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元:共識與希冀:中國憲法學研究的現狀與未來 | 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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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作者根據2014年12月召開的第十屆「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學術研討會開幕式致辭整理而成。

編輯:李欣南

圖片:師文

1內容

當下,中國憲法學研究仍處於價值與事實的徘徊之中[1]。我們經常問或者被問,中國憲法學是否具有充分的理論解釋力,我們是否儲備了體系化的理論?當社會各界面對憲法問題處於困惑的時候,特別是民眾面對著憲法問題表現出無奈的時候,當公權力的濫用令人難以容忍的時候,憲法學是否做好了解釋與解決的準備?我認為,我們需要需要通過憲法、憲政等話語尋求共識、給「碎片化」的社會提供安放內心世界的場域。當社會與民眾呼喊社會正義時,憲法學者們要站出來捍衛民眾的權利,捍衛學術的尊嚴,同時也要維護國家的主流價值觀。十年前,我們幾位教授基於學者的學術追求與使命,共同策划了一年一度的「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學術研討會,以「中國」、「憲法學」與「範疇」為基本探討對象。在這篇文章中,我想談研討會的背景、與理念、取得的共識以及我對憲法學學術的認識。

一、「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研討會的理念與背景

十年前在美麗的杭州,我們召開了第一屆「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學術研討會。《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2004—2009》[2]這本書記載了我們在前五屆的研討會情況,我們當時規定的是每五年出一本。也許最有價值的還不在於論文,而是當時每一次討論會上我們錄音的整理,所以從這本書中看得到第一屆討論會的錄音整理。十年前的思考與熱烈討論的場景令人難忘。十年前的我剛好44歲,還算年輕,當時充滿熱情、有一股追求學術的期待。當時的論文和討論時講過的話,記載了我的思考。很慶幸44歲的我還有一點學術文章,說的話還有一點學術的味道。確實很值得。一晃十年過去,如今已是54歲的中年了。自然年齡上的成熟,讓我體會到做學術的樂趣與「艱辛」。

當時為什麼選擇了杭州?就是因為《五四憲法》的起草地是杭州,也就是建國憲法的誕生地是杭州。在杭州,林來梵教授安排周到,在會議期間帶我們去了毛主席領頭起草《五四憲法》的地方,重溫了一下憲法起草的場景。當時是50年以前、現在是60年以前共和國的制憲者們,在中國的土地上為中國人民起草了一部憲法。儘管大家對《五四憲法》的評價不盡相同,但我們心中懷著一種對制憲者的內心崇敬。

第一屆「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研討會在杭州,從那以後我們換了九個地方;今天是第十屆,到了南開大學。當下的中國大學越來越有錢,但是真正有文化的大學是不多的,大學本該有的文化色彩越來越淡薄,以文化弘揚與學術自由為使命的大學精神漸漸消失。有一些大學,我們不說是哪些大學,一進去就有很濃烈的商業的味道,金錢的味道,「政治」的味道。但是很少大學讓我們感到心理平衡,心裡平靜,感受到學術的味道。到了南開的校園,確實感到南開是有文化的大學,感受學術,從建築到整個的校園充滿著學術的氣息。

按照十年前的約定,這個論壇開十年,今年這次研討應該是最後一屆。但不少學者提出,是否考慮繼續開下去?可以看得出大家對每年一次的論壇有感情,捨不得「宣布結束」。我想今年論壇閉幕的時候,林來梵教授會給大家一個交代。我們聽取了各個方面的意見和建議,不少專家學者也提出小型的研討會可以每年進行。我想有智慧的林來梵教授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案。    二、所取得的基本共識    一個主題的研討延續了十年,我們到底取得了什麼共識?當然這個命題本身是有爭議的,學術共同體本身要不要共識,有一年討論學術與自由問題的時候,學者們激烈地爭論這一點。我們學術共同體需不需要所謂的學術的共同話語?我個人的看法是,學術本質上是學者的個體活動,沒有團體性,你想研究什麼問題你就研究什麼問題,學者興趣與學術自由是學術研究的天性,也是學者安身立命的根本。所謂的聯合攻關,所謂的985項目,所謂的211項目以及名目繁多的攻關課題,說實話,真正有學術價值的成果並不多。很多課題組看起來很豪華,但真正有思想性的東西是不多的。

