲在了地上,南槿則和同伴嘰嘰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後一起伸手把書生拉了起來,拖著離開了。  茯苓伸手撫了撫鬢角的發絲,慢慢回轉身來。雖然她自始至終不曾聽到片言只語,但想也知道,書生多半已將過往情事,盡都告訴了南槿兩人。  南槿是厲煒的情人,按道理說他不可能會替厲夫人隱瞞這些私情密事。但不知為什麼,茯苓卻鬆了一口氣。  她相信,那個總是同情心泛濫的年輕人,應該可以很好地處理這件事。不管怎樣,能保住書生的命就好。  對於慧儀來說,恐怕也不能祈求有更好的結果了。  回到繡樓,茯苓一個字也沒有跟小姐多說,只勸她喝了點補湯,小睡片刻,以免回府後被人看出異樣。  慧儀默默無語地聽從了侍女的勸告,用冰袋敷著紅腫的雙眼,努力振作自己。  此時已不容後悔,不容遲疑,既然已經選擇了舍棄情人,那麼就一定要讓這些犧牲能夠更有意義一些。  當日下午,新婚的紫衣騎統領夫人回到魚府。  一切,似乎又已歸入了預定的正軌。  只有那年輕的紫衣騎南槿,偶爾在與慧儀碰面時,會向她投來復雜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同情,有悲嘆,有憐惜,有無奈,甚至,彷彿還有根本不該有的歉疚。  而每當他出現這樣的眼神時,南極星的天隱茯苓,就會覺得自己其實一點兒也看不透他。  局勢就這樣在表面風平浪靜、暗地波濤洶湧中發生著變化。慧儀更加盡心盡力地充當著父親的眼線,有時還會冒險潛到厲煒的書房裡去翻查機密,越來越沉靜的雙眼表明這個曾經不諳世事的閨閣弱女早已不再把自己的生死掛在心上。  茯苓仍是不著痕跡地幫著她,並且把她的所有行動一一報告給自己的天隱聯絡人田清。因為她目前的任務內容,其實就只是這樣而已。  茯苓並不知道這種任務是為了什麼,或是想要達到什麼目的,身為一個天隱,她只是無條件地服從命令,絕不開口多問一句話。  不過既然連位階不低的田清都長期潛留在京城,江北應該正在策劃一次大行動。  茯苓已經開始有意將自己的狀態,慢慢調節到更為緊張的程度。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緊接著傳來的,竟是一個令人悲憤已極的消息。  在伏牛山口,南極星東南區遭遇到自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失敗,傷亡慘重。  茯苓覺得自己那顆本已久經試煉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沸騰起來,甚至沖動地向田清請求去刺殺厲煒為同伴復仇,可是立即被嚴詞駁回。  那個實力深不可測的紫衣騎統領,仍然是南極星無法正面對抗的存在。  茯苓開始更加註意抓住每一個見面的機會來觀察厲煒,希望能掌握一絲他的弱點。可無論怎麼看,這個位高權重的男子都像一口封存在鞘內的古劍一樣,充滿了威懾力,卻又鋒芒不露。  他唯一和平常不一樣的時候,只有在看著南槿的時候。  可短短的一段時間裡變化最為劇烈的一個人,恰恰就是南槿。  茯苓跟隨小姐初嫁時,來迎親的是一個溫雅如水,清澈透底的年輕人,那雙坦然的眼睛總是毫不掩飾地把濃濃愛意隨時隨地地投向他的首領,單純而又可愛。  而如今的南槿,眼底是遮掩不住的矛盾和哀傷,常常獨自一人在角落裡發呆,有時竟然連厲煒叫他也聽不見。  可令人奇怪的是,當他的態度越來越疏離時,厲煒卻反而待他越來越溫和。  茯苓甚至覺得,厲煒漸漸地,已不再像是玩樂般地寵愛南槿了,所以她想,也許在最緊要的關頭,這個位卑言輕的小紫衣騎,會是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半個月後,慧儀按照父親的指示,趁著受邀到周府內宅做客的機會,尋隙將幾顆預先包裹著魚慶恩機密的蠟丸,藏到了周府的密室之中。  沒過幾天,接到密告的魚慶恩果然帶著厲煒親自搜查了周府,翻出了這幾顆蠟丸。  嫁禍之計似乎非常成功,周峰被魚慶恩關進了東牢,走投無路之下投靠了秦大人這一幫前朝老臣,答應幫他們扳倒魚慶恩。  慧儀以為自己隨時帶著面具的生活,終於要走到一個盡頭,第一次一覺沉睡到天亮,沒有中途驚醒過。  可是茯苓卻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但左思右想,又想不到必然會失敗的理由。  