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是精靈
我的媽媽是精靈
《我的媽媽是精靈》故事講述了一個小女孩很偶然的機會發現她的媽媽是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精靈,而精靈與人總是有些不同的。故事以小女孩的口吻看待了我們的這個世界、人情世故以及想幫助爸爸媽媽不離婚最終沒有成功,做精靈的母親還是離開了我們這個世界飛入了屬於她的地方。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做學生的艱辛,適應社會的不易與無奈。
一、我家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驚天動地的大事在沒有發生以前,常常就像每一個平靜的日子一樣。這是我的經驗。那天傍晚,爸爸在桌邊打開當晚的《新民晚報》,我家的信箱太小了,每次郵遞員總要把報紙疊得皺皺巴巴的,才放得進去。爸每次一層層地剝開它們,都說:「明天一定要換新的信箱。」可爸爸太懶,他並不去做。
媽媽從廚房裡把燒好的菜端出來,媽今天燒的是蘑菇炒肉片,最上面的肉片顫顫巍巍的。她對我說:「馬上就好了,你先吃,吃了今天的蘑菇,你下次體育課會跑得比兔子還要快,因為兔子吃的蘑菇沒有放油里炒熟。」
我從來不喜歡吃飯,因為我從來沒有覺得餓過,可今天很著急,把桌子都準備好了。媽今天為了趕畫《紅與黑》的插圖,燒飯晚了。而我要吃完飯才能看教育電視台的《成長的煩惱》,就是我們班上全體同學都知道的東西,我和許多人一樣,最喜歡的是看它的開頭,一張張照片疊在一起,一個人眼看著就從小毛頭(嬰兒)長大了。連他們的爸爸媽媽也是一樣。我們都盼著長大,可以不要天天上課受苦。我是那麼愛這部電視劇,以至也喜歡照相這件事了,我過生日的時候,爸爸媽媽送給我一個小的傻瓜照相機,只要一有空,我就自己拍一些照片。只是我的技術不好,拍出來的媽媽,總是沒有影子,也很模糊,拍出來的小朋友,倒是很清楚的。
我在為爸爸倒酒,爸爸是外科醫生,就是那種拿了一把刀殺人家肚子來養活我和媽媽的人,他每天回家時都是好累的樣子,從來不用他的那套鑰匙自己開門,他不耐煩摸鑰匙,他永遠是「」嘭嘭」地敲門。走進家門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留著一種受了苦的樣子,好像我們班上最頑皮的天王知道要被老師臭罵了,一步一步,怕踩死螞蟻似的走
他坐在他的專椅上(那是一把搖搖椅),咵嗒咵嗒用力地搖著,然後把報上的事告訴媽媽,媽媽總是順著爸爸說話,爸爸一說報紙上的房產廣告騙人,媽媽就說:」什麼離地鐵僅
桌子上有三個杯子,爸爸的杯子要倒黃酒,我的杯子要倒雪碧,因為我沒滿16歲,不能喝可樂。媽說可樂裡面有一種東西,會沉澱到小孩的牙齒上,把小孩的牙變黑。媽說:女孩子不能有黑牙,中國古代的女人都長著黑牙,所以她們從來都捂著嘴笑。媽常說這樣的話,爸爸一聽到就會說:」不要瞎三話四(瞎說)。」媽媽的那個杯子要倒上可樂,她熱愛可樂。我們家的三個人,每天吃飯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自己的杯子。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把爸爸和媽媽的杯子搞錯了,等我反應過來,媽媽的杯子底已經被我倒上了一點黃酒。可它的顏色真的與紹興黃酒的顏色差不多,我知道媽媽從來不吃酒,甚至也不吃醉蝦。可杯子底的那一點點酒色,真的看上去一點危險也沒有,那天我們體育課上跑了步,我的腿很酸,《成長的煩惱》馬上就要開始了,要是我不趕緊坐下來吃,就來不及看開頭了。我借著媽媽的杯子嘗了嘗,只是有一點酒味道,和可樂里的中藥味道也沒差多少。
爸爸在後面的大搖椅上大喝一聲:」陳淼淼,不準偷喝可樂,牙要黑的。」
嚇我一大跳。
媽媽聽到,也在廚房裡跟進一句:」陳淼淼,不要偷喝。」
小孩子的靈魂長得不牢,是不可以嚇的。被他們倆一喝,我馬上把真的可樂嘩地沖了進去。是怕他們發現了我的真實小錯誤,還是什麼別的,我不知道。小孩子在爸爸媽媽的一聲大喝里,就會做出莫名其妙的事。
媽媽的杯子里倒滿了真的可樂,我也不能把整杯可樂都倒掉啊,太浪費了。
那時候我想,下次我一定注意。因為心虛,我特別把可樂大瓶子豎在媽媽的杯子旁邊,證明裡面全是可樂。
這時,媽媽把飯盛來了,自從爸爸開始在晚上喝點酒,媽媽酒坐在離爸爸最遠的那一邊桌子吃飯,她甚至不喜歡聞到酒的味道。
媽媽喝了她的可樂。
媽突然滿臉一白,含著第一口可樂,推開桌子跳將起來。她的眼睛瞪得好大,驚慌地看著爸爸,然後又射向我。
爸也跳起來,一把接住了媽媽。媽媽的身體在爸爸的胳膊里輕輕掛下來,像一塊最輕的綢子。爸爸饞著媽媽的身體就往他們卧室里去。在走廊里拐彎的時候,我看到媽媽垂下來的雙腿像綢子衣服被風吹過的時候那樣,飄了起來。
像太陽從雲里一點點爬出來,陽光一點點地在地上亮起來那樣,媽媽那飄飄搖搖的兩隻腳一點點地變成了藍色。
我嚇呆了,我以為是科幻電影,不是真的,只是像真的一樣,就像《ET》。
本來我想幫媽媽托住腳,可我害怕。她軟軟的腳又飄了一下,紅色的布拖鞋從她藍色的、透明的腳上滑了下來,」呯」地落在我面前,像不小心從桌子上碰下來的一個蘋果。
我大叫一聲。
我從來沒聽到過有這麼尖、這麼恐怖的聲音,我都讓它嚇住了。
在我嚇得尖叫的時候,爸爸已經把媽抱進了他們的卧室。遙遠的燈下,我看到媽媽的臉也變成藍色的了,像一張藍色的手帕,那麼輕,那麼薄,那麼飄飄搖搖的。接著,看不清了,被藍布遮了起來似的,媽媽的臉不見了。
媽媽成了一團藍色的影子。
我不敢靠前,也不敢自己在客廳里呆著,媽媽座位上的那一小碗飯,還在冒著一點點白色的熱氣,就好像媽媽馬上就會出來一樣。我拉著爸爸衣服,緊緊靠在爸爸的後背上。我的心好像很癢一樣的,它不停地發著抖。我看到了媽媽的手,它們還是從前的那種細細長長的,可現在是藍色的,緊緊地握著,上面布滿了藍色的細小的皺紋,它在我尖叫聲里慢慢地鬆開,伸出一隻食指,輕輕地搖了搖。這是媽媽的動作。
「別怕,陳淼淼,她是媽媽。」爸爸這時騰出手來,摟住我。爸的手真涼,濕乎乎的全是汗。我這才知道什麼叫冷汗,就是爸爸手心裡的那種冰水似的汗。
「她怎麼了?」
「她一定是喝下酒了,不能喝酒。」爸說。
「她喝醉了?」我問,」快送媽媽去醫院呀。」
我想起來了衛生課上老師告訴我們說,急救中心的電話是120。
爸爸轉過臉來,抱著我,望著我,看了我半天,說:」陳淼淼你不要怕,你看見了我們家的秘密,不要對任何人說,爸爸告訴你,你的媽媽不是真正的人。」
我聽不懂,媽媽不是人,那是什麼?
「是真的人以外的一種人,我們這個世界很大。」
那又是什麼意思呢?看爸爸那費力的樣子,好像是很慚愧說出這件事。
「你是說,媽媽是鬼魂?」
我想起來每年暑假都在中午的兒童節目里播放的小鬼魂蓋思波的動畫片。可是它是動畫故事啊,小魂靈生活在大森林裡,和一大群會說人話的動物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可我,是一個真正的小孩子,在上海一師附小上學,會放很臭的大蒜屁,不一樣啊,我是真的!可怎麼也看見了鬼魂了呢。
「是另外一種什麼東西。」爸爸馬上糾正我說,」另外的一種人。」然後他緊了緊摟著我的手,有一點悲痛地安慰我說,」你別怕,她不會害你的,她不是你說的那種鬼魂。」
「那是什麼?」我問。
「是屬於另外一個空間的人。我們這個世界就像是蜜蜂的窩一樣,有好多洞洞,住著不同的人。媽是另外一個洞洞里住的人,它們不害人。你說你媽媽害過你嗎?」
「看上去它和人一樣的。」我想起來媽媽平時的樣子來。
「可也不是真的人。你看——」爸指指媽媽,他袖子帶起來的風,都能把媽媽吹得搖晃半天。爸趕緊過去把門窗關緊,怕風把媽媽吹跑了。
她那麼輕,幸虧被子重重地壓著她,看上去像是被壓住的一個氫氣球。氣球散發出來的是橡皮氣味,而她卻散發著很濃重的黃酒氣味。這真是奇怪,她連一口都沒喝下去,只是沾了一點點啊。看樣子,她也不會吃人,不像書上寫的那些真正的鬼魂。她怎麼能吃人呢,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是我犯了大錯誤,好在爸爸沒心思追查。
爸爸說,酒里的酒精,是它最怕的東西,一碰就會現原形。
緊閉門窗的爸媽的卧室里,有一種從前我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陰冷的寒氣,像冰箱打開了門後散發出來的那種帶水的寒氣。那是媽媽的床上發出來的氣味。當你仔細地聞,就能聞到裡面的一種甜甜的腥氣,讓我想要吐出來。媽媽像是一塊那樣的冰。
爸爸的身體很暖,他的肚子那裡軟軟的,讓我靠著,他握著我的手。
「我是它生的?」我問。
「是的。」爸爸說。
「那我是一個人呢,還是那種藍色的人?」我問。等我問出來,心裡才害了怕,要我也是和媽媽一樣的人,我怎麼辦?
爸爸說:「謝謝老天,你是一個真正的小孩。」
爸爸看了我一眼。爸爸的眼睛在眼鏡後面被放大了,被放得那麼大,那麼大得黑眼珠子,直直地看著我,好像裡面還有許多馬上就要說出來的秘密,一些可怕的秘密。從前我沒有注意到,可今天我是為了看他是不是在騙我,所以用心地看他,眼鏡後面的大眼睛,讓我害怕起來。要是爸爸也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呢?他什麼都知道,可要是我不問,他就什麼也不說,我怎麼能知道他就不是藍人呢?
我大叫一聲,從爸爸身上彈了出去,我沒有站穩,向媽媽的床倒了過去,我壓在媽媽的身上了,可好像也沒有壓著,我的身體撞在床板上,我聽到媽媽的被子里發出了很細的一聲呻吟,像小貓的那種柔弱而凄涼的叫痛聲。
刺骨的涼氣,還有一種腥氣,真的是腥氣,我在有一次和李雨辰一起殺死一條蚯蚓的時候也聞到過那種從土裡來的腥氣。
我跳起來,奪門而出。
後面有一條大大的黑影子罩了下來,是爸爸。
我尖叫,叫得比救火車還要尖,還要響。可爸爸從後面抱住了我。爸爸的身上真的是暖的,而且有一種溫暖的氣味,爸爸在我的尖叫聲里大聲聲辯:「我不是藍人,我不是藍人,我和你都是一樣的人,真正的人。」
我們來到了客廳里,我想起來爸爸說藍人不能碰酒,就點著酒瓶子對爸爸說:「你喝,喝了才能證明你是真的。」
爸爸拿過酒瓶子來就喝,馬上,爸爸的臉紅了,爸爸的額頭紅了,爸爸的脖子都紅了,他的手還是暖的,他的腳也很重,爸爸不是藍人,真的。這時我想起來,從我懂事開始,爸爸就是每晚要喝黃酒的。
我也想喝,我也想證明我是一個真正的人,雖然我是媽媽生的孩子。可要是我變了呢?爸爸把酒瓶子送到我嘴邊,說:「你也喝,別怕,你剛剛碰到了它,更得喝點。」
黃酒是苦的,又辣,像放了辣椒水的咳嗽藥水。我喝下一小口,它像一小條火,在我的肚子里熊熊燃燒起來。我的眼睛馬上就腫起來一樣,看不清東西了。發藍了嗎,發藍了嗎,我把自己的手舉到長桌子的燈下,透過了燈光的手,是金色的,能看到裡面細細長長的骨頭。
再喝了口酒,全身都燙了,連腦子裡面都是燙的。
撩開我的衣服,我的肚子在燈下面很白,一點也不藍。
「我藍了嗎?」我問爸爸。
「沒有,陳淼淼。」爸爸說。
可為什麼媽媽是藍的呢!那藍色的一團東西,怎麼是我的媽媽呢?我的心裡真正難過起來,我的媽媽是常常說亂七八糟的話的好玩的人,是手指涼涼的,在冬天要碰我身體時,總先暖好了手的好媽媽啊,她現在到哪裡去了呢,她變成了一個讓我那麼害怕的東西。
我哭了。
爸爸抱著我,他說:「別哭啊,別哭啊。」
媽媽不是為了吃人來到我們這個世界上的,那她想來做什麼呢。她和我們看上去沒有什麼兩樣,多麼奇怪啊。
爸爸說所有的問題我都可以自己問媽媽,她明天早上就會恢復正常的。
「那麼說,你從前也看到媽媽這樣過?」我問。
爸爸點點頭,很慚愧的樣子:「在媽媽生你的時候,她不要去醫院,因為怕酒精。」
都那麼多年了啊,爸爸媽媽瞞了我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和別人一樣的小孩!
