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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跪一地

1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我們說:「拍鳥,不拍人。」「那也不行。」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就為了這個嗎?」「有趣多難啊。」她說。2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的房後,有條河,寒綠色,他坐在河邊的石台上抱著吉他隨手撥弄:「生活和彈琴一樣,不能只緊,也不能只松,得這麼鬆鬆緊緊地漚出來。」 這本書里,我最喜歡他寫父親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裡漚了多少年,悲酸歡慨,滾熱過,又放涼了,凝結在心,從心裡頂出來的。老周講過一個故事,也許可以用來說一下文字的標準。他住圓明園時,一個藝術青年掉進了河裡,一開始文質彬彬,冒出一個頭,對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 沉下去再浮上來的時候喊:「救一下。」 再浮上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救命啊!」 寫文章,得寫到這個份兒上——不吐不快,沒有苦吟,也不用琢磨,連修辭都是一種煩瑣,老實道出就是。   4 我看老周在書里寫堯十三,就找來聽,他用貴州織金話唱《雨霖鈴》——「我要說走嘞,之千里嘞煙霧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們講,是之樣子嘞,離別是最難在嘞更球不要講,現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來,我在哪點楊柳嘞岸邊,風吹一個小月亮嘞……」 聽得我。想起高秉涵說「人總是要有個窩的,小狗也一樣,這個窩是個爛棉花也行,有它從小聞的味兒。」 中國人現在不管在哪兒,總像老周說的,有那種「身在外地」的感覺,是一種焦慮。像地下河一樣,日夜都不停,焦慮都不自知。民謠裡頭有這個千百年來的味兒,張佺、瑋瑋、小河、李志、馬木爾……唱的都是自己的窩,人要沒有這幾根沾土的草莖連著,活著活著就乾枯了。 「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這幾個字,這麼一個調,從古到今的苦樂哀愁在裡頭,但人聽了能有一個寬解,就是老周說的「人不是完全活在當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裡面,也伸在未來,是一個縱深的、完整的人」。人活著,情動於衷,嗟嘆不足,歌之詠之,只要槐花還開,楊柳還擺,風還吹著小月亮,民謠就還在,它會自己長,帶著腥味兒從硬土裡拱出來,白天黑夜,種子被鳥帶走,被風吹來,帶著青濕之氣,它自己要找出路,繩子捆不住,石頭壓不了,把水泥地淹了,鑽過籬笆,在水邊暗暗會合,蔓得千枝萬枝。它不與什麼對抗,它就是要按它的一股子天性自在地長。在紹興他寫字的窗子底下,周雲蓬指給我看過,小木窄門裡頭那個老太太用電子琴伴奏唱革命歌,氣壯山河,日夜不息。他寫:「我起初放雷鬼、死亡金屬,加以對抗,都不管用。後來想起鄧麗君,找了一張鄧麗君全集。」 一腔自顧自的柔情,把火紅焦亮的東西都滲透了,澆得沒聲了。 5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的多是別人,但從別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當年老羅要給曾軼可錄專輯,很多朋友都不贊成,老羅找了周雲蓬他們來配樂,還租了最好的錄音棚。大家覺得滑稽「把他倆拉在一起……」,老羅一路說,邊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說到最後曾軼可不肯來,他們擺了一張空椅子在中間,照了張缺了歌手的樂隊大合影,聽的人已經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有個哥們連喘帶笑說「我早就告訴你……」 老羅把小杯子往桌上一推,拔腿走了,邊上的人拽袖子沒拽住,差點把碗筷都帶到地上了。再怎麼叫也不回來。過了兩年多,我才聽老羅說:「那天我沒回來,可不是因為生氣。」 我看了他半天:「你……不會吧……」 「就是啊,眼睛通紅,回來沒法看。」他說,「跟好朋友說說委屈還不行嗎?」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了這件事兒的過程,費了那麼大勁,他一句埋怨譏誚沒有,是老周建議大家照合影作為紀念的,「我們一起碰杯,感覺這個事沒白做。在老羅的身上,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們要學習他那種一腔血性,雖千萬人吾往矣,敢於把自己置身於荒誕中,不怕丟失中年人最寶貴的面子的良好品德。」 