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 我的弟弟王小波
全家福。中坐者為王征的外婆,後立者為父親、母親、舅舅,前左一為王征,前左二為王小波
王征和弟弟王小波 約攝於1990年
1997年4月,當代著名作家王小波因心臟病突發辭世。他的離開,成為很多讀者心中的一大遺憾。對於他的親人來說,更是難以平復的巨大傷痛。近日,王小波的姐姐王征將自己多年來對王小波的思念書信及文章結集出版,讓我們有機會從親人的視線里,看到一個最真實的王小波。在這裡,我們為讀者選摘了王小波去世兩個月後,姐姐王征寫下的一些文字。
弟弟小波去世兩個半月了。
我終於可以坐下來為他寫點什麼了。
這兩個半月,我的心碎了,精神幾乎到崩潰的邊緣。用女兒的話來說,是剝了一層皮。兩個半月前,一天深夜,接到丈夫秀東打來的越洋電話,他告訴我:「小波去世了——」我聽在耳里,半天回不過神來,拿著話筒一遍遍地問:「什麼?什麼?」最後終於曉得了,但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小波從來沒講過,他有什麼不舒服,從來沒講過,他有心臟病。最後我終於明白這噩耗是事實,心如刀絞。那一晚上,不能成眠。
清晨,獨自跑到房後的樹林中,向著天空,向著東方,向著廣袤的蒼穹,我像瘋子一樣大喊:「小波!小波!小波!——」就像小波真的在天上,能夠聽到一樣。我喊到聲嘶力竭說不出話來,但我對他的思念和心中的悲痛也只有得到一點點抒泄。小波就盤旋在我腦中,我心裡,只要腦子一空下來,想的就是他。我不敢開車,怕開車腦子走神想他,會出車禍;不敢一個人呆在家裡,怕想他想得受不了。
我想寫寫小波,讓世人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讓世人都知道,他生活簡樸,性格單純,心靈博大精深,善良細膩;他頭腦機智,出語幽默驚人。但我這寫慣病歷和醫學報告的拙筆能寫出他來嗎?我只能盡我之心,盡我之力,寫出我心中的小波。
1996年12月初,我離京赴美國,從煙台到北京住了半個月。這是近幾年來與小波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他睡在樓下,每天上樓來和我聊天。我們聊家人,聊社會,聊電影電視以及文學,話題天南海北雜七雜八,可就是從沒說到過他自己的身體,他有哪兒不舒服,有什麼病。他對我的依戀關切,那份親情,那份善意,總在幾句話中,在那微微斜視的目光中透露出來。雖然,我們口中聊的往往是些不相干的事。
我的赴美,對他的感情造成很大的衝擊和折磨,姐姐哥哥弟弟都在美國,我走後,就只剩他一人與媽媽在國內相守了。提到此事,他就嘆氣。一天,我輕描淡寫地說:「我怎麼也沒覺得到美國有什麼的,現在通訊交通這麼發達,十幾個小時就能從北京飛到底特律,我覺得就跟到煙台一樣。」可是,現在我深深地感覺到了,這畢竟是不一樣的。如今小波走了,我竟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回去送他一程。我只能每天思念他,獨自流淚。我這個他十分依戀的姐姐,太對不住他了。
小弟弟晨光去北京送別,帶回小波的遺體解剖報告和遺著《時代三部曲》。我看了報告心痛不已,不知該怎麼想,就像祥林嫂一樣,每天反覆地想著小波的死因。我幾十遍幾百遍地問自己: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臟病?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他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據遺體解剖報告說,小波是由於心內膜彈力纖維增生症,導致心力衰竭死亡。可我知道,這種病引起的心力衰竭是逐漸發展的,有一個長期的過程。我12月份看到他,只有懶懶的樣子(現在想,那已是心衰的表現),離他去世只有4個月,病情不該發展得這麼快。報告中還提到,他有冠狀動脈硬化,而心內膜彈力纖維增生症者有1/4的病人容易發生血栓。我想,當天晚上,很可能是產生了血栓,導致了心肌梗塞,加重了心衰,而血栓以後自溶了。可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據人們推測,他獨自一人在室內掙扎了幾個小時,晨光看到白灰牆上留下了他牙咬過的痕迹,牙縫裡還留有白灰。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幫忙送他去醫院?
想想他的性格,他的為人,也就能理解了。他有事寧肯自己忍著,從不願麻煩別人。他一定是認為,就是告訴我們他的病痛也無濟於事,只能讓親人們擔心。他對什麼都很洒脫,他就那樣走了,可給我們留下了那麼多遺憾!那麼多心痛!那麼多惋惜!那麼多淚水!
我想,他不忍告訴他74歲的老母親。他是個公認的大孝子,就在他去世前兩個月,媽媽病了,他急得要命,到處發Email;媽媽好了,他卻去了。他是我們姐弟中最多愛心最少私心的一個。他不忍告訴他的妻子,他們之間感情至好,人所公認。他不忍告訴姐姐哥哥弟弟,怕讓別人擔心煩惱。他自己一個人忍著,這最後一忍就成永訣了。
我跟小波最後一次通電話時,講了很多媽媽的情況,他沒有說到自己,最後他長時間地沉默著。我當時只覺得奇怪,現在是非常後悔——小波一定是想跟我講什麼,但是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小波從小嗜書,讀書極快極多,記憶力極好。上小學時,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西單商場的舊書攤。他在那裡讀了多少書,只有天知道。從小他的記憶力就讓家人驚異。恢復高考後,我們都上了大學。小波畢業後不久去了美國。學成回國後,他幾易工作,最後發現自己最喜歡的仍是文學。他執著地走上了文學之路,投身於這個熬人心血的事業。一個負責任、真誠的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付出的是全部心血。小波就是這樣的作家。他的小說幾十易其稿,以他的心智,還寫得如此艱苦。
在煙台時,我有幾次無意中打開電視,忽然見到電視中有我千里之外的弟弟,他出名了,報章雜誌上常見他的名字,現在的他不知會是什麼樣子。回北京後,一交談一接觸,我感到他還是我幾十年前的弟弟。他依然善良純樸,聰明幽默,還是邋邋遢遢不修邊幅,有時還有點羞怯。他說,其實他很不喜歡去電視台,很不喜歡那些場合,但因為朋友請,卻不過情面,就去了。
我離開北京來美國,臨行前,全家到東單的廣式餐廳吃了頓飯。那個餐廳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櫃中選菜,是包裝在盒子里的半成品,然後拿到裡面加工。大家都去選,秀東和外甥姚勇都愛吃海鮮,小波不喜歡海味,拿了一盒粉絲肉丸子之類的東西,那東西太讓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說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東西放了回去,像個做了錯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讓我至今難忘,現在想起來,總覺得對不起他,連跟他吃的最後一頓飯,也沒讓他吃到自己喜歡的東西,雖然這東西是最不講究、最不值錢的。
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對自己那麼不在乎,對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對自己的身體不在乎,甚至對自己已經發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遊。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安息吧,小波!
1997年6月26日寫於美國密西根州
王征《時光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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