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 一

總 序目 錄 目 錄 章詒和 序 丁 東 序 朱元璋:歷史的慣性 一個坐在龍椅上的農民。他用農民式的精明、周密和愚昧打造了一個自認為固若金湯的監獄式帝國。這個監獄不但關住了老百姓,也關住了官僚,甚至還關住他的直系子孫。 更為嚴重的是,直到今天,中國人的頭腦似乎還沒有從他締造的精神監獄中完全解脫出來。 龍爪上的泥土 初生鱗甲 煉就帝王心 龍椅上的農民 甲 均平天下 乙 構建烏托邦 丙 結網的蜘蛛 丁 思維格式化 朱棣:權力的奧秘 每一個篡位者都是雄心勃勃、精力充沛、充滿主動出擊精神的。因此,他們的出現往往會給歷史帶來一些血性和活力。 當然,他們弒君之後都會把手洗得乾乾淨淨,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純潔無瑕的人。他們有充分的能力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們精通權力的奧秘。 海瑞:偏執症患者 清官是中國貪瀆文化製造出的一種病態文化現象。 從現有資料上,我們可以判斷海瑞有強迫-強制型人格障礙。所以,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海瑞先後娶了九個老婆,和每一個都不能琴瑟相和;為什麼五歲的女兒吃了男僕的一塊餅,就被他活活「賜死」。 魏忠賢:一個開得過分的玩笑爽快,重感情,多少又有點沒心沒肺,對人沒多少戒心,所以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傻子」。 由社會最底層瞬時升到世界的制高點,這個「傻子」一時有點頭暈目眩。俯視自己腳下的芸芸眾生,一股大政治家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躊躇滿志,一定要勵精圖治,把這個帝國治理得海晏河清,讓這些百姓蒼生都過上幸福的生活。 張獻忠:在劫難逃 有時他也對自己無法抑制的嗜血慾望感到不解,只能根據自己的知識範圍,自我解釋為身負「收人」的使命。破壞這個世界,多年來是他唯一的快樂來源。 中國歷史上數千百次慘烈的農民起義,沒有為這歷史衝破循環狀態提供任何可能。農民起義是對舊制度的一次大修和保養,而不是革命和創新。農民起義如同越獄,而每一次越獄之後新建起來的牢獄,設計得就更為科學合理,抗爆性更強。農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是比以前更嚴密的控制,更堅固的監獄,是更好的馴化,是國民性格的進一步退化。 吳三桂:無處收留 第一次,他背叛了大明。第二次,他背叛了李自成。沒想到,到了六十二歲白髮盈巔之際,他還要第三次反叛。難道,反叛竟然是自己的宿命? 六十二歲的吳三桂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的心頭,自己的一生有可能以徹徹底底的悲劇收場。在歷史大情節中摸爬滾打了一生的吳三桂,在晚年發覺了自己一生奮鬥的荒唐可笑。 鄭成功:血液里的海水 這個異國出生的海盜之子,性格中一直燃燒著明亮的「少年性」。 鄭成功的不投降,不論在當時,還是在後世看來,都是一個不明智的選擇。他這根大木,終於沒有撐起明王朝的天空。然而,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識時務」的「俊傑」出現得太多了,這些人聰明得讓人鬱悶,理智得讓人心灰。只有鄭成功的出現,才讓歷史閱讀者稍稍舒一口氣。 後記 歷史比小說更好看 總 序丁 東 序 丁 東 張宏傑居葫蘆島,我住北京,兩地不過四小時的車程。然而,我們首次見面,居然是在大洋對岸的異國。 那是去年的初冬,我到美國東海岸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提前兩天來到大學城普林斯頓,準備和一對旅居美國的中國學者伉儷同行。在他們家的客廳里,我見到一個剃光頭戴眼鏡的年輕人,主人介紹,是參加同一會議的張宏傑,遼寧人,學者,作家。女主人特別補充,歷史隨筆寫得很棒。 我在國內知識界的朋友不算少,然而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當然,如今被稱為作家、學者的人太多了,不知張宏傑水準如何。 我們都是第一次訪美,對這片大陸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鮮。承蒙主人好意,驅車帶我們一起遊覽普林斯頓大學。這所在全美名列前茅的著名學府,已有二百五十年歷史,比美國的歷史還要悠久。我們一起參觀了爬滿常青藤的開放式校園,瀏覽了羅列各洲藝術珍品的校美術館,拜訪了愛因斯坦工作過的那座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高級研究所。印象最深的,研究所前面竟有一片很大的原始森林。我們在愛因斯坦經常散步的這片橫七豎八躺著自然死亡的巨樹的森林裡徜徉。那天正逢美國大選揭曉,布希勝了克里,這自然成了我們議論的話題。張宏傑話語不多,隻言片語卻頗有主見。後來,在學者伉儷家的餐廳,我們又屢屢討論包括「文革」在內的中國歷史,這個小夥子對歷史的思考又一次給我留下印象。他對「文革」中的積极參加者,在反思批判之餘,能抱有同情之理解,這在他的同齡人中是很少見到的。會議結束後,我又和他結伴遊紐約,游尼亞加拉大瀑布。一路走,一路聊。知道了他曾經去韓國旅遊了一次,寫了一本《中國人比韓國人少什麼》,在中韓兩國同時出版。這次來美國,他有一個想法,想在美國打幾天工,體驗一下在美華人的酸甜苦辣,回去後再寫一本有關美國的書。他還真找了一位在美國的遠房親戚幫助聯繫,但由於他打算待在美國的時間太短,最終沒有成功。通過此事,我感到這個年輕人寫作的勤奮。 回國不久,我收到他寄來的一本歷史隨筆集。這本書,我是一口氣讀完的。此書文筆生動流暢,時有思想閃光。掩卷時,我已經理解了他為什麼受到那對學者夫婦的器重。尤其是那位女主人,本身就是文章好手,她對宏傑,格外惺惺相惜。我對宏傑,也因這本書頓起相識恨晚之感。 後來,宏傑來北京,我們又見過幾面,並把他的文章推薦給《社會科學論壇》。該刊的編輯說,刊物排印時,印刷廠的普通職工都被張宏傑的作品吸引住了,告訴他,整本刊物就數張宏傑這篇文章好看。我想,不是其他學者的文章不好,而是張宏傑的文筆更有親和力。刊物印出後,被山東畫報出版社《老照片》的執行主編馮克力看到,他馬上給《社會科學論壇》主編趙虹打電話,問:張宏傑在哪裡,怎麼聯繫?這件小事,又一次證明了張宏傑文字的魅力。 今年春天,張宏傑告訴我,他又完成了幾篇關於明代人物的文章,想單獨編一本書,問我找哪家出版社比較好。張宏傑打算把他的新書命名為「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在書中,他描繪了大明王朝這出歷史大戲裡的七個不同角色:皇帝朱元璋、篡位者朱棣、太監魏忠賢、清官海瑞、叛臣吳三桂、忠臣鄭成功和造反者張獻忠。這七個人的畫像合在一起,大致形成了大明王朝的輪廓。我把他的選題介紹給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劉瑞琳女士。劉瑞琳是一位既有眼光又講效率的編輯,看過稿子,當即表示欣賞。張宏傑對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近幾年的出版物也有上佳印象,於是雙方一拍即合。 二十多年前,我上大學讀的就是歷史系。不過學的是歷史,當時卻熱心於讀小說。原因之一,是當時的歷史教科書太枯燥了,看得到的史學專著也太乏味了。大多是對一些僵硬教條的解釋和附會。想看有趣的書,只好到專業以外去尋找。而當時的小說,正是「傷痕文學」的高潮期,對我當然更具吸引力。後來,偶然讀到了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才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原來史學著作也可以寫得興味盎然。但馬上又想,能寫得如此妙趣橫生,由於黃仁宇是旅居美國的華人史學家,故作品可以汪洋恣肆。我們這邊的學者囿於統一的思維模式,只會用同一種教訓人的腔調面對讀者,例外者鳳毛麟角。隨著思想解放的進程,史學界逐漸擺脫了教條的束縛,恢復了反思歷史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尤其是近幾年,出現了吳思等一批非學院派的史壇高手。他們的出現足以證明:把歷史寫活,不是司馬遷等古代大師的專利,也不是黃仁宇、唐德剛等海外學者的專利,身居中國內地的當代學者,也可以擁有同樣的智慧和能力。 