我一邊看一邊自慚,看人家老周。之後不久,吃飯時席間談起中醫,老周挺中醫,老羅反中醫,兩人越談聲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氣得有點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氣。老羅也站起來了,也是一團黑,兩人兩隻大動物一樣咻咻地對峙著,堵得滿肚子話說不出來。我們一邊笑一邊往」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3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紹興他家的房後,有條河,寒綠色,他坐在河邊的石台上抱著吉他隨手撥弄:「生活和彈琴一樣,不能只緊,也不能只松,得這麼鬆鬆緊緊地漚出來。」這本書里,我最喜歡他寫父親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裡漚了多少年,悲酸歡慨,滾熱過,又放涼了,凝結在心,從心裡頂出來的。老周講過一個故事,也許可以用來說一下文字的標準。他住圓明園時,一個藝術青年掉進了河裡,一開始文質彬彬,冒出一個頭,對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沉下去再浮上來的時候喊:「救一下。」再浮上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救命啊!」寫文章,得寫到這個份兒上——不吐不快,沒有苦吟,也不用琢磨,連修辭都是一種煩瑣,老實道出就是。4我看老周在書里寫堯十三,就找來聽,他用貴州織金話唱《雨霖鈴》——「我要說走嘞,之千里嘞煙霧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們講,是之樣子嘞,離別是最難在嘞/更球不要講,現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來,我在哪點/楊柳嘞岸邊,風吹一個小月亮嘞……」聽得我。想起高秉涵說「人總是要有個窩的,小狗也一樣,這個窩是個爛棉花也行,有它從小聞的味兒。」中國人現在不管在哪兒,總像老周說的,有那種「身在外地」的感覺,是一種焦慮。像地下河一樣,日夜都不停,焦慮都不自知。民謠裡頭有這個千百年來的味兒,張佺、瑋瑋、小河、李志、馬木爾……唱的都是自己的窩,人要沒有這幾根沾土的草莖連著,活著活著就乾枯了。「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這幾個字,這麼一個調,從古到今的苦樂哀愁在裡頭,但人聽了能有一個寬解,就是老周說的「人不是完全活在當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裡面,也伸在未來,是一個縱深的、完整的人」。人活著,情動於衷,嗟嘆不足,歌之詠之,只要槐花還開,楊柳還擺,風還吹著小月亮,民謠就還在,它會自己長,帶著腥味兒從硬土裡拱出來,白天黑夜,種子被鳥帶走,被風吹來,帶著青濕之氣,它自己要找出路,繩子捆不住,石頭壓不了,把水泥地淹了,鑽過籬笆,在水邊暗暗會合,蔓得千枝萬枝。它不與什麼對抗,它就是要按它的一股子天性自在地長。在紹興他寫字的窗子底下,周雲蓬指給我看過,小木窄門裡頭那個老太太用電子琴伴奏唱革命歌,氣壯山河,日夜不息。他寫:「我起初放雷鬼、死亡金屬,加以對抗,都不管用。後來想起鄧麗君,找了一張鄧麗君全集。」一腔自顧自的柔情,把火紅焦亮的東西都滲透了,澆得沒聲了。5老周在這本書里寫的多是別人,但從別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當年老羅要給曾軼可錄專輯,很多朋友都不贊成,老羅找了周雲蓬他們來配樂,還租了最好的錄音棚。大家覺得滑稽「把他倆拉在一起……」,老羅一路說,邊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說到最後曾軼可不肯來,他們擺了一張空椅子在中間,照了張缺了歌手的樂隊大合影,聽的人已經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有個哥們連喘帶笑說「我早就告訴你……」老羅把小杯子往桌上一推,拔腿走了,邊上的人拽袖子沒拽住,差點把碗筷都帶到地上了。再怎麼叫也不回來。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過了兩年多,我才聽老羅說: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那天我沒回來,可不是因為生氣。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我看了他半天: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你……不會吧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就是啊,眼睛通紅,回來沒法看。