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回應獲諾獎質疑:我的小說是大於政治的|莫言|諾貝爾文學獎|莫言獲獎

新民周刊第40期封面

  文學的勝利

  北京時間10月11日晚7時,諾貝爾文學獎在各種猜測中塵埃落定,莫言因其作品的「魔幻現實主義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而獲得殊榮。

  這是中國籍作家第一次獲得諾獎。伴隨鮮花與掌聲的,還有板磚和臭雞蛋。面對種種質疑,莫言強調自己是「站在人性的角度寫作」,「對社會上一切不公正的現象進行毫不留情的批判」,「突破了階級的、政治的界線,我的小說是大於政治的」……

  每個事實總有多個面向,但誰也不能否認,這是一次「文學的勝利」。(錢亦蕉)

  莫言對你說

  不是我要關注現實問題,而是無法逃離它,在屋子裡面蒙頭大睡,現實依然存在,現實時刻都在糾正你前進的方向,它在拉著你走。

  特約記者|華超超

  在諾貝爾獎公布前,莫言回到了山東高密。離開北京前,為躲避媒體的採訪,他把北京的手機留在了女兒處,和妻子帶著外孫女回了高密老家。和去年茅盾文學獎頒發時一樣,為避開媒體的採訪,莫言讓女兒關掉了北京手機,新辦了一個高密的手機號。

  11日晚上,莫言和妻子帶著外孫女,在樓下的哥哥管謨賢家剛剛吃完飯。妻子和嫂子收拾完碗筷,正準備切一盤蘿蔔條當飯後水果吃。他和哥哥坐在沙發上,逗外孫女玩。18點40分,莫言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恩格隆德,告訴莫言,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聽到自己得獎消息,莫言驚喜又惶恐。他的心情還未平靜,瑞典文學院懂漢語的女鋼琴師又打來了電話,按照慣例對莫言進行了一個7分鐘的採訪。

  從這一刻起,莫言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電話不斷,房門不斷被人敲響,樓下門鈴也叫個不停。這個晚上,高密來了200多位記者。濰坊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竇吉進對記者說,此前高密這個縣級市從未來過這麼多記者。8點鐘的時候,高密一中內的莫言文學館前和夏庄鎮河崖平安庄莫言的老宅小院里,蜂擁而至的記者圍住了文學館館長毛維傑,莫言父親和莫言的二哥、姐姐,所有的問題只有一個:莫言到底在哪裡?

  在濰坊、高密宣傳部官員的勸說下,莫言同意在他家附近的風都國際飯店開一個簡短的新聞發布會。整場發布會只進行了15分鐘,就匆匆結束了,原因是莫言的「低調」。新聞發布會結束後,莫言接受了當地媒體的小規模群訪。

  白岩松在上鏡前,還沒有找到莫言。在《新聞1+1》進行到一半時,他手下的編導,聯繫到了正在採訪現場的濰坊電視台。於是,在節目的後半部分,白岩松對莫言進行了十分鐘的現場連線採訪。

  回到家,莫言仍然不能休息,一個接一個的電話,當地找上門的親友,還有海內外的朋友的電話,持續到凌晨3點。連92歲的父親到深夜2點,也坐在炕上忙著接一個又一個的電話採訪。

  這一晚,高密的廣告公司也在加班,接到了當地政府的訂單,他們連夜趕製出大批鮮艷的紅色綢布橫幅廣告。第二天,這些喜氣洋洋的橫幅掛在了高密的政府機關大院,記者集中居住的酒店,通往莫言鄉下老宅的路口。

  是不是該低調一些?

  《新民周刊》:你用什麼方式慶祝自己獲獎?

