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通婚圈」折射中國新一代階層固化

本報記者 庄慶鴻 實習生 謝宛菲 《 中國青年報 》( 2013年06月03日 03 版)一個周末,年輕漂亮的李菲被媽媽「連拽帶求」,帶到了上海的人民公園。在這裡,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年齡、身高、學歷、工作、月薪、房產和戶口變成了一張「小廣告」,在廣告欄里「待售」。如今,在北京、上海、杭州、鞍山等城市,都有這樣的特殊公園,承載著兩代人的「人生大事」。這裡就是白髮相親角,50後、60後的父母為主體的「交易市場」,他們的「商品」則是自己的兒女——70後、80後和90後。愛情是一場買賣?這是李菲第一次來到人民公園的相親角。她看到,藍色的遮陽走廊里,一張張適齡男女青年信息的廣告,被整整齊齊地貼在5個總長達17米的廣告欄上。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廣告紙還配有照片,甚至是大幅藝術照片。由於位置有限,有的廣告紙只能用一根細繩穿過,系在兩棵大樹之間,隨風飄蕩。「遠遠看去像一條條剛晾出的被單」。父母們都建立了自己的「攤位」。為了讓自己孩子的信息更顯眼些,他們乾脆將信息寫在紙板上,鋪在地上,甚至把紙板夾在樹枝上。白紙黑字,稍微考究點的會列印出來,用塑料文件夾裝好,像求職簡歷。「這種父母自發組織起來、走進公園、討價還價式的擇偶模式,有著獨特的邏輯。」華東政法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教師孫沛東說。孫沛東在2007年9月至2008年6月調查了上海人民公園的「白髮相親」現象。日前,她的研究成果《誰來娶我的女兒》正式出版。據她統計,相親的青年中,女性佔63.04%,當地人佔89.13%,普通白領佔39.1%。「這種擺攤設點、展示兒女個人擇偶信息的方式,首先給人一種集市的印象。這些父母『銷售』的是兒女;其次,父母們藉助廣告牌,為子女在競爭激烈的婚姻市場上謀求『吸引眼球』的機會,顯然是一種市場化的營銷方式。」孫沛東說。李菲不情願地隨媽媽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坐在她旁邊的,是58歲的企業財務人員老曹。他在上海擁有3套住房,來相親角為27歲的女兒找對象。在老曹眼裡,現在的擇偶行為完全可以用經濟術語來解釋:「愛情本來就是一場買賣,無論多麼天真無邪的兩小無猜,用零售業的術語來說,都是推銷自己、以求對方對自己產生購物衝動的一場營銷策劃。市場潛力大,期望值高,叫價自然就高一點;市場潛力小,走勢低迷,自然就要委曲求全。就像如果你手上那塊地有石油,就一定不會把它賣給房地產商。」他認為,相親角就是「自由市場」,相親就是一場「婚姻營銷」,相親就是將女兒「推銷」出去的過程。坐在老曹對面的蘇阿姨,是在上海落戶不久的「新上海人」。她的兒子目前有女朋友,但她「不是很滿意」,想另找「門當戶對」的結婚對象。蘇阿姨也用市場化的語言,為自己辯護:「因為我特別知道社會的行情,婚姻就像買東西一樣,憑人介紹還是範圍太窄了,還是應該到市場來看看,可以挑。這也是一種進步。」讓李菲印象特別深的是,「攤位」前一位女孩家長的一聲嘆息:「今天生意不太好,來問情況的男方家長太少了!」「在這位母親的心裡,女兒的婚姻已經異化成了一種『生意』。」孫沛東分析,「她也已經承認並接受了這種演變為『經濟交易』的擇偶方式。」「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工業化、商品化和市場化直接滲透到了民眾的日常生活中,也包括最為私人化的情感世界。越來越多的孩子和父母不再相信愛情,認為每個『上市』的男女都有其自己的『市場價格』,認為婚姻就是『買東西』,還有『行情』可以追蹤。」孫沛東說,人們在擇偶過程中,已經能較熟練地運用市場化的語言,進行婚姻市場上的交易行為。「而且,這些市場化的語言和行為已成為一種權力體系,侵入人們的日常生活。」而父母相親角的出現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沒有硝煙的諜戰劇表面上,「相親角」大都是一派祥和景象。