張宏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浮出水面的一位新人。他就讀於東北財經大學,學的是投資經濟管理,供職於中國建設銀行葫蘆島分行。到今天為止,他的本職還是建行的一名客戶經理,寫作方式完全是業餘。他研究歷史,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純粹是出於興趣。未在中國的大學接受史學專業訓練,倒成了他的優勢。我在歷史課上被灌輸了滿腦子格式化了的教條,他卻沒有框框,也不受學院派行文規範的約束。他完全是用自己的心靈和直覺與古人對話,用自己的生活感受去體會古人的喜怒哀樂。他也吸收中外史學的思想成果,但雜取各家,為我所用,而非頂禮膜拜,獨尊一術。西哲克羅齊有一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研究,說到底是今人對過去的理解和感悟。史料的挖掘和考辨,不是張宏傑的長項,也不是他著力的重點。他的興趣,在於以一個當代人的眼光,去感受歷史人物所處的複雜環境,以「同情之理解」揣度他們隱秘的內心世界。歷史上的帝王將相,賊子亂臣,在張宏傑筆下,都由冰冷的史料,變成了鮮活的形象,讓我們直接感受古人的智慧、權謀、無奈、殘暴和血腥。吳思和我是一代人,他讀史不論多麼深刻與老辣,我都不會驚訝。而張宏傑今年只有三十三歲,如此年輕,品讀歷史的目光卻如此老到,則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史學的當代性,我覺得還有一層意味,就是從歷史中讀出現實。溫故而知新,這正是讀史的樂趣所在。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本來,古人和今人的區別,遠遠小於人和其他動物的區別。你可以感覺古代中國是當今中國的影子,也可以感覺當今中國是古代中國的延續。處於轉型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親眼目睹了劇烈的社會變遷,親身體會了太多的甘苦炎涼,更容易看懂歷史上的進退興亡。這種研究歷史的現實感,也有力地拉近了宏傑的文字和一般讀者的心理距離。 這裡不妨從張宏傑的書中試舉幾例: 為了減輕農民負擔,中央要求各地政府發給農民「明白卡」,讓農民明白自己應該負擔的內容。這並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發明創造,早在清代就已經想出了這個辦法。這個「明白卡」在那時叫作「錢糧易知單」,「示以科則定數」,告訴百姓們上繳錢糧的定數,以防官吏矇騙,私下多收。 這兩年,全國許多地方的街頭都建起了這樣的宣傳牌,內容是「公民基本道德規範二十字」:「愛國守法,明禮誠信,團結友善,勤儉自強,敬業奉獻。」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物。早在明代,各地村頭街口即都建有六諭卧碑,內容是明太祖朱元璋為天下百姓規定的「道德規範二十四字」:「孝順父母,恭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弟,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文化大革命」時,人稱毛主席語錄為「寶書」,全國興起了背毛主席語錄的熱潮,各地紛紛召開講用會。早在明代,朱元璋的語錄式作品《大誥》就已經成為《毛主席語錄》出現前全球發行量最大的印刷品,被稱頌為「臣民之至寶」。朱元璋曾命令全國人手一冊《大誥》,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學習:「令民間子弟於農隙之時講讀。」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下令表彰了民間學《大誥》先進分子,「命賞民間子弟能誦《大誥》者」,並舉行盛況空前的「講用大會」,「天下有講讀《大誥》師生來朝者十九萬餘人,並賜鈔遣還」。 至於「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跡似於曾國藩的湘軍軍歌,《北京的金山上》旋律取自歌頌神佛的樂曲,這種文化惰性強大,有時候確乎使我對自己身處何地,身在何時,感到恍然。 宏傑說,數年前,史學家戴逸教授讀了他的作品,曾表示願意做他的博導,收他做關門弟子。但他憚於學習外語要付出無謂的精力和時間,沒有及時呼應。近年來,隨著對歷史探索的深入,這種在銀行系統進行業餘寫作的生活方式終於使他感覺到了限制。他和我談到過這個問題,考慮是否以考博的方式取得學院的入門資格,或許能夠方便於今後的研究。 我把他的著作向兩位具有博導資格的朋友推薦,他們都對宏傑的才華頗為賞識,表示願意幫助他以這種方式進入學術界。然而,不知是由於怕學外語,還是懼怕學院式的工作方式對他的寫作帶來局限,他至今沒有下定決心。不管張宏傑最終作何打算,我都衷心祝願他能獲得一個更自由更如意的平台,寫出更好的作品。  2005年8月底 章詒和 序 章詒和 去冬,在台北讀到一本英國當代著名史學家保羅·約翰遜(Paul Johnson)寫的《所謂的知識分子》。書中研究的對象,如盧梭、雪萊、馬克思、托爾斯泰、海明威、羅素等,無一不是人們熟悉且在世界產生重大影響的人物。作者從「人比概念更重要」的理念出發,以史料為依據對其進行重新審視,深入探究。一路讀來,令人震驚——原來這些思想人物不僅是普通的人,而且還是相當卑瑣的角色。比如盧梭一面鼓吹兒童教育,一面卻把自己五個親生孩子送進棄嬰收容所。作者的立意顯然不是惡意醜化先賢,他是希望有思想的人沿著他的敘述繼續探究下去——當「知識分子」以普遍化的良心與理性代言人身份出現以來,他們是否真的就推動了時代前進?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全球教育體系擴張,原本散在民間以先民立命的『知識分子』開始被體制所收編。『良心知識分子』開始退位,『政策取向的知識分子』則在專業化的名目下,成為新的主流。他們不再對政治或社會的任何事物提出不同的願景,而只會從事各種瑣碎小事的思考與鑽研。其甚者,乃是在學院也日益模擬企業的情況下,大家忙著找題目領補助,忙著旅行演講和上電視作秀。」(南方朔《從污名化里找回利齒》)是的,當明白自己身處一個什麼樣的社會背景,我們才能懂得史學家保羅·約翰遜所寫的《所謂的知識分子》,其實是超越了狹義的「知識分子」角色客體,從而引導讀者深入反思當代思想發展趨勢的方向。在震撼中獲得啟示,在啟示中產生聯想:我們這裡什麼時候也能有一本類似的書?   今春在北京,我從朋友那裡讀到了張宏傑的歷史人物另類傳記手稿。作者或許沒有西方學者那麼明確的既是學術的也是思想的寫作意向,但張宏傑那種以正常的聲音來敘述歷史事件,描畫歷史人物的寫作狀態和方法,令我興奮不已。例如他筆下的海瑞是很好的一個清官,但與此同時,還是個偏執症患者。需要說明的是,書中凡屬重要人物的表現大都以史料為依據,絕非「戲說」。最近,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他的歷史隨筆集《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這「七張面孔」是皇帝朱元璋、篡位者朱棣、太監魏忠賢、清官海瑞、叛臣吳三桂、忠臣鄭成功和造反者張獻忠。七個人,七個側面。這不同的角度為我們提供了一幅明王朝封建專制制度的完整圖像。我想,這樣的組合就很有意味,足夠愛歷史,愛思考的人去看,去想了。 2005年7月於北京守愚齋 張宏傑,蒙古族,1972年生於遼寧,1994年,畢業於東北財經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作家協會理事,遼寧文學院合同製作家。 前 言 張宏傑居葫蘆島,我住北京,兩地不過四小時的車程。然而,我們首次見面,居然是在大洋對岸的異國。 那是去年的初冬,我到美國東海岸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提前兩天來到大學城普林斯頓,準備和一對旅居美國的中國學者伉儷同行。在他們家的客廳里,我見到一個剃光頭戴眼鏡的年輕人,主人介紹,是參加同一會議的張宏傑,遼寧人,學者,作家。女主人特別補充,歷史隨筆寫得很棒。 我在國內知識界的朋友不算少,然而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當然,如今被稱為作家、學者的人太多了,不知張宏傑水準如何。 我們都是第一次訪美,對這片大陸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鮮。