  莫言:沒什麼好慶祝的,我想跟我的家人在一起,包一頓餃子吃。但這個計劃還沒有實現,你知道我父親、二哥、大哥、姑姑那邊,現在都被記者包圍著,一直到深夜,還在接待記者的採訪。

  《新民周刊》:接到瑞典文學院的電話時,你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莫言:接到瑞典學院的秘書電話的時候,我驚喜又惶恐。今年的諾貝爾獎怎麼會落到我頭上呢?所以我驚喜。不到一會,我又開始惶恐,我拿了獎了,這麼多媒體來找我,我該怎麼應付?

  作為作家,我身上又多了這麼一個光環,會不會有更多的人在盯著我,找我作品的毛病挑刺,會不會有更多的人再來故意地跟我為難,找我的麻煩?我是不是該低調一些,夾著尾巴做人?

  《新民周刊》:結果公布前,因為你是第一號選手,微博、網路上對你應該不應該拿獎,吵翻了天。

  莫言:這半個多月來,圍繞這件事已經吵來吵去,我對這個獎已經挺麻木了,所以得和不得無所謂。而且這幾年一到這個諾貝爾獎公布的時候,媒體都愛找我,拿我說事。我不管怎麼說,都會被人批一通。

  所以,今年一個月前我就回來了,想集中精力寫點東西,這個季節也比較好,正是秋收的季節,跟我鄉親們一塊生活一段時間,接接地氣,了解一下當下的農民心理狀態。

  《新民周刊》:大家都在找你,你手機還關機了。

  莫言:我手機壞了,這些天也為了清靜,躲開媒體。高密這個地方比較小,沒有北京那麼多人,沒有北京那麼喧囂,我自己躲在一個小房間裡面,可以安安靜靜地讀書寫作。

  現在老家來了很多的記者,呆了幾天,高密市的一些文友過來做工作,我想記者們也很辛苦,就從家裡過來,聊了15分鐘。那現在媒體記者越來越多,我身體已經吃不消了,幾天都沒有睡好,嗓子都啞了。

  《新民周刊》:下面的採訪你怎麼辦呢?海內外的媒體現在都來了。

  莫言:可能接下來一段時間裡很忙,要應對朋友安排的一些採訪,可能也會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但我想很快會過去的,關鍵是自己不要把獲獎當作一個了不起的大事情。

  它就是一個獎狀,得獎也並不是證明你是中國最好的作家。我心裡也很清楚,中國作家有很多,寫得很好的作家是成群結隊的。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也有很多,我是很幸運地得了這個獎,自己頭腦要清楚,絕對不要輕飄飄的,要站穩腳跟,作家最重要的還是作品,而不是獎項。能夠讓我站穩腳跟的,還是繼續寫作,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對土地的熱愛,腳踏實地勤勤懇懇的寫作。

  《新民周刊》:你覺得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讀懂你的作品了嗎?

  莫言:我想這個諾貝爾文學獎它好像也不是授給作家的一本書的,應該是根據作家全部的創作。評委們可能是剛讀完《生死疲勞》,這部作品剛剛被翻譯成瑞典文,作品帶有某些魔幻色彩,但這個魔幻跟中國的民間故事密切相關,也與現實密切相關。我覺得這個評價也是對的,也不是和我的創作沒有關係,基本表述出了我的創作的一個特質。如果說把我的幾百萬字作品進行全面概括,這麼簡短的兩句話是遠遠不夠的。

  《生死疲勞》是我集大成的作品

  《新民周刊》:現在你的書在市場上瘋狂脫銷,如果一個讀者想了解你,應該讀你的哪些作品?

  莫言:他們可以先讀《生死疲勞》這本書,然後再讀《紅高粱》、《豐乳肥臀》這些書。《生死疲勞》比較全面地代表了我寫作的風格,以及我在小說藝術上所做的探索。

  這本書是我對中國的歷史和現實重大問題的一種思考,比如土地問題、農民問題。我在寫作上採用了一種東方式超現實主義的寫法,小說裡面人可以跟動物之間自由地變化,然後通過動物的眼睛來觀照中國最近50年來社會歷史的變化。在語言上我進行了大膽的實驗,力爭用一種最自由沒有局限的語言,來表達我內心深處的想法。所以我覺得這本書是對社會現實和藝術探索比較完美統一的結合。

  《新民周刊》:在創作上你越來越自信了。什麼時候開始有的自信?