爸爸說:「你知道為什麼你的照片上媽媽總是沒有影子,也很模糊?是因為媽媽與我們不是一種人,她從來都沒有影子。而且對照相機來說,她不夠實在,就像你一般拍不出很薄的雲一樣。」
爸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要讓你這麼早就知道家裡的秘密幹什麼呢,你會難過的啊。」
「你怕嗎?」爸爸每天和媽媽生活在一起,晚上他們倆關著門睡在一間屋子裡。
「我怕。」爸爸說,「但我沒有辦法。」
「你不是說媽媽不吃人嗎,你怕什麼!」我總覺得爸爸還有什麼事瞞著我,所以一直多留了一個心眼。
爸爸說他怕自己像許仙那樣。
對的,媽媽也像白蛇一樣怕酒,一碰到酒以後就會現原形。原來神話故事是真的可以發生的事。那媽媽也會像白蛇一樣又善良又有本事嗎?會隱身嗎?會飛嗎?能想什麼就變出來什麼嗎?可是媽看上去一直是怕爸爸的,爸爸說什麼,她就跟在他後面說。有一次媽媽說戴眼鏡的人都是為了自己的眉毛太短了,要用眼鏡邊來加加長。爸爸說:「不要瞎三話四。」媽媽馬上就很慚愧地笑笑不說了。媽媽從來都沒有像白蛇娘娘一樣神氣過。
我要小便,就讓爸爸陪我一起去廁所,我已經長大了,爸爸不好意思看我,就把頭別過去看窗子外面。我小便的聲音真響呀,噓噓地響。我也不好意思,可我害怕一個人。媽媽紅色的刷牙杯像一隻墨西哥大鳥一樣蹲在鏡子前面,鬼鬼祟祟的。媽媽粉紅色的洗臉毛巾,靜靜地吊在毛巾架子上,可好像自己就悄悄地動了一下,像一張馬上要張開的巨大的眼皮。看著它們,我的心又痒痒起來,然後我又抖起來。媽媽所有的東西,好像一下子都有了靈性,隨時會變出別的樣子來。
爸說:「你別怕呀,你是我的孩子,我會保護你的。」
我不完全是怕,還有一種奇怪的激動。
隔著客廳和走廊,我看著卧室里的媽媽,她還是藍色的,看不清楚臉,靜靜地被她的花被子壓著,可是我覺得她的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好像是在求我不要怕她,她還是原來的媽媽,一心對我好的那個人,我不知道這些話是怎麼到了我的腦子裡的。我看到她滿是藍色小皺紋的手動了一下,我想起了媽媽平時的手,她很喜歡摸我的身體,我覺得心裡有一點暖暖的,像從前媽媽把手伸到我的衣服里,摸著我後背的什麼地方一樣。
然後,那藍色的手指動了一下,有一點微微閃光的藍色像一個小蛾子一樣朝我飛過來,它飛到我面前的時候停了下來,原來它是一朵藍色的綉出來的小花,是一個法國牌子「夢得嬌」的商標的小花,我想起來,媽媽從來就是穿這個牌子的衣服的,我從小看著它長大。
我剛剛張開手,那朵小花就落到了我的手心裡。它又濕又涼,像一塊冰。
我慘叫一聲,把花從手心裡甩出去。
爸爸因為多喝了酒,眼睛也睜不開,聽到我叫,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那朵小藍花,落在地毯上,化成了一大滴水漬。
那天晚上,是爸爸在我的小房間里陪著我,我才慢慢睡著的。半夜的時候,我好像聽到有人開小儲藏室的門,那門不常常開,所以一開,聲音就特別的響。我抬起頭來,見爸爸靠在我的床邊上睡得像昏過去一樣,他呼出來的全都是黃酒的氣味。我把頭塞到爸爸的後背里,一動也不敢動,要是媽媽想要吃我的話,得先把爸爸搬開才行,可搬走爸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爸爸渾身都散發著酒氣,像一大團酒糟。
在睡著以前,我在心裡罵了自己,我真的是一個自私的人,古代的小孩,為了保護自己的爸爸,就自己去喂老虎,可我呢!太不像話。
二 感情是世界上最黏的膠水
等我醒來,太陽深深地曬滿了整個屋子。樓下的南京西路上傳來汽車的聲音,還有那個站在路中間的警察嘴裡的哨子聲音。他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之一,只要他的哨子一響,再心急的人也只好停下汽車。
媽坐在地板上望著我。她又恢復原來的樣子了,有一點瘦,眉毛淡淡的,裡面藏著一粒紅色的痣。她穿著一件很大的T恤,當然是「夢得嬌」。白色的大T恤上,綉著一朵淺藍色的小花,那種藍色,就是昨天媽媽變的顏色。
我趕緊抓住自己的被子:「爸爸快來!」我叫。
爸爸還是睡著沒有醒,他一定是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
「你別怕我,陳淼淼,」媽說,「我不傷害人的。」
她拍拍自己的手給我看,手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指甲的長短也很正常。
可這兵部真正說明什麼,就是狼也懂得先裝成一個外婆呢。
她又伸出舌頭來給我看,舌頭上沒有滴著血。
媽媽說:「我說什麼你才能相信我呢!」她想了想,說,「我們身上是涼的,有一點像冰激凌的意思,不過不甜。可人的身上是熱的,特別是喝了酒的人,酒在他們的身體里到處著火,我們遇見人,就像冰激凌遇見太陽,只有我們怕人,怎麼可能吃人。所以你真的不要怕我!」
媽媽是另外一種人,就像爸爸說的一樣,他們是那種藍色會飄的人,住在另外一個空間里的,和故事裡的仙女、人魚住在一起。他們是一種比人還要脆弱的人,風都能把他們吹跑。可是平時我們人不能到他們的地方去,而他們,在一天里的一個特定的時候可以到人間來,他們會走,也會飛。說起來,他們比人要高級一些。
所以媽媽他們是那種比我們真正的人要高級,可是也要脆弱的人。
「真的?」我問。
「真的。」媽媽用力點著頭,「你也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麼要騙你呢!我都不能再說『真的』,因為騙人的人最喜歡特別再說一次『真的』。所以我不說真的,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可以看我的眼睛。」
媽媽把她的臉伸到我的眼前,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像一隻睡著了的小熊一樣溫和和誠實。
她這樣看著我說:「我的孩子,你千萬不要怕我。我會做許多事,那是別的媽媽不能為孩子做的,我都能為你做。」
「你會什麼?」我問。
她伸手往前一抓,再把握著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在我面前張開來,媽媽的手裡面,出現了一個我一直吵著要買,可是爸爸不統一給我買的電子小雞。
「怎麼樣?」媽一臉既小心又得意的樣子。
媽把電子小雞遞給我,起身到抽屜里找了一張一百塊錢,把錢疊成一隻小小的紙鶴,她把它放在手心裡吹了一口氣,說:「天皇皇,地皇皇,到淮海路上白色和藍色的大百貨店裡去一次吧。」說著,她把小紙鶴往窗外一扔,錢做的小紙鶴頓時就像剪刀一樣扎向前去。
媽轉身對我說:「不能白拿人家伊勢丹的東西,不勞而獲和偷沒有什麼兩樣,都是不好的。我是一個好人,就是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也不做壞事。」
我緊緊地捏著手裡那滴滴響著的小雞。從前看《阿拉丁》,看到他有一個神燈可以幫他,看《木偶奇遇記》,皮諾曹有仙女幫著,心裡真的是羨慕。沒想到我也有一天發現自己有個這樣的媽媽。
媽媽坐在一邊,突然沒有聲音地笑了出來,比人們說的那種微笑要笑得更厲害。她的臉上全是笑,眼睛在閃閃發光,臉上在閃閃發光,淡淡的眉毛像鳥一樣地飛向兩邊,她美滋滋地向我閉了閉眼睛。她一定猜出來我心裡正在想什麼,她一定是在為我心裡想的那些念頭高興。
忽然,媽媽把收伸到自己的眼睛上,往裡一抓,她的眼眶裡就開出一朵藍色的花來。她手上的眼珠兒變成了一小團藍色的橡皮泥,她把它放在手心裡捏捏軟,然後揉一揉,搓一搓,拉一拉,做成一朵小小的藍花,可我看到,花蕊里長著一隻眼睛,正在一眨一眨,媽媽說:「天皇皇,地皇皇,到靜安寺那裡的小學校里去一次吧。」
那朵花就飛走了。
媽媽說:「有人在一個大房間里把青蛙切開來,許多孩子在看,青蛙有血流了出來,很涼,很新鮮,像最好的冰激凌。」媽媽響亮地咽了一下口水,「真想不到,你們也這樣對青蛙。」
我說:「不是我們,是生物課的老師。將來一定會有無數青蛙的靈魂來找他,殺死他。我最恨殺青蛙了。」媽媽也知道,我最喜歡的小動物,不是狗,也不是貓,而是綠色的青蛙。
媽媽看著我,不再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你那小朋友李雨辰正在做英文作業呢,我的天,她怎麼咬鉛筆頭!」
我說:「那是因為她做得心裡恨死了。」李雨辰算是我目前的好朋友,我們住得近,天天一起上學和放學。她和我不是一個小組,卻一起坐在第四排,所以,我們中間只隔了一條通道,等於是同桌差不多。她是個瘦小的女孩子,我發現她的眼睛像是小兔子一樣,眨得飛快。我雖然不能說是她的知心朋友,可我知道她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她雖然是班上的好學生,可也不喜歡做作業,她和我一樣討厭那麼多的作業,可我們不得不做,所以,她的鉛筆頭,全都被咬得像漏斗一樣凹進去了。
「那她一定是個天才,被學校的功課壓制住了,天才的力量就從牙齒裡面跑出來,只好咬鉛筆頭。」媽媽說:「她怎麼還是那麼臟?」
她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她跟她爸爸過,所以跟沒人管的孩子一樣。其實這也是我目前和她比較要好的重要原因。從前我喜歡和班上最出色的同學做朋友,我總是發現他們都很自私,而且很容易看不起人。所以我要找一個倒霉蛋當朋友,我想這樣的人應該是自卑的,對我的關心,肯定心裡很感激。然後她就對我忠心耿耿。我很希望幫助別人,只是想要幫一個對我真正忠心耿耿的人,我才能信任,才會放膽和她做朋友,不會在幫助她的時候心煩,不會老想著:憑什麼老是我幫你,你就不能幫助我?我從前就一直老這麼想的。
「爸爸媽媽離婚的小孩都是這副模樣的。」我說。
「那要是你的爸爸和我離婚了,你也會這樣?」媽媽說。她那留在臉上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又像玩具熊那樣,又軟,又暖。
「你們不會的。」我說。
「要是會呢?」媽媽堅持問。
「不知道。」我說著去推了推她,「不要說這種嚇人的話。」
媽媽嘆了口氣,又說:「你們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媽媽的眼睛飛到我們班上去了,她在家裡就能看到我們班上所有的事。這真的是太奇妙了。
於是我問:「你能到男廁所里去看看嗎?」
媽媽嚇了一跳,說:「幹什麼?」
我說:「不幹什麼,就是覺得奇怪,我從來沒看到過男廁所是什麼樣子的。」
媽媽搖搖頭說:「陳淼淼,你是一個下流呸。」
我忍不住笑,學校里什麼地方我都去過了,就是沒去過男廁所,我真想知道裡面是什麼樣。
媽媽說:「一長條像水溝一樣的,白色的瓷磚,矮矮的木頭門。」
和女孩子的差不多。
媽媽嚴肅地說:「男孩子要站著尿尿這樣的事,是不可以告訴你的,女孩子一知道這種男孩子的事,馬上就會變成大人,就再也不會長高了,我可不想你是個那麼矮小的人。」說著,媽媽嘩地眨了一下眼,臉上的花就又變成了眼睛。
媽媽真的神了!和皮諾曹的仙女,阿拉丁的神燈一樣。而更好的是,他們擁有的是寶物,壞人要搶,寶物是沒有感情的,到了誰的手裡,就為誰服務,而我有的是自己的媽媽,要是她真的是不吃我的怪物,她會永遠向著我,不會被搶走。
媽媽看著我,臉上全是笑。她的笑容像一塊抹布一樣,一把一把,把媽媽的臉擦得閃閃發光。這時候,我才發現媽媽的臉原來是有一點傷心的樣子,她的臉像好久都沒有擦趕緊的玻璃一樣,有一點灰灰的不爽氣。這在從前是看不出來的,只有現在,媽的臉明亮得在閃光,才能發現從前不是這樣的。就像是那種灰灰的玻璃,它也是透明的,可當你把它擦得發光了,才會發現原來看上去透明的玻璃,其實也是髒的。
媽高興的臉,是多麼好看啊。
「那你還會偷著做什麼和人不一樣的事呢?人家小鬼蓋思波不光會變東西,還會飛。」我說。
媽沖我眨眨眼睛,就冉冉地升了起來。她的腳浮到桌面上來了,又浮到大吊燈那麼高了,我這才意識到她是開始飛起來了,一動不動就能飛起來,而不是像小鳥那樣,得使勁拍翅膀。媽媽升到了天花板那裡,微微笑地看著我。然後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平平的,像敦煌仙女一樣靜靜地浮在我的頭頂上。
我大叫一聲:「爸爸!」
媽對我「噓」了一聲,制止了我。
她像小鳥喝水一樣從空中湊近爸爸,很近地看著爸爸睡得死死的臉,對他的臉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那是在爸爸醒著的時候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可現在爸爸只是一臉誠懇地對這媽媽的鬼臉深深地呼吸著。
我笑出來。
媽媽先很深情地對這爸爸的臉親了又親,再裝爸爸的樣子閉著眼睛很陶醉很害羞的樣子。爸爸醒著的時候,就是媽媽,也從來不敢這麼放肆。
我笑死了。
爸爸動了一下,媽嚇得一抽,像煙一樣升到上面去了。
她用手指指吊燈,說:「又有那麼多的灰,我的天,今天要擦燈了。」
我趕緊說:「別。一點也不浪漫了。」
聽到我說這個,媽媽的臉笑開了花,可是她還是忍著笑,對我吐了吐舌頭:「陳淼淼,你可真是個懶蟲,將來不知道你自己的家會有多臟。」
媽滿房子飛著,像真正的飛機一樣,還會俯衝和上升。可是她嘴裡不停地說窗帘箱里有蜘蛛網了,要打掃了;又說畫鏡線里裝滿了灰什麼的,太像一個煩人的媽媽。
於是我說:「媽,你能帶著我飛,才叫本事呢。」
媽這才停下嘴來,她看了看我,飛過來抓著我的手,她的手指現在是溫暖的,太好了。她把我抱在她的懷裡。她的身體像最軟的鴨絨被一樣包圍著我,她的身上有的不再是昨天的那種冰箱里的腥氣味,而是一種從前的那種切開的黃瓜氣味,雖然是涼涼的,可是不冰,而且很清香。我心裡一下子高興起來。
漸漸,我發現自己的小床變得小了,而且窄了,我看見睡在床邊上的爸爸像一個大蝦。然後,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能看得見大櫥頂上的東西,大櫥頂上有一些灰白色的灰塵,還有媽媽畫壞了、卻捨不得扔掉的畫。
接著我看到大吊燈那些向上張開的白玻璃燈罩里真的全是灰,最後我的頭被什麼東西頂住了,硬硬的,再一看,那是我家的天花板啊,我這不是在飛嗎?!