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他說,的房後,有條河,寒綠色,他坐在河邊的石台上抱著吉他隨手撥弄:「生活和彈琴一樣,不能只緊,也不能只松,得這麼鬆鬆緊緊地漚出來。」 這本書里,我最喜歡他寫父親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裡漚了多少年,悲酸歡慨,滾熱過,又放涼了,凝結在心,從心裡頂出來的。老周講過一個故事,也許可以用來說一下文字的標準。他住圓明園時,一個藝術青年掉進了河裡,一開始文質彬彬,冒出一個頭,對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 沉下去再浮上來的時候喊:「救一下。」 再浮上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救命啊!」 寫文章,得寫到這個份兒上——不吐不快,沒有苦吟,也不用琢磨,連修辭都是一種煩瑣,老實道出就是。   4 我看老周在書里寫堯十三,就找來聽,他用貴州織金話唱《雨霖鈴》——「我要說走嘞,之千里嘞煙霧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們講,是之樣子嘞,離別是最難在嘞更球不要講,現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來,我在哪點楊柳嘞岸邊,風吹一個小月亮嘞……」 聽得我。想起高秉涵說「人總是要有個窩的,小狗也一樣,這個窩是個爛棉花也行,有它從小聞的味兒。」 中國人現在不管在哪兒,總像老周說的,有那種「身在外地」的感覺,是一種焦慮。像地下河一樣,日夜都不停,焦慮都不自知。民謠裡頭有這個千百年來的味兒,張佺、瑋瑋、小河、李志、馬木爾……唱的都是自己的窩,人要沒有這幾根沾土的草莖連著,活著活著就乾枯了。 「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這幾個字,這麼一個調,從古到今的苦樂哀愁在裡頭,但人聽了能有一個寬解,就是老周說的「人不是完全活在當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裡面,也伸在未來,是一個縱深的、完整的人」。人活著,情動於衷,嗟嘆不足,歌之詠之,只要槐花還開,楊柳還擺,風還吹著小月亮,民謠就還在,它會自己長,帶著腥味兒從硬土裡拱出來,白天黑夜,種子被鳥帶走,被風吹來,帶著青濕之氣,它自己要找出路,繩子捆不住,石頭壓不了,把水泥地淹了,鑽過籬笆,在水邊暗暗會合,蔓得千枝萬枝。它不與什麼對抗,它就是要按它的一股子天性自在地長。在紹興他寫字的窗子底下,周雲蓬指給我看過,小木窄門裡頭那個老太太用電子琴伴奏唱革命歌,氣壯山河,日夜不息。他寫:「我起初放雷鬼、死亡金屬,加以對抗,都不管用。後來想起鄧麗君,找了一張鄧麗君全集。」 一腔自顧自的柔情,把火紅焦亮的東西都滲透了,澆得沒聲了。 5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的多是別人,但從別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當年老羅要給曾軼可錄專輯,很多朋友都不贊成,老羅找了周雲蓬他們來配樂,還租了最好的錄音棚。大家覺得滑稽「把他倆拉在一起……」,老羅一路說,邊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說到最後曾軼可不肯來,他們擺了一張空椅子在中間,照了張缺了歌手的樂隊大合影,聽的人已經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有個哥們連喘帶笑說「我早就告訴你……」 老羅把小杯子往桌上一推,拔腿走了,邊上的人拽袖子沒拽住,差點把碗筷都帶到地上了。再怎麼叫也不回來。過了兩年多,我才聽老羅說:「那天我沒回來,可不是因為生氣。」 我看了他半天:「你……不會吧……」 「就是啊,眼睛通紅,回來沒法看。」他說,「跟好朋友說說委屈還不行嗎?」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了這件事兒的過程,費了那麼大勁,他一句埋怨譏誚沒有,是老周建議大家照合影作為紀念的,「我們一起碰杯,感覺這個事沒白做。在老羅的身上,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們要學習他那種一腔血性,雖千萬人吾往矣,敢於把自己置身於荒誕中,不怕丟失中年人最寶貴的面子的良好品德。」 我一邊看一邊自慚,看人家老周。之後不久,吃飯時席間談起中醫,老周挺中醫,老羅反中醫,兩人越談聲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氣得有點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氣。老羅也站起來了,也是一團黑,兩人兩隻大動物一樣咻咻地對峙著,堵得滿肚子話說不出來。我們一邊笑一邊往「跟好朋友說說委屈還不行嗎?」