  莫言:我到了50歲這個年齡,才多少有了點自信。過去都是不自信的。寫《紅高粱》的時候,寫完了我想這是不是小說?是不是文學作品,是好還是壞,可不可以這樣寫,都要通過別人的判斷,來給自己定位。到了寫《酒國》的時候有一點點自信,寫完了之後感覺到就是應該這樣,不要管別人怎麼說了,到了《豐乳肥臀》,還是有點猶豫。到了寫《生死疲勞》的時候,就比較自信了。

  《新民周刊》:《生死疲勞》為什麼寫得這麼快?43天時間寫了一部50萬字的小說,有媒體說你的寫作速度應該去申請吉尼斯紀錄了。

  莫言:我們不應該注意作家寫作的速度和時間,這有什麼意義呢?寫了一百年寫的東西不好也是白費,寫了一天寫出來好也是很好,過程並不重要,質量才是唯一標準。像曹雪芹寫《紅樓夢》用的時間非常長,修改比較充分,考慮比較周到,這是一種寫法。但也有一氣呵成用很短的時間寫完一部偉大小說的作家,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也是一氣呵成。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生死疲勞》是一部「偉大作品」,我還沒有蠢到這種程度。

  《生死疲勞》剛出版時,採訪我的記者老是問「你寫了多少年?」我實事求是說寫了43天。為什麼寫得這樣快?因為我拋棄了電腦,重新拿起了筆,用43天寫了43萬字(稿紙字數),版面字數是49萬。當我結束一天的工作,放下筆清點稿紙的頁數時,那種快感是實實在在的。這樣的狀態,和寫《透明的紅蘿蔔》、《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時很相似,沒有任何小說之外的功利得失的考慮,也沒有考慮讀者評論家會怎麼說。

  在當前大家批判文學創作粗製濫造、急功近利的大氣候下,我這麼說有點自找難堪,但事實確實如此。當然我也可以說,雖然寫了43天,但這個小說在我心裡積累了43年,因為小說中的主人公藍臉的原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上個世紀60年代的初期。

  農村問題:農民和土地的關係問題

  《新民周刊》:《四十一炮》寫的是上世紀90年代到新世紀之間十年里農村發生的讓人目瞪口呆的現實變化;《生死疲勞》則把目光投向更遠的50年代,從新中國成立一直寫到新世紀來臨。在這些作品裡你想表達些什麼呢?

  莫言:經過二十幾年改革,農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農村原有的價值觀崩潰了,人們在精神面貌、倫理道德上都有很大變化,慾望橫流,甚至沒有是非標準了,而新的價值觀尚未建立起來。我寫《四十一炮》就是想表現這些問題。人類的慾望保持在一個合理的尺度上,會使社會有節律地、有節制地、健康地發展,但如果慾望瘋狂擴張,那將會導致許多轟轟烈烈的鬧劇和悲劇,將會給後代兒孫留下無窮的麻煩。

  《新民周刊》:怎麼看待目前的農民問題?

  莫言:所謂的農村問題、農民問題,最根本的就是農民和土地的關係問題,農民和土地的關係,決定了農民對於土地的態度和認識。新時期以來,我們有那麼多關於鄉村的小說,寫了農民的苦難、抗爭、改革之後生活的好轉,寫到了農民的恩怨情仇很多方面,但是都沒有從根上來挖。

  我想,要寫農民,不可迴避的就是土地和農民的關係。《生死疲勞》就想表達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這也是對柳青先生的《創業史》、浩然先生的《金光大道》這些紅色經典的呼應。

  《新民周刊》:你怎麼看待今天農村發生的變化?