我是在飛。
媽媽帶著我穿過走廊,我摸著天花板一路向前,我們像兩隻鳥離開了鳥窩一樣,離開了爸爸和我的小房間,飛過客廳,飛過客廳的桌子,那裡還有昨天闖了大禍的那瓶紹興黃酒。昨天我還嚇得要命,我多傻呀!
我們在爸爸媽媽的房間里飛來飛去,我和媽媽加在一塊,是很大的一塊東西。一不小心,就碰到大吊燈,它就吱嘎吱嘎地搖晃起來,媽馬上驚叫:「別把它碰掉了!」
我可不管。我喜歡看大吊燈被我碰的搖搖晃晃的,然後燈繩上的灰,像吃餛飩時候爸老要撒的黑胡椒面一樣撒下去,一直撒到媽媽的大床上。
媽在我身後心疼地大叫:「你這孩子怎麼是這樣的啊!」
我能像小鳥一樣的飛嗎?
像鳥一樣飛在我們這條南京西路上,「嘩」地飛到南,又「嘩」地飛到北,看看美髮廳的霓虹燈上臟不臟。
從氣窗里看下去,我看到我們大樓下面南京西路和陝西路交界的地方,那個吹哨子的年輕警察正筆直地站在馬路中間的圓檯子上指揮交通,他看到一個會飛的女孩子會怎麼想?前幾天我飛跑過馬路的時候,他還對我們大叫:「小人不要命啦!」然後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書包帶子,像拉羊一樣把我拉過馬路去,所有的汽車全在他的哨子聲里停下來,看我示眾。現在如何,「小人」在他的頭頂上飛!
我說:「我要飛到外面去。」
她說:「不行,不可以。人家要看到的。」
我說:「媽媽!」
媽說:「真的不行,在人的世界裡,就得像人一樣生活,不能讓人知道我們是不同的,這時我們到這裡來以前宣過誓的,要不就不能來。」
說著,媽輕輕地把我放下來,我又回到了地面上,原來會飛的人,也是有規矩約束著的,所有的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是真正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媽也下來了,咚地一聲坐到地上,看著我,很遺憾的樣子。
我看著媽媽,她是奇妙的,是我的,雖然她不能做所有我想要的事,可已經很了不起了。
媽媽望著我說:「我也愛你,陳淼淼。你救了我。我一想到你,心裡救開始冒膠水出來,那是世界上最結實的膠水。」
媽說:「你要知道,這種從心裡流出來的膠水是人的世界裡最好的東西,透明的,黏糊的,讓你的醒越來越結實的。你們這個世界的人把它叫做感情。這時我們的世界沒有的東西。你給我那麼多,還有你的爸爸。」
媽媽那個空間里的人,因為從來不會生氣,也不會高興,不會吵架,也不愛,所以他們會像煙一樣輕,會飛。因為他們沒有感情,所有他們不用說話,也沒有語言,他們整天就在天上飛來飛去,他們的風全是流動的音樂,不過對他們來說,等於是風,沒有什麼好喜歡的,因為他們的心裡沒有愛,也沒有恨,他們的心是用最輕的水晶做的,什麼也沒有。
他們那裡的人,都是為了找到一種感情來到我們這個空間的。他們覺得我們人間的感情,是膠水,把一個人,都緊緊地黏合在了一起。
媽媽也是為了要把自己合我們黏在一起,來到我們這裡的。媽媽說:「所以,我們坐班車到人間來,要來這裡的人很多,我等了好多天。來了以後,我們大家都躲在沒人的紅磚老教堂里,那裡恨安靜,雖然不是為我們準備的,可也合我們的胃口。教堂里的小天使也是我們這樣的人,我們總是要在那裡適應人間的強烈的熱氣,大多數人都變瘦了。
「我們在黃昏時候出來,太陽下去了,我們就飛到外面的大樹上玩,在沒有人愛上人們,或者恨上我們以前,我們怕曬太陽。不過,許多時候,人總是先愛上我們,再恨我們,恨比愛要複雜一點。
「黃昏的時候,我們大家拉著樹葉子盪鞦韆,唱歌。樹下的人聽不見我們唱歌,也看不見我們,只以為是樹葉子在風裡響。那就是和我們沒有緣分的人。
「要是有人抬起頭來找,或者停下腳步聽,那些人要麼是詩人,要麼是想要愛上什麼人的那種心裡寂寞的人。這樣的人在裡面能聽到隱隱約約的歌聲,不過這種人是對自己的感覺最懷疑的人,他們其實是感覺最好的人,可是他們永遠也不敢像最蠢的那種人一樣,一張嘴就能肯定自己感覺不錯。所以他們猶豫著,看來看去。
「而我們,就在樹上看他們那若有所思的人間的臉,評論他們裡面誰是好看的人。這是愛上一個人的前提。我們常常就愛上了那幾張迷惑地望著樹葉子的臉,因為迷惑就是一種感情,它們會像箭一樣向我們的心扎過來,然後,我的心就會有一些黏黏的東西流出來,把感情一點一點地黏住。
「我就是這樣愛上了爸爸。那時爸爸還是一個大學生,每個星期六大學放學的時候站在大樹下面等車回家去。他上的是第一醫學院,可卻學著寫許多現代主義的詩歌。爸爸那向上望過來的眼睛,是世界上最黏的東西。」
媽媽說著,臉輕輕地紅了,那種紅色,一點點地蓋住她的臉,她的眼皮,她的額頭,就像昨天藍色蓋住了她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爸爸媽媽是怎麼好起來的,我覺得他們真好,我做他們的孩子,真的是很幸福。
媽媽的心重了,就從大樹上落了下來,變成了一個人間的女人,她在大樹下面的車站上人士了爸爸,然後就戀愛了,就結婚了,就生我了。媽媽的心就更加黏了,因為還有我,我有時覺得自己比總是很嚴肅的爸爸更愛媽媽,我常常要僅緊緊地抱著媽媽才行。
媽媽的這些話,讓我想起安徒生的人魚公主,在故事裡,她也很想當一個人。媽媽說她從前飄到大海深處去的時候,看到過人魚公主,她現在沒有朋友,因為她最後還是沒能得到一個人的感情,沒有人愛上她。人魚公主現在生活得不那麼快樂,比起來,媽比她要快樂多了。
「那棵樹在哪裡?」我問。
「在49路終點站,教堂的前面。以後我帶你去看看,那是你的爸爸媽媽相愛的墓碑。」媽媽微笑著說。
「不要瞎三話四。」我學著爸爸的樣子說。媽媽實在是不會說我們的話。
這時,我聽到身後有聲音,是爸爸站在門口,他嚴肅地看著我們。
媽媽看著他,臉上的笑一下子就沒有了。
三 孩子的生活可真不容易
爸爸站在房門口,看了我們好一會兒以後,說,他要和媽媽離婚。
我沒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沒有預兆的。不像電影里的,或者是電視連續劇裡面的,先吵架,再打架,再爸爸媽媽裡面有一個人再外面有一個要好的人,最後,才說離婚這件事。我的爸爸媽媽沒有吵過架。
爸爸說那是他們為了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裝出來的,就像演戲。
爸爸還說他和媽媽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就有一個協議,到了我知道媽媽真相的那一天,他們就離婚。
這有什麼必然聯繫嗎?
爸爸說,他不想和一個不是真正的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他不願意一輩子都睡在沙發上。
什麼意思?
爸爸過來把我拉到窗下的大沙發那裡,讓我看沙發後面,沙發後面有一個方凳子,上面放著爸爸的小藥瓶、面巾紙和一盞小檯燈。爸爸說這就是他的床,他自從知道媽媽不是真正的人以後,就一直睡在這張沙發上,和媽媽分開來了。為了等我長大,等我知道媽媽的真實身份的那一天,可以對我說離婚的事。他為這一天,等得頭髮都白了。
可是我從來沒看出來過。
爸爸說這是他們商量好了的。他們雖然不好了,可他們都愛我,不想讓我生活在一個不愉快的童年裡面,所以他們在我的面前從來不吵,他們扮演一對恩愛的夫妻。
我站在房間當中,完全被爸爸說昏了頭。原來所有的一切,我從來不懷疑的一切,全是假的。只是在一夜之間,媽媽不是真正的人,爸爸媽媽不是恩愛夫妻,什麼都是假的。我照書上說的那樣,狠狠的掐了自己一下,好痛,說明不是在做夢。
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我看著爸爸。
爸爸看著我,很悲痛的樣子,可他不說什麼。
媽媽靠在門框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著我和爸爸,她的眼睛又像一個棕色的玩具熊一樣了,它必須做出非常可愛的樣子,好像我們在決定要不要買它回家。
然後,我發現原來我們一家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要說什麼。怎麼繼續。
這時,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爸爸去接電話,那是我們
爸爸在電話里撒了謊,他說得結結巴巴的,可聽上去
「你們家真正是昏了頭了啊!」王老師大聲說,「有什麼比陳淼淼考試更重要的?我想不出來。」
爸說了整整五分鐘好話,再發了五分鐘誓,才把電話掛了。
大家這才發現,已經中午了。
爸嘆了口氣說:「你老師說得對,學習的事最重要。你馬上吃了飯去上學。還有,你們老師告狀了,說你天天早上在班上講《成長的煩惱》,一點也不知道控制自己,從現在開始,你不可以看電視,到分班考結束。」
我看著他不說話,他說:「別的事以後再說。現在還是你最要緊。」
媽鬆了一口氣,馬上衝到廚房去做飯。這下子,我看出來,離婚是爸爸一個人的念頭,媽不想離婚。
就這樣結束了?我也大鬆一口氣,該死的分班考有時也有好的地方。我們學校是九年一貫制的,要為五年紀裡面拔尖的同學設立一個強化班,讓他們學到更多的東西,為考最好的高中做準備。這種事,本來同學們都沒有什麼緊張,是學校開了一次家長會以後,大人馬上緊張起來,同學們才緊張起來的。每個中等以上同學的爸爸媽媽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這個班。爸爸一進門就對我說,那個家長會,就像從前文化大革命時代的誓師大會。老師讓家長要努力奮鬥,幫自己的孩子好好闖過考試這一關。
從那天以後,爸一直就說要給我找一個第一中學的老師,可他一直找不到。可媽媽說,那是因為爸這個人天生不願意求人,自己一到休息天就在屋子裡看書,從來不多跟外面人打交道,所以才找不到。
爸爸是個要面子的人,他自己找不到,就回家來對我說:「其實這種風氣是不好的,哪有為了義務教育,個個學生都請家庭教師的?那平時還要學校、要老師幹什麼?可以不要去上學了。什麼學校!」
我也跟著說:「就是,什麼學校!」本來我是喜歡我的學校的,也喜歡
這些日子,我們大隊長家已經在晚上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了,中隊長家找家庭教師來了,是最貴的那種檔次的,三十塊錢一次。還有語文課代表,每天都吃白蘭氏雞精,補自己的腦子。每個老師每天一百遍地對我們說:「要抓緊啊,要衝刺啊,人生難得幾回搏啊。」說得我們的心天天一陣亂跳,我害怕。
這次考試是很重要的。關係到將來能不能考上一個好的高中。要是沒考上一個好的高中,將來就不能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沒讀到好的大學,將來就找不到好的工作,就得當窮人,就得受苦了。我可不要將來做又窮又苦的人,所以我得努力。
但是也不是你想要考出好成績,就能考出好成績來的。我敢說沒人想考得不好,可每次就是有人考得不那麼好。有時我也是這樣的人,慘極了。老師說我是那種努力一把就上去,放鬆一下就下來的中檔人。有時候考捲髮下來,看到不好的分數,自己從來也沒有想到是那麼差的分數,一想到那種情形,我的整個心都打哆嗦。
我怕考試。爸爸看出來,馬上就諷刺我說:「這真叫一代不如一代,從前我考大學的時候,是我們區里的理科第一名。一到考試,就大顯身手。」
我知道爸爸這用的是激將法,想讓我和他比。
我就說:「你是厲害,你是能幹,那你變變小,來幫我去考好嗎?」
我一點也不想考試,也不要長大。最好時間現在就停住,不要往前走了,最好我永遠也不要小學畢業。看到我做功課那麼辛苦,媽總是心事重重地摸我的後脖子,她說:「你還是個小孩子啊。」
而爸爸則恨不能我明天就考,他說:「考好算了,吊著,煩也煩死了。」
上個星期,我們班開始在大黑板邊上掛小黑板了,小黑板上只有很少的字,就是「離考試還有X X天了!」每天,都由值日生在上面減去一天。
我最不能看那張小黑板,一看就肚子痛。沒人喜歡它。其實連我們
可一到下午,我們的功課越來越多,就是做得馬上要累死了,也還是做不完。大家就開始精神不集中,我們累了,不是像大人那樣癱掉,而是發神經病,要麼痴笑,要麼怪叫。這時,
她站在講台上,開始拿眼睛瞪我們;然後再選一個最不安分的同學來臭罵,其實是要罵給我們大家聽的;最後,就會罵我們全班,說我們想要氣死她;快下課的時候,她就說:「命也要送在你們這些人手裡。」
可她那麼恨我們,第二天還要幫我們來熱牛奶。
要是有人沒來上學,上午的牛奶多出來一包,她就會把它拿來給李雨辰喝,她說:「喏,多喝一點,補補,你給我把靈魂生到腦子裡去,不要神志糊之(糊塗)的。」
吃完中飯,爸爸用他的自行車送我上學去。爸爸一路走,一路說學習的重要性,好像要是我這次有問題,將來的一輩子就全糟蹋了。聽得我的肚子也疼起來了。
到了學校,我進班級,爸爸進
我們班的同學大多數都用中午休息時間做功課,天