承蒙主人好意,驅車帶我們一起遊覽普林斯頓大學。這所在全美名列前茅的著名學府,已有二百五十年歷史,比美國的歷史還要悠久。我們一起參觀了爬滿常青藤的開放式校園,瀏覽了羅列各洲藝術珍品的校美術館,拜訪了愛因斯坦工作過的那座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高級研究所。印象最深的,研究所前面竟有一片很大的原始森林。我們在愛因斯坦經常散步的這片橫七豎八躺著自然死亡的巨樹的森林裡徜徉。那天正逢美國大選揭曉,布希勝了克里,這自然成了我們議論的話題。張宏傑話語不多,隻言片語卻頗有主見。後來,在學者伉儷家的餐廳,我們又屢屢討論包括「文革」在內的中國歷史,這個小夥子對歷史的思考又一次給我留下印象。他對「文革」中的積极參加者,在反思批判之餘,能抱有同情之理解,這在他的同齡人中是很少見到的。會議結束後,我又和他結伴遊紐約,游尼亞加拉大瀑布。一路走,一路聊。知道了他曾經去韓國旅遊了一次,寫了一本《中國人比韓國人少什麼》,在中韓兩國同時出版。這次來美國,他有一個想法,想在美國打幾天工,體驗一下在美華人的酸甜苦辣,回去後再寫一本有關美國的書。他還真找了一位在美國的遠房親戚幫助聯繫,但由於他打算待在美國的時間太短,最終沒有成功。通過此事,我感到這個年輕人寫作的勤奮。 回國不久,我收到他寄來的一本歷史隨筆集。 海瑞偏執症患者 海瑞:偏執症患者 一 四十五歲上,鬢角發白的縣學教諭海瑞晉陞為浙江淳安縣令。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對許多官場中人來說,得算仕途困頓,然而對於海瑞來說,卻是破格提拔。海瑞出身僅為小小舉人,三十七歲中舉,四十一歲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諭,相當於縣教委主任。能在四年之內就升為縣令,已經讓許多人羨慕。 破格晉陞的原因是「狷介」的名聲。和現在一樣,另類的舉動往往能吸引人們的眼球,而眼球的集中往往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效益。自從「筆架先生」的名聲傳開之後,全省官員都知道了這個脾氣有點古怪的正八品小官。 那是海瑞任教諭的第二年,他的直接領導、延平府視學到南平視察工作,在南平縣學官署接見學官。兩名副手在海瑞帶領下進入大廳,一見到視學,一左一右急趨上前,叩頭拜見。海瑞夾在二人中間,站而不跪,只拱了拱手。視學先是驚訝,繼而羞怒,冷笑一聲,對兩旁隨從說:「喲,你們看這三個人,倒是個山字筆架!」 兩跪,夾一站,可不是活脫脫一副山字筆架的模樣。視學覺得海瑞是有意輕慢自己,拂袖而去。海瑞認為視學缺乏正氣,不嚴格遵守帝國規定。開國之時,國家就規定學官在學校見上官,拜而不跪,以體現師道尊嚴。百年之後,士風日壞,學官們為了討好上級,無所不為,跪迎上官早已相習成風。所以,海瑞的這一站就站得驚世駭俗。一下子,「海筆架」的名聲在官場上傳開了。 「筆架先生」的名聲越傳越大。道員、學憲、按院先後前來視察,海瑞皆揖而不跪,人們想起了國家規定,倒也無話可說。這些高級官員的涵養當然非視學可比。他們不但不和海瑞慪氣,反倒稱讚海瑞恪守禮法,堪為士范。如今的社會,有法不依、有章不循成了尋常,一旦遵守帝國規定,倒反了常,這怎麼得了!一番嘆息過後,不少人倒對海瑞有了好感。「另類」行為為他贏得了通省官員的注意,而他任學官以來,實心任事,把一個最清苦沒滋味的教官做得有聲有色,種種實績也就進入了大員們的視野。縣學教育在許多地方都成了擺設,學官們大都敷衍了事,學生們冒名頂替、逃學曠課是常事。而海瑞到任之後,天天釘在學校里,訂出教約十六條,甄別學生年齡、身份,重視思想政治教育,狠抓學校紀律,提高教學質量。學生們都稱海瑞為「海閻王」,紀律確實大有好轉。屬下出現了這樣的「模範官員」,對每個封疆大吏來說都是件臉上有光的事,於是「巡按監司交章薦之」,海瑞獲得了這意外的升遷。 事實證明,雖然明朝中葉以後,官僚體系已經整體腐化,但是,官僚集團還是希望並且需要「清官」。雖然大家都在腐化中撈到了好處,然而如果這個社會最終因腐化而崩潰,大家豈不連身家性命都不保,再多好處又有什麼用? 而且,刻苦自礪,贏得「直聲」,積累一定的聲譽資本,也是仕途起步時的一種做法。隨著歷練增加,人們相信這樣的人最終都會融入官場大秩序中去,而且可能比別人混得更「明白」。海瑞的上司無疑也希望海瑞早日曆練成熟,在仕途上取得更大成績,早日回報自己的提拔。 誰也沒想到,「海筆架先生」要把這種「另類精神」貫徹到仕途生涯的始終。 二 瓊山海氏是海南望族大戶,歷來以詩禮傳家。史載,海瑞父「警敏不羈,不事家人生業」,應是個性很強的家庭叛逆,不務正業,致使家道中落。海瑞四歲,父親即去世了,全部家庭重任都落到了海瑞母親,年僅二十八歲的謝氏頭上。 孤兒的性格往往是相似的,特別是那些早年喪父的人,母親們會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對其嚴加管教。由於母親的日夜灌輸,他們的道德感比常人要強烈,異常孝順。王莽、王安石、蔣介石、胡適,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以胡適為例,他四歲喪父,自述母親「雖不知書識字,卻把她的全副希望放在我的教育上」,「每天天還未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在床上坐起。然後把對我父親所知道的一切告訴我。……她說我唯有行為好,學業科考成功,才能使他們兩老增光;又說她所受的種種苦楚,得以由我勤敏讀書來酬償」。一旦稍稍貪玩,立刻是一頓痛打,打了之後,又是一場痛哭,哭自己命運的悲慘,守寡的艱難,讓屁股疼痛的胡適臉上發燒。在母親的教誨期望下,胡適小小年紀就成了老夫子,終日苦學。長大以後,終生克己,並且極為孝順,甚至為母愛而犧牲了自己的愛情。 海瑞的經歷如出一轍。只是他的性格較之一般孤兒,尤為剛強固執,甚至不無剛愎色彩,這就要進一步從他母親身上找原因了。浪子的妻子往往是節婦。海太夫人的嚴守婦道,刻苦度日,是非常有名的。她「先後苦針裁,營衣食,節費資,督瑞學」,直到海瑞入仕多年之後,還是每天從早忙到晚,不稍歇息。她本是個嚴厲無生趣的人,加以青年守寡,心態難免有些失常,視兒子如生命,海瑞都三四十歲了,還是和母親同住一個房間。海瑞在《乞終養疏》中說:「母之待臣,雖年當強壯,日夕相依,不殊襁褓。」 可以想見,謝氏對海瑞要求之嚴厲。海瑞剛剛懂事,粗識文字的母親就教他讀《孝經》、《尚書》、《中庸》,在母親的嚴厲管教下,海瑞的童年被取消了。謝氏不許他和別的小孩子一起玩遊戲,「有戲謔,必嚴詞正色誨之」。謝氏把死去的丈夫當成反面教材,反覆教育海瑞,長大了不能像他父親那樣叛逆流蕩,而務要刻苦勤學,做一個正人君子。 海瑞的耿介、頑強乃至偏執,早已深深植入了血液之中。而從小所受的儒學教育,又強化了這些傾向。 在學校里,海瑞是個遵守規矩的模範學生。在《規士文》中,他追憶自己當學生時的情景:「我做小秀才時,見年紀比我大的同學十分恭敬,不敢在旁高聲言笑,不敢在班亂序先行。路逢長者,讓道一旁;同席年高,叨陪末座。從來沒有越禮的時候。」 如此謙恭有禮,並非僅僅是他家教良好,更主要的,是一種道德自覺。青年海瑞真誠地折服於儒學揭示的煌煌盛美的天理人道,並且在一舉一動中儘力遵循。 儒學為那個時代的人們提供了極富誘惑力的遠景理想。對社會來說,只要人人都遵守聖人的教化,這個社會就會井井有條,臻於大同。對個人來說,如果你刻苦自礪,就會達到「聖人」的境界。 當然,在自我砥礪的路上,你會遇到許多誘惑和挑戰,然而,應對這些,只需要一樣品質:毅力。所以,最關鍵的問題是磨鍊自己的毅力。在作文《嚴師教戒》中,他這樣拷問自己:將來入仕之後,自己有信心抵制住金錢的誘惑嗎?能堅持住自己的操守嗎?會不會出現言行不一?會不會做有愧於心的事?見了高官大人,能保持自尊嗎?見了別人鮮衣駿馬,能不起羨慕之心嗎?「小有得而矜,能在人而忌,前有利達,不能無競心乎?」生下來時,是清清白白的,死的那一天,能保證自己一塵不染嗎?如果不能保持自己的清白,怎麼對得起祖宗天地? 他從自己的一舉一動一個念頭抓起,要求自己時時刻刻不能偏離聖人的教導。他言必信,行必果,在學校里,就得了「聖人」的稱號。 他給自己起了個號:「剛峰」。他希望自己能像海邊的岩石一樣,在日夜不息的世俗大潮前堅定不移。 天下士人讀的都是聖賢之書,為什麼讀出了那麼多鄉愿小人?每位帝王都尊崇聖人之道,為什麼卻很少有政治清明的時候?海瑞真的很奇怪,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只要不折不扣地踐行聖人之道,世界上的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聖人已經把解決一切問題的鑰匙交到了讀書人手中,人們卻棄如敝屣!