但婚姻市場上內部競爭機制的存在,讓相親角變成了沒有硝煙的戰場。孫沛東發現,在這裡,父母之間「是沒有閑談的」。每句話都猶如諜戰劇台詞,背後都隱含著一個又一個「摸底」的企圖。一個傍晚,她曾無意間聽到兩位家長間的對話。雙方似乎都對子女感到滿意,臨別時,女方家長問男方:「你這時回去,家裡人都等你吃飯吧?」「走高速開車回去也就1個多小時。」「那你回去晚了,小區好停車嗎?」「我們小區車太多,就是車位少。停車費倒是很便宜的,才5塊錢1天。」問題看似平常,卻含深意。這位母親最後向孫沛東透露,她是為了打探對方的居住情況:「按天計算的停車費和價格,說明他住的一般是20世紀80年代的老公房或者郊區的中檔商品房。從市中心到家需1小時、走高速,也就證明了是郊區的一處中檔樓盤。」「房」,已成了80後、90後待婚青年及其家長的普遍焦慮。今年以來各地「國五條」的出台,又加劇了這種焦慮。此外,在上海、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戶口「戰爭」依然存在。上海土生土長的李菲就看重本地戶口,根本沒有把外地人列入考慮範圍。當被問及同事中就有無合適的人選時,她說:「同事很多是外地人,因為我是本地的嘛,就很難找對象了。」實際上,也有外地同事追求她,但她更希望找本地人。孫培東總結,除了戶口,相親角的婚姻市場有「黑六類」:年齡大、形象不佳、職業歧視、有婚史、性格問題和屬相「污名化」。這些特徵,恰好折射出了適用於相親角的普通擇偶標準。時代變遷,中國青年的擇偶標準也一變再變。進入21世紀,市場資本和消費文化衝擊了青年的擇偶標準和婚戀觀念,個人的形象資本、家庭的經濟資本和社會地位,在婚姻市場上的地位更加顯著。「在相親角,情感被市場化和商業化的文化所滲透,導致了異化。愛、情、美被標了價,人的價值被分割成若干內容和等級,失去了人作為一個整體的意義。相親對象之間的明爭暗鬥,一次次『探底』的企圖和嘗試,也讓真正具有情感內容的過程被捨棄了。」孫沛東說。人氣高,成功率低市場化,讓待婚青年的信息,在公開環境赤裸裸地被挑選、評判。目前,上海人民公園「生意紅火」,每周末的家長都超過500人。在杭州的萬松書院、黃龍洞公園相親會上,相親者也摩肩接踵。但市場方式,能否解決中國年輕人情感的問題?孫沛東的調研結果耐人尋味。在上海,白髮相親角的成功率不足1%。這到底是為什麼?孫沛東認為,正是市場化的方式,造成了低成功率。「人民公園這裡的價碼,是中國最高的。」被稱為相親角「信息達人」的52歲電焊工老林略帶誇張地說。媽媽告訴李菲,相親角里有一個潛在的市場價格。男的必須要有兩室一廳、最好位於市中心;不能和父母住在一起;房產名字必須是本人;工資每月8000元以上。「只有具備了這些條件,才能到人民公園來找女朋友。」李菲本人,身高170厘米,工作穩定,待遇優厚,家庭條件優越。媽媽說得直白:「在這裡,你選擇空間大,看好哪個,你就可以直接問他信息,找到一個靠譜兒的幾率很大。」老林說:「到相親角來的,基本都是想打翻身仗!女孩自己掙5000塊的,想找1萬塊的;掙1萬塊的想找兩萬塊的;明明自己家裡有房子,還要找個住在市中心的。男孩也想找比自己強的女孩,最好也有房子,省得以後離婚被揩油……」「來相親角的很多人都有『釣大魚』的嫌疑。」孫沛東認為,男性和女性均有依靠心理,希望「攀高枝,搏上位」。一位替女兒相親一年的母親對她說:「在這裡,優勝劣汰很明顯的。沒房沒車沒錢沒權的小青年,你要怎麼討老婆啊?」孫沛東研究分析,「白髮相親」的方式,一方面的確擴大了可選擇的範圍,另一方面,也使父母們容易產生「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心理。他們的行動看似積極,心態上卻是只求最好,這反而降低了成功率。「相親角里,經常有抱怨子女眼光太高的父母。其實,是他們自己有時太過理想化,作為『婚姻代理』,他們不能客觀衡量自己孩子的真實情況。對兒女的感情投射使他們就像拿著一面放大鏡,不自覺地放大自己子女的優點、優勢。」但如果成功率那麼低,為什麼父母們還是湧向「白髮相親角」?「效率原則不能解釋這個悖論。事實上,獨特的情感邏輯才是理解『白髮相親』的關鍵。」孫沛東說。