她也曾將心中疑惑稟告給田清,但聯絡人只告訴她一句:「等待。」  等待轉折的那一天到來。  成功失敗,生死一瞬。  這一場由舊臣們發起的,聯絡了各地藩王與守將的政變,終於進行到了最後的階段。  對於主謀者之一的秦大人來說,雖然也預估到反撲,卻沒有料到風暴居然猛烈到這種程度。  表面上氣勢洶洶、佔盡優勢的大聯盟,一旦敗退起來,卻像遇到強光的冰雪一樣,消弭得出奇迅速。  當幾名紫衣騎出現在慧儀的房間,冷笑著說「得罪了」時,茯苓就知道大勢已去。此時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飛奔到紫藤院,抓著南槿的手,說了一聲「救救我們……」  救救我,救救小姐。將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抓在手裡後,茯苓毫不反抗地束手就擒。  因為她看準了那個軟心腸的年輕人,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魚慶恩已經大獲全勝,舊臣一派兵敗如山倒。這種局勢下,兩個弱女子是生是死,根本是無關大局的細枝末節,厲煒不會放在心上。  而這種無關痛癢的事,他多半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順水人情似的,來討南槿一點兒歡喜。  這是茯苓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得出的結論。  慧儀的性命,就賭在這個結論是否正確上面。  三天後,陰森的女牢通道裡,出現了一個紫衣的身影。  牢門打開的那一瞬間,茯苓長長鬆了一口氣。  南槿一直送她們到了西城外的小樹林,還專門准備了包裹與馬匹。  短短幾日不見,他的面容更加清瘦,白的有些透明,但神情卻很沉靜。慧儀向他道謝時,他只淡淡一笑,遞過來一張紙片,上面寫著一個地址。  「在那裡,有你想見的人。」南槿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女子,輕聲道,「你們都是好女孩,以後,一定要過得快樂。」  慧儀落下淚來,但茯苓卻忍住了,越是在這樣看不到一絲光亮的黑暗時刻,她越覺得自己應該更堅強。  翻身上馬,奔向未知的將來,背後是辛酸到不忍重看的回憶,一轉身,就再也沒有勇氣回過頭來。  所以兩個女子都沒有看到,身後那片小樹林裡,慢慢踱出了另一個修長的身影,將兩只有力的手,按上了南槿的肩頭。  「開心一點兒了?」厲煒低低在耳邊道,「能答應你的我都會答應,你也別忘了答應我的事。你放心,只要這江山握在了我的手中,我們就可以永遠不再分離。」  迷魂般的話語,熾熱的吐息。被擁在那溫暖熟悉的懷裡,南槿的眼底卻是一片清明。  對不起。嘴唇翕動著,無聲地說。  對不起。  而此時此刻,在另一個地方,茯苓也勒住了馬韁。  「對不起,我只能送你到這裡,前面就是大路了,小姐獨自行走,要多加小心。」  慧儀吃驚地看著自己的侍女,「你說什麼?你要去哪裡?」  「回京城。」  「京城?!」  「是。」茯苓的目光平靜地投向那巍巍城池的方向,「在那裡,我還有沒做完的事。」  在入獄以前,聯絡人傳來最後一個命令:「自此時起,無論發生任何巨變,所有南極星成員,包括可以通知到的天隱,必須留在京城待命。一旦看到京城祥福花店的時令蘭花全部撤櫃,須盡快前往三角巷報到。」  這個命令的最後,是田清輕嘆著的一句話:「到那時,你將不再是天隱……」  五年的天隱歲月,茯苓曾是縱橫商海的鐵腕娘子,曾是伶俐可愛的官家侍女,曾是舟楫擺渡的漁家少婦,也曾是颯爽英姿的巾幗捕快。  茯苓知道,自己的下一個角色,將會長劍出鞘,直接迎敵,縱然血灑長街,也九死無悔。  因為那是初入南極星時,便發下的誓言。  「小姐,請恕茯苓就此拜別,你多多保重。」千言萬語不必再說,撥轉馬頭,奔似流星。  出城時已看見祥福花店的櫃台上馨香不再,茯苓知道,成為戰士的時刻即將到來。  十三家大臣陷在東牢,按南極星一慣的行事原則來看,不難推測出下一個任務將是什麼。雖然心裡很清楚這樣的行動將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但此時茯苓和成千上萬的同伴一樣,心無所懼。  因為他們都有自己堅不可摧的信念,那是江北的信念。  