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嵐:美國女詩人的《霓裳羽衣》
本文作者:江嵐,美國教育技術學碩士,中國古典文學博士,華文女作家,現執教於美國高校。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2007),學術專著《唐詩西傳史論:以唐詩在英美的傳播為中心》(簡體中文版,2009,2011;英文版 2017),長篇小說《合歡牡丹》(2016)。本文原載於《中華讀書報》,由作者授權本公眾號全文推送。
用大紅繡花錦緞作封面的書,實在很少見,十分醒目,讓我在舊書攤上一眼便看見了。花兩塊美金,我買下了這本1956年出版,名為「Rainbow Skirts and Feather Jackets(霓裳羽衣)」的小書。
錦緞封面的書法題字者是「W. H. Hawley」,扉頁用壓柏葉手工毛邊紙,精緻得叫人翻著也戰戰兢兢,唯恐一不當心就弄壞了。譯者名字「Shirley M. Black」的下方還有一方小印,篆體的「馬士李」三字,應當是譯者的中文名字。書中雙數頁是原文,單數頁是譯文,總共譯出唐詩二十首,可體例簡單得過份,沒有序言後記,沒有譯者資料,也沒有譯介的情由或原詩出處。
此書問世的年代,是唐詩西傳的歷史進程當中相對冷寂的一段時期。此時唐詩英文譯介的第一次高潮已走向尾聲,到60年代末才隨著美國詩壇進入後現代主義而邁向第二次高潮期。所謂「冷寂」,一方面固然是譯介、出版的數量相對少,另一方面其實也應當是一旦有譯本問世,更容易引起一直關心這個主題的人們的注意。可當時以及後來的相關文獻資料或中國古典詩歌英譯選本之中,幾乎見不到提及這本書或這位譯者的隻言片語,未免令人困惑。
思來想去,猛然記起王紅公(Kenneth Rexroth)的英譯《中國詩百首》(One hundred Poemsfromthe Chinese)出版於同一年。王紅公是向英美詩壇介紹日本俳句的第一人,《中國詩百首》出版之前,他譯介的日本、西班牙詩歌文本已經面世,且影響甚為可觀。當時還有阿瑟?韋利(Arthur Waley)和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的寒山詩譯介,因美國社會開始追隨禪宗思想而風行。這三位都是當時已成名的詩人、翻譯家,上個世紀中期的中詩英譯乃至於東方文化興趣,有他們和他們的作品站在前台聚焦大眾目光,《霓裳羽衣》這樣一本主題並不新奇,內容也略嫌單薄的小書,大約就難免被湮沒的命運了。
王紅公(Kenneth Rexroth),詩人,舊金山詩學中心的創立者之一,著有《中國詩百首》、《李清照全集》等。
然而王紅公的《中國詩百首》前半部分全是杜甫詩,後半部分是宋詩;韋利和斯奈德文本是寒山的專門譯介,《霓裳羽衣》卻譯出了李白、杜甫、王維、陳子昂等十數位唐代詩人的作品。譯者「Shirley M. Black」顯然是一位女性,因此這本小書實際上是唐詩西傳歷史上中少見的,由一位女性獨立譯出的唐詩專門譯本。
在詩歌翻譯的過程,總會受到語言、文化等因素的制約,唐詩譯家們面臨的最突出難題之一,是對地名、事件、人名等專有名詞的處理。因為英文中沒有對等的詞,直接用拼寫呈現又往往不能完整達意,所以譯家們通常要麼乾脆剔除不譯,要麼用拼寫加註釋。Black解決這個難題的辦法是根據詩句上下文意譯,完全不用注釋,譯詩文本的界面簡潔易讀。
崔道融的《春閨》二首其二有「遼陽在何處,莫望寄征袍」兩句,《而庵說唐詩》評曰:「妙在『遼陽何處』一語,好是割斷肚腸一般;『莫望』句又來得凄折,如聽其親口向我耳邊道出來者。」Black將這一句譯作「Oh, my husband, so far from me –where are you now? How can I hope this coat I sew will ever reach you?」原詩句 「遼陽」一詞是主語,也是地名,更是閨中人思之所在。地名既難以被普通的英語讀者所了解,Black便用「很遠很遠」來替代。這一替代之後,英文的句子沒有了主語,文法上行不通,於是她就添加了 「丈夫」一詞。原詩中女主人公思念的對象,肯定是她深愛的某個人,落實成「丈夫」雖有些局限,卻無大礙。將「莫望寄征袍」譯為「How can I hope this coat I sew will ever reach you(怎能指望我縫製的這件外套到得你手裡)?」,句意十分淺近,再現出原詩「如聽其親口向我耳邊道出來者」的情態。不過「征袍」的具象被「外套」的泛指置換以後,原詩的戰爭與徵兵大背景被剔除。「Whereare you now?」這個問句顯然為承接上下文詩意的連貫性,是Black的添加,卻強調了前文「很遠很遠」之不可及,之音訊渺茫,算不得蛇足。