滿世界都是昏昏終日的不幸的愚人!一想到這一點,海瑞就心緒難平。學生海瑞發下弘誓大願:以自己的生命來接續聖人的火把,再次照亮這一世界! 這個誓願其實應該很容易達到,秘訣只在於堅持。然而,這一點為什麼只有他海瑞知道呢? 三 嘉靖三十七年(1558)五月,新任知縣海瑞由福建抵達浙江淳安。在奔赴淳安的路上,他又一次背誦了自己做學生時寫的《嚴師教戒》。現在,那篇文章中所說的誘惑分明地擺在了自己面前: 入府縣而得錢易易焉,宮室妻妾,無寧一動其心於此乎?財帛世界,無能屹中流之砥柱乎?將言者而不能行,抑行則愧影,寢則愧衾,徒對人口語以自雄乎? 聯想到那麼多同窗、先生入仕前慷慨激昂,入仕後卻無一不變成貪污納賄的贓官,他不覺悚然而驚。淳安縣衙的官椅,將成為拷問他靈魂的刑具。他能不能經受這嚴峻的考驗呢?雖然初次做父母官,但是和大明王朝的每一個普通百姓一樣,海瑞知道地方官不是靠帝國俸祿吃飯,他們的主要收入是種種「常例」。所謂常例,就是土政策、亂收費。史稱,明朝「官俸最薄」。那時的官員,並不享受帝國提供的福利待遇,不但不享受別墅、小車、年終獎,也沒有地方報銷吃喝費,用一千餘元養活一個大家庭甚至家族,這個縣令的生活只能是城市貧民水平。然而,再看看各種陋規,你就知道為什麼人們熱衷於奔走仕途了。海瑞一上任,就命師爺把淳安縣政府成員的常例收入列出來看,其中在縣令一項下是這樣寫的: 夏絹銀一百六十兩……夏樣絹八匹(樣品絹,收絹時額外收取用來評定品級的樣品,評定後就作為福利分掉了)。秋糧長銀二十 兩……農桑樣絹四匹。折色糧銀四兩。軍匠每里銀一兩。農桑絹銀十兩。審里甲丁田每里銀一兩。鹽糧長銀十兩……審均徭每里銀一兩。造黃冊每里銀二兩。經過鹽引每一百引收銀一錢,共計五十兩……催甲每里銀一兩。柴薪……每一百兩收銀二兩……出外直日里長供應並店錢人情紗緞。起送農民罰紙二刀,納銀五錢。收各項錢糧,每一百兩收五兩。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即使不算最後一項「收各項錢糧,每一百兩收五兩」,諸項收入加起來,每年也約有一千兩銀子的收入,摺合成人民幣現值二十萬,是工資收入的近二十倍。而最後一項「收各項錢糧,每一百兩收五兩」,數目應該更為驚人,最低限也在一千兩。這樣合計起來,一個知縣即使不貪污不受賄,每年的常例收入也有兩千兩,摺合人民幣現值四十萬元,國家俸祿真可以「基本不用」了。 當然,這些收入縣令不能全裝入自己的口袋。準確地說,這些額外收入應該算「小金庫」,每年的招待費、公關費、送給上級的「禮金」都要從這裡出。這些支出要佔全部收入的一半以上。 私設小金庫,制定土政策,是開國之初明令禁止的。然而,太祖去世以來二百年,這些常例陋規已經成了公開的政策,帝國一千多個縣,以及建立在縣制之上的整個官僚系統都是在這些常例的支持下運轉。沒有這些收入,官員們就沒法維持日常生活,沒法編織自己的社會關係網,沒法養活手下的人。可以說,這些常例一日不可無。 大明王朝後期的腐敗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腐敗侵蝕到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上至皇帝,為了自己的私庫加收礦捐;下到小小的衙役,通過把持官府,家資上萬。居官如同貿易,讀書只為敲門。辦一件事需要多少賄賂,有公開的明碼標價。 在早年讀書的時候,海瑞就多次在文中嘆息:「紛紛世態,其不當予心有日矣!」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稱心了!更讓海瑞氣憤的是,在滄海橫流之時,飽讀聖賢之書的士大夫們沒有幾個人以聖賢自任,挽此頹風,反而和風同塵,競相逐利。即使那些口碑尚好的公卿大臣,也不過是手伸得不太遠,錢撈得有節制而已。在他看來,舉國上下,已經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正人君子。「世俗稱僻性,稱太過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稱賢士大夫善處事者,或不免鄉愿之為。鄉愿去大奸惡不遠。今人不為大惡,必為鄉愿。」那些特立獨行的孤介之士,在他看來做得遠遠不夠,而賢士大夫則都是些污穢之人。他恨這些模稜兩可的鄉愿甚於大奸大惡,因為他們盜用了聖人的名義,對聖人之道為害更大。 現代人常說的一句話是,不能要求這個世界適應你,而是你應該去適應這個世界。海瑞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做這滔滔世界的中流砥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即使是與整個世界為敵,他也毫不退縮。 其實,海瑞所嚮往的世界,也並非遙不可及。明朝開國之時,太祖朱元璋已經為這個世界制定了藍圖,他制定了一系列祖訓家規,對帝國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作了詳盡得無以復加的規定,定下了萬年之基。其中,就包括這低薪制。在海瑞看來,這些規定盡善盡美。他認為,所有的錯誤,所有的醜惡,都是因為人們不能嚴格遵守聖人和祖宗的教訓,一任私慾發展造成的。 上任十天後,海瑞公布了一個決定:革除所有常例。 在別人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在海瑞看來,是天經地義。如果全世界都默認常例存在,那隻能說明全世界都錯了。錯了就要改過來,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雖然沒上任之前,那些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把「筆架先生」的名聲傳播到了全縣,大家對這位新縣令的怪脾氣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沒有人想到海瑞上任後的第一把火是革除常例。這簡直是瘋狂,是政治自殺,是天方夜譚!人們估計,不出三天,海瑞就得改口。 然而,海瑞說到做到。他把所有的「不合理收費」一刀切,不光是自己的常例,還包括縣丞、主簿、典吏、教諭、師爺、衙役、門子,全縣大小官吏的全部額外收入! 這一舉動不亞於一場政治地震。不但全縣官吏如遭晴天霹靂,通省官員都目瞪口呆!震驚過後,大家都屏息靜氣,準備看這個初入官場的愣頭青的笑話:看他吃什麼,穿什麼,拿什麼養活家口,拿什麼招待過往官吏,拿什麼孝敬上司?看他能堅持幾天,堅持不住了怎麼收場? 「海筆架」還真堅持下來了。靠一個月五兩銀子,他真就養活了一大家子。當然,生活水平和別人無法同日而語,而且還要想一點別的辦法來維持生計。海瑞在官署後院的空地上開了一片荒,約有二分大小,種上了黃瓜、豆角,每天下班,就換上粗布衣服,扛上鋤頭幹上一陣。全家人每天都吃粗糧,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肉。入仕之後,海家的生活水平反倒不如以前了。海瑞本人一身官服穿了六年,穿得四處補丁,看不出顏色,用手一扯就是一根線頭。每天燒飯用柴,都是老僕到山上打來的。有一天,海瑞發現老僕打來的山柴枝葉枯乾,不像是新砍的,遂把老僕叫來訊問。老僕不敢隱瞞,只好交代說是街上有人巴結他,替他打好了背回來的。海瑞立刻叫他把送柴人找來,當場給了他五十個銅錢作了柴價,回頭關上院門把老僕打了一頓。 淳安的縣丞、主簿紛紛要求調離,衙役、門子也都回家不幹了。海瑞不為所動。你走你的,你不幹自有別人干。縣丞主簿走了,他把業務接過來自己做。衙役不幹了,他從貧困地區再招。別人做得很清閑的縣令,他做得東奔西跑,灰頭土臉,一年沒有幾天休息的時候。 上司生日、紅白喜事,正是下級們「表示」的最佳時機,別人都是成百上千銀子地送,他只寫一封賀信。上級來檢查工作或者路過,招待住宿都是國初太祖時定下的標準。漸漸地,淳安成了官員們的危途,萬不得已,誰也不願出差到那裡。 「海筆架」的樁樁件件,逐漸成了浙江官場上日不可少的新聞,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連浙江總督胡宗憲都成了熱衷的傳播者。一天,在全省的高級官員會議開會之前,胡宗憲神神秘秘地告訴大家:「我昨個兒聽說『海筆架』給他母親做壽,居然上街買了二斤肉!淳安縣的肉販子都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做上海縣令的生意!」全會場哄堂大笑。 海瑞就這樣成了全省官場上的「海怪物」。 四 把海瑞變成「海怪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所崇拜的太祖朱元璋。 