京城政變後的第三十七天,南極星強攻東牢,救出十三家大臣及眷屬,隱身三角巷。  次日晚,三角巷陣法為紫衣騎所破,火勢映紅了半個京城。  是役,南極星共陣亡六百一十九名。  血痕未乾,賓南槿的衣袍拂過冒著黑煙的斷壁殘垣,他想要認真地看看那每一張奮戰到最後的面孔。  雖然其中大多數人,他從來也沒有見過。  甚至包括那一張,舒展的眉,豐盈的唇,長長的眼睫微微合著,生前一定是個青春逼人的美麗女子。  可是南槿卻沒有見過她。  他只認得那柳眉杏眼、嬌俏可愛的丫鬟茯苓,那個已經安全遠離了京城,將會一直幸福生活著的茯苓。  而面前的這個人,是南極星的戰士。  十日後,栩王宸嶼起兵。  三個月後,江北義軍在沽塘渡口大敗南侵的胡軍,斬敵八萬。  三角巷的黑煙,漸漸淡去。空氣中也不再有鮮血飄浮的味道。  胡族北退,新帝登基。  賓起之正式宣布,解散南極星,歸並入江北。  當天夜裡,內閣殿主政賓南槿在搖曳的暈黃燈光下,認真抄寫著名錄。  名錄的最後三頁,抬頭寫著兩個字。  天隱。  從南極星創立起就存在的天隱,終於在它解散後,方始留名。《全書完》    ..........................................................(全書完)....................書評From:☆翼の夢舞の城☆聯盟 ? 基殿園地 ? 日誌BY kirafujihttp://www.otomedream.com/blog/?uid-287472-action-viewspace-itemid-3279...............................正文:惜南槿——《南極星》風維(失效鏈接已編輯)文案:一個是游手好閒、不學無術的蘇府公子哥,一個是知書達禮、學富五車的穆家大少爺,看似南轅北轍的兩人,卻有同樣的秘密身分……劫法場、濟貧困、破敵營、挽社稷,南極星三個字成為動蕩江山上的唯一希望,也是權臣魚慶恩最憎惡的對象,蘇煌與穆峭笛為了阻止魚慶恩與胡人簽下喪權辱國條約,趁隙混入魚府,但豈知,這只是魚慶恩所設下的圈套,隨著那道精光閃閃視線逼近,身為南極星一員的他們能否順利脫身? 南槿逆光而立,昂著頭,表情幽幽暗暗的看不清楚,但飄蕩在暮風中的聲音卻異常堅定而又清亮:「因為我們江北義軍,向來戰無不勝。」  江北義軍,戰無不勝。  這樣一句話,在把持朝政二十餘年的魚慶恩和悍視漠北的胡族皇子面前,由一個蒼白瘦弱的年輕人淡淡說出來,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震撼力,擲地有聲,音裊雲天。 原本在上中兩部裡幾乎毫不起眼的南槿直到下部此處才終於如同蒙塵明珠被拂去輕塵一般綻放出了光輝,而且是最璀璨的光輝。不知道為什麼從最初這名少年的出現我就開始似有意似無意的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因為他是那樣一個明朗又柔弱的純真孩子,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卻勇敢的往前走義無返顧。雖然或者在大節上有虧但無損這個孩子本身那種讓人心憐的氣質。身為紫衣騎的他幾次三番幫助蘇煌,即使他已經知道蘇煌是南極星。當他為了朋友殺了周峰時面對詫異的蘇煌,他輕輕回答「我以為我們是朋友。」:當他為了顧慮蘇煌的感受請求厲煒抓住蘇煌的時候,他輕輕道「你總要讓我有一個朋友」;當蘇煌用仇恨的目光對他時,他對厲煒輕輕道「我已經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你還要我怎麼樣」。只是愛上了一個人,卻要因為這個人忘記國仇家恨,忽略友情和人性,這對一個純真善感的少年來說無意是件殘忍的事情,看到這裡我的心已經不可避免的為這個少年所緊緊牽引,然而此時對南槿的感情還只是憐憫和同情——無法說他錯了,但更不能說他對。 「江北義軍,戰無不勝。」隨著單純少年的一句話,前面的印象幾乎瞬間顛覆。原來一直以為是最軟弱無助的孩子竟然是最堅強的強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翻機謀使得天下大勢底定,幾句話語使得權臣悍胡黯然無措。錦繡心機,洞若觀火。於形勢大好之時,及時洞察疏漏;於間不容發的危機時刻,破繭化蝶力攬狂瀾。