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了這件事兒的過程,費了那麼大勁,他一句埋怨譏誚沒有,是老周建議大家照合影作為紀念的,「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我們一起碰杯,感覺這個事沒白做。在老羅的身上,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們要學習他那種一腔血性,雖千萬人吾往矣,敢於把自己置身於荒誕中,不怕丟失中年人最寶貴的面子的良好品德。」我一邊看一邊自慚,看人家老周。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之後不久,吃飯時席間談起中醫,老周挺中醫,老羅反中醫,兩人越談聲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氣得有點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氣。老羅也站起來了,也是一團黑,兩人兩隻大動物一樣咻咻地對峙著,堵得滿肚子話說不出來。我們一邊笑一邊往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的房後,有條河,寒綠色,他坐在河邊的石台上抱著吉他隨手撥弄:「生活和彈琴一樣,不能只緊,也不能只松,得這麼鬆鬆緊緊地漚出來。」 這本書里,我最喜歡他寫父親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裡漚了多少年,悲酸歡慨,滾熱過,又放涼了,凝結在心,從心裡頂出來的。老周講過一個故事,也許可以用來說一下文字的標準。他住圓明園時,一個藝術青年掉進了河裡,一開始文質彬彬,冒出一個頭,對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 沉下去再浮上來的時候喊:「救一下。」 再浮上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救命啊!」 寫文章,得寫到這個份兒上——不吐不快,沒有苦吟,也不用琢磨,連修辭都是一種煩瑣,老實道出就是。   4 我看老周在書里寫堯十三,就找來聽,他用貴州織金話唱《雨霖鈴》——「我要說走嘞,之千里嘞煙霧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們講,是之樣子嘞,離別是最難在嘞更球不要講,現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來,我在哪點楊柳嘞岸邊,風吹一個小月亮嘞……」 聽得我。想起高秉涵說「人總是要有個窩的,小狗也一樣,這個窩是個爛棉花也行,有它從小聞的味兒。」 中國人現在不管在哪兒,總像老周說的,有那種「身在外地」的感覺,是一種焦慮。像地下河一樣,日夜都不停,焦慮都不自知。民謠裡頭有這個千百年來的味兒,張佺、瑋瑋、小河、李志、馬木爾……唱的都是自己的窩,人要沒有這幾根沾土的草莖連著,活著活著就乾枯了。 「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這幾個字,這麼一個調,從古到今的苦樂哀愁在裡頭,但人聽了能有一個寬解,就是老周說的「人不是完全活在當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裡面,也伸在未來,是一個縱深的、完整的人」。人活著,情動於衷,嗟嘆不足,歌之詠之,只要槐花還開,楊柳還擺,風還吹著小月亮,民謠就還在,它會自己長,帶著腥味兒從硬土裡拱出來,白天黑夜,種子被鳥帶走,被風吹來,帶著青濕之氣,它自己要找出路,繩子捆不住,石頭壓不了,把水泥地淹了,鑽過籬笆,在水邊暗暗會合,蔓得千枝萬枝。它不與什麼對抗,它就是要按它的一股子天性自在地長。在紹興他寫字的窗子底下,周雲蓬指給我看過,小木窄門裡頭那個老太太用電子琴伴奏唱革命歌,氣壯山河,日夜不息。他寫:「我起初放雷鬼、死亡金屬,加以對抗,都不管用。後來想起鄧麗君,找了一張鄧麗君全集。」 一腔自顧自的柔情,把火紅焦亮的東西都滲透了,澆得沒聲了。 5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的多是別人,但從別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當年老羅要給曾軼可錄專輯,很多朋友都不贊成,老羅找了周雲蓬他們來配樂,還租了最好的錄音棚。大家覺得滑稽「把他倆拉在一起……」,老羅一路說,邊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說到最後曾軼可不肯來,他們擺了一張空椅子在中間,照了張缺了歌手的樂隊大合影,聽的人已經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有個哥們連喘帶笑說「我早就告訴你……」 老羅把小杯子往桌上一推,拔腿走了,邊上的人拽袖子沒拽住,差點把碗筷都帶到地上了。再怎麼叫也不回來。過了兩年多,我才聽老羅說:「那天我沒回來,可不是因為生氣。」 我看了他半天:「你……不會吧……」 「就是啊,眼睛通紅,回來沒法看。」他說,「跟好朋友說說委屈還不行嗎?」