  莫言:80年代農村改革土地重新分配,形式上是單幹,但本質上還有是區別的,農民只有對土地的使用權,和土地改革之初,土地是完全的私人財產不一樣的。但僅僅是土地的使用權歸屬農民,也讓我們歡欣鼓舞。大家都從一個嚴密地控制著自己的集體中解放了出來,不但獲得了身體的自由,而且獲得了精神的自由。所以在改革開放之初,農民對土地是非常熱愛的。農民熱愛土地,土地也慷慨回報。

  但這樣的情況到了90年代後又發生變化,農村改革到了一個關頭,一方面,許多地方瘋狂地建設各樣名目的開發區,城市不斷擴展,鋼筋水泥把土地覆蓋住,使可耕地面積不斷減少。再一個就是農產品的價格越來越不穩定,種植成本越來越高,水、化肥、農藥、種子,都在漲價,辛苦勞動一年,勞動力不算錢,還是賠本。這樣農民對土地又疏離了。而且可耕地越來越少,農村的剩餘勞動力越來越多,億萬農民進城打工,一是種地不賺錢,二是地不夠種。當然也有的地方良田荒蕪。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農民這次逃離土地有很深的悲劇性。

  我覺得人類總有一天要受到逃離土地的懲罰。60年代70年代的時候,恨不得把房頂上都種上莊稼,但就是沒糧食吃。現在這麼多的土地給撂荒了,大量的糧食浪費了,大吃大喝、貪污腐敗,但是我們依然有吃的,60年代糧食珍貴得像金子一樣,現在突然糧食不值錢了,好像大家都不吃糧食了。我覺得糧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說沒有會突然沒有了,說有,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新民周刊》:科學進步,農業生產力提高了嘛。

  莫言:現代科學發展已經違背了科學發展的原動力,是一種商業利潤的鞭子抽打著的病態發展,科學發展違背了科學的目的,科學發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人類生活得更好,但是現在科學發展是為了金錢。各種電器產品,手機、電腦,迅速地更新換代有什麼意義?這是利潤的鞭子在抽打,製造了無數不可消解的垃圾。與此相對的是人瘋狂膨脹的病態慾望,我在《四十一炮》里就是批判人們這種膨脹的慾望。

  完全的現實主義寫作是不存在的

  《新民周刊》:你怎麼看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

  莫言:我認為這種幾近瘋狂的工業化進程會受到歷史的懲罰,我覺得應該慢一點,沒有必要這麼快。為什麼要這麼快的速度呢?我這兩年去了很多地方,發現當年改革開放步伐比較慢的地方,反而吸取了很多教訓,避免很多錯誤,我給他們題字,「春潮帶雨晚來急」,慢就是快,你為什麼要那麼快呢,你蓋了這麼多水泥鋼筋怪物,拆掉就是永不消解的垃圾。當時所謂的引進,外來的投資,國外的垃圾產品、高污染產品,利用我們的廉價勞動力,把我們的土地破壞掉,把我們地下水污染,代價太大了。

  《新民周刊》:也有人說,你筆下的農村不真實,充滿了魔幻離奇色彩。你怎麼看待那些以現實主義方式創作的農村文學作品?

  莫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現實,許多所謂現實主義的作品,在我看來是虛假的。我們回頭看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包括70年代那些所謂的現實主義代表作,用我的眼光來看,帶著很多虛構和偏見。當你深入到一個鄉村,把歷史具體化感情化以後,你發現過去的經典作品裡面描寫的歷史,實際上帶著強烈的偏見,實際上是非常主觀的,根本不客觀。從寫歷史小說的角度來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實際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現實觀。

  用小說客觀地再現現實、再現歷史,基本是一個謊言,哪怕是高喊著「我是現實主義的作家」,高舉著完全忠於現實的大旗,由於個人的主觀視角,由於個人狹窄的目光,不可能真實地再現一個歷史事件真相,完全的現實主義寫作是不存在的。

  《新民周刊》:農村曾經是一批作家的精神家園,但這個精神家園在今天已經粉碎了,桃源夢醒,對以農村為主要寫作對象的你來說,會不會是一個問題?