班長又在瘋狂地記名字,準備告訴老師誰今天沒有遵守紀律。她從前做過我的朋友,可我們很快就不好了,因為她把我當成她的跟班,什麼都得聽她的,我可受不了。
我和李雨辰只隔了一條小小的走道。她從她的作業本上抬起頭來,她的臉黃黃的,鼻樑上有一根青筋暴出來,她看著我說:「你要死了,今天有十三本本子要做,你上午一點也沒有做,今天不用睡覺了。」
我在桌子前坐下來,看著我熟悉的班級,心裡覺得十分奇怪,從昨天倒今天,我經歷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可這裡卻沒有一點變化。而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人一樣。
我們班上,在陽光燦爛的中午,有一種小孩子身上的暖烘烘的氣味,很好聞。
我一直抽空看李雨辰,她被我看得奇怪了,就說:「你想要借橡皮嗎?」
我是想要對什麼人說一說我家發生的那麼多事,可我看到李雨辰的時候,就發現我想要說的話,原來都說不出口。然後,我發現,雖然我和李雨辰天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可我們從來都沒有說過什麼心裡話。
竟然沒一個人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
連我最好的好朋友也不會知道。她還算也是一個離婚家庭的孩子呢。
我說:「我想問你家請了家庭教師沒有。」
李雨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說:「我爸爸沒說要給我請,他天天忙得不著家,我已經有五天晚上到永和豆漿店去吃晚飯了。」
是的,離了婚的孩子是沒有人管的。
四 我有精靈助考
爸爸也怕王老師。當天晚上,他就請來一個從第一中學畢業,考上了交通大學的學生來教我。爸說,能考上這麼好的大學的第一中學畢業生,想來也懂得教我怎麼考試。
那學生長了一臉的痘痘,還戴了一副眼鏡,尖鼻子向前沖著,看上去像是一隻鳥。我挺喜歡他。
他一上來就告訴我考試不是最重要的,要是一個孩子光會考試,光為考上大學而活著,那進了大學以後,就會無聊得想死。
爸在客廳里聽到,氣死了,說他「說話也不託托下巴。」那意思就是胡說八道不看場合。他黑著臉走進來,對那個大學生說:「對不起,今天你就上到這裡吧,下次也不要來了。」
那學生走的時候用手把著我家的大門,直直地瞪著我爸,爸倒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拿眼睛望著別處,說:「對不起,你說的我心裡都明白,我是77級大學生,我明白。」
那學生猛搖頭,說:「你完全不明白。你們那一代人想要上大學,可上不成,你們就瘋了。你們想成名成家,想瘋了。你們才不會有大學新生的那種精神危機,我們才有。你們這種爸爸媽媽,生生把我們這一代人給害慘了,連小女孩子也要害。」學生說著,臉突然就紅了,好像要哭。他用眼睛瞪著爸,爸垂著頭,像我們班的天王給老師臭罵時的樣子。
媽在一邊看到了,衝過去擋在爸爸面前,對那學生說:「大家都是瘋的,只有他一個人不瘋怎麼可以呢,這裡的人什麼都要和別人一樣,沒有人喜歡不一樣的人,就是裝,也要裝得和別人一樣。你又不懂。」
那學生看著媽媽,說:「你這人說話有邏輯問題。」
媽媽氣勢洶洶地幫著爸爸跟他吵:「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缺少什麼,就想要什麼,誰也不是要害誰,你對我們陳淼淼說的話,不也安的是這個新。」
學生走了以後,爸退到他的老搖椅里坐著,咵嗒咵嗒地搖,什麼也不說。
媽過去坐在他身邊,說:「你看那學生下巴長得那麼大,怎麼說得出溫柔的話來。」
爸說:「他其實說的對,我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可現在這種教育制度,也只有到了他那種名校,才有資格說這種話。競爭失敗了的人,還不配有這種精神危機呢。」
媽說:「你說怎麼辦?」
爸說:「還是得找家庭教師給陳淼淼補習。她本來不算什麼出色的學生,人家那些十拿九穩的都找好了,我們哪能不找。」
看到爸爸這樣,媽說:「我管。」
爸不那麼友好地飛了媽一眼,說:「你管,你又沒考過中學。」
媽看了我們一眼,臉上微微一笑,她把手放在眼睛上輕輕一摳,一揉,一拉一拉,就把她的眼睛弄成了一塊藍色的橡皮泥,然後,再一按一按,就做成了一朵藍色的小花,花心是一隻眼睛。媽把那朵眼睛花拿在手裡看了看,輕輕往上一扔,它就粘到天花板上去了。
媽臉上放那個眼睛的地方,開出來了一朵藍色的小花。
我怎麼忘了媽媽有這一招呢。
爸爸傻了眼。
媽說:「誰家請了最好的家庭老師,我就去那裡電視直播。」
我樂死了。
爸吞吞吐吐地說:「要是沒有正當的理由,也不可這樣取巧。」
爸爸就是這樣。爸從小是最聽話的學生,照片上白白胖胖的,像小兔子。從前爸就是乖乖寶,一直到現在也是這樣子。我跟他學的一句話,就是:「怎麼可以這種樣子!」爸爸最恨道理不明不白。
媽說:「只是一點點取巧而已。你想,老師教一個人,也是一樣要說這麼多話,現在只是多了一個人看,一點聲音也沒有的,什麼都不影響。要是把老師講課的力氣在兩個孩子身上平均過來,還為老師節約了再教一個人的力氣呢,對老師有好處。」
「我們能算得上是利己不損人。」爸想了想,點了點頭。爸真的是一個大人,他懂得在要緊的事情上,人也得通融一下,就是找出一種好理由,讓自己能做本來覺得不應該做的事,大人比孩子聰明的地方就在這裡,所以孩子看上去比大人壞,可大人比孩子虛偽。
這時,爸爸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每當他不那麼願意讓我看到他做的某些事的時候,他就這麼看我一下。有一年夏天,天太熱了,教室里的孩子熱得頭髮從來沒幹過,他們心疼我不想讓我去上課,可又怕我對學校撒謊,就早上騙我說,半夜裡我睡著的時候發過燒了,所以我第二天不用去上學。我其實知道他們說了謊,只是我不想戳穿他們,就什麼也沒說。我記得,那時,爸爸也是這樣望著我的。
媽媽說過爸爸在這時候最可愛。她走過去,摸摸爸爸的臉。
爸閃了一下,躲開媽媽的手。
媽的手往空中一指,那朵藍色的花就回到她手上,她說:「去誰家聽,找哪個老師?」
爸說::「這樣的話,就找最好的。」
媽整裝待發地問:「是誰?」
爸翻開她的工作手冊,那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好多第一中學老師的姓名和地址,他還真的使過不少勁。
爸的手指頭在上面移著移著,然後停了下來,點在一個人的名字上說:「這個老師是最好的,劉老師。」
聽說,劉老師是全校預備班裡最好的語文老師,而我在所有功課里,作文正好最差。
小時候剛剛開始寫作文的時候,我挺喜歡寫,因為有些話沒有人說,寫下來心裡也會高興。但後來,我發現我對作文的感覺和對老師對好作文的感覺正好相反,我寫得又快又得意的,倒了老師那裡,一般只有勉強及格的分數。老師說我總是自由發揮,不懂得內部結構,所以老師要我重點寫的段落總是寫不重。這樣天長日久,本來喜歡作文的我,最恨的功課就是寫作文了,每次一旦我寫得高興起來,就知道不會有好分數,然後馬上就泄氣了。作文成了我最不喜歡的課。
聽說,劉老師輔導出來的小孩,作文就是不動腦子,也頂多只會被扣三分。
她把耳朵像菜葉子一樣從頭髮里摘下來,把它變成另一朵花,說:「一個去看,一個還要去聽,這也是重要的。」
我連忙去打開窗子,媽用手輕輕一彈,那朵花就從窗子飛了出去。過了幾分鐘,媽說:「劉老師真忙,她家裡有四個同學正在上課,在說作文的事,讓他們回家做好『我的某某』,是寫人的典型作文。」
爸說:「我們最好要和一個剛剛開始臨陣磨槍的人一起開始,要不然前面我們都漏了,等於白聽。」
媽說:「那好,咱們等下面一個男孩子,他和他爸在外面客廳里等著呢。」
爸說:「好,我們就跟著他。」說著他推了我一下,「快去拿書包來準備上課。」
那天晚上,我、媽和爸爸三個人圍著桌子坐著,媽的眼眶上有一朵小藍花遮著,她在大聲重複劉老師說的話。我習慣了要看著人的臉來聽別人說話,看著媽媽開著一朵小藍花的臉,我覺得她真美。媽學劉老師說話,我一聽就知道她真的是一個老師,說話聲音忽高忽低,重點突出,但好像是唱歌。真難為媽能把她說話的聲音都學得這麼像。劉老師教的第一課,就是怎麼突出重點,開頭頂多四句,寫出自己要寫的那些人物介紹,要短。以後就用一件事來展開,就要用正面的例子來突出,然後,用反面的例子再來突出,接著,再舉一兩個側面的例子,強調說明,這是第二大段里的主要內容,要有三百字左右,要多用動詞,多描寫,寫出特點。然後,就是第三段,是結論的一段,也是要短。
實際上,這是最沒勁的,就像填空題一樣。可事到如今,我也不管有意思還是沒意思了,只是拚命要把劉老師教的鎮考之寶都記下來,其他的事以後再說。按照劉老師的作文公式,還真的很方便,不用心也能做。
而爸爸坐在我的對面被劉老師驚得目瞪口呆。等到上課結束了,布置完了回家作業,媽把眼睛和耳朵都召回來,安到自己臉上,爸才說:「怎麼可以這樣寫作文!完全是為了考試,不可能學到一點點怎麼表達自己。這樣,孩子的靈感會一點點沒有的啊!」
爸爸拚命地搖頭,把頭髮都搖到眼睛裡去了:「這不是在害孩子嗎。」
我馬上說:「你剛知道啊。」
媽說:「先用劉老師這法子考上再說。」
第二天,媽和爸又用同樣的方法為我找到了補習數學的老師,他家比劉老師家的人還要多,最新一個進去補課的小孩,竟然是我們班的天王。他媽媽對王老師說,他們對天王不抱希望,可背地裡偷著找老師補,他們也想讓王老師頭痛的孩子爆一個大冷門,讓老師下次不敢小看了調皮孩子。
天王被安排在星期天下午的六點到七點,是他爸爸死纏了老師半天,老師才答應下來的。他爸爸說可以付給老師兩倍的錢。
開始的時候老師有點不高興,老實說:「那是我吃飯時間。」意思是說,總不能連飯都不讓人吃了,「接下來,七點半馬上又有同學來補課。」
天王的爸爸說:「老師,我們家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平頭小老百姓一個,也沒有社會關係,找到你的地址就算本事了。現在社會不同了,我們也應該有機會翻翻身,讓孩子有個好工作。我們全家的希望都在這孩子身上了,我求求你。」
老師聽這男人說出這番地動山搖的話來,愣了一會兒,說:「好吧。」
我就跟天王一起聽數學複習課。
媽說,那男人看上去真的不那麼有錢,他腳上的鞋子,在大減價的時候只賣五十元。
爸爸說:「這社會望子成龍,都望瘋了。」
我馬上說:「你也一樣。」
爸爸氣得說:「你不用頂嘴,從我的本性來說,我根本就不想要你成名成家,只想你能做一個幸福的人。我是被現在家長的風氣給逼的。人家都在努力,就我不管你,你肯定要落後。步步落後,你將來也幸福不了。我是讓人逼著做違反自己初衷的事,再說深刻一點,也是讓你這麼個孩子逼得放棄了自己的原則。」
我氣得笑出來:「我逼你什麼了?我自己還煩了呢。」爸說話前言不照後語的,大概因為他總是用手工作,不用說話的緣故吧。
爸說:「你逼我做我明知道是錯的事,還有你們學校,你們老師。」
最後還是媽把我拉開來,說:「你別去惹爸,他心裡是擔心你真的考不好。」
我說:「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其實我是嘴硬。在心裡,我也怕把爸爸真的惹火了,他會打我。孩子和大人吵架,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道理好評,誰大,總是聽誰的。要想吵過大人,只能等我自己也長大。
爸爸嘴裡是那麼抱怨著,可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買回來一塊大黑板,還有許多粉筆,在客廳里掛起來,讓媽把老師寫給孩子看的東西都寫到黑板上給我看。媽就像老師一樣。我看媽很喜歡干這個,覺得自己特別能幹似的。
日夜複習準備考試的日子,不像是人可以過的,我真的常常在深夜的時候醒過來,半天都不能再睡著。從前我的同桌說她常常失眠,我心裡覺得她是胡說,想要和別人不一樣。現在我有點相信她了。我在半夜裡常常聽到我家的儲藏室的門在半夜裡響。「吱」地一聲,好像有什麼人開門進去,那是我家放箱子和乾貨的地方。這種半夜,總不見得進那裡去找白木耳來燉吧。我以為自己有點幻覺。
自從我有了兩個家教課以後,我在班上的測驗考、模擬考的成績真的節節上升。王老師常常要舉我的例子來罵那些學習退步了的同學。同時她也問我怎麼會進步神速的,可我能說什麼?我只說天天都是爸媽輪流上陣,陪我做功課。王老師就在我們班上表揚爸媽。我回家告訴媽,她聽了直樂。她說恨不得下次要編一個孩子,天天上學去。媽雖然是個精靈,但也有一般人的缺點,聽到別人表揚,會忍不住笑,笑得大牙都露出來。
那是多麼整齊而且雪白的大牙啊。
我發現,有時候即使媽不喝酒,不變成藍色,也能在她身上看出和真正的人不同的地方來,我從來就沒看到過有人長著和媽一樣的白牙齒。只有一次,在一個同學家看到他奶奶的房間里,有和媽一樣的白牙泡在一個綠色的瓷碗里,可那是他奶奶的假牙,只有假的東西才可能有這麼好。