明朝初年,弘文館學士羅復仁居官簡樸,為人老實,人稱「老實羅」。一天,朱元璋忽然動了念頭,要調查「老實羅」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到羅家私訪。羅家在城外邊一個小衚衕里,破破爛爛東倒西歪幾間房子,「老實羅」正扒在梯子上粉刷牆壁,一見到皇帝來,著了慌,趕緊叫女人抱一個小杌子請皇帝坐下。朱元璋見他實在窮得可以,老大過意不去,說:「好秀才怎麼能住這樣的爛房子!」即刻賞給了城裡的一所大邸宅。(吳晗《朱元璋傳》) 其實,使「好秀才」不得不住這樣爛房子的人正是朱元璋自己。開國初年,正是他為官員們定下了歷朝以來最低的俸祿。 之所以規定低薪制,一是因為開國之初,財政困難;二是貧民出身的朱元璋心底對官員們總有一種仇恨的潛意識,他不希望這些人被自己養肥;三是讀書人都是孔孟之徒,他們入仕,出發點應該是行孔孟之道,並不應為一己私利。所以,薄俸正好有利於他們砥礪節操,保持正氣。正所謂「存天理,滅人慾」。低薪制其實是中國基於儒家學說的一種政治傳統,只不過其他朝代沒有低到這樣讓人吃不飽飯的地步。 一方面是官俸低得不足以維持正常開支,另一方面是官本位,官萬能,各級官員權力不受約束,制定各種土政策,進行各種亂收費幾乎沒有任何障礙。這種制度的荒悖,正如同「渴馬守水,餓犬護肉」,導致官員們的整體腐化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趨勢。 在這種制度下,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做清官,一絲不取,結果就是甘於正常人無法忍受的貧窮。明朝的著名清官軒「寒暑一青布袍,補綴殆遍,居常蔬食,妻子親操井臼」,秦「廉介絕俗,妻孥菜羹麥飯常不飽」。在清官的傳上,這種窘狀筆筆皆是。另一種就是遵照官場慣例,通過土政策來維持開支,支撐關係網的建立。而一旦越限,人們的慾望往往一發不可收拾。就像遇到了適合環境的細菌,貪污不可抑止地瘋狂生長。 對於制度性腐敗,歷朝以來對付的辦法只有兩個:一個是「殺」,從肉體上消滅貪官;另一個就是「教育」,通過樹立典型,大力表彰,提倡正確的導向,來感動人教育人轉化人。 這兩種辦法都如水中撈月,無濟於事。歷朝以來,以明太祖朱元璋懲貪最為堅定,對官員要求最為嚴苛,然而,偏偏是他定下一系列懲貪祖制的明王朝,腐敗得登峰造極。 在朱元璋看來,別的罪過都可恕,只有貪污,一個也不能饒過。他制定了殘酷的懲貪法律,規定凡貪污六十兩以上者,均梟首示眾,而且還要把人皮剝下來,裡面填上乾草,擺到官府公堂對面,用來警告繼任者。後來,見此舉仍不能制止貪污,又規定:「今後犯贓者,不分輕重皆誅之!」只要是貪污,即使只有一兩銀子,照殺不誤!除了殺頭之外,朱元璋還製造出抽腸、刷洗、錫蛇游等駭人聽聞的酷刑來懲罰貪污犯。洪武皇帝的治下如同地獄再現,幾乎帝國每個縣的縣衙里都擺著一個皮人,舉國殺掉的官員十數百萬。上自朱元璋的義子乾兒、皇親國戚,下至無品級的胥吏,只要稍涉貪污,一個也不放過。 在這樣的嚴刑峻法下,明帝國兩浙、江西、兩廣和福建的地方官員,從洪武元年(1368)到洪武十九年(1386),十九年里,或者任中被殺,或者任中被罰,竟然沒有一個做到任滿的!有些衙門,因為官吏被殺太多,居然沒有一個人辦公。為了政府運轉,朱元璋只好開恩,叫那些官員死刑緩期執行,帶著鐐銬在公堂辦公。 在大屠殺的同時,朱元璋還十分重視樹立典型,表彰先進。他先後樹立了王升、王興宗、陶後仲、隋斌、王平等數十名廉政典型,對他們加官晉爵,大加封賞,並且編了《彰善榜》、《聖政記》等宣傳材料,廣為宣傳他們的事迹。嚴懲和教育,朱元璋的力度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效果如何呢?雖然一時之間貪官似乎大為減少,然而,力度稍稍減弱,貪污又如雨後春筍,勢不可擋。治理了二十多年,到了晚年,貪污案件仍然層出不窮。朱元璋連聲哀嘆,前邊的死屍還沒有收走,後邊的繼任者又貪污上了。治理越重,貪污的反倒越來越多。「似這等愚下之徒,我這般年紀大了,說得口乾了,氣不相接,也說他不醒!」 其實痴迷不醒的,是幾千年來的中國政治。幾千年來,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用其他辦法來治理腐敗,沒有人考慮過制度的合理性。 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是這樣一種缺乏自省精神的文化。在這樣一個封閉完足的文化體系包圍下,一切都有現成的正統解釋,人們已經喪失了建設性解決問題的能力。 五 從某個角度來說,海瑞的心和朱元璋是相通的。海瑞對朱元璋的殘酷懲貪措施完全贊成:「我太祖視民如傷,執《周書》『如保赤子』之義,毫髮侵漁者加慘刑。數十年民得安生樂業,千載一時之盛也。」 可以說,上有朱元璋這樣愚昧的專制者,下有海瑞這樣甘於自虐的「清官」,才造成了中國社會滔滔不止的貪黷文化。吃著粗糧青菜,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過著城市貧民的生活,海瑞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合理。他甘清貧如飴,清貧有助於他保持氣節,而富貴溫柔則是道德的陷阱。海瑞從來沒有反思過,開國之初的經濟蕭條與現在的經濟繁榮不可同日而語,以那時的標準作為現在的俸祿是否現實?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樣摒絕物慾是否可能? 推崇中庸的中國文化其實總是在走極端。儒家把人分為君子和小人兩個相互對立的群體,宣稱一個人「不為聖賢,即為禽獸」,為中國文化打下了偏激的底色。凡事都被劃為兩極,中庸無處藏身。清官們的一絲不取與貪官們的毫無禁忌,其實也是相同文化基因上生長而成的兩極。 「清官」現象,其實是貪黷文化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 清官與貪官相輔相成,正如太極之一陰一陽,相互依存。正是清官的「至清」,才造成了貪官們的「至貪」。換句話說,做清官標準太高了,對人的要求太苛刻了,絕大多數人都達不到這個標準。達不到清官標準,那或多或少,就是個貪官,既然貪了,何不貪個痛痛快快? 清官在官場中是官員們的反面教材。做清官不僅物質上吃苦,精神上也要承擔巨大的壓力。每辦一件事,海瑞都要嚴格遵守帝國規定,因而窒礙重重,舉步維艱。同僚的譏笑、排擠、不合作,鄉紳們的抵制、咒罵、上訪甚至死亡威脅,這些都不算,就是在家裡,母親、妻子、親戚也整日抱怨不已,雖然不敢明著指責他,然而,起碼不給他好臉色看。因此,做清官,其實是在日日承受一種常人不能忍受的煎熬。 海瑞把這種煎熬當成了一種考驗,一種磨鍊,「超凡入聖」的必經之途。 嘉靖三十九年(1560),海瑞任淳安縣令之後,都御史鄢懋卿巡行浙江。都御史是御史台長官,相當於中央紀檢委書記,所到之處,接待的規格本來就很高。況且鄢氏平時即好排場,因此,各地官員在接待上都下了不少工夫。連吃喝帶「土特產」,一個縣沒有千把銀子下不來。鄢氏所到之處,「監司郡邑諸吏膝行蒲服,跪上食。攜妾偕行,制五彩輿,令十二女子舁之。儀從煌赫,道路傾駭」。 鄢氏將過境淳安的消息傳來,師爺愁眉緊鎖。府員、道員到來你公事公辦還則罷了,這一次來的可是部級幹部,並且是都御史,如果把他得罪了,一個小小縣令,官位立刻不保。 海瑞卻不信那個邪,面對師爺的勸告,他不耐煩地說:「充軍死罪,寧甘受,安可為此穿窬舉動耶!」即使充軍殺頭,也不做這樣見不得人的事! 他告訴師爺,不必發愁,且看本縣如何處置! 他的「處置」就是給鄢部長寫了封信。信的大意是:接到您發來的公文,通知您將巡視我縣。您在公文里說您「素性簡樸,不喜承迎」,要各地接待上要簡樸,不可鋪張浪費,以節省國家錢財。可是我聽您所到過的縣報告說您所到之地,「各處皆有酒席,每席費銀三四百兩。金花金段,一道湯一進」,與您在通知中所說大相徑庭。是不是各縣官員誤解了您的意思,把您的要求當成虛文了呢? 接到了這封信,鄢氏連淳安所屬的嚴州都沒有進,繞道而去。嚴州知府大發雷霆,把海瑞叫到州上拍案大罵了一頓:「你多大一個破官,還反了你了!」知府詈不停口。海瑞唯斂容長跽,無一語辯。 嚴州知府終於受不了了,浙江官員的忍耐也達到了極限,他們聯起手來,要把海瑞弄走。然而海瑞居官行政,處處以太祖祖製為依據,不逾規矩一步,挑他毛病還真不容易。 這難不倒官場中人。罷不了你的官,我還升不了你的官嗎?府道官員聯合建議,像海瑞這樣的道德高尚的清官,應該晉陞到中央去任職。 海瑞的清廉,北京高層時有耳聞。既然浙江省官員也認為海瑞應該陞官,那麼就提拔他一下吧,也反映出幹部選拔中的公正清廉。然而,到北京任職不大合適,既然地方官做得好,還是留在地方做貢獻吧。