2014年12月10日,中國法學會舉行的第三屆「中國法學優秀成果獎」揭曉,它每三年評一次。其中,專著類的一等獎有兩個,一個是高銘暄教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孕育誕生和發展完善》[3];另外一個獲得者是人大法學院的張世明教授,他用17年的時間寫下了五卷本的《法律、資源與時空建構:1644—1945年的中國》[4],涉及歷史、文化、法學等跨學科知識。這個研究成果擺出來,所有的專家全票通過。這就是學術,但它不是課題,靠自己的學術理想與毅力寫出來的。拿到課題需要中期檢查,報銷充滿風險,經受住各個環節的考驗;作學問的人,有時不得不喪失高貴的學術尊嚴。我相信,目前學術市場越來越成熟,真正有價值的書是不怕找不到出版社的。相反,很多出版社都想出版有分量的著作,只要寫出來的書好出版社就會搶著出版。張世明教授的這本書出版後兩年多,獲得了北京市「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特等獎,這是最高的學術榮譽。

我認為學者的學術堅持是很重要的,張世明教授今年45歲,他沒太多朋友,沒有那麼多的社會活動,他的興趣就是做純粹的學術。做人民大學法學院院長這幾年,我是非常尊重學者的學術自由的。提倡個性化的研究是需要堅持的。

但是有時我們面臨著大量的跨學科的法律問題,需要綜合的知識與方法,單一化的知識有時難於解決複雜的法律問題,單靠我們個體的知識背景也是不夠的。張世明教授是法制史教授,是研究清史的,同時也研究經濟法學。他有這樣充分的知識背景,但並不是所有的學者都像張世明教授具有跨學科的知識背景。我們應當承認個體的知識儲備是不夠的,或者是單一化的。這個時候為了解決某一個綜合性的問題,我們在充分地尊重學者學術自由的前提下,自願組成一個團隊來研究,互相彌補自己的知識儲備的不足。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憲法學是一個學術共同體,需要一種基本的學術共識。

我覺得,我們有一定的共識。

第一個共識是,這十年來,我們每年舉辦一次討論會,大家覺得中國憲法學發展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需要開始尋找中國憲法學的本土資源,尋找中國憲法學主體的價值,也就是憲法學的「中國元素」[5]。所以我們的討論會很少直接談到西方怎麼怎麼樣,主體是中國的憲法問題,強調本土的學術資源。我們的討論基本限定在「中國」這樣的一個範圍內,使得大家能夠充分地挖掘出中國本身的元素。我想這是我們的一個基本共識。

第二個共識是,憲法學體系的發展需要一些基本範疇。至於什麼叫基本的範疇,哪些是基本的範疇,這些問題仍然是有爭議的。通過這十年的討論,我們形成了初步的共識,講中國憲法學的時候,我們至少有幾個概念作為我們憲法學的基本範疇。另外,現在仍然有一些不同的理解或者學術自由的理解,比如說憲政的爭議。我很敬佩憲法學同仁們的學術擔當與責任。有一段時間由於各種原因,中國憲法學一百年來形成的憲政概念,遭遇爭議,憲法學界整體上對它進行了一種學術的回應,維護了學科的尊嚴。我們是學者,擁有學術的力量,也擁有學術的良知。2013年9月,第九屆「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討論會在上海召開,專門討論憲政概念。對於憲政,一方面系統地梳理中國憲法學的基本範疇,另一方面也向社會傳遞憲法學的學術力量,學術的理性思考。當然,憲政話語我們還要進一步的研究。我看了一下「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討論會上探討的範疇,在十幾個基本範疇上,大家還是有一個比較共同的認識。如果我們進一步挖掘這些基本範疇,也許我們在未來可能有一個比較清晰的、體系化的,能夠說明中國憲法現象的,構成我們憲法學基本元素的範疇,以保持學術的脈絡。

第三個共識就是方法論的覺醒。憲法學方法已經經歷了變遷,經過這十年的思考,大家有一個基本的想法和認識。中國憲法學的方法應該是為解決中國憲法學問題而建立的,而不是一種抽象概念,也不是把國外的某些(論證)方法直接照搬到中國來。比較的方法,特別是綜合的研究方法,文本的研究方法,憲法解釋的方法開始成為憲法學的一種方法。我們挖掘了很多過去憲法學沒有挖掘的東西,通過各種方法的整合和綜合化的新的理念精神來研究中國土地上的憲法問題。如對《刑法》中的某一個條文或《憲法》中的某一個條文,我們能夠用一種綜合的方法來進行分析,確立憲法價值和事實命題。[6]雖然不能評價太高,但還是有進展的。