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了這件事兒的過程,費了那麼大勁,他一句埋怨譏誚沒有,是老周建議大家照合影作為紀念的,「我們一起碰杯,感覺這個事沒白做。在老羅的身上,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們要學習他那種一腔血性,雖千萬人吾往矣,敢於把自己置身於荒誕中,不怕丟失中年人最寶貴的面子的良好品德。」 我一邊看一邊自慚,看人家老周。之後不久,吃飯時席間談起中醫,老周挺中醫,老羅反中醫,兩人越談聲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氣得有點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氣。老羅也站起來了,也是一團黑,兩人兩隻大動物一樣咻咻地對峙著,堵得滿肚子話說不出來。我們一邊笑一邊往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我想給他發個簡訊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摸出手機給我看,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的房後,有條河,寒綠色,他坐在河邊的石台上抱著吉他隨手撥弄:「生活和彈琴一樣,不能只緊,也不能只松,得這麼鬆鬆緊緊地漚出來。」 這本書里,我最喜歡他寫父親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裡漚了多少年,悲酸歡慨,滾熱過,又放涼了,凝結在心,從心裡頂出來的。老周講過一個故事,也許可以用來說一下文字的標準。他住圓明園時,一個藝術青年掉進了河裡,一開始文質彬彬,冒出一個頭,對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 沉下去再浮上來的時候喊:「救一下。」 再浮上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救命啊!」 寫文章,得寫到這個份兒上——不吐不快,沒有苦吟,也不用琢磨,連修辭都是一種煩瑣,老實道出就是。   4 我看老周在書里寫堯十三,就找來聽,他用貴州織金話唱《雨霖鈴》——「我要說走嘞,之千里嘞煙霧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們講,是之樣子嘞,離別是最難在嘞更球不要講,現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來,我在哪點楊柳嘞岸邊,風吹一個小月亮嘞……」 聽得我。想起高秉涵說「人總是要有個窩的,小狗也一樣,這個窩是個爛棉花也行,有它從小聞的味兒。」 中國人現在不管在哪兒,總像老周說的,有那種「身在外地」的感覺,是一種焦慮。像地下河一樣,日夜都不停,焦慮都不自知。民謠裡頭有這個千百年來的味兒,張佺、瑋瑋、小河、李志、馬木爾……唱的都是自己的窩,人要沒有這幾根沾土的草莖連著,活著活著就乾枯了。 「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這幾個字,這麼一個調,從古到今的苦樂哀愁在裡頭,但人聽了能有一個寬解,就是老周說的「人不是完全活在當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裡面,也伸在未來,是一個縱深的、完整的人」。人活著,情動於衷,嗟嘆不足,歌之詠之,只要槐花還開,楊柳還擺,風還吹著小月亮,民謠就還在,它會自己長,帶著腥味兒從硬土裡拱出來,白天黑夜,種子被鳥帶走,被風吹來,帶著青濕之氣,它自己要找出路,繩子捆不住,石頭壓不了,把水泥地淹了,鑽過籬笆,在水邊暗暗會合,蔓得千枝萬枝。它不與什麼對抗,它就是要按它的一股子天性自在地長。在紹興他寫字的窗子底下,周雲蓬指給我看過,小木窄門裡頭那個老太太用電子琴伴奏唱革命歌,氣壯山河,日夜不息。他寫:「我起初放雷鬼、死亡金屬,加以對抗,都不管用。後來想起鄧麗君,找了一張鄧麗君全集。」 一腔自顧自的柔情,把火紅焦亮的東西都滲透了,澆得沒聲了。 5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的多是別人,但從別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當年老羅要給曾軼可錄專輯,很多朋友都不贊成,老羅找了周雲蓬他們來配樂,還租了最好的錄音棚。大家覺得滑稽「把他倆拉在一起……」,老羅一路說,邊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說到最後曾軼可不肯來,他們擺了一張空椅子在中間,照了張缺了歌手的樂隊大合影,聽的人已經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有個哥們連喘帶笑說「我早就告訴你……」 老羅把小杯子往桌上一推,拔腿走了,邊上的人拽袖子沒拽住,差點把碗筷都帶到地上了。再怎麼叫也不回來。