李雨辰常常在王老師表揚我以後說:「你媽真厲害,又能補語文,又能補數學。有時我問我爸爸數學題,你別看他也是大學畢業的,可他也不知道怎麼做,他還說我學的和他學的不是一回事。」
我差一點就要告訴李雨辰真相,可我還是不能說。我很想要帶李雨辰一把,讓她到我家來,和我一起聽媽媽說,可我也做不到。有時話已經到嘴邊上了,讓我硬咽下去,那時,我常常就像吃了一個茶葉蛋,全被梗在脖子中間下不去。
李雨辰從來都沒提出來,他想要到我家來,我不說的話,她從來不多問。從她身上,我也學到了這點,要是她為難的話,我也不多問。媽說她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也早熟,也可憐。
我每次複習時都記更詳細的筆記,然後第二天把筆記給李雨辰看,讓她也跟著我的筆記複習。後來我發現這樣我複習的東西更加鞏固,這大概就是好人有好報吧。
李雨辰的大眼睛裡有時閃著一種我都能看明白的光,那是因為她從我的媽媽想到了她的媽媽。她有時複習完功課會突然輕聲問:「你媽媽喝水會咕咚咕咚地響嗎?我媽一喝水,響得像牛一樣。」
那時我覺得我和李雨辰有點心連心的意思,我多麼想多說一點我的媽媽,對我來說,保密真的是太難了,我恨不得有人來和我一塊討論討論這種事,我心裡害怕,我的媽媽太不一般了,這種本來根本不可能發聲的事,我覺得也不會天長日久地存在下去的。我總是覺得媽媽會很快地消失。這種感覺我不想對爸媽說,我裝著什麼也不覺得,一個人在心裡怕著。
就這樣,慢慢地倒了小黑板上的數字只剩下一個「
不知為什麼,等老師一走,我們全班的同學竟一起大叫起來,好像是一種歡呼。每個人臉上都笑著,瞪大了眼睛,天王帶頭離開座位在過道里跺著腳叫:「0分,100分,0分,100分!」
女生們就坐在桌子上傻笑。
第一個人把頭上的帽子扔到天花板上,跟著,凡是能拿到東西的,就拿出各種各樣的東西往天花板上扔,手絹,飯盒袋袋,海鷗脫下來的鞋。天王的耐克鞋是世界上最臭的,又大,他發神經了,把它們也脫下來扔。落下來好打到我同桌的肩膀上,她愣了愣,我們大家都以為她要哭,可她卻大聲笑了起來。
那邊角落裡有一群女生哇哇地唱著歌:「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我們來做運動。」一邊使勁扭著她們的屁股。
大家全都發瘋了。我不知道我們今天有什麼可高興的。
最後,王老師又出現了,她的偷從門外往裡一探,驚得眉毛都倒掛過來:「你們都發神經啦?」
然後,王老師把我們全都趕回家去。她說:「革命剛剛開始,你們用不著現在就日子不過了,將來比這次還要嚴重的考試多得是。」她把我們送過馬路去,像對一年級的小孩子一樣,她站在學校前的馬路中間,伸直雙手,像雞媽媽一樣攔在車子面前,等我們全過完馬路,她才離開。她在擔心我們,就是不想讓我們知道吧。
和李雨辰分手的時候,她突然難過地說:「我覺得自己要考不上的,而且,我家也不在乎我是不是考得上。別的孩子是為了爸爸媽媽讀書,他們把小孩的成績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緊,我不知道是為了誰努力。」
這時,突然有一個念頭來到我的心裡。
一個厲害的念頭。
我對李雨辰說:「你今天回家幹什麼?」
她搖搖頭。
我說:「你一定在家裡等我電話,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幹嗎 ?」她問。
「我媽媽會再給我總複習一次,我告訴你。」
李雨辰拍了我一下。
五 精靈愛人間
回到家,媽來開門。她看到我獃獃的樣子,就急了。她說:「你怎麼了,怎麼了?」
我就推開她,就說:「沒什麼。」
然後我把書包卸下來給媽拿著,自己到廁所去呆著。我坐在浴缸邊上,等著媽進一步著急,在外面拍門。我得做出一點信心也沒有的蠢樣子。廁所里很安靜,聽得見龍頭裡的滴水聲。我到底能考得好嗎?複習了這麼久,爸爸媽媽看我的臉色都慢慢地變了,變得很可憐我,我真的夠用功了嗎?我很可能會漏複習什麼東西,那樣的話,我真的會考不好,可考壞了怎麼辦?本來我只是為了媽媽而做的計謀,可想著想著,卻真的慌起來。
媽果然在外面叫:「淼,怎麼了?拉肚子了?這時候你可不敢拉肚子啊。」
我打開門走出去,垂頭喪氣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去。
媽過來坐在我旁邊,摟著我說:「考試不就是把別人告訴你的話再說一遍,又不是真的動腦子,有什麼好怕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只要她的一個眼睛再開出一朵花來,再說一遍「天皇皇,地皇皇」,我就什麼都真的不用怕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是精靈。
「你又不懂的,真的很嚇人的,我們班今天下午全都發瘋了。」我說。
我又說了李雨辰的事,說得媽媽眼裡流出了眼淚,很大的一顆,打在桌面上,分成了五瓣,像一朵很小的花。
媽拍著我,說:「媽真恨不得能幫上你們。」
我的心咚咚亂跳起來,時機已到。媽應該好騙一點。我說:「你就是能幫上我的,就是你一定不肯的。」
媽說:「什麼?」
我說:「我說了你一定要罵我的,我不說了,要你說你同意,我才能說。」
媽說:「我得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才能說同不同意。要不然我真的是做不到,怎麼辦?」
我說:「你肯定能坐到。」
媽說:「那你說,是什麼?」
我的心撲撲地使勁跳,然後說:「你幫我去看看到底會考什麼,我不就能先準備好了么。」
「什麼?」媽沒明白。
對這種精靈,我只好說得明明白白:「就是去偷看考卷。」
媽大吃一驚:「你是這麼想的?」
我馬上說:「我知道你要罵我的。」
媽說:「這樣不公平。」
我說:「可是我和大家一樣努力複習過了,還和大家一樣熬夜了,到時候別人考得好,我考得不好,也不公平。」
媽說:「這是運氣問題。到這時候只好看你身上的運氣到底有多少。」媽說,「就像精靈一樣,有的精靈也很想當一個人,可它要是不能和一個真正的人有感情,身體就不會有重量,就怎麼也當不成人,只好整夜整夜在街道上飄來飄去。這也是運氣。」
我沒心思聽精靈的故事。
媽摟著我,也不說話了。
天暗下來,樹葉子在窗外嘩嘩地響著。我坐在媽的懷裡傷心。媽幫我輕輕撓著後背,那塊地方是我最喜歡別人摸的。
媽突然拍拍我,說:「好吧,我帶你飛一次,怎麼樣?」
那當然也不錯。
媽讓我換上一套灰色的衣服,這樣在黃昏時候不容易讓人看出來。我們不能讓人看到在天上飛。準備好了以後,媽把我背在她的背上,從三樓窗上往下一跳,我嚇得大叫一聲,媽那時已經隱了身,一點也看不到,只是可以覺得她的溫暖,所以,我就好像在夢裡跳了樓一樣。我一定會摔死的啊!
媽說:「淼,你別卡我脖子啊。我上不來氣。你放心,媽不能摔死你。我是你媽媽。」
我們飛起來了,在梧桐樹的樹梢上掠過。我看見樹梢上有綠色的毛毛蟲在爬,其中一條還拉下一條白色的大便。
我真的飛過南京西路口上的那個黑臉警察的頭頂上,他沒看見我,他鐵青著臉在罵一個想搶紅燈的司機,那個司機是個禿頭,頭頂上亮晃晃的,對警察滿面堆笑。
路上擠滿了下班的人們,可是他們都不抬頭看一看天,所以沒人看到我,沒人發現一個孩子在他們頭上飛。南京路上的霓虹燈都打開了,紅紅綠綠,閃閃爍爍,照亮了街上人們的臉。每個人的臉上都很累的樣子。大家急急忙忙地從街上走過,工作了整整一星期了,大多數大人的臉上不那麼高興,他們手裡拎著大大小小的公文包。
街上在賽車,計程車里那個算錢的機器上,紅色的數字吧嗒吧嗒地往上跳,開摩托車的人在車縫縫裡竄來竄去,有一個女人坐在后座上,風吹起了她的裙子,露出她雪白的大腿,她多麼缺少教養!
有許多女人擠在熟食店裡買東西,她們肯定是不高興再回家做菜了。她們中有一個人抬頭算錢的時候看見了我,可她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又把頭低下去,和收銀小姐對錢數去了。她的身邊,隔著個大玻璃,正好掛著一隻通紅油亮的烤鵝。那女人小小心心地數著手裡找下來的一大把零錢,她大概根本就不相信她看到一個孩子在樹梢上飛,以為是她自己看花眼了。她可真是個蠢女人啊。
路過波特曼前面,有一大段空曠的路,沒有樹。這時,在「硬石」西餐館門口,一個小孩抬頭看見我了,他馬上張大了嘴巴,指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張大兩隻手,做出小鳥在飛的樣子,我希望那孩子以為是我獨自在飛。可我剛張開手,媽就叫:「你要死啊,會滑下去的。」
媽叫得也太響了,那孩子都聽到了,他馬上四下里看,找是誰在叫。
我們飛過去了。
我們倒了有希爾頓酒店的那條路上,黃昏時候那裡沿著街,有許多人在擺小攤,賣襪子、紐扣、頭髮夾子,大張的畫,還有賣白蘭花和毛筆的。黑黑瘦瘦的外地人蹲著賣舊碗舊花瓶,媽說他們賣的全是假古董。
這時候我看到了爸爸。他從49路車站那裡走過來,胳膊里夾著個大黑包,後腦勺有一撮頭髮翹著,和馬路上遍地走著的下班爸爸沒什麼兩樣。
爸爸走到一個賣毛筆和字帖的男人面前,那個男人笑著招呼爸爸,他叫爸「劉老師」。爸哪裡是什麼老師啊,我心裡一下子緊張起來,爸爸別是在詐騙吧。
爸爸從那人手裡拿過一大堆毛筆和字帖,給了那男人一百塊錢。
媽說,那個男人是天王的爸爸。他為了付老師加倍的學費,下班以後就到這裡來擺小攤子。是媽找到了他,就用這法子把我們聽的那一部分學費還給他家。
媽說:「你爸爸說,我們雖然是偷的,可也不能讓這麼窮的人吃虧了。」
爸爸和那男人說,他班上還有一些同學,也要他代買毛筆和字帖。現在孩子的毛筆字都不好,得多多練習。那男人高高興興地說好。爸爸也高高興興地走了。
我和媽媽飛過他的頭頂,他也像所有心事重重的下班爸爸一樣,什麼也沒看見。他一手拿著大黑包,一手拿著一大包毛筆。我想,今年暑假我一定會過得很慘,全得我來把它們用完。
得了一件好事,你也總得為它付出些什麼。爸爸覺得這樣才是公平的。
媽媽說:「當一個人的老婆的意思,就是他怎麼想,我也怎麼想。我們是連體人,想的東西都一樣,而且你還會為他的想法驕傲。這也是我最喜歡的。」
那天晚上睡覺時,媽走到我的房間里,摸摸我的臉說,「舒服嗎?」
我說:「媽媽,你親親我吧。」
媽親親我,在我耳朵邊說:「我心裡現在有許許多多的膠水。」
我看了一眼媽媽,在紅紅的小檯燈的燈光下,媽媽的臉上有很美的笑容。她雖然很喜歡白天的太陽光,因為在她的精靈家鄉里,是沒有太陽的,但她的人,還是倒了晚上比較好看,比較精神,也比較活潑。她望著我,喜滋滋的。
「你能保佑我嗎?」
媽媽遺憾地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因為喜歡人間的感情而來到人間,想要分享人間感情的精靈,我做不到。」
「那麼,要是我真的沒考好,怎麼辦呢?」我說,現在,這是我最擔心的問題了。
媽媽說:「你的那顆有感情的心,是石階上最珍貴的了。你已經有了最要緊的東西,所以,能考上,就是更好,考不上,也不能算壞。」
「別人可不是這麼看的。」我說,其實我自己也不是這麼看的,感情又算什麼呢,誰都有感情,哭起來鼻涕比眼淚還要多。我們是要一輩子過好日子,而不是一輩子只有感情一樣就行了。媽媽嘆了口氣說:「人想要的東西太多。」
第二天,卷子發下來時,我已經嚇得過了頭,反而一點也不怕了。
作文果然是劉老師押對的那道題,記人的。
考完那天,媽領我直接從學校就去了肯德基家鄉雞店。店裡有好多小孩,都是爸媽領著去吃雞的,他們一個個攤手攤腳坐在椅子上,而爸媽卻個個隔著桌子對他們伸長了脖子,又喜又憂又心疼地望著他們。滿店堂里都是這樣的一家家人,還有炸雞的噴香。
「你高興嗎?」媽媽喜滋滋地看著我,「你臉上有一種高興的樣子,比笑還要高興,像炸雞的香味一樣,從骨頭裡面透出來。」她拍了一下我的臉,「我最喜歡看到你這種樣子了。」
那是因為考完了,一個人像是活過來一樣。
媽不吃炸雞,她說太熱了,她陪我喝了兩大杯可樂。
吃完飯出去,街上已經快黑盡了。這時候的大街上有一點奇怪,天色還有一點亮,所以路燈也不顯得最亮,梧桐樹的大影子密密麻麻地遮著人行道,影里走著的行人,就好像也會動的影子一樣。
「啊呀,真的好啊。」媽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媽最喜歡這傍晚的時候了,她一根根地拉著手指頭,把它們弄得嘎巴嘎巴地響。我從小就聽慣了她這麼做,我覺得那聲音有點嚇人,可她說,把骨頭從它們整天堅守的位置上鬆動鬆動,骨頭感到最舒服。
媽突然輕輕點了我一下,說:「淼,看要走過來的那個人。」
我看見一個白髮的老太太,矮小個子,又瘦又精神,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額頭上還有一大粒黑痣。
媽說:「她也是一個精靈。」
我大吃一驚。