第四個共識是,經過十年的研究,我們憲法學人能夠感到中國憲法學的魅力和中國憲法學的學術傳統。我個人始終覺得中國憲法學的傳統就是,不斷形成學術的獨立、學術的良知和學術的自由立場。特別是在民國時期,出版了那麼多現在看來都是非常有水平的著作,為什麼民國時期的法學教育包括人文學科在內的整個社會科學得到發展?民國時期的教材為什麼仍然有影響力,吸引那麼多民國時期的人們?為什麼人們有時懷舊民國時期的學術?我認為可能的原因是,在民國時期,無論是什麼樣的政治環境,學者們始終堅持學術的操守,始終堅持學術的獨立,學者的學術獨立是整個民國時期的文化形態。大家普遍尊敬教授或學術。

當下,我們享受物質文明發展、科技發展、信息化發展成果,但學術自由的傳統卻慢慢地邊緣化了。那麼這十年我們所思考的問題,實際上是如何重新恢復和塑造中國學人,特別是憲法學者獨立的學術立場。學術的獨立和學術的良知是古今中外學者基本的道德立場。所以,我們所討論的問題一定要以學術的價值、學術的獨立作為原則,不應受到任何一個非學術的影響。現在學術的發展受到非學術的影響太多,比如說警察受到很多非警務的活動的影響,法官受到很多非審判的因素的影響,等等。十年以前我和來梵教授等一起談論學術的時候,我們剛剛進入中年,有理想、有追求。十年過去了,按照中國的說法我們是「中老年人」了,我們非常希望這種交流平台和傳統通過在座很多年輕的學者,能夠延續下去。

還有一個共識是,這個學術平台培養了一批青年學者。我大概統計了一下,第一次參加了我們的會議以後,評為教授、副教授的青年學者越來越多,職稱、獲得的學術獲獎也有不少。從我們的角度看,這也是論壇取得的成效。比如說張翔教授,十年以前的他和十年以後的他還是不一樣的。每次的討論記載我們的思考,十年以前說過的話和現在的學術認知是不一樣的。這個討論會開十年了,怎麼評價都可以;也可能是我的評價比較高,但是它確實凝聚了我們學者的學術共識,為年輕的憲法學者的成長提供了一個平台。我想這一點是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三、憲法學「學術史」的意義和知識的自主性    各門學科發展史告訴我們,有兩樣東西,對於學科的形成或建立、成熟與完善,既發揮著基礎性作用,也發揮著確定性作用。這兩樣東西的重要性,也是我們中國憲法學者在研究中感同身受的,它們一個是基本範疇,一個是方法論,[7]而者兩者都以法治與學術話語體系的建立為基礎,也是十年的討論會始終給予關注的話題。

前幾年,我一直研究中國憲法學的「學說史」,試圖通過學說史的研究挖掘憲法學的主體性。我們必須承認,與大約同時起步的經濟學、社會學、哲學等學科相比,法學在學術的思想性、純粹性和前沿性方面有待進一步提升,否則法學研究成果有可能喪失學術研究應有的學術性和創新性,淪為閉門造車般的自言自語。甚至還有一些研究成果僅僅單純地把產生於西方法治發達國家特定語境中的理論、學說和制度,毫無選擇地介紹、移植到中國來,使得中國法學研究只是毫無借鑒地重複西方法治的話語,容易失去學術自主性。「學術者,天下之公器也」。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國家的學術研究水平反映了國家的文化發展和文明發達程度,同時反映了學術共同體的責任與尊嚴。要成為國際上具有影響力的大國,決不能是一個學術研究上拾人牙慧、步人後塵的國家,否則在別人的話語體系中亦步亦趨,就永遠不會有文化上的創新和自主性。[8]

