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省錢，最終將無路可走
文 |江湖姐姐，原載於剽悍江湖（piaohanjianghu），原題《中國式省錢，能吃人》
1我是家裡的小女兒，我上面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從小因家裡子女多，欠下外債父母不得不外出打工，我們姐弟三個不得不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爺爺奶奶非常節儉，儘管母親說有給生活費給爺爺，要他多買點肉給我們吃，讓我們身體長好點。但是，我們基本兩周才能吃上一餐肉，而且因為孩子多，根本就不夠吃。
吃都吃不飽，就更別說零食了。
小時候，看鄰居小孩吃咪咪（風靡於90年代的零食），我那口水是咽了又咽，以至於在後來的歲月里咪咪成了可以替代天堂的小食品。成年後的我，經常買大量的咪咪囤在家裡，而且怎麼吃都吃不厭。我想，我肯定是得了一種「歲月補償」病。
也許真的是因為營養跟不上，我個兒不高，我哥哥姐姐個頭也一般。那時候姐姐讀初三了，哥哥讀初一。姐姐住校。每天，由走讀的哥哥帶菜。
有個周末我看到姐在房間哭。課業壓力大，加上營養不良，她整個人面黃肌瘦無精打採的。姐姐偷偷給媽媽寫了封信，大概是說，冬天冷，學校沒法熱菜，帶的菜只能依靠飯的溫度焐熱一點，基本上還是冷的。爺爺帶來的菜咸，而且多半是榨菜，吃下去，冷的、鹹的、不帶半點油水的。有時候逼著自己吃，吃完肚子痛或拉肚子，有 時候實在吃不下就乾脆不吃，但又餓得難受。
因我姐這封信，我媽辭職回家陪了姐中考這半年，而我也跟著享受了半年的母愛。
但我不得不說，我媽也非常節約，只不過那時候她對我們還是很大方的，對她自己卻近乎苛刻。
比如，她吃剩飯剩菜，沒吃完的下餐又接著吃。那年春天，她因為吃了剩了又剩的飯菜，拉了一天肚子。但這事也沒能讓她戒掉吃剩飯剩菜的習慣。後來的歲月里，又因吃剩飯菜得過腸胃炎。
但對於我們，她卻是盡其所能的照顧。只不過，她愛嘮叨，常嘮叨我爸掙不到錢。她呆家裡這半年爸不寄錢給她，她還是需要自己出去掙錢。
但不管怎樣，這半年是我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前，母親陪伴我最長的一段時間。
後來我母親一直在外打工掙錢，我則一直在上學，初中寄宿，高中寄宿，一直到讀大學……很少見她。大學畢業，我迫不及待地去了父母打工的城市。
我期待著母愛，期待著美好生活的開始，然而……
2
我以為我大學畢業後，父母的經濟負擔就小了，生活就輕鬆了。他們也不會再像拚命三娘和拚命三郎那般只會忙掙錢了。
然而，我錯了。
我母親每天的日常是，早上五點起床，去買菜，回家做早餐，七點出門上班，她是物業內的清潔人員，只需要上午上班。中午她匆匆回家做個飯吃，下午出門做兩份鐘點工。晚上回家七點半，做飯，拖地、洗衣，有時候還洗被子……忙到十點多。
我看她手洗衣服累，拿到第一月工資後，馬上給她買了個洗衣機。
然而，她不用。她說洗不幹凈，又浪費水。儘管我再三跟她算，用不了多少水，她還是堅持手洗，理由是洗衣服的水可以用來沖廁所，省了雙倍水費。
我說我們姐弟三個都大學畢業了，你為何還要讓自己這麼忙？她說要在老家蓋房子，要給哥哥娶媳婦……還需要好多好多錢，不去省，錢從哪兒來？
我生氣地說：把自己累病了，錢都省到醫院去了！
我母親說我胡說八道：我是勞動人民，是不會生病的，但凡生病，多半是閑出來的。
那時候，我哥哥姐姐在別的城市工作，就我和父母住一起，我自覺自己有義務讓他們過好點的生活，於是勸他們搬家。他們住豆大點的地方，靠近山邊，蚊子多、濕氣重，我覺得久住傷身體，幾次三番讓他們搬家，我哥哥姐姐也明確表示只要他們肯搬家，房租不讓他們出。
但無論我怎麼說，倔老頭和倔老太就是不同意。他們認為租一個每月一千的房子，一年就要多花一萬多，而他們現在住的房子是公司房子，不要錢，何必浪費那一萬多。
我說容易得風濕。
他們說：我們又不總是呆房間里，就晚上才呆，白天都在太陽底下幹活呢！怎麼可能得風濕。但如果丫頭你要是覺得住這兒不舒服，爸媽不反對你自己租房。