於是三年知縣任滿,吏部預備提升海瑞任浙江嘉興府通判。 這一下,弄巧成拙的浙江省官員緊急動員,找到了受海瑞羞辱的鄢懋卿,買通了御史袁淳,網羅罪名彈劾海瑞。經過一番緊張的官場運作,海瑞還不知道怎麼回事,被一紙調令調出了浙江,轉任江西興國知縣。 興國是個「苦」縣,土地貧瘠,人口稀少,交通不便,歷來是沒有人願意去的地方。然而,海瑞毫無怨言。到了興國,下車伊始,他就雷厲風行地針對當地大戶隱瞞土地嚴重的狀況,開始重新丈量土地,核實帝國賦稅。清丈土地是一項極為艱難的工作,豪強大戶千方百計阻撓,暗地裡又用盡手段,買通工作人員,弄虛作假,致使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 就在海瑞到興國一年零八個月,土地清理還沒有完成之際,吏部又下來一紙調令,海瑞因「工作出色」,升為戶部主事,級別為正六品。很顯然,是地方上的鄉紳通過地方勢力,買通了省里京里,終於把海瑞清除出去了。吏部也認為海瑞這樣的人雖然方正,卻少變通,看來更適合在條條上工作,而不適於塊塊。戶部主事主要的職掌是各地的財政稅收監管工作,實際上不過是簽簽公文,專業性較強,和其他部門發生關係較少,相對安靜。這一回,海瑞應該能夠安分工作了吧。 沒想到,在這個「相對安靜」的崗位上,海瑞卻闖了個塌天大禍。 六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任戶部主事一年後,海瑞上了那道使他留名千載的「罵皇帝疏」,即《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嘉靖皇帝可以算是一個典型的「昏君」。他個性很強,行事荒唐且固執己見,從不與大臣妥協。他酷愛方術,為了煉出長生不老葯,竟然摧殘宮女,以獲原料。宮女們走投無路,趁他睡著之時,企圖用絲帶勒死他,然而慌張中絲帶打成死結,嘉靖得以大難不死,此為明史上有名的「宮婢之變」。然而,他並沒有從此事中汲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乾脆搬出皇宮,不再上朝,專心修鍊。大臣們起初也曾拚死相爭,然而爭不過這位「性剛」的皇帝。要知道,這位皇帝即位之初曾一怒之下廷杖一百八十人,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在多人被罷官免職甚至處以重刑之後,非議皇帝的聲音消失了,「無敢言時政者」。更多的大臣投皇帝所好,向皇帝獻祥瑞,寫給皇帝作法用的青詞,朝廷上瀰漫著一股請仙設壇的香煙味道。 然而,海瑞進京了,死氣沉沉的政治局面註定要被打破。他做地方官時,天高皇帝遠,無緣關心朝廷之事。而現在,來到了帝國的政治中心,關於皇帝無道、朝政日非的樁樁件件呈現在他面前。他的道德觀、責任感使他無法保持沉默。海瑞只認天理,不認形勢。皇帝「性剛」,他的「性」更剛。皇帝無道,臣子直言,這對海瑞來說,就像左右手各有五指那樣簡單。 當然,海瑞並非不懂世事之人。他完全知道這封奏疏的後果,那可不僅僅是丟官罷職,而很有可能是殺身之禍。縱然自己甘於捨生取義,堂上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膝下尚且空虛,作為海家的單傳之子,無後之罪尤大。 這應該說是海瑞入京一年後才遞上這道奏疏的原因。關於海瑞的這一段彷徨猶豫,從來沒有史家提及。然而,可以想見,這一次定然是海瑞一生中「天理人慾」「交戰胸中」最激烈、最殘酷、最曠日持久的一次。通觀海瑞一生,性格火暴易於衝動的他還沒有哪一次抉擇進行得這樣艱難。 海瑞的京官做得實在是不容易。首先是每天的工作大都是虛應故事,沒有什麼實質內容。坐在辦事堂上,大部分時間是白白浪費。回想起來,他還是留戀在縣裡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日子。再一個,他和同僚們也處不來。這些人都是些混日子的高手,一杯清茶泡上,他們就開始扯閑話,東西南北,天上地下,聊個昏天黑地。海瑞從來插不上話,總是在一邊落落寡合。其實他是打心眼裡討厭這些人。辦事的時候,他們是油滑慣了,順水推舟送人情,該辦不辦吃要拿,而海瑞則堅持必須按規定來。所以,許多環節到海瑞這裡就卡住了。漸漸地,海瑞就變得非常孤立。 正是在做京官的日子裡,海瑞對帝國的政治狀況有了整體性的了解。這個帝國已經整體腐爛掉了。在他看來,問題的根子出在皇帝,解決的辦法也自然在皇帝。皇帝為天下之本,是天下之表率。「一人正,天下無不正。」 歷來談到海瑞上書,人們總是津津樂道于海瑞直言皇帝無道一段,「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屢屢被人引用,而很少有人注意奏摺最後一段裡面的話: 陛下誠知齋醮無益,一旦幡然悔悟,日御正朝,與宰相、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之積誤,置身於堯、舜、禹、湯、文、武之間,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於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憂不治,萬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 如果不讀這一段,就不能讀懂海瑞,也不能讀懂嘉靖皇帝對海瑞的優柔態度。在這一段里,海瑞向嘉靖帝講述了一個古老的神話:人的精神決定一切,天下治亂,只在皇帝一念之間。只要皇帝一振作起來,按聖人之言去處理每一件事,那麼天下很快就會變成傳說中的大同盛世,百姓很快就會安居樂業,皇帝也自然成為堯舜那樣的偉大帝王。 這個不可能實現的神話,支撐著海瑞一生,也支撐著中華民族度過了幾千年的艱難歲月。海瑞這個天生的理想主義者,天真得爛漫,天真得透明,天真得讓人無法不感動。嘉靖皇帝之所以不殺海瑞,就是因為從這些文字中看到了海瑞的真誠,看到了海瑞高舉著的一顆拳拳之心。海瑞寫此疏,並不是為了泄憤,也不是為了沽名,他是實實在在地為了皇帝為了天下。他罵得激烈,是因為他愛得深沉。海瑞所言,其實在皇帝看來,也是完全符合聖人之道,氣勢滔滔,不容辯駁。所以,皇帝的反應才這樣矛盾: 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宦官黃錦在側曰:「此人素有痴名。聞其上疏時,自知觸忤當死,市一棺,訣妻子,待罪於朝,童僕亦奔走散無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頃復取讀之,日再三,為感動太息,留中者數月。嘗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紂耳。」 嘉靖把海瑞關進監獄裡,卻一直下不了決心殺掉。 七 《明史·海瑞傳》中,最富戲劇性的描寫無過於下一段了: 海瑞在獄中等死。一日,牢子給他送來了一席豐盛的酒席。他以為明日要行刑了,遂開懷大嚼,神態自若。吃完了,牢子問他:「知道為什麼送先生酒席嗎?」海瑞說:「想讓我當飽死鬼吧。」牢子說:「錯了,皇帝今天駕崩了,先生您要出獄了,而且早晚得大用!」海瑞聞聽,「即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於地,終夜哭不絕聲」。 第一次讀《海瑞傳》至此處,深覺不可理解,以海瑞六品之微,可能連皇帝天顏都沒見過,哪裡來這樣深厚的感情,以至於哭昏在地?當時只覺得海瑞矯情做作。 然而,隨著對中國士人心理了解的加深,我「理解」了海瑞。君為政本,從倫理上講,君臣重於父子。舊時代的士人對皇帝,真有一種如夫如父的感覺。忠君觀念的進一步演化,變成了中國士人特有的戀君情結。「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其心理真像失戀的狀態。而孟子則認為戀君是人的一種本能:「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人小的時候,愛自己的父母;長大了,則愛女人;而入仕之後,就會愛君主,如果君主沒有注意到自己,就會因單相思而受煎熬,是所謂「熱中」。海瑞怒皇帝的無道是真實的,哀皇帝的崩逝也是真實的。在海瑞那裡,皇帝就是他的「天」,他的主人,他生活的目標,他無條件盡忠的對象,他的希望所在。不管皇帝如何對待臣子,從倫理上講,都是恩典,臣子唯有歡喜承受,不應有絲毫怨言。忠君觀念由於不斷內化,在海瑞心裡達到了高度情愫化的境界,以至超越了理智的範圍,噴發為感情的激流。皇帝去世,於他,就是兒子失去了父親,老馬失去了主人,怎麼能不有慟於心? 八 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二十六,隆慶皇帝朱載登基。每一任新皇帝上台,王朝總會有一段短暫的振作期。