這樣一個明明看似還是大孩子的少年,所作所為無不驚動身邊諸人乃至天下。「不論我會如何,你是一定要幸福的。」當他對蘇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早慧的他是否早就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回想起來,年少時唯一的朋友或者就是小六了,也或者正是有這個原因再加上蘇煌的至誠才讓他不惜小心定計騙過有心人的耳目,成功讓蘇煌和穆峭笛攜手歸去,從此幸福無憾。 面對從出生起就註定了的人生,南槿的態度是堅決無畏的。「那封遺詔本身一點也不重要,它所代表的秘密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片國土所需要的安寧與休養。」南槿神情平靜地答道,指尖的鮮紅已轉移至眉心凝結,如同一顆淒美的硃砂痣,「沽塘渡口的勝利固然是整個行動最主要的目的,但那個可以帶來希望的新君,還有未來一段讓我們富國強民的時間,畢竟也同樣是由無數南極星和江北的戰士拿性命去拼來的,所以絕不能讓他們的血白流,這是我身為整個行動的主導者,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必須負起的責任。」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南槿傲然一笑,「武功並不是我最銳利的武器,失去了它,我還是賓南槿,而且是永遠也不會允許自己被你戰勝的賓南槿。」 這是怎樣驕傲的一個孩子啊,驕傲到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擊倒他,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可以。所以當敵人強大,而任務又是必須完成的時候,他毅然選擇了蝶變。美麗的蝴蝶變幻明豔,然而與之同現是無限的殺機,縱使將來永不能武,縱使未來病體長隨,為了那不滅的信念,為了千萬蒼生,何妨化蝶一武,絕豔紅塵。 「你明明贏得已經夠多了,這只是一封遺詔而已,它真的重要到這個程度了嗎?」鶻律奕凌厲的視線緊鎖在南槿輕蹙的眉宇之間,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覺。即使是在所有真相被揭破的那一天,永遠不動聲色的異族皇子的聲音也沒有象現在這樣不穩過。「不過你還是有一句話說錯了,沒有殺你,我並不後悔……」南槿微微一震,但立即又控制住了表情,緊抿著的嘴角紋絲未動,視線也堅持著不曾移開。 運籌帷幄,決勝天下,何等瀟灑,何等威風。然而一切難道就真的只是計謀,不殺鶻律奕,就只是因為天下大勢的需要?是的,我相信,為了江北義軍,天下百姓,你會做出最明智的決定。那麼,捫心自問,你就真的無感麼。那為什麼你還會數次微不可見的動搖。而那個你似乎恨之入骨的胡人也真的那樣無情麼?「沒有殺你,我並不後悔」當律鶻奕說出這句話絕塵而去的時候,南槿的心其實也是動搖得最厲害的一剎吧,雖然全書都沒有一字言明但不知道為何,那種篤定的感覺就是十分強烈——南槿其實是深愛律鶻奕的,而對方亦然,只不過兩個人都是胸懷天下又漢胡有別,更重要的是愛情對他們來說都不是第一位的。所以註定了兩人只能是有緣無分,無言的結局。 「人生有太多不能失去的、想要保護的,所以就不得不失去另一部分,放棄另一部分。南槿也是一樣,只不過他所背負的,要比常人更多更重……」 「……幸福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南槿在想著的定然是那已然遠去的人吧——曾經耳鬢廝磨的戀人如今只能形同陌路,甚至將來的某天還會成為仇敵。因為那麼多南極星犧牲了,因為那麼多百姓還期待天下安定,所以你必須為了活著,死去的人而不懈努力,直至鞠躬盡瘁;所以你親手埋葬了自己一生唯一的一次幸福和愛情,更不允許自己去渴求。 待到海晏河清,一切塵埃落定時,你的未來又會如何?那樣單薄的身軀卻要擔起江北十萬義軍,擔起百裡江山,將會是怎樣的代價啊……==========================================================回應文.........................................................