我可從來沒想到除了媽媽以外,街上還會走著別的精靈,像人一樣,分也分不出來。媽說,到人間來的精靈最喜歡這種時光轉換的時候,就是一天里,天慢慢亮起來和慢慢暗下去的時候。那種時候會讓他們想起自己的家鄉,精靈的家鄉永遠是這樣不明不暗的天色。所以,在這時候,他們會覺得很舒服。精靈們就抽空出來散散步,享受享受,也抽空想一小會自己的家鄉。
這時媽媽又點了我一下,指給我看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孩,他正眼淚汪汪地坐在他爸的胳膊上,嚼著一塊糖,可還是哭。他也是一個精靈。剛剛來到人間做一個小孩,他也想家了,所以他爸爸用糖來哄他。
媽媽看著他說:「我在剛剛來到人間的時候,本來也很想做一個孩子的,孩子總可以很容易得到人的感情。可是我那麼快就看到了你的爸爸,就看到了他的眼睛,就不能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媽媽真的是很愛我的爸爸。我心裡很安慰地想到。
那個小孩子看到媽媽,停下哭聲來,他的臉上有一種真正的小孩子所沒有的聰明樣子,好像說,我知道你。
媽媽也對著那孩子笑了,還向他伸了伸手,她的手心向外,放在肩膀那兒。
那孩子在他爸爸的懷裡又跳又笑,惹得他爸爸也笑了,他看看媽媽,說:「我們家孩子一到傍晚就哭,一上街來,看到什麼不認識的人,說不定就笑了。他真是人來瘋的孩子。可人人都說他聰明。」
媽媽去拉拉那孩子的小手,說:「他是很聰明。你一定喜歡他吧。」
那男人緊了緊手裡的孩子,說:「為他去死都行。」
媽媽的眼裡嘩地有眼淚沖了出來。
那天我發現,街上真的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看上去和我們沒有一點點兩樣,但它們實際上是精靈。他們慢慢地在街上那明明滅滅的梧桐樹陰影里走著,要是真的用人的眼睛找出它們的不同的話,只能像爸爸那時告訴我的那樣,看他們身後的影子,和人不同。精靈的影子不像人的那麼黑,而有點發藍,一團團的,像是有點飄。這也是媽告訴了我,我才發現的,沒有人提醒你,一般發現不了,也不會注意別人的影子。
我甚至看到了一對談戀愛的人,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走路,兩隻手互相摟著,另外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們中的那個女人,也有一個藍黑色的影子。大概爸爸媽媽從前就是這樣的吧。我想。
媽說:「你看,精靈沒什麼可怕的吧,只是大多數人的家裡人、同事、都不知道他們的底細。」
這時,有一輛20路電車開到我們身邊,遇到紅燈,停了下來。媽抬頭一看,正好車裡有一個人也在默默地看著她。那是個年輕的女人,長得和媽有一點像。
媽看著她,也不說話。
那個女人眼睛裡慢慢流出了眼淚。她的眼淚很大,落下來時,媽伸手接著,於是,在媽的手裡,開除了一個五個瓣的眼淚的花。媽媽說:「你說吧,我的孩子知道了。」
那女人說:「我得回去了。他們全都知道了,都受不了。」
媽的臉色變了:「怎麼會全都知道的呢?」
這時,20路車的後屁股放了一聲很響的長屁,開始啟動。
那女人說:「再見。」
媽媽的臉色變得很白。她緊緊抓著我的手,她的手也很涼。
「媽媽!」我搖搖媽媽的手。
她說剛剛那個女人是當年和她一起到49路的大樹上唱歌的精靈,她也愛上了49路車站上的一個人,可是她住不下去了,要回去了。
媽說:「要是將來媽也走了,你想媽媽,就這時候到街上來,看看別的精靈。」
媽腳下的影子是藍瓦瓦的,看上去真的非常脆弱,像最薄的包糖的糯米紙,輕輕一碰,就會化掉似的。我伸手去抓那影子,可什麼也沒有抓到。
媽看著我說:「那是抓不到的,孩子。如果我變成了藍色的人形,就是這樣的氣,你可以看到,可摸不到。」
那輛20路車很快被別的車擋住,就看不見了。
我的心真的難過起來,那麼難過,使得我想哭。那時我還不知道這種感情就叫「失去的悲傷」。也沒猜到我將要真正地經歷它,懂得它。它真的是很大很大的悲傷,像一個湖一樣,我沉在裡面,沒有人能救我。
我問:「為什麼你們要走呢?」
媽說:「不是我們想要走,我們只是想要來,我們喜歡這地方,有時比真正的人還要喜歡和珍惜,可有時不得不走。」
「為什麼?」
「我們和人不一樣。」媽媽說,「可我不是說我也要走,我不會走的,我是你媽媽啊。」媽親親我。
但我在那時覺得幾乎是可以肯定的,我好像看到我家的廁所里,也只有兩個人的刷牙杯子了,爸爸的藍花杯子和我的黃色杯子緊緊挨在一起,媽媽的紅杯子里沒有牙刷,插牙刷的地方插了一朵白色的花,她的杯子已經當花瓶用了。而那些花,開得很白,很香,但有一點悲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到這樣的情形。
我的眼睛慢慢地看不清東西,媽就在我面前,可她的影子一點也看不清。我哭了。
我拉著媽媽,她是真的,摸得著的,暖暖的。我把她的手搭到我自己的肩膀上,她就摟著我了。我最喜歡媽這麼摟著我。
那天,我覺得媽媽這個人,隨時就會不見的。
我想到李雨辰,她從來沒有說過沒有媽媽的家到底是怎樣的,可她一定也經歷過像我現在剛剛感到的悲傷,比湖還要大的悲傷,比海還要大的悲傷,比整個提案天空還要大的悲傷。而且我永遠也不能從那種傷心裡游出來,因為她不會再和媽媽爸爸住在一起了。而且,只要她爸爸說出一點理由,她就不能單獨和媽媽族在一起。而大人想要為什麼事找一個理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六 爸爸還是要離婚
那又是個普通的星期六早上,普通的太陽光,一直照到客廳的桌子腳那兒,照亮了後面靠著的一大堆白紙,那是媽媽畫畫用的。媽給報紙畫插圖就用這個。
也是普通的九點半鐘,客廳里的自鳴鐘報了兩段時間:咪哆來索,索來咪哆。樓下21路公共汽車喘著粗氣,經過紅綠燈的街口,有時發出「撲」的一聲長響,像一個人放了一個大屁。
爸爸在客廳里叫我。
爸爸媽媽坐在客廳的長桌子前,他們叫我也過去坐好。他們的臉上很嚴肅,腰背挺得筆直,四隻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爸說:「陳淼淼,你坐。」
就有這麼嚴肅,這麼嚇人。他要說的是,他還是要和媽媽離婚。他只是等我考試結束,不要影響我的前途。那時王老師的電話很有作用,可現在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的決心。
媽說:「這是媽不好。媽不應該到人間來,應該有一個孩子,這樣傷了你的心。媽很喜歡這個家,也喜歡你們倆,可我沒辦法,不是我要離婚,是爸爸,他不喜歡媽媽是個精靈。」
爸說:「對的,是我。我不願意和媽生活在一起。」
「媽媽到底有什麼不好?」我實在是不明白。
爸爸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最後說:「我就是不能和媽媽生活在一起,我不要繼續演一個丈夫。」
我很習慣家裡所有的事都和我有關,都圍著我在做決定。剛剛發現原來他們中間還有一些事,我說了不算。
我說:「那我怎麼辦?」
媽說:「你不要像李雨辰那樣,衣服髒了不知道換。媽媽很早就開始教你這些事了,媽不在,你一定會做得比李雨辰好。」
我說:「你呢?」
媽說:「我回自己的家鄉去。」
我心裡一直覺得媽會離開我,會像那天變成了藍色的影子一樣,抓也抓不著,現在是真的了。
原來在我覺得自己是在幸福地長大的時候,爸爸媽媽已早就決定要分開,他們只是在一起等我長大的那一天。
那什麼時候我可以說是真的長大了呢?誰能說為什麼就一定在今天上午九點半鐘的時候,就是我長大了呢?他們怎麼算出來的?
爸說:「本來我們是想等你考上中學,再告訴你媽媽不是人。可你自己就知道了。你是不怎麼怕媽媽,這我很高興,我不想你恨自己的母親。可你的感情也不能代替我的感情,而且你也不一定什麼都知道。大人的事,你不要管太多,沒有意思。你只要相信,我是你的爸爸,不會害你。」
這個意思是,要是我沒有倒黃酒到媽媽杯子里,就一切都不會這麼快發生了。是我無意中犯下大錯。
他看著我,拍拍我的頭說:「陳淼淼,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容易,你先不要多想,靜一靜,不要激動。」
我問:「要我怎麼做呢?」
爸說:「你媽說了,什麼也不用你做,因為這件事歸根到底,是大人之間的事,不是孩子的事。」
可這怎麼是和我沒關係的呢?我家就要散夥了啊,我就要和李雨辰一樣了啊,我也會天天做噩夢。我不要做倒霉的孩子,可我不知道怎麼辦。
他們叫我不要管,肯定不對。我為什麼不管?這也是我的事,我會十分倒霉。我們班上的同學聽到誰的爸爸媽媽離婚了,都是用猜謎一樣的眼光去看他的,要是他們家裡沒有發聲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要離婚。
我決定去找李雨辰,她有經驗。
李雨辰很奇怪地在陽台上低頭看著我,她的臉在長長的頭髮里,像一隻手背那麼瘦小。我從來沒有這樣來找過她。她一定看到我一臉的倒霉相了,馬上說:「你上來吧。」
李雨辰一個人在家,她家裡有一股蘿蔔的臭氣。要是她媽媽在家的話,絕不會讓家裡有這種怪味道的。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開頭,就問:「你幹什麼呢?」
她說:「在家傷心。」
她覺得自己考不上那個好班了。
我就說:「怎麼會,分數又沒有下來。」
我們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於是,我橫橫心說:「我爸媽,他們要離婚。」
李雨辰把手搭在肚子上坐著,什麼也不說地看著我。
可我看出來了,她的眼睛裡有一種高興的樣子,或者說是一種驚喜的樣子。
我以為我會生氣,可我心裡卻沒有真正生氣,我心裡竟然有一點溫暖。多麼奇怪啊,我覺得現在我才是真正跟李雨辰親近了。
我說:「我怎麼辦?」
李雨辰說:「你不要同意。u同意,隨便怎樣也不要同意,要不然就會像我這樣。你以為他們把自己解放出來,是為了更好的管你媽?才不是,就像我爸爸。他是為了解放自己。」
「我怎麼能不同意?又不是我和人家離婚。」
李雨辰兩眼放光,說:「你當然是有辦法的,最簡單的一個辦法,就是最後他們總歸要問你,你想跟誰,他們總是要搶你的,那時你就說你誰也不要跟。你還沒到十六歲,不能自己生活,總要跟一個人,你誰也不跟,他們就不好解決了。你當然管不了他們的事,大人總是要怎樣就怎樣,不用聽別人的。可你也可以誰都不跟,看他們能丟下你一個人不管!他們的良心總也沒有壞到這種程度。當然這是最後一步才走的棋。」
好像她有許多步棋可以走一樣。
李雨辰「噗」地吹了一下頭髮,說:「當然有,你知道將來我能當什麼?我當離婚問題專家,專教孩子怎麼對付父母離婚,保證生意好。」
我拍拍自己:「看,這裡有一個現成的,你先教教我吧。」
李雨辰從椅子上蹦起來,摩拳擦掌地說:「陳淼淼,你算是找對人了。」
說著,她去她房間里,拿出一大本舊畫報來給我看。那上面是她從報紙上見剪下來的關於離婚家庭和離婚孩子的剪報。她說,從她爸媽離婚以後,她就對別人家的孩子怎麼使父母和好的故事特別注意,這是她平生的第一本剪報,這方面的書也買了不少。
一家人,爸爸媽媽離婚了,到底誰最倒霉呢?
李雨辰說:「當然是孩子最倒霉,他們都可以再找一個人,再愛上一個什麼人,真的,我看我媽媽現在就已經愛上什麼人了。她老把自己打扮得像年輕女人一樣。可孩子永遠也找不到兩個人,可以真的像自己的爸爸媽媽一樣。我仔細想過了,就是孩子最倒霉了,平白無故就比別人矮了一截似的。」說著李雨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要不是我這樣,你也不一定會和我做朋友。你同情弱者。」
原來李雨辰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說。
我臉上有一點熱,我說:「我沒什麼壞心,是真的想要一個好朋友。」
李雨辰拍了我一下:「我沒說你不好,真的,就是有時心裡會想,別人對我好,是在獻愛心。我不那麼喜歡別人對我獻愛心。」
我想起來,這就是為什麼媽接我們回家時,有時李雨辰會要買蔥油餅給我們吃。她喜歡平等。那時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人心裡想的事可真是複雜啊。
我說:「我是真的想和你當朋友。」
李雨辰拍了我一下:「我們是朋友,我不在乎你那時候怎麼看我,現在反正我們一定是朋友。你心好,應該有兩肋插刀的朋友,我嘛,正好就是那個人。」
爸爸媽媽要離婚不是損人利己嗎。他們結婚的時候怎麼補想想好呢!要是想不好的話,為什麼要生一個孩子出來?要是這種將來肯定是不能預料的,為什麼還要結婚呢,他們可以不要結婚的。我以後就不結婚。
李雨辰說:「我是一長大馬上就要結婚,我喜歡有家。」
可要是將來你和那個男人也不好了呢?孩子怎麼辦?