過了兩年多,我才聽老羅說:「那天我沒回來,可不是因為生氣。」 我看了他半天:「你……不會吧……」 「就是啊,眼睛通紅,回來沒法看。」他說,「跟好朋友說說委屈還不行嗎?」 老周在這本書里寫了這件事兒的過程,費了那麼大勁,他一句埋怨譏誚沒有,是老周建議大家照合影作為紀念的,「我們一起碰杯,感覺這個事沒白做。在老羅的身上,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們要學習他那種一腔血性,雖千萬人吾往矣,敢於把自己置身於荒誕中,不怕丟失中年人最寶貴的面子的良好品德。」 我一邊看一邊自慚,看人家老周。之後不久,吃飯時席間談起中醫,老周挺中醫,老羅反中醫,兩人越談聲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氣得有點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氣。老羅也站起來了,也是一團黑,兩人兩隻大動物一樣咻咻地對峙著,堵得滿肚子話說不出來。我們一邊笑一邊往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老周說: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6開拉。綠妖推著老周先走了,老羅發了半天牢騷才算。到了春節,老羅見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給他發個簡訊……」摸出手機給我看,「結果他先發了一個,『可春節不好過,我們吵過架……』」——是老周自己唱過的歌詞改的。呵呵,男人這種動物,臉上能有這種扭捏的心潮澎湃,一個是剛跟姑娘說話的時候,一個是跟兄弟言歸於好的時候。幾個月後兩人見面,老羅正感著冒,帶了一袋中藥,對著老周裝可愛:「為了你,我連中藥都吃了。」老周說:「我先發那條簡訊,就是怕被你搶了先機。」 老周寫「被老羅喜歡的人是比較有福的」,被老周喜歡的人也是。     6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 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 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   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 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 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眾人鬨笑而散。 (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有天我在《收穫》上看了史鐵生寫的信,覺得寫得實在好,非跟誰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發給周雲蓬讓他看。 (堯十三《雨霖鈴》) 1 我去採訪周雲蓬的時候,要進紹興一個公園拍點外景,公園管理處的人看見我們的攝像機,連票都不賣了。穿藍制服的大姐頭不抬,說:「公園今天維修。」 我們說:「拍鳥,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要麼上火,要麼低聲下氣求一下,老周站在邊上,蔫蔫地問:「鳥也修嗎?」 大姐被逼得只好說:「也修。」 我們手忙腳亂拿了介紹信,請示她的上級,當確認了我們只是拍攝「一個盲人歌手在紹興的文化生活」後,放我們進去了,還有三五位在後面很客氣地跟著。進了公園,周雲蓬說:「領導是怕鳥上訪,一進門,孔雀跪一地。」 後邊跟著的人也短促地笑了兩聲。綠妖樂得眼睛彎彎,我問過她為什麼跟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里寫,一個母親對女兒說,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為了這個嗎?」 「有趣多難啊。」她說。 2 紹興小街光凈,橋上的青石頭被磨得鋥亮水滑,他和綠妖夾著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誰都快。走過木店,他聞著刨花香,停下腳,讓我們買幾個新鮮的木陀螺。紹興雨多,開著電暖氣,圍著暗紅的光搓手哈氣,桌上幾個橘子,剝皮後又涼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說:「你一個北方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北京像湯,是水和火的結合體,老在加熱,在鍋里,咕嚕嚕,老湯,一百年,很濃,「能解餓,但就是不新鮮」。熬到後來,除了金剛一樣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湯料了。他愛在半生不熟的時候蹦出來溜達,說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圍著一個動機轉。