我告訴姐姐老頭老太的倔強。我對我哥說：哥，大概他們真是想省下錢給你娶媳婦呢！你早點娶媳婦，咱爸媽才能對自己好點。
為此，我哥還特地打電話給他們，說，以後娶媳婦的事情自己搞定，不要他們二老操心。
然而，沒用！他們仍然是省省省。
我母親是個特別聰明、記性好，對數字又特別敏感的女人——
東邊菜市場的青菜要比西邊菜市場的青菜便宜兩毛錢；
西邊菜市場的肉價要比超市和其他菜市場便宜一元錢；
買大蒜在東頭市場批大袋，能省下好幾十；
家裡有客人要買魚買蝦清晨四點多去海邊漁市買。
……
一邊認真地張羅生活，一邊拚命地掙錢、攢錢。整日忙得像個陀螺，讓人真得好心疼。
3在我父母的人生辭典里，人是要工作一輩子的，他們分秒必爭，努力掙錢，努力省錢。
我母親最忙的時候做了五份工作，我父親忙起來，曾三四年不回家過年。
然後，一年就這樣過去了。三年就這樣過去了。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二十年也這樣過去了。期間種種往事，都摻和著「省錢」的心酸。
在我畢業三年時，他們開始張羅買房。
買房本應該是好事，可是父母卻堅持要在我們那十六線城市花16萬，買個小產權房。
當時我姐還和我媽吵了一架，當時的吵架語錄是這樣的——
沒有房產證的房子為啥要買？
便宜啊，能省不少錢呢！你現在16萬到哪裡去買180平的房子？
但是沒有房產證，怎麼證明這房子是你的？你就不怕糾紛？
糾紛什麼？這到處都是這樣的房子呢！
不是怕！是根本就沒有必要！16萬數目也不少了，在你打工的這座城市都夠出個首付了！
你那不是傻？可以買全套房子，卻變成了出首付而已，多出那麼多利息錢不說，辦房產證什麼的還要花那麼多錢……
萬一將來有糾紛，你根本就不能證明這房子是你的。如果有產權就不一樣了，房產證就是憑證，可以證明房子是你的資產！
這是個地雷，我先埋這兒，在我結婚生娃那年，這地雷忽然就炸了。
在我畢業6年時，我們哥姐三慫恿我母親湊錢付了首付，在城市裡安了個家，讓他們擺脫了"濕冷房"。
但買房之後，為了供房，他們變得更是節衣縮食。
剩飯剩菜那是必然不能浪費的。
大夏天在外面即使熱得要命，渴得要死也捨不得買瓶水喝。
我們給他們買衣服鞋子都會挨罵，理由是浪費錢。但把錢給他們，他們又拿去存著還房貸不花。
洗衣機不捨得用，冰箱不捨得用……
小區商品房裡的生活，被他們過成了棚屋生活。
期間，為了湊錢刷一筆房貸，我父親接了一個小小的項目做。
忙，那是不用說的。關鍵是，我覺得那事有風險，提醒他，最好先買好保險。
但他認為不會有什麼事，這樣的小項目他以前也做過不少，都沒出什麼狀況，何必浪費那幾百元錢。
結果，很意外地，他被砸傷了脊柱，砸斷了肋骨。
我們姐弟三個都傷心得要死，他第一句話卻是：幸好傷得不是別人，否則要賠不少錢吧？
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心酸——貧窮最悲哀的地方，就是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總覺得什麼事情，只能拿命擋，命比紙還賤。
4父親受傷後，有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賦閑在家。
這一年，他脾氣變得暴躁，總覺得自己不能再掙錢，是個無用的人。
家裡的頂樑柱轟然倒塌，而父親的治療費也耗費了他們所有的積蓄，母親開始掂量著過生活，「錢」這個字眼，更是常掛嘴邊——
蔬菜又漲價了，花了XX錢
肉漲價了，排骨漲價了，吃不起肉了
水電費又漲了
物業管理費又漲了
……
而父親一聽到「錢」，就覺得母親看不起他，認為他是廢人。
倆人常常為此展開口角戰。
我每月將一半工資交給母親，只希望寬她老的心，以期待堵住她「張口閉口提錢」的嘴。可是，我即使能堵母親的嘴，也堵不住她那顆省錢的心。
因為在我母親看來，我父親不能掙錢了，天已經塌了一半。而她絕不允許自己和老伴成為兒女的負擔。所以，她必須更加爭分奪秒地掙錢和不斷地省錢，以防另一半天踏下來。
在忙碌掙錢與省錢的蹉跎里，我娘的身體大不如從前。
一場大病之後，哥哥替她去辭掉了所有鐘點工。工作是堅決不讓她做了的。不能再掙錢的她，人生只剩下一件事：省錢。