山口瑛澤發布於2007-08-07 11:28:09我以前有下過這文...做成JAR放手機後才發現只有上部...就沒看了...好玩麼?虐文還是甜文?....大愛古裝耽美啊><胭脂鏈發布於2007-08-11 20:19:50啊,風維大人。。。說起風維,最先想到的就是那篇超級無敵霹靂可愛,亂溫馨搞笑的招牌文章「一個爹爹三個娃」拉超好看的。。。南極星也很贊。風維SAMA的文章我都滿喜歡的wingki發布於2007-08-20 16:24:52早前才剛看了<南極星>, 還推薦了給朋友.風維的文, 我第一篇是看<一個爹爹三個娃>.基本上我是偏<一>的輕松類的, 我很怕胸悶文...像是不能呼吸一樣..但這個<南極星>,耽美情節不多, 也是沉重類的, 但就是很喜歡.南槿的美在於他有他的堅定不移的信念.也許, 只要有自己所信所堅持的事情, 任何人都會由內至外散發出耀目的光芒吧.九曜紅蓮發布於2007-08-21 17:37:32貌似好像看過的說……風維的作品真的都很棒呢。嘆,最近優秀的小說好少,我書荒很久了xiaoyinglan發布於2007-08-28 10:58:03還是最喜歡《一個爹爹三個娃》 輕松搞笑啊 說起南極星真滴很讓我不解 何為正義 我看不透 我只知道南極星的成員們是那麼地悲是那麼地慘不斷地犧牲 太沉重了shelly329 發布於2007-08-30 23:14:50同意樓上的~~~私下我還是喜歡輕松一點的文~~只不過南極星的確是1篇好文呢!蝕の瑟發布於2007-08-31 12:19:24同6樓親,我第一篇看的也是一個爹爹三個娃,當時便笑倒><後來全面接觸了風維的作品,這個作者的確強悍,搞笑徹底,虐心也徹底。。。借樓主地方,推薦橙黃,暗紫。感興趣的親可以去搜搜~~RURIKO發布於2007-09-01 13:50:28沒記錯的話,風大MS停筆了?"南極星"一書我覺得伏筆安排得很不錯,往往讓人有意料外的驚豔感,且風大也是寫情好手,看2人在風雨中逐步見真情真是一大享受,好文就算沒H稱腰,也能引人注目哇!另外幫推"鳳非離",也是不可錯過的好文^^blueIris發布於2007-09-03 15:09:19昨天才看了這文,真的挺不錯的南槿這孩子真讓人心疼呀~吟遊默世發布於2007-11-30 09:44:20<南極星>挺沉重的,有幾段很虐心的,所以印象很深刻個人比較喜歡<鳳非離>,裡面的鳳非離讓我很喜歡他要變強,只是為了保護心愛的人gackyshuai發布於2008-01-18 09:13:24風維大人很少寫歡快的文章,所以一個爹爹三個娃要看,風維大人的文彩絕對耽美界翹楚,所以所有文都要看,起碼我是都看森立方發布於2011-08-16 11:42:15南槿是風維作品中我最喜歡也是最可惜的人物很萌很讓人BLX而且他跟厲煒也可惜了,擺明他家攻是真心愛他呀可惜風維封筆了,還希望他倆破鏡重圓呢撕心裂肺,哎tomohana發布於2011-08-17 11:16:58賓南瑾是真正的腹黑啊,一直到他自揭真面目我都完全沒有懷疑過他厲煒是真心愛他的沒錯,但很多時候不是有愛就可以的南瑾說「不殺我你一定會後悔的」,厲煒說「我不後悔」那個地方我真的有感動到sarashelley發布於2011-08-20 11:04:48回9樓的同學,風大確實停筆了……因為生孩子的緣故,可能分不出多餘精力來寫文(難道是丈夫反對otz……),她的《帝台春》也不錯看的,這也是她的封筆之作,文筆已經很老辣了。《南極星》我覺得寫的還是不錯,但總是覺得有地方欠缺了什麼……但是風大確實把亂世的感覺寫出來了。最喜歡的還是她的《鳳非離》……....................................................................................................................收藏一切最愛文文--本站 為私人收藏,資料收集於網路,版權屬於原作者所有,本站僅為收集收藏。聲明:本貼為欣賞參考,僅供個人娛樂,打發時間之方便閱讀,請勿傳播轉載,並不得用作其他商業用途,支持作者請購買正版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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