音樂,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個旋律動機的時候,這首歌的命運就註定了。」 動機從他幼年開始,他媽帶著他看眼睛,坐綠皮火車到處跑。「絕望是沒有出路,一望一堵牆。不安是不知道看見什麼,還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陽的火車上,我們聊天,有人覺得盲人到這麼多地方也看不到什麼,他一笑:「現在過錢塘江了吧。」 邊上的人都不知覺,「你怎麼知道?」 「過橋的聲音,比較空洞。」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鮮的地方,每個地方的味兒都不一樣,連雞叫聲都不一樣,河南的雞叫聲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這本書里大多是他到處亂跑的記錄:翻跟頭的手風琴者,大熊一樣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黃金一樣的陽光,香港的兩隻牛蛙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個人的春節——臘肉白米飯老熟的陳香。就這麼出出進進,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種水泥模式里,他說「不管是自強不息式的意義,還是流浪在路上的意義,要是被綁架了,其實都是在表演,哪怕這個詞多好聽。」 「人嘛,害怕沒拐杖。」我說。 「那也是一種綁架,我後來爭取盡量不依賴某一個人或者某個地方。關鍵要看是不是誠實,如果內心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就別那樣。」    3   我們在紹興的小店裡吃芋艿,二十五塊錢要了四個菜、三碗黃酒,白米飯隨便加,他說:「這要是在北京,飯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貴,老闆肯定說,這還了得,為什麼不用地溝油?」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老周關心世俗,他寫崔健與羅大佑,也是寫自己,「不願意總被群體意願附體……關鍵是誰也無法指認哪裡才是自我的邊界,並且……他們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地甩開。」 他書里寫的都是這類的感受,沒有以世界名著愛好者和業餘思想家自居,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不過他一邊寫社會新聞,一邊自我責問,覺得這種限時的緊張要求不從容,每周一期的專欄,有的時評寫的時候看得出有點急,有鍛字鍊句的痕迹,一覺得勉強,他就把專欄又停了。他這種自我警覺性總是很強,說,「自由就是有權利不斷地懷疑,或者有懷疑的可能性,懷疑就是自我更新。」 紹興他家史鐵生跟另一人談的是信仰,這種事最難談,人人各有經驗,非要說天眼開了,誰也否認不了誰。旁人很難置喙。史鐵生說自己很多事沒想明白,但有一條,人和人談話,不是比高低,他反對絕對武斷,「行嘞,聽我的,這事兒我就給你辦了」,讓人不明白的事兒最容易抓人,承諾一個真理、一個終點,挺容易讓人入迷,跟著就走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不讓多問,「聽我的不得了,老這麼問東問西的,咱這事可就瞎了。」他說:「這裡頭最容易孕育一種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稱全能的,我都聽著邪乎」。我把這文章發給老周看,是覺得他在這點上和史鐵生挺像——在採訪的時候,周雲蓬對我說過:「要像划船一樣,自己有個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種做作。但是允許個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為什麼要有這麼個東西,因為個人要有一點方向,人要有一點調整。」他倆的相近是誠實,誠實就是精神上的一貫性,不相信什麼神跡和頓悟,對別人手拿把攥的東西,總要有一點疑問。我們採訪結束告別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吃飯,大家忍不住誇一下「老周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比我們明眼人看得還清楚」。周雲蓬聽了一會兒,朗誦了一句「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眾人鬨笑而散。(以下是《看見周雲蓬》視頻,老周書叫《綠皮火車》)360doc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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