Black翻譯王建的《故行宮》,對專有名詞也做類似處理。原詩的「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玄宗」被「過去的種種輝煌(the glories of the past)」所取代,譯作「And only these white-haired palace ladies, Sit mumbling idlyof the glories of the past」。延續王建的白描手法,譯文里的「mumbling idly」用得十分傳神,將原詩中一群老年宮女百無聊賴,聚坐閑話的場景再現得很有畫面感。對應她在前面將宮花的「寂寞紅」譯為「red flowers bloom unseen」,原詩中那種感喟宮女們韶華枉逝、盛唐繁盛飄散如雲煙的蒼涼,躍然紙上。
足見Black很努力地試圖拉近英文讀者與唐詩原文的審美距離,直譯與意譯相結合的非韻體翻譯,是《霓裳羽衣》全書的基本風格。她擅於抓住原作者的筆風,再現原詩的情味,而不強求與原詞句、原格式的機械對應,譯文因此有了易讀可感的風貌。從這一點上看,她的身份更可能是一位懂中文的詩人,而不是漢學家。因為漢學家們的翻譯往往跳不出「精準對應」的局限,即便對應不了全部,也要擇定一個客觀的「要素」緊抓不放。英譯中國古典文學的大家們,前有哈伯特·翟爾斯(Herbert A.Giles,1845-1935)指出中國古典詩歌最具代表性的特徵是能吟唱,譯文必須嚴格押韻;後有阿瑟·韋利(Arthur David Waley,1889-1966)以為大可不必拘泥於韻腳,平仄才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之所在,譯文中用英文單詞的重音對應;還有弗洛倫絲·艾斯珂(Florence W.Ayscough, 1878-1942)與艾米·洛維爾 (Amy L.Lowell, 1874-1925),認定詩中某些漢字的自身結構才是理解中國古典詩歌的關鍵,要把字元部件拆解開糅進詩句里,才能充分再現原詩。
翻譯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再創作過程,中國古典詩歌又是相當特殊的一種文體。哪些中國古典詩歌能夠被翻譯,首先經過了譯家們閱讀審美的過濾;一首詩歌怎樣被翻譯才能再現其「原汁原味」,又經過了譯家們創作思維與翻譯方法的過濾。這兩重過濾之外,還交織著譯家自身的文化背景、生活經歷、審美傾向、語言能力等等複雜因素的牽制,在在都影響著譯詩最終的英文樣貌。而且,儘管每一位譯家都堅稱自己翻譯的目標是最大限度「呈現原貌」,實際上他們各自對到底什麼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原貌」的理解卻並不一致。通常學者譯家們容易傾向於更重視客觀的「格律」與「修辭」,而詩人譯家們則更強調主觀的「情」與「意」。
Black顯然是後者。問題在於,「情」與「意」的本質屬性太抽象,文學審美中的「情」或「意」的抽象性尤為複雜。於是我們在英譯唐詩里便看到,克萊默-班把李白應詔譜成的《清平調》三首合一,成了「帝王之愛」,讓詩仙以牡丹之富麗擬貴妃之華貴的吟詠,變成了唐玄宗唱給楊玉環的情歌;洛維爾和艾斯珂則通過拆解原詩字元揣度詩意,把李白「送劉十六歸山」的《白雲歌》翻譯得如同教堂里歌頌耶穌的讚美詩……因自由發揮而詮釋過度,是詩人譯家們筆下常見的問題,到Black也無法避免。她的詮釋方法與角度之特殊,最突出的還不是前文提到的一些語言轉換上的技術處理,而更在於譯文中所體現出來的女性審美心理特點和情感取向。
金昌緒的《伊洲歌》「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是一首頗受譯家們青睞的唐詩。因其不涉艱深典故,行文清麗如白話,僅筆者所見到的英譯文本就有好幾種。其中最早的當是翟爾斯譯本,見於1898年出版的《古今詩選(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題為「At Dawn (黎明時分)」,譯文如下:
Drive the young orioles away,
Nor let them on the branches play;
Their chirping breaks my slumber through,
And keeps me from my dreams of you.