李雨辰說:「我一定犧牲自己,保住我的家,讓我的孩子健康成長,而且我要生三個孩子,不要一個孩子。」
她說回想爸爸媽媽離婚的那些日子,她覺得自己少做了許多事,要不然也不會有這種局面出現。有一個原因,可能就是她一個人,又是小孩,所以想不周全。要是家裡有三個孩子的話,三個臭皮匠,也成了一個諸葛亮了。報上說,許多孩子都用自己在大人心目中的地位來讓爸爸媽媽重新和好的,報紙上總結說,大人其實是很願意喂自己的孩子犧牲什麼的。「別人能做到,為什麼我就沒有坐到呢!」這是李雨辰一想起來就非常後悔的地方。
而她當時被嚇昏了,什麼也沒做。還因為媽媽吵起架來的凶樣子生了她的氣,在法院問她希望跟誰的時候,隨手就指了指爸爸。
李雨辰說著用拳頭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全世界的人我最笨。」
後來,李雨辰就一直在想,要是爸爸媽媽開始離婚的時候,她能做什麼。有時她覺得這辦法好,就記在一個大本子上,李雨辰說:「這就叫化悲痛為力量,不讓別的孩子再倒霉。」
所以,李雨辰說,現在在我的問題上,我們可以把她大本子上的方案一個一個試過來。
我們倆商量著,要像報紙上的那些小孩子常常做的那樣。他們常常要裝病。他們的爸爸媽媽本來不那麼來得及多關心他,因為小孩生病了,就不得不在一起多關心他一點,他們就有了共同語言了,話越說越多,然後就發現原來他們關心的還是同樣的事,就又和好了。
李雨辰說,那些孩子這麼做是對的。因為要是你病得要死,爸爸媽媽一定會急,會為自己自私地不為一個要死的孩子多想想而後悔。他們就說不出要離婚的話了。
「你放心好了,其實小孩也不是那麼容易會死的。」李雨辰安慰我說,「你爸你媽平時不大聲吵架,要是你病了,他們一定會很快好起來。」
我說好吧。我可以洗好了頭,就站在空調風口那裡吹,媽說過這樣做最容易感冒的。我們按相反的做。
我說:「謝謝你啊,李雨辰。」
李雨辰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咱們是朋友嘛。」
我看看李雨辰,可她不看我,我想她是不要意思,她一碰到什麼要流露感情的時候,就說:「啊呀,肉麻來。」
可世界上的事永遠是這樣,要是放在從前,我聽到李雨辰的這句話,會很高興,可今天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之一,我聽到李雨辰說什麼都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心花怒放。可李雨辰就正好今天說了我從前那麼盼望聽到的話。這個世界,它總不能讓人像想像的那樣,十全十美。
不過,等我回到家裡的時候, 心情已經好多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也不是沒法子的人,況且還有參謀。於是,我帶著李雨辰家微微發臭的蘿蔔氣味走進我的家。我絕不會像李雨辰那樣讓爸媽離婚的,我想,我要讓我家重新變成幸福美滿的一家人。
當天晚上,等爸爸媽媽睡下以後,我就偷偷起來。客廳里有一個空調,我到那裡著涼去。可走到客廳里才發現爸媽房間的門,從我記事開始,第一次整夜開著。那扇門大大地開著,屋裡亮著小燈,爸躺在沙發上看書呢。他把沙發翻開來,當床睡著,弄得房間里看上去亂糟糟的。
媽自己躺在大床上,側著,看上去是睡著了,一動不動的,怎麼看,怎麼也不像是個精靈。
爸看書看得那麼專心,沒發現我。他抽著煙,燈光里那淡藍色的煙霧籠在他的頭上,輕輕地搖蕩著,不散開來。
爸爸沒有睡著,我就不敢開空調,只好假裝是到廁所去。
坐在馬桶的木頭圈上,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從今天開始,他們不再害怕讓我看到他們是分床睡的,他們的感情肯定是好不了了呢?或者說,他們就是想讓我知道他們不會好了,是存心開門的。從前天大熱時他們也不開門,現在天並不那麼熱,他們倒開門了。爸爸媽媽很狡猾啊。
我心裡對爸爸說:「這沒有用。」
可我還是得生一種病出來。感冒不成的話,我還可以拉肚子。
我們家是喝純水的,因為爸爸說上海的自來水質量很差,要是不過濾,不燒開,喝了肯定會生病。
所以我用刷牙杯子接了滿滿一大杯自來水,一口氣喝下去,喝了一嘴的漂白粉味道。
然後我抽了水箱,回我的房間里去。我想我會拉肚子的,照爸的說法,我肚子里這會兒有半肚子的細菌了吧。
我躺在床上,放平身體,這才覺得,今天這一天,真的好長啊。
這時,我肚子里咕嚕一聲響,我想,那是細菌已經各就各位了。我就等著肚子疼,想起來我已經好久沒拉肚子了,只能想起來從前拉肚子的時候疼得坐在馬桶上哭,可到底是怎麼疼的,卻已經忘記了。
我心裡希望這次生病不要太疼,好心應該有好報。
等我再次醒來,已經半夜了。我的肚子一點也沒有疼,也許這次自來水裡的細菌正好不夠。
我聽聽,那邊屋裡傳來爸爸斷斷續續的打鼾聲。他們這會兒是真的睡著了。
我起床,走出屋子。在客廳里,我望見月亮在爸爸媽媽的房間里撒了一地白光,爸爸側著身體睡著了,媽媽也側著身體睡著了,他們的姿勢其實很像,可是他們卻要離婚。
我在客廳餐桌的小抽屜里摸到空調的遙控器,把空調「滴」的一聲就打開了。裡面的冷氣馬上吹過來。我把溫度開到20度,很冷很冷,然後再到浴間去把頭髮沖濕了,落湯雞一樣地跑到空調的風口裡吹。不一會兒,渾身就像冰棍一樣涼,從頭髮上滴下來的水,可以說比冰還要涼。塔沿著脖子流到背上,我整個後背馬上就起了雞皮疙瘩。
然後,我關空調,放好遙控器,聽到我們家的鐘在報時,是半夜三點。我還從來沒有在這時候起來過呢。
離開客廳的時候,我到窗檯那裡去望了望街道,平時熱熱鬧鬧、車水馬龍的南京西路,現在沒有人,也沒什麼車,黑臉的警察也回家睡覺去了,紅綠燈好像也不工作了,只剩下一個黃燈一閃一閃的,像什麼人在眨眼睛。我想看看這時候會不會正巧讓我看到一個小偷在偷東西,聽說下半夜的時候小偷就起床來偷東西了。可我等了好一會兒,沒有看到。
我回到床上再躺下去,頭髮濕濕的貼在頭上,很不舒服。但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爸在聽早新聞,播音員說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又打起來了,他們那裡總是在打仗。我摸摸頭,體溫摸上去很可疑,摸摸肚子,也一點不疼,就像每一個普通的早上一樣。想要生病,憑良心說,也不是容易的事。
媽進來叫我起床,看到我正把手捂在額頭上,倒嚇了一跳。她扶著門框,說:「淼?」
我摸著額頭說:「我就是試試是不是有點熱。」
媽說:「這樣怎麼試得准?要用水銀尺來量。」她轉身就走了。
等媽拿著盛體溫表的綠塑料盒進來時,後面跟著爸爸,媽把體溫表放到我嘴裡的時候,爸爸在旁邊握住我的手,把我的脈。爸的手指洗得真乾淨,指甲雪白的,像聽診器一樣准准地壓在我的脈上,我假裝無辜的樣子,其實心裡早早就泄了氣,讓我裝病,可不是好主意,只能嚇唬不是醫生的家長。我和李雨辰都忘記了,不要說裝病,就是真病,我爸爸也不怕,他就是干這個的,他怕什麼。可見別的孩子一試就靈的招數,也不是每個人都合適的。
一分鐘熱度也沒有,心跳也正常。
爸爸媽媽站在床頭,四隻眼睛望著我,他們好像有點手足無措似的,他們是想明白我想幹什麼。
我說:「我覺得頭昏。」
媽說:「當然!你的頭用得這麼厲害,要是螺絲的話,早就磨沒了。你就睡覺吧,好好養養。」
爸說:「起來活動活動,有時小孩子早上低血壓,也會頭昏,不要緊的。」
我只好起床來,一路洗臉,刷牙,疊被子,一路琢磨自己。我真的是頭不昏眼不花,肚子里咕咕叫,那是餓了。也許病也有一個潛伏期,我得耐心。
可整整一上午,我都是好好的。最後連媽都松下一口氣來,說:「你嚇著我了呢,淼。」
我翻了一眼媽,沒理她。自從他們跟我說了離婚的事,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變得很奇怪,有點不能像平時那樣說話了。爸坐在桌子對面,看著我不說話。
我們三個人各自坐著,很奇怪,很彆扭,我們都知道我們的關係肯定和從前不痛了,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笑,怎麼說話,怎麼做。
七 孩子能做什麼
我到廁所去插上門,用分機打電話,向李雨辰報告我的失敗。
李雨辰先大嘆一口氣,說:「你的身體怎麼這麼不爭氣啊!」然後,聽到我說我們家現在的奇怪空氣,她說:「對對對,我家當時也是這樣的,那是我是傻瓜,馬上就開始發脾氣,自暴自棄,誰也不理,裝作一點不在乎的樣子,可最後倒霉的,是自己。」
所以,李雨辰說,這時候小孩不能為了要面子,而不理爸爸媽媽。而是積極行動起來,像班上的那些小幹部在下午管托班裡幫著老師管同學那樣,老起臉皮來管家裡的事。
我聽了頭皮有點發麻。我是最不肯求人的。
可李雨辰說:「小不忍一定亂大謀。」
然後,李雨辰又教了我一招,我要在媽媽面前說爸爸好話,在爸爸面前說媽媽好話。買花送給媽媽,就說是爸爸送的,反正要讓他們倆都覺得對方在向自己討饒。這樣,大家心裡的氣也就慢慢消了。「好幾個小孩用這種法子,報紙上介紹過,好像不錯。不過是說說謊而已。」李雨辰說。
「說謊你總是會的。」
那誰不會。就是說得老練不老練的區別而已。
我說好。
可是爸爸媽媽都在的時候,我怎麼也說不出來這種話,我從來不是一個會甜言蜜語的小孩。
他們也沒時間給我,他們整整一個下午坐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談話,媽坐在大床邊上,爸坐在沙發上,就像兩股軍隊站在自己的陣地上。他們一定是在討論怎麼離婚的事。到底他們是爸爸媽媽,在全家都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他們倆先商量,而且回他們自己的房間里,這就是有點不想叫我參加的意思。
看到我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爸爸說:「淼,你願意進來,可以進來聽。爸爸媽媽沒什麼事要瞞你。」
我說:「我還是不聽的好。」這時候真的奇怪,本來我是最想知道爸爸媽媽正在說什麼的人,連出門走路,我都要走在他們倆中間,可現在我真不想聽。最好他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沒有說才好。
晚上爸到醫院去急診開刀,媽過來小心地摸摸我的手,說:「淼,我知道你現在心裡的膠水黏得難受。」
我說:「也許爸心裡也是對你好的呢,他害怕你,不過習慣了就會好的,因為時間是能沖淡一切的。」
媽說:「淼,你糊塗了,爸早就知道我是精靈,要是他能習慣,有許多年時間可讓他慢慢習慣,哪裡還用等到今天。」
「爸爸其實是好人,真的。」我說。
可是真奇怪,本來我只是要在媽面前誇誇爸爸,可話說出來以後,我覺得這是我心裡的話。我還想把自己心裡想的都說出來,爸爸是一個從來不肯做一件他認為不好的事的那種人;小時候,爸下雨天騎車帶我上學,我聞到他發出汗味道的熱烘烘的後背;媽要讓爸幫她幹個什麼,爸馬上就放下手裡的事去干;媽變藍以後,爸慌張的樣子,他不喜歡精靈,可他抱著樹葉子一樣輕的媽,走回到他們房間里去……許多事就在我的腦子裡閃過去,可我發現自己說不出來。說自己爸爸好,也不是容易的事。因為你想起來的,常常是很小的事,小得你覺得它不能很好地表達出你想要說的心情。
爸爸是一個人,不是一篇課文,所以不能清楚地說出來他是怎麼樣的一個好人。
「對的,爸就是精靈最最合適的那種人,要是他不那麼好,就不會聽到精靈的歌聲,我告訴過你的。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能聽到精靈的歌聲,一種是詩人,無論心是不是好。另一種就是有仁慈心的人,他能聽到想要感情的精靈的歌聲。」媽點著頭,「你也是仁慈的孩子,沒因為爸要離婚而恨他,你將來也會聽到精靈的聲音的。」
「那麼說,你也是愛爸爸的了?」我說。
媽點點頭,她說:「我總是記得我第一次在樹下的49路車站上見到他,他皺著眉毛站在那裡等車,背了一個黑色的大書包,那時他是一個實習醫生。
「那時我已經在樹上唱了好幾夜歌,車站上能看到許多人,上海男人常常一分鐘也不停地四下張望,好像生怕丟了什麼,或者希望在地上拾到什麼。還有的人總是大聲地咳嗽,然後把嘴裡的口水像射箭一樣射出來。可你爸爸臉上很清,沒有那種生怕自己吃了虧的樣子。
「那時我剛剛從家鄉出來,精靈從來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抓住,他們只是飄來飄去,所以從來沒有人間這些『沉重的心事』。我很奇怪人的臉上會有這樣的神情。而你爸爸有一張很美的臉,他的臉上有一種沉思的樣子,他在想著什麼高尚的事。那時我就說,我要愛上這個人,我的心馬上就重了。我坐著的那張樹葉馬上就響了。那時你爸爸抬起頭來看,他當然沒看見我,可我就馬上把一朵藍花吹到他的眼睛裡去。這樣,他比較容易愛上我這個精靈。」
媽的臉上浮現出淺淺的微笑,她真是漂亮。