如果從1908年晚清政府頒布《欽定憲法大綱》宣布預備立憲、仿行憲政開始算起,中國憲法學發展已經有了一百多年的滄桑歷史。在這一百年中,不同時期的憲法學人嘔心瀝血、殫精竭慮,為憲法學發展獻言獻策,為中國的憲政建設付出了艱辛的努力。這些學術觀點和理論,經過歷史的層層過濾和文化的漫長積澱,就會發展成為反映當時社會的時代特徵的憲法學說。因此,我們的憲法研究和憲政建設,除了要借鑒當今世界法治發達國家的成功經驗以外,更重要的還是回歸本源,研究在百餘年的憲法學發展史,我們學人自己留下的寶貴財富和經驗教訓。這也正是中國憲法學說史研究的現實意義之所在。[9]

中國憲法學研究是憲法學學科發展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尤其是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如何既保持本土憲法文化的自主性,又保持憲法文化的開放性,就成為我們需要研究的一個現實課題。「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十年研討會的基本思路就是,如果我們想要在「西法東漸」的過程中,在西方憲法學話語佔據主導優勢的背景下保持自身憲法文化的主體性,就必須深刻認識自身文化尤其是憲法文化的現代價值,而揭示這種價值的結構與功能,需要我們從中國憲法學說史的梳理和研究工作開始。

基於這種考慮,我關注中國學者自身原創的憲法學說,揭示憲法學在中國的起源、發展與演變的歷史過程,通過對各個時期憲法學說的變換、傳承的梳理,來對百年中國的憲法學說的發展流變作一個整體上的考查,並通過揭示這種憲法學說的傳承變換關係,客觀地揭示我們對憲法觀念和憲政理論的曲折繼受過程。研究中國憲法學說史並不是僅僅出於歷史的懷舊與同情而對憲法學歷史的一種總結,研究憲法學說史的研究目的還在於對現今的憲法學研究和憲政建設提供理論上的支持和借鑒。在「西法東漸」的歷史進程中,中國的本土學者為西方憲法理論的中國化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提出了根植於中國本土、符合中國國情並具有本土特色的憲法概念和憲法學說,這些學說對於我們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創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憲法文化都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從長遠來看,中國憲法學是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是中國民族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因此,將中國憲法學的研究置於憲法文化與民族文化建設的框架內予以考查,以充分彰顯其自身所隱含的學術價值與社會價值,力求從憲法學發展進程中,汲取有益的營養,為憲法學中國化尋求理論資源,以實現「憲法學中國化」的學術使命。[10]

通過憲法學說史研究,我認識到,學說史的研究是一件複雜的系統工程,它不僅需要跨學科的知識,同時需要對學術與歷史的虔誠與客觀的態度。從歷史和現實角度準確地把握憲法學說史的脈絡與變遷規律需要付出學術努力。我個人的學術規劃是,希望繼續跟蹤憲法學說史的學術動向,繼續拓展研究領域,在經過若干年的努力,完成多卷本、體系化的、能夠系統地反映中國人憲法學思想與智慧的中國憲法學說史。    四、希冀與建議    最後,我希望我們大家珍惜十年來之不易的這樣一個學術平台,用真心愛護我們的平台,充分交流思想。如再開十年,我都64歲了,真正的老人了。今天的這個討論會是我們原來約定的十年的最後一次,也許可能是新的討論會的開始。在2009年10月準備出版《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2004-2009》一書的時候我寫了這樣一句話:經過十年研究,中國憲法學基本範疇與方法上已經形成初步的共識,中國憲法學學術話語體系已經基本形成,並在中國憲法實踐中不斷得到穩固。[11]這裡加一個「基本」是留了餘地。當然,當時也說了大話,即「中國憲法學」開始具備與世界憲法學界進行平等對話的學術影響力和能力。影響力還好說,這個能力呢?中國憲法學屬於世界的憲法學體系,中國人口佔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14億中國人的憲法生活就是世界憲法的一部分,中國憲法學的成熟也意味著世界憲法學的發展。但我們仍然面臨新的、嚴峻的挑戰。林來梵教授說,基於各方面的考慮這個討論會也許延續下去,但可能有新的方式;包括討論方式也要調整,不能簡單重複前十年的方式。因為這個論壇是大家共同的學術家園,我們傾注了情感,儘管在中國研究憲法學太難了,始終面臨著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衝突和矛盾。但我相信,憲法強,則國家強,社會主義依憲治國之路才是法治強國的根本。我希望青年學者們堅持對中國憲法學的價值追求,繼續捍衛憲法學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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