  莫言:精神家園不會像空氣一樣蒸發掉,土地依然是瘡痍滿目地在那裡擺著,荒蕪的土地上長出了很多過去已經絕跡的植物,很多已經絕跡的飛禽走獸又出現了,這是一種新的現實,具有更大的文學性。

  每個小說家都有自己的小說倉庫,有成品,還有半成品。農村生活也是非常廣闊的,它也有各行各業,我的小說表現的是一點點,其他的很多東西都可以寫,比如歷史的、戰爭的、女性的,關於山東人幾百年來怎樣背井離鄉闖關東,沿著黑龍江,一直到了阿穆爾河入海處,怎樣在白雪皚皚之下返回故鄉,這些題材都可以寫成小說。我不擔心沒東西寫,只擔心寫不好,糟蹋了素材。

  我是喝高粱麵糊糊長大的

  《新民周刊》:在很多人看來,你們這一代作家都是受西方文學影響,喝狼奶長大的,但你的作品一直很傳統化,很少有人把你放在先鋒作家裡。但你又是一個最成功的混血兒,把西方文學的影響和中國文學傳統結合得最好,這次諾獎頒獎時瑞典文學院也是如此評價的。在寫作上你這種自覺是什麼時候形成的?

  莫言:我是喝高粱麵糊糊長大的(笑)。我們受西方的影響,真正要化成中國的東西,化成你個人的東西,必須你頭腦中有這個東西。原來的生活中本來就有這個東西,受到他們的啟發,一下就發展起來了。我們向西方的現代派小說學習,魔幻現實主義、結構現實主義、印象派種種許多的東西,假如你原來頭腦里沒有,你的稟賦裡面沒有這些因素,你只能是形式上簡單地模仿。假如你原來就有這個基因,原來就有這個素質,看了這個會觸類旁通,激活了你心中原有的東西,這樣寫出來,就是屬於你個人的。

  我覺得我是比較難歸類的,我就是我。我198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十三步》,在形式探索上,應該是相當前衛的。1987年的《天堂蒜薹之歌》,然後又是《酒國》那麼一個荒誕的政治小說,帶著黑色幽默、反諷、變形、誇張,應該很「先鋒」啊。這樣的小說結構是逼出來的,題材尖銳,不寫不快,那只有在結構上挖空心思。我們都強調作家的想像力,故事需要想像力,語言需要想像力,結構更需要想像力。

  《新民周刊》:如果說在小說結構、語言上你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從小說的內在精神來看,你的趣味是中國傳統的,小說傳奇,豪放,生猛有野性。

  莫言:《聊齋志異》是我的經典。我有一部家傳的《聊齋志異》,光緒年間的版本,上邊我題了許多歪詩,什麼「經天緯地大賢才,無奈名落孫山外。滿腹牢騷何處泄,獨坐南窗著聊齋」,「幸虧名落孫山外,齷齪官場少一人。一部奇書傳千古,萬千進士化塵埃」。還有什麼「一燈如豆讀聊齋,暗夜鬼哭動地哀。風吹門響驚抬頭,疑是狐女入室來。」非常膚淺,有污書卷,但也表達了我對蒲老祖師的無限敬仰之情。魏晉傳奇也非常喜歡,也是我重要的藝術源頭。

  《新民周刊》:從回歸傳統來說,你怎麼理解80年代初期韓少功、阿城那個時期提出的「文化尋根」?