從媽媽身上,我發現要是愛上什麼人,或者等我長大以後,真正愛上什麼人,也是很好的事,它讓媽媽會很美地笑。這種感情多麼奇怪啊,就是他們現在要分開了,要離婚了,可媽媽在回想起從前的時候,還忍不住笑出來,大概這就叫做美好的回憶吧。
「那你為什麼不現在接著把藍花往爸爸的眼睛裡放呢?你可用魔法讓爸愛你。而且現在你們還有我,你們也喜歡我的吧。」我說。
媽探過頭來,把嘴噘得長長的,親了我一下:「當然都喜歡你,爸爸睡了九年的沙發,怎麼不是為了愛你。可爸爸的愛情真的已經死了。他的心死了,我放再多的花進去都沒有用。魔法對許多東西有用,就是不能真正影響一個人的心。」媽又親了我一下,「等你長大,就理解這樣複雜的事了。」
我想起來《石頭的心》的故事,想起來《人魚公主》的故事,許多許多童話故事,都是說魔法不能戰勝人心,我以為那是為了教育小孩子重視心和感情,特別編出來的,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媽的「天皇皇地皇皇」,也有無能為力的地方。
「那你還愛爸爸媽?」我問。
媽說:「本來是很愛的,後來爸真的不愛我了,我的感情也就慢慢地淡下去了。老實說,就因為這樣,我才會碰一點點酒,馬上發藍。因為身上和人聯繫在一起的東西太少,精靈本身的東西就越來越多。」
「可爸爸也從來不說你不好。」
媽點點頭,說:「這是他比所有的男人都好的地方。他不是恨我,而是不能和我一起過日子,也不願意抱我,親我,像別人家的爸爸媽媽都做的那樣。」
「他也碰你的,那天你藍了,就是爸爸抱你回屋裡去的。」
媽說:「淼,你不懂啊,這是不一樣的,一種是禮貌還有一種是愛。」
我的確不懂,它太複雜了。但我想起了我和李雨辰,想起了從前我們好像是好朋友的時候,現在我們在一起保衛我們的家的時候,這兩個時候真的是不同的,大概會和爸媽的情況有點像。人間的生活,有時候,你想要的東西,真不一定有。小孩子不一定能當成好朋友,爸爸媽媽,不一定真的在一起一輩子。不過他們的情況比我們的情況還要複雜。
媽說,要是我能和爸爸也這麼談談,是很好的,我也能明白爸爸的想法。但是,現在我覺得自己太累了,我最好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我有許多時沒做噩夢了。
有時我覺得結婚不好,可有時又覺得結婚很美,愛情會讓人有美好的回憶,這是不尋常的。我很羨慕。也許這就是李雨辰說一長大就結婚的原因。
有時我覺得爸媽是太自私了,為了他們自己而傷到了我。讓我當單親家庭的孩子,和別人不一樣。有時我又覺得我其實不在他們離婚這件事情里的。他們兩個人不好了,可對我都很好,這一點並沒有因為他們不好了而改變。反而因為他們要離婚了,他們都對我格外當心,生怕我有什麼不好。
有時我覺得我做了什麼錯事,才把這事情引發出來,我有錯。可有時又覺得這肯定不是我的錯,像媽告訴我的那樣,這不關我的事。
有時我覺得自己的力量很小,愛情這種事很複雜,是大人的事,我根本管不了,也管不好。我只是他們的孩子,並不是他們的一切,這是爸已經告訴過我的,可有時又覺得我的力量也許是很大的。我比所有的東西都重要,我得讓他們明白我的重要性,他們得照我的要求做。
真複雜啊。
我搖搖頭說:「我不想說了,我頭也疼死了。」
那天睡覺時,我想到李雨辰曾叫我給媽買花,說是爸送她的。那花看起來肯定沒什麼用。我很傷心,很難過,因為我沒有坐到我想要做的事。
第二天我又有了精神,決定要對爸爸再努力一次,我們家的關鍵在爸爸身上。只是我代替不了媽媽為爸爸特別做些什麼。我認為該做的,媽媽每一件事都已經坐好了。我總不能幫媽給爸買一朵玫瑰。
於是我決定到49路電車終點站去,那是爸爸每天下班專車回家的地方,有是爸媽第一次相見的地方,還有,我自己也像看看那個老大樓包圍著的車站,那裡還有一棵樹。在媽媽嘴裡,那好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我可以在那裡見到爸爸,然後對他動之以情,饒之以理。
49路電車在江西路拐了一個大大的彎以後,響亮地放了一聲電車大屁,吱扭吱扭地進了站。我看見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裡面有人在賣茶葉蛋,還有人在賣冰棍。裡面有一個老先生把臉貼在報紙上,他在看報紙;還有一個老太太在打樹,那是他們鍛煉身體的方法。
樹後有一個紅磚教堂,那就是媽媽的教堂,它小小的,紅紅的,從布滿了白色塵土的玻璃窗看進去,裡面黑乎乎的,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有一些精靈住在裡面。它看上去不知為什麼,讓我想起了媽媽的臉,那種希望有人去抱抱它的樣子。
天已經開始黃昏了,街上擠滿了下班的人,各種各樣的車子嘀嘀地叫著,在人堆里鑽來鑽去,車子和人,街道和樹,那裡的一切全都是又累又煩的樣子。我看到媽媽那時覺得奇怪的上海你那人了。媽把這樣的臉叫做有「污重的心事」,他們真的是難看的,我長大以後最好不要和這種人結婚。
我看見那棵大樹了,就在街心花園那裡。我是上海孩子,不知道樹的名字,反正那是一棵很大很老的大樹,密密地蓋住了車站邊上的小房子,那是49路的司機喝水和洗臉的地方。裡面坐著一個管他們的人,只要他一打鈴,司機們就慌慌張張地從屋子裡面奔出來,開車走。那棵樹就是精靈從前唱歌的地方。他們每個人坐在一張樹葉子上。好久沒下雨了,我看到樹葉子上有一層灰白色的浮塵。這會坐臟他們的衣服嗎?
我仔細地聽, 在汽車喇叭聲里,汽車輪子擦地發出的聲音里,騎黃魚車的外地人大聲的吆喝聲里,街口賣晚報的胖肚子女人大聲的叫賣聲里,等車人身上Call機的響聲里,在所有這些49路終點站在下午五點鐘高峰的聲音里,我看見一些樹葉子在動。我想那一定是精靈坐在上面,它們一定知道我是精靈的孩子,可真遺憾,我自己不是精靈。
這時我看見一個人,昂著頭,像是在水裡游著的一隻鵝一樣。他的臉就像媽說的那樣乾淨而安靜,那時我突然想,要是這個人讓媽看到,她也會喜歡他的,要是他不怕她的話,媽媽會很幸福的。
然後我認出來,他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嚇了一跳:「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說:「我等你。」
本來我想好了要說是到同學家去路過這裡,這樣比較自然,不會讓爸爸覺得反感。我還想說:「我是來看你和媽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的。」這樣可以開門見山。我們上作文課時,議論文就是用這種手法寫的,可以讓人印象深刻。可我一下子沒準備好,一張嘴,就把真正的理由說出來了。
爸「噢」了一聲。
爸說:「那你大概聽說這裡就是我和你媽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了,是媽媽告訴你的。」
我說是。
「她還說了什麼?」爸問。
「她說你是上海最好的男人。」我說。
爸搖搖頭:「不算不算。你媽見過的人太少,爸只能算是不壞的人。」
「媽說你好,她喜歡你。」
爸爸說:「我知道。」
爸伸手拍拍我,把我想說的話堵回去:「媽昨晚上告訴我你們說的話了。」
這是我沒想到的,我臉紅了,心裡有種被人抓住了的感覺。其實我沒做什麼壞事。
爸拉我到街心花園裡的椅子上坐下,在那裡我看到了一大扇教堂的窗子,看上去裡面是黑乎乎的。
爸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說:「淼,我從那天早上你說你感冒的時候,就發覺你想努力給我們創造和好的機會。我知道你是懂事孩子,可也沒想到你的心事這麼細,這麼重。我有點感動,真的有點感動。」他用手壓壓我,好像要告訴我,他心裡的感動的分量。
「這種努力應該是爸爸媽媽做的,而不是孩子做。」
我點點頭,爸說得對。
「我們先說媽媽,她沒法子努力。她改不了自己的身體。那麼,就應該是爸爸努力。我直達歐尼是這麼想的,陳淼淼,只要爸不離婚,家裡就不會有離婚的說法了。」
我當然又點點頭。
「可我已經做過努力了。我可以從頭告訴你。」爸爸說,「我是外科醫生,我們否認世界上有精靈這種說法,因為它是不科學的。在知道你媽媽真的是精靈的那天,我的世界觀都要崩潰了。我不像你,你能這這麼快就覺得精靈沒什麼不好,可我卻要昏過去。
「然後,我開始讀書。我讀了可以讀到的所有關於這方面的心理學著作,榮格的書,包括斯蒂芬金的小說。這些年來,我覺得我快比學心理學的人讀得多了。我要是寫小說,能成為中國的斯蒂芬金。為什麼?因為我希望自己能接受這個事實,我想讓科學幫我接受它。
「超現實心理學說靈魂是合理的存在,還有人稱到過靈魂的重量,可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它是不能勉強的。而且,事實有時候是很可怕的,不光是在天上飛一飛。你不懂。
「我很難過,我可以告訴你,陳淼淼,男人難過了,就是真的難過。」
「那女人的難過就不是真的難過?」我問。
爸說:「那也是真的。只是女人比較容易難過,這樣就不那麼明顯。也許我這話說得不科學。」
我說:「女人難過也是真的難過。」
爸點點頭:「有時我也想,想過許多次了,好像是我讓這家人這麼難過的。不該。我就想,試試再愛上你媽媽看。可我就是做不到。愛情是很奇怪的,要是你碰都不能碰一個人,不管這個人怎麼重要,怎麼好,怎麼應該和她好,都不能從心裡感到愛這個人。就是這樣。和你不能吃青椒一樣。」
「可你們也不吵架,小時候我覺得你們很好的。」
「我們都能演電影。」爸爸苦笑著說。
「我現在知道你不高興。」我說。
「是寂寞。」爸說,「是很大的寂寞。」
「那你有那種第三者了?」我費了點勁,問出來。我記得也許已經問過了,可心裡還是不篤定,要再問一下。
爸爸說:「沒有。我的心是關著的。」
「那一定要媽媽走,你才能高興?」
「高興不高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開始新生活。」爸爸說。
「要是你們分開了,你連高興不高興都不那麼知道。可我現在就能告訴你,我肯定是不高興的。」我說,」我要你們倆高高興興和我在一起,我才能高興。」
「你這要求太高了。你要是高興了,我就肯定不高興。」爸嘆了口氣。
「你努力努力。」我說。
「感情不是東西,你不能說有就有,也不是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感情這東西,像是水一樣,倒灑了,就再也拾不起來。它是去了不會再來的東西。」
爸爸挺著胸說了半天,然後突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整個人往後面一矮,說:「你是不懂。」
我說:「我要是有一個男朋友,大概就會懂了。」
爸嚇了一跳:「陳淼淼,那還早著呢,現在不能想。」
我說:「我本來是不想的,是你們要離婚,我才想的。」
爸爸瞪著眼說不出話來。半天,他點點頭,說:「是啊,陳淼淼,爸爸大概是害了你呢,太自私了。」說著爸爸垂下他那又大又方的頭,半天,他說,「可爸爸不想再過這樣寂寞的日子啊。」爸爸的眼睛裡有一種悲傷,很悲傷很悲傷,讓我想起了媽媽那天掉在桌子上,摔成了五瓣的那滴眼淚。我突然想哭了。
我們頭上的樹葉子沙沙地響得多好聽啊,可是它們的銀也是悲傷的。
要是為了我,爸爸真的是在過他一點也不喜歡的日子,那是不是我也算得上是個自私的人呢?小孩子也要公平。
李雨辰坐在她家的桌子前,直直地瞪著我。她家還是有一股蘿蔔味道,不過今天她自己收拾過家了,到處都很乾凈。李雨辰在認真想什麼事的時候,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人看,她開始近視眼了,這會兒正戴著劉東理療鏡,眼鏡的上面一半是黑的,看上去很奇怪,她的眼睛就從下面那塊玻璃里,很鑽研地盯著我看。
半天,她說:「那誰讓他們把我們生出來的呢?我們又不一定要生出來,他們生了我們,就要對我們負責。」
我說:「可他們也不是不要我們了。他們中沒有恨我們,就是他們自己想分開。」
「爸爸媽媽分開了,一個價總歸不像是家,這不就是害了我們。」
李雨辰說得也是對的,她有現成的體會,她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也許到了那時候,有一個女孩子也因為我可憐,在找不到朋友的時候想起我來了。我一定不會要這種人做朋友的,不平等的朋友最沒有意思。
李雨辰揮揮她細長的手指頭,說:「好了,不要說那種廢話,我們還是想你爸爸媽媽的事,我很喜歡你媽媽,她是好人。我想的和你一樣,你家問題的關鍵是你爸爸。」
「我爸爸也是好的,他是老實人。」
李雨辰點點頭:「他是老實人,要不然,他不會把他想要再找一個女人的心思也告訴你,大人在這種時候能像他這樣說老實話的,真的算得上是老實人了。」
我說:「李雨辰,你說話的樣子跟大人一樣。」
李雨辰點點頭,「我就是大人,所有爸爸媽媽離婚了的小孩全都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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