皇帝早就聽說了海瑞的大名,對這個骨鯁之臣傾慕已久。在即位的當天,就釋放了海瑞。不久,在內閣首輔徐階的推薦下,又一年三遷,升為大理寺左丞。海瑞遇到了政治生涯上最溫暖的一個春天。 度過了獄中十月,復出的海瑞已經今非昔比。他在帝國政治生活中的角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時的海瑞,已經不復是當年那個讓人嘲笑的「海筆架」。他一罵成名,舉國皆知,從一個部門裡默默無聞的古怪小官僚變成了代表社會正義的楷模。在獄中的時候,就有官員不顧生命危險為他鳴冤,嘉靖皇帝一去世,重用海瑞的呼聲就不絕於耳。人們已經把海瑞當成了這個黑暗亂世中唯一的光亮,不管是擁護還是反對,誰都無法不正視這個政治現實:海瑞已經成了一面旗幟,一種象徵,成了帝國政治清流力量的總代表。 隆慶三年(1569),在徐階的推薦下,海瑞被任命為位高權重的應天巡撫,登上了他政治生涯最輝煌的頂點。這一年,他已經五十六歲了。 應天是當時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轄地包括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等十餘府,「賦甲天下」,「仕宦之淵藪也」,朝廷里的許多高級官員家鄉都是這裡,包括首輔徐階。由於吏治不清,貪污的風氣最盛,積累的問題也最多。徐階希望海瑞能夠憑其一身正氣,剎剎此地的歪風,收拾一下混亂的局面,為新一任朝廷班子創造出些令人矚目的實實在在的政績。 雖然鬚髮斑白,雖然受過多次挫折,「海青天」五十六歲的稜稜風骨沒有絲毫改變,「剛峰」一如其剛。聽到任命,立刻輕車簡從,迅速赴任。 海瑞的行車尚未出北京,應天地區已經人心騷然。官員、鄉紳、士子、平民,有興奮者,有盼望者,有失望者,有恐懼者。無論如何,人們都意識到,這個人的到來,一定會引起應天地區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那些對海瑞行政作風早有耳聞的人紛紛提前行動,「屬吏憚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勢家朱丹其門,聞瑞至,黝之。中人監織造者,為減輿從」。那些貪名卓著的人乾脆辭官而去,免得受到新任巡撫的懲處。豪門大戶,把自己的紅漆大門刷上了黑漆。在應天監管皇室織造事務的太監,原來坐八抬大轎,現在也改坐了四人抬的小轎。 貪污者聞風而逃可以理解,不過,海瑞的到來,跟大門和轎子什麼事呢? 在專制社會,百姓如何穿衣戴帽都必須由專制者來做主。在海瑞眼裡,在明朝讀書人眼裡,大門、轎子,包括衣服、宅第,並非小事,而是關乎「貴賤」的大節。朱元璋說:「禮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明朝開國之初,他就用相當大的精力制定了帝國人民的房舍衣冠制度,規定十分詳盡。具體到幾品官可用紅漆大門,幾品官可做八抬大轎,在明太祖的詔令里規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只是時間過去二百年,社會富庶,紀綱廢弛,人們把這些煩瑣的規定幾乎忘了。然而,海瑞的到來,卻讓大家悚然驚醒,自己原來是生活在錯誤和罪孽之中。 坐在南下的小車上,海瑞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沒想到在有生之年,他終於遇到了明主,遇到了賢相,終於成了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而且所轄是帝國最重要的一個地區。他在乎的倒不是官位的升遷,而是終於有了全面施展自己政治理想的空間。他平生所學所思,終於可以充分體現在政治當中,他變天下風俗,致皇帝堯舜的夢想真的有可能實現。他怎麼能不激動! 海瑞的行政方針非常簡單,那就是,按太祖的規矩辦。還沒有到應天,他就已經宣布了自己的執政方針: 除積弊於相安,復祖宗之成法。不循常,不變舊。 就是說,要全面恢復舊法,堅決不向人的惰性妥協。只要嚴格按祖宗的規定去辦,則「天下無不定,萬事無不理」。 他決心竭盡全力,排除任何艱難險阻,把應天治理得海晏河清,給全天下官員做個榜樣。如果應天治理好了,那麼,必然會影響帝國其他地方,各地都會借鑒他的經驗,那樣,整個天下大治,豈不指日可待了嗎?在他看來,做到這些,其實只需要一個字,就是「剛」。雖然還沒有踏上應天地面,但憑多年的遭遇和經驗,他知道,他遇到的將是一生中最大的挑戰。 然而,他對自己的「剛」有充分的信心。 在他看來,現在天下之所以這樣千瘡百孔,正是少了一個「剛」字。「我朝公卿稍陟高位,便是全然模稜養望,因因循循,度日保官。」「今天下事靡靡不立,病坐當事人因循苟且,日挨一日。」只有守住「剛」字訣,「雖千萬人吾往矣」,則一定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毅力能解決一切問題,因為真理已經昭示。 海瑞的政治傾向,應該是極端保守主義,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以稱為極端激進主義。時間過去二百年,人口增長了數倍,社會、政治、經濟的結構和規模都發生了許多變化,明初的許多規定其實已經無聲無息地廢止了,代之以在社會運轉中自然生長起來的規則。而海瑞的原則就是對新規則一律「更張」,全部掃蕩,片瓦不留。在海瑞的身體里,在歷代中國知識分子身體里,總是洶湧著激進主義的熱血。他們總是認為,有那麼一種終極真理,可以解釋整個宇宙,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如果你找到了這種真理,堅定不移,大刀闊斧,就可以粉碎一個舊世界,換來一個光輝燦爛的新世界。所以,他們做起事來,總是那麼唯我正確,總是那麼激烈絕對,總是那麼一步不退,總是那麼缺乏建設性空間。而他們的失敗,也總是脆敗。王安石如此,海瑞如此,康有為也如此。 隆慶三年(1569)七月二十二,海瑞單車入巡撫官署。當天頒布了《督撫條約》三十六條,詳細規定了應天府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其詳細瑣碎、嚴格刻板與朱元璋《皇明祖訓》如出一轍。這三十六項的要點為: 巡撫出巡,禁止各地迎送,禁止裝修招待房舍。 明確規定各級官員見巡撫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 禁止大吃大喝,制定飲食標準。巡撫在各府縣逗留,地方官供給的伙食標準為每天銀二錢,雞、魚、肉均可供應,但不可供應鵝及酒。 禁止百姓穿奇裝異服。 禁非禮之費,禁請託,禁給過往官員送禮,禁過往官員攏取更夫,禁苛派銀糧包攬侵欺,禁假公濟私,禁苛派差役…… 林林總總,三十六禁。其他大員上任之後,也會定一些冠冕堂皇的規章制度,但多數是用來做樣子的。獨海瑞的規定,寫到紙上,就等於已經實行了。一紙下達,整個應天地區的政治風氣為之一變。各級官員的用車、住房都按規定重新安排,接待費用大大降低,大吃大喝風頓時剎住。行政經費大幅壓縮,農民負擔有所減輕。一時間,百姓稱頌「海青天」之聲不絕於耳。 海瑞就任後的第二件舉動,是興修水利工程,解決吳淞江、白茆塘多年的水患問題。和現在一樣,進行工程建設的最大難題在於資金來源。申請上去了,朝廷遲遲不批複,批複了,撥款又極為有限。這也是這項工程每年都有人倡議,卻從來沒有開工的原因。海瑞一趟趟跑中央,跑各部,跑鄰近地區,要立項,要政策,要支援。東挪西借,終於彌補了資金缺口。海瑞帶領下屬,整天泡在工地上,有問題,現場解決。 海瑞終不愧是海瑞。一個開始時人人持懷疑態度的大工程在他的釘子精神下竟然迅速成功,效益非常明顯,清浚出來的土地安置了十三萬災民。消息上達,朝廷特予以表彰。原來那些準備看海瑞熱鬧的人,也不得不服氣了。 前兩把火燒得漂漂亮亮,接下來海瑞就要動手處理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解決土地兼并問題。 王朝末葉,土地兼并問題必然成為社會的毒瘤,並最終致王朝於死地。可以說,這一問題關係著大明朝的生死存亡。具體到應天地區,由於官員可以免除賦稅,一人中舉入仕,就會有許多人「投獻土地」,加之巧取豪奪,土地兼并現象更為嚴重。富者田地動輒數萬畝,而約有一半的農民沒有土地,流徙各地,生活極為困苦。 土地可以說是一切問題的終點,是個死結。然而,任何問題在海瑞那裡都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在明朝開國初年,就已經存在土地投獻現象。太祖規定:「諸人不得於諸王、駙馬、功勛大臣及各衙門,妄獻田土。」「事發到官,全家抄沒。」海瑞雖然沒有生殺權,但是他可以按規定要求富戶退田。