英國詩人、漢學家韋利也翻譯過這首詩,見於1916年倫敦Lowe Bros.公司印行的《中國詩選(ChinesePoems)》,此書當時由韋利私人印製,印數只有50冊。書中的這首詩沒有題目,內容如下:
I drive away the yellow orioles,
Bidding them cease to chatter on the tree;
For their song disturbs the course of my dream,
Before it reaches [Liao-hsi].
[Where her lover is.]
英國漢學家威廉·弗萊徹(William J. B. Fletcher, 1879-1933)的譯本見於1919年的《英譯唐詩選(Gems of Chinese Verse)》,題為「A Lover』s Dream (情人夢)」,譯文如下:
Oh, drive the golden orioles,
From off the tree.
Their warbling broke the dream wherein,
My lover smiled to me.
美國詩人、漢學家陶友白(Harold Witter Bynner 1881 –1968)與江亢虎合譯的文本見於1929年出版的《群玉山頭( The Jade Mountain)》,題為「A Spring Sigh(春嘆)」譯文如下:
Drive the orioles away,
All their music from the trees…
When she dreamed that she went to Liao-hsicamp,
To join him there, they wakened her.
從上述幾種譯文中不難看到,「遼西」這個具有多重衍生意義的地名,是翻譯過程中最直接也最突出的障礙之一。翟爾斯是中詩英譯的大家,以韻體直譯知名。在此處竟然將把「不得到遼西」全句剔除,換成「讓我不能夢見你」,絕非他不理解原詩,就是「遼西」這個詞令他太為難,以至於只好用意譯來置換。韋利用拼音加註釋的方法去處理「遼西」,全詩顯得比較生澀。想來必是因為當時他翻譯漢詩還處在初步嘗試的階段,散體直譯的原則雖已見端倪,手法卻未臻嫻熟。韋利本人對這首詩的翻譯恐怕也不太以為然,因為他1918年正式公開出版的《漢詩170首(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一書中並沒有收錄這一首。弗萊徹是翟爾斯翻譯方法的追隨者,只不過無論是在押韻還是在直譯兩方面,他都沒有翟爾斯那麼固執,遣詞造句也往往更通俗平易。他在這裡和翟爾斯一樣,把「不得到遼西」全句剔除,用一句和原文完全無關的「我的愛人向我微笑」來替代。
漢詩英譯的另外一重突出障礙,在於中國古典詩歌行文的特殊性,或者說,是漢語的句法被淬鍊到極致的特殊性。金昌緒的原詩通篇層層倒敘,句意聯屬相承:把鶯打起是為了不教啼,不教啼是為了怕驚夢。然而起句很突兀,誰把鶯打起並無確指,留下令人尋味,也由人發揮的空間。翟爾斯、韋利和弗萊徹認定的主語是後文的「妾」,也就是「我」:「我」惱恨被驚夢,自己去把黃鶯打起。陶友白和江亢虎合譯的文本,則完全把原詩的場景當作一個故事去講述:旁人唯恐驚了「她」的好夢,幫她去打。末了又添一句「剛要見到他,它們就把她驚醒了」。關於「妾」心心念念要到遼西去究竟是為什麼,金昌緒並未點明,翟爾斯和弗萊徹譯本也不過點到為止。陶江譯本倒是直譯出了「不得到遼西」,可惜先用了個「音樂」一詞形容黃鶯的啼鳴聲,再加上結句的一語道破,反而讓整首譯詩讀來像是放糖過量的點心,甜得發膩,一點兒回味的餘地也沒有了。
Black對這首詩的翻譯,和上面幾種都不太一樣。在她所呈現的場景里,被驚了好夢的閨中少婦懊惱成恨,翻身起來叫人去打樹上黃鶯,而她的好夢,是關於那個「再也沒能從西邊回來的」愛人,譯文如下:
Drive off the golden orioles, child.