父母們的急於相親,讓子女「又愛又恨」。頗讓人玩味的一個細節是,相親角的人流高峰集中在周六。「因為周六父母們談好以後,孩子們周日就可以見面了。如果周日來談,馬上就開始新的一周了,他們就要上班了,沒時間見面和玩了。」50歲的楊阿姨說。為了27歲的女兒,她來相親角「擺攤」已經4年多了。「儘管事實上,他們的這種願望經常落空,但可見父母們的迫切心情。」孫沛東說。對於媽媽對自己的「劫持」,李菲表示很無奈,完全不是出於自願。「如果以前,我是怎麼都不肯來的,但現在年紀大了,確實是迫於壓力。」「這裡的父母都不肯吃虧。男的也想佔便宜,女的也這麼想,就沒法談了。這裡為什麼成功率低?原因就在這裡。」老林總結道。中國青年的「通婚圈」那麼,「不肯吃虧」的相親角就是醜惡的嗎?實際上,相親角的擇偶標準,正是當下中國社會轉型期的一面鏡子。「來到這裡的,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孫沛東說。她發現,從相親家長所處的社會階層來看,斷然沒有「富一代」、「權一代」的身影。他們都是相對小康的城市中產階級或者普通市民。而在他們面前,城市貧民和在城市的農村人口被徹底排斥在「通婚圈」之外。「從相親角的階級分層,我們能夠清晰看到階層固化的結果。」這些家長為子女篩選的「結婚候選人」,都是在同一社會階層、經濟水平下的,形成了同一社會階層、經濟階層的「通婚圈」。這被稱為「階層內婚」。「相親角以階層內婚為目標的擇偶標準,表明中國整個社會結構的開放性進一步降低,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社會轉型期,階層壁壘正在強化,社會結構也在固化。」孫沛東說。西方學者發表在《美國社會學研究》上的研究認為,在發達國家的現代化過程中,階層內婚會經歷「先升後降」的過程。隨著社會物質財富的積累、社會保障制度的健全、社會福利水平提高,人們通過婚姻保持和提高自己社會地位的動機逐漸下降,經濟因素的重要性才會隨之下降,以愛情為基礎、跨越社會階層的的婚姻才會增長。但中國的相親角,卻呈現另一種圖景:「GDP高速增長,社會福利和保障羞羞答答地滯後,人們迫切需要通過婚姻保持並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擇偶與婚姻中的經濟考量日益深重。」原本年輕人應該自由追求的「幸福」,已經發展成一條明晰的產業鏈。「假定一個年輕人產生戀愛渴望,他很可能會去交友網站搜索信息,或者參加單身俱樂部、8分鐘約會、萬人相親大會等,然後通過情書公司表達愛意,成功後,就會購買情侶系列的產品,以顯示兩個人的親密,繼而發展到聯繫婚慶機構舉辦婚禮,最終買房結婚。」孫沛東也敏銳地指出:「兩代人有各自的怕與愛。然而,在子女婚姻這個問題上,兩代人的怕與愛奇妙地糾纏、融合在一起。」李菲的媽媽覺得女兒在擇偶問題上眼光太高,一味強調「感覺」和「緣分」,這讓她感覺很為難。「以前幫她介紹過一個,她說剛見到就想走了,呆不下去。這個男孩我跟她爸都挺喜歡,各方面條件也都不錯,可她一直強調第一感覺很重要。」李菲卻認為,被家庭、社會壓力「挾持」的相親本身才是障礙。「我還是喜歡自己找。家裡的相親就意味著我失去了選擇的權力,失去了婚姻的自由。只要家裡覺得條件好,我就該無條件接受,完全不顧我的感受。」「歐美市場經濟的發展歷史表明,完全自我調節的市場最終導致的只是衰退和混亂,『蛋糕』做大了也只會壞掉。」孫沛東最後強調,「如果沒有社會共同體的自我保護,市場的邏輯將把我們所有的人和社會關係都變成商品。對此,每一個人都得保持必要的警惕。」猜你喜歡 最熱文章「窮人的孩子上職校」後看得見的固化教育公平越多 階層固化越少「大樹底下好乘涼」引發階層固化擔憂中國企業家的自我救贖斯巴魯宣布向災區捐贈5輛森林人各級青聯認真學習宣傳貫徹習近平總書記 在同各界優秀青年代表座談時的重要講話中央國家機關青年踐行「我的中國夢」團中央舉行「我的中國夢」各界青年座談交流會「中國青年報是第二教材」青年創業典型宣講「我的中國夢」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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