  莫言:那個時候像阿城提出的「文化制約人類」、韓少功提出的「文化尋根」,我猜想他們的本意是回歸到典籍,回歸到我們書面傳統、古典文化里去,不是回到偏僻鄉村裡沉澱下來的奇風異俗。當時有人錯誤地把尋根理解為尋找窮鄉僻壤,荒山野嶺,奇風異俗,原始落後,閉塞愚昧,把尋根引到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上去。我們二十多年來探索、實踐,實際上一直在尋根。尋根就是向傳統學習。尋根與面對現實關注現實並不矛盾。

  寫人生,寫人的命運,塑造在文學畫廊裡面有一席或者半席側身之地的典型人物形象,這是小說家的最高追求。

  《新民周刊》: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天堂蒜薹之歌》應該是你第一部最早描寫現實的作品。

  莫言:應該是,如果說所謂的反腐敗小說,那我的《天堂蒜薹之歌》就是。如果說官場小說,那我的《酒國》就是。但實際上它也有不現實的一面,如果讓官員來讀,他可能滿腹怨恨,鳴冤叫屈:我們不是這樣的。我想這是因為作為一個出身下層的農民作家,我寫作的時候感情傾向非常明確,選擇表現事物的側面和視角,是主觀的,沒有辦法。換一個作家寫可能又是另外一個小說。

  不是我要關注現實問題,而是無法逃離它,在屋子裡面蒙頭大睡,現實依然存在,現實時刻都在糾正你前進的方向,它在拉著你走。

  不會再寫命題作文

  《新民周刊》:很多發生在作家身上的經歷在你身上也發生過,比如你也曾經為張藝謀寫過幾次電影劇本,還寫過話劇,但是你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被廢掉。

  莫言:如果一個人長期寫劇本,再回頭寫小說時會感到手生,但寫幾個小說就能夠把狀態調整過來。

  命題作文很難寫,我也寫過,但事實證明很難成功,而且永遠也不會滿意。《白棉花》是一個半命題作文,當時我和張藝謀一塊討論,他希望寫農村大場面故事。在我們農村,和平年代裡的大場面就是修水利,開山挖河,但這樣的大場面在電影里很難表現,你現在沒法組織幾萬人去挖一條大河;另外一個農村的大場面就是收購棉花,當時我們老家一個縣就一個棉花加工廠,到了棉花收購的旺季,成千上萬的棉農趕著車挑著擔子,無數的棉花集中到一個地方,而且那個地方不像現在的倉庫房子,是露天的,棉花堆得像山一樣高,這個場面特別壯觀。

  那時候張藝謀剛拍了《紅高粱》,那個電影一出來,反響非常好。我對他說,你剛拍完《紅高粱》,再拍一個《白棉花》,首先視覺上就有很強烈的反差。因為有事先商定的東西,寫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向故事性、影視性靠攏,結果出來的小說不倫不類。

  《新民周刊》:國內所有導演挑本子的時候都看你有沒有一個好的故事和人物。

  莫言:這不是真正高明的導演,真正高明的導演能把《資本論》拍成電影,好的導演是要氛圍,要你的語言,要你的小說技術,然後他從這裡受到啟發。關鍵你的小說就是要把導演強烈的創作藝術感覺刺激起來,這樣這個故事用電影語言講述的時候,才可能和別的電影不一樣,如果要單純編一個故事,對專業的小說家、專業導演來講都不是難事。

  《新民周刊》:在寫作上你現在還會與其他作家交流嗎?

  莫言:在寫作這個事情上,每個人都在孤軍奮戰,誰也幫不了誰的忙。

  我一直有意識地跟文學界保持一定距離,不是我討厭他們,是怕他們討厭我,我自己應該知趣。我堅持我的個性,堅持我自己的方向,反而具有一定的價值。鳳凰就是鳳凰,烏鴉就是烏鴉,我當然是烏鴉。


推薦閱讀:

關於武俠小說中的兵器?
三界紅包群怎麼樣?好看嗎?
清蓮文學社 同詞牌-玉蝴蝶
可能是最美的一首英文詩——《安娜貝爾·麗》
在黃梅戲領域的的馬蘭成就不低於誰,為什麼會嫁給余秋雨呢?

TAG:政治 | 小說 | 文學 | 莫言 | 諾貝爾文學獎 | 質疑 | 諾貝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