Don』t let them sing in the branches.
They waked me from dreams of my lover,
Who has never returned from the West.
Black還是不拘於韻腳和格式,直譯與意譯並用,而最後兩句明顯過度詮釋了。前文列舉的數位譯家當中,弗萊徹也詮釋過度,不過他那一句「我的愛人向我微笑」是原詩句簡單的想像延展,Black 文本卻顛覆了原詩的意境:金昌緒不言愁恨的含蓄的生離之怨,成了沉重的凄婉的死別之痛。
這不可能是偶然的、隨機的自由發揮的結果,而恰恰體現出Black對原詩歷史背景深刻的了解。 金昌緒這首取材單純的五言詩,明寫春怨,實懷遠人,反映當時百姓在兵役制下所承受的痛苦與哀怨。譯家們並非不懂,但除了Black譯本,其他的譯詩中沒有體現。Black 將自己置身於原詩女主人公的心境與情境當中去感受去體會,才有了跨越歷史、時空與文化差異的想像生髮。她解讀原詩素材的情懷、再創作構思的誇張,都流動著女性獨特的細膩、善感與柔和的氣韻。
縱觀《霓裳羽衣》全書,都充滿了這種氣韻。再如Black翻譯賈至的《春思二首》其一,全文如下:
Green, green grass and yellow-green willows,
Fragrant disorders of peach flower and plum:
Why will the East wind no blow from my heart,
The burdenof sorrow this spring day increases?
賈至的原文是七言絕句:「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前兩句描摹草青柳黃,桃紅李白的艷冶春景,用以反襯後兩句的愁恨之深之苦。埋怨東風之來竟不肯將愁吹去,反教此愁此恨與日俱長。將Black 文本再譯回中文比照,可以看出內容上有些微出入:「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李花歷亂香。東風何不吹愁去?此恨偏隨春日長。」其中最重要的改動是將「東風不為吹愁去」換成了設問句:「東風何不吹愁去?」,怨春的情緒更加激越,凸顯出Black女性譯筆的鮮明特徵。
中國古典詩歌是那麼特殊的一種文體,唐詩又是這種文體被淬鍊到極致的產物,其中語言的曲折,意象的深婉,音韻的玲瓏,即便我們今天用現代漢語重寫,也不見得能句句到位。境外譯家的詮釋固然有這樣那樣的偏誤遺漏,但也都是他們對唐詩情有獨鐘的解讀結果。在唐詩西傳的歷史過程當中,女性的筆蹤很少見。在《霓裳羽衣》之前,只有美國女詩人洛維爾和漢學家艾斯珂合譯的《松花箋(Fir-flower Tablets)》。《松花箋》譯出唐詩兩百餘首,自問世以來曾被多次重印,從內容到知名度,《霓裳羽衣》都無法與之比肩。然而,Black從遙遠的太平洋彼岸獨自進入遙遠的唐詩世界,沉浸於陌生的幽微深婉之中,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敏感進行再創作、再呈現,其立意角度正是「他鄉陌上望中原, 翻作霓裳羽衣曲」,令人讚歎。Black的譯筆之情感豐沛,細緻工巧,不失為英譯唐詩文本中女性譯家的典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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