我們拿小品《不差錢》中小瀋陽的話說她，錢是身外之物，人最痛苦的是什麼呢？是人死了，錢沒花完。
她卻拿趙本山的話反駁我們：人最最最痛苦的是，人活著，錢沒了。
乍一聽很有道理。可關鍵是， 為了近一步寬父母的心，我們姐弟三個湊錢還了所有的房貸，並每月給父母生活費，父母是可以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的。
可我母親依然說得最多的是:沒錢，得省著點花。
5因為工作調動，我哥哥調到父母的這座城，遇見了未來的嫂子。
一年後他們就結婚生娃了。
當時我哥手頭尚沒有足夠的錢買房，於是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我因為實在受不了父母對自己的摳門，便借故離開了父母的這座城，去了姐那兒。
但自從和父母住，我哥每晚必有投訴電話，他不能對父母撒火，打電話給姐抱怨便成了他發泄情緒的方式。
一天晚上，我哥又打電話，開口就說：今天我凶了媽，她哭了很久，你們倆這幾天有空過來安慰下她，也可以順便照顧下父親。
我姐和我剛要罵他，就聽他說：但這事我絕對不會道歉，我壓根就沒做錯，這二老老了老了，越活越糊塗。
事情的起因，還是源於父母想省錢。白天，我哥帶我父親去看病，因嫂子回老家處理一些事情，小娃娃便全權託付給我母親帶。
結果，剛安頓好我父親這邊，我母親打電話說娃娃大哭不止，上吐下瀉。我哥火急火燎又奔回家帶娃去醫院。診斷結果是，孩子吃了不幹凈東西。反覆詢問，我母親才說自己，把餿了的牛奶給孩子喝了，理由是倒了可惜。
他剛要發火，又有人給他打電話，說我父親暈倒了。我那倔父親在我哥走後，堅持不肯打針，說自己沒病，結果因為糖尿病的低血糖癥狀暈倒了。
我哥說，你說這倆老，我沒讓他們給我省錢，他們偏要拚命地省省省，好吧，省出麻煩來了吧？
6自從那次我哥發了一通脾氣後，二老好多了，該吃吃，該喝喝，該花花。
我姐接二老過來住，他們也能住一段時間。
我們也以為父母想通了。
但就在不久前我哥說，父親又闖禍了！
我父親在身體好些後，堅決要出去找份活干。他說不是為了掙錢，就是為了讓自己過得充實點，不讓自己那麼無聊。我哥覺得有道理便同意了。
哪知，這是父母共同策劃的一個小陰謀。我母親拿出最後的一點積蓄，慫恿我父親去承包個小小項目。但鑒於上一回的事故，在買不買保險這件事上，二老說他們猶豫了好久。但最終決定：不買！因為命運已經找他算過一次賬，不會這麼快又找上他。能省則省，所以不買。
結果，命運也就是這麼無情，再次找上了父親。
幫他一起幹活的那個人，那天不知道為啥喝了點小酒，結果在幹活時，被一旁的設備砸到，人當場就沒了。
人家老婆孩子哭哭啼啼找上門賠錢，壓根就不理會自己老公幹活不遵守規則，只要錢。我父親當時就嚇病了，卧床不起。
我哥想把手頭所有積蓄拿出給父親。但嫂子放言，如果我哥敢湊錢出那六十萬，她馬上離婚。
我哥心情非常沉重，找我們商量。那時，我姐剛和姐夫買了新房，而且自從娃出生，她在家當家庭主婦，自己沒有掙錢。而我，自從上次借錢幫父母還房貸，壓根就沒存過錢。
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哥哥嫂子湊六十萬賠付款，房子歸他們。
這棟房子，最後雖然沒有被賣掉，但這一遭遇讓他們悲從中來，喃喃念叨著：終究是一場空。
世界，有時候真是殘酷，禍從不單行！
正當他們決定告老還鄉，回到家鄉養老，住在家鄉那小產權房子里時。又一波噩耗來臨，那小產權房子要拆遷了。利字當頭，為了獲得拆遷款，房主一口咬定，那整棟樓都是他的，包括那一層，他從來沒有出售過。
父母怒火攻心，雙雙病倒。
省錢不但消耗了我父母的精力，消耗了他們的身體，也消耗了他們的心智。我父母的生命因為省錢變得狹窄，由於他們凡事從省錢的立場出發，本可以站著瀟洒生活的他們，變成跪著鑽營並爬向且困於房子的人，並最終變得無路可走。
聽完某人講完這個故事，忍不住感慨：省錢，真的能吃人！
PS：本文為粉絲口述，江湖姐姐撰文，全文以女兒身份的第一人稱視角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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