海瑞發布公告,勒令富戶退回貧民投獻的田地,以使流民有生息之所。公告說: 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令民各自實田,凡侵奪及受獻者還原主。 公告中涉及「閣老尚書」四字,是海瑞政治生涯的一大關鍵,不可不解釋幾句。明朝,由於廢除丞相制,人們一般尊稱內閣成員及各部尚書為相,又稱內閣首輔為「閣老」。海瑞公告中的閣老,指的就是他政治上的恩人徐階。 原來,就在把海瑞派出任巡撫不久,徐階就在中央高級政治鬥爭中失利,被迫退休,回到了江南老家,成為海瑞管轄下的一名鄉紳。鬥爭的勝利者高拱,繼任為內閣首輔,掌握了朝廷大權。 仕途中人最重提拔之恩,最重編織關係網。按官場邏輯判斷,徐階對海瑞恩重如山,海瑞對徐階應該唯命是從。可是海瑞是個從來不按官場規則出牌的另類人物,他從來不承認什麼人之常情、理之必然,什麼潛規則、不成文法。他只認聖人的教條。他覺得徐階當初提拔他,是為國選才,並不是對他個人有什麼私恩。所以,既然在他的治下,他就必然一視同仁,別人退田,你徐階也得退,而且要帶頭退。所以海瑞在公告里特意加了一句「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就是為了打消那些指望徐階為他們出頭的觀望派的希望。 海瑞覺得徐階應該能理解他的做法。 然而,徐階不能理解。公告發到之日,徐階大吃一驚。自認為對海瑞有相當了解的徐階沒想到這個結果。海瑞不但不念舊恩,反而先拿他開刀。雖然性格耿介吧,雖然清廉脫俗吧,但有恩當報這個道理還不懂嗎?到現在,徐階才知道自己看錯了人。 生氣歸生氣,然而徐階是何等人物。他知道海瑞背後有人,這個人就是高拱。勒令富戶退田,這樣大的舉動海瑞是不可能做主的,必須得高拱批准。以高拱的世事洞明,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舉動必然失敗。因為你禁止大吃大喝,禁止樓堂館所,這些都行得通,有阻力也好排除。但土地是人的命根子,想在這上面動刀,簡直是痴人說夢!涉及人們的根本利益,被逼到絕路上的人們迸發出的力量是驚人的,應天府大戶在朝中都有根子,舉朝反對,這種力量遲早會使退田令失敗。既然事實如此清楚,高拱為什麼還要批准推行呢?原來應天一地,他徐階田地最廣,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高拱此舉,就是要借海瑞之手,收拾他徐階,讓他在退休之後也逃不過這個巨大難堪。高拱這個算盤打得實在是太精了。如果海瑞念舊情,放徐階一馬,人們攀附徐階,退田令必然失敗,徐階必然成為眾矢之的,成為眾議的目標。如果海瑞對徐階動了真格的,那麼昔日徐閣老現在就得忍受切膚之痛,損失大半田產。而且,退田令最終會在應天激起巨大的反對力量,足以把海瑞掀翻。這樣,也就順帶收拾了這個難以對付的政治麻煩海瑞。畢竟海瑞當初是徐階提起來的,不是他高拱的人。 好陰毒的一箭雙鵰之計!不過他徐階不會上當。識時務者為俊傑,當今之計,只有咬咬牙割肉,退掉一部分田地,使風頭不要集中到自己這裡,讓別人去出頭反對海瑞。 於是,與眾豪強大戶的期望相反,徐階並沒有抵制海瑞,而是主動退出了全部地產的十分之一,一萬二千二百畝。消息一出,全區震動。誰也沒想到海瑞有這樣大的威力,也沒想到徐閣老這樣軟弱。一萬多畝地呀,徐家世代積累,一朝被海瑞砍下。這下,許多原本想指望徐閣老為他們出頭的人沒了指望,而貧民受此消息鼓舞,紛紛到衙門要求退田。海瑞的巡撫衙門一開,狀書動盈千紙,一時之間,整個應天地面天翻地覆。看來,海瑞拿徐階開刀開對了,第三把火開了個好頭。 然而,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啟動了退田程序後,海瑞仍然不買徐閣老的賬。他公然下文,要徐閣老至少退掉「過半」的地,就是說最少得退掉六萬畝土地。 本以為只為了敲山震虎,誰也沒想到海瑞會這樣較真,包括徐階。所有人都驚呆了,看事態怎麼樣發展。 九 清醒了之後,徐階託人告訴海瑞:讓他再退地,沒有可能了。他這才知道海瑞的難纏,所有的政治智慧、政治規則到他這兒都不管用了,看來只有一個辦法:硬著頭皮頂住,看他海瑞還真能拿了他去做大牢嗎? 海瑞也自有海瑞的做法。他給徐階寫了一封信,用他一貫的做法,做徐階的思想政治工作。他覺得別人覺悟低可以理解,你一個做過高級幹部並且位居首輔的人怎麼會沒有覺悟呢?聖人的書都讀到哪兒去了?我就不相信我開導不了你,不能喚醒你的良知: 昔人改父之政,七星之金,須臾而散。公以父改子,無所不可。 並且多次去徐階家,當面做他的工作。按海瑞的邏輯,他覺得這是在救徐階,從根本上說是為徐階好。在給朋友的信中,他提到了這件事: 存翁(徐階)近為群小所苦太甚,產業之多,令人駭異,亦自取也。若不退之過半,民風刁險可得而止之耶!為富不仁,有損無益,可為後車之戒。區區欲存翁退產過半,為此公百年之後得安靜計也,幸勿以為訝。 海瑞說,他的做法是為徐階做長遠打算。為富不仁,有損無益,如果這樣積累田產,敗壞道德,徐階遲早會吃更大苦頭。 然而,徐階這回是花崗岩腦袋,不為所動了。他知道再退下去,一生的積累就付之東流。老丞相此時也實在狼狽了。在海瑞的支持下,那些要求退田的貧民成天圍著徐階的宅第遊行示威,大聲呼號,弄得徐階簡直痛不欲生。 時刁民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為群,沿街攘臂,叫喊號呼。而元輔(徐階)之第,前後左右,日不下千餘人。徐人計無所出,第取自泥糞貯積於廳,見擁入者,輒潑污之。 貧民千人要擁入徐家算賬,徐階無法,只好令擔了幾擔糞放在大廳里,見人進來,就往他們身上潑。誰能想到,昔日的首輔今天居然只好出此下策! 沒有辦法,徐階只好放下架子請和了。 不過,他並不是向海瑞請和。他知道海瑞不過是被人利用的工具。他向當朝首輔高拱發出了降表,表示了自己的悔意,表示在政治鬥爭中徹底認輸,表示以後不再糾集勢力謀求東山再起。 高拱笑了。他的目的圓滿達到了。既然對手敗得這樣慘,他也就大度起來。他幡然一變臉,對徐階笑臉相迎,給徐氏回了一封信,表示前嫌盡釋,希望徐氏今後多捧他的場。然後,他又輕輕暗示,他也覺得海瑞做得太過分了,不過他作為當朝宰相,沒法直接出手。 在海瑞修吳淞江後,他的政治聲望達到了頂點,朝廷上一片稱頌之聲。然而,在退田令開始後,官場靜下來了,讚揚海瑞的聲音消失了,不少人已經蠢蠢欲動,要扳倒海瑞,只是摸不準高拱的心思,不敢貿然動手。 徐氏對這些政治暗語當然一讀就懂。得了高拱指示,他立刻利用自己的故舊,找御史奏了海瑞一本。高拱在奏本上批准同意。海瑞被取消巡撫銜,調任南京總督糧儲。於是,海瑞最風光的一段政治生涯就乾脆利索地結束了! 一○ 海瑞被這當頭一棒打昏了。他正興緻勃勃地推行他的宏大計劃,「正欲為江南立千百年基業」,正調動全部精力和應天府的豪紳大戶們作戰時,沒想到,後面射來的一枝冷箭,輕輕地取走了他的政治生命,粉碎了他的全部政治夢想。 海瑞不知道,像他這樣不明白遊戲規則的人,只會被高明的玩家當作一枚衝鋒陷陣的特殊棋子,發揮完作用之後,被拋棄是必然的命運。清官註定不能進入政治主流,無法引導政治航向。 海瑞永遠不會明白這一點。他開始是震驚,然後是迷惘,最後是憤怒。至剛者不屈,海瑞不會容忍任何對他名譽性的安排,他提筆給皇帝寫了一封辭職信:「臣曾說過當今天下諸臣全犯了因循苟且之病。皇上雖然有銳然求治之心,群臣卻絕無毅然任事之念。互相掣肘,互相排擠,還動不動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所以,國家才敗壞如此。」一旦提起筆,海瑞胸中的憤怒、委屈、埋怨就忍不住噴發出來,辭職信變成了政論書。在這封海瑞平生中第二有名的信中,海瑞第一次向皇帝陳述了他的政治理想: 臣尚欲以身為障,回既倒之狂瀾;以身為標,開復古之門路。 這樣的話,只有海瑞才說得出來。欲以一人之力,擋住天下滔滔既倒之狂瀾。把自己作為標準,使全社會人向自己看齊,以挽回社會道德的敗壞。這是何等的「狂妄」!整個中國,只有最浪漫的詩人李白和最天真的官僚海瑞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這兩句話卻是解讀海瑞一生為人行事的關鍵。沒有這樣「狂妄」的理想作支撐,無法想像海瑞能忍受住常人無法忍受的壓力,特立獨行到現在。 然而,這個理想,是撲火的飛蛾的理想。那些庸人憑自己的本能,一眼就能看出這理想的虛妄,只有單純的海瑞,終生不悟。 雖然辭職而去,海瑞還是堅持認為自己的政治措施沒有一點錯誤,不可更改。他說:「臣再有一言:臣在任上的所作所為,都是傾聽百姓的呼聲,恪守祖宗成法,萬不可改。」 他再一次把憤怒指向了群臣,舉朝官員都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這是他下意識中一直存在的意念,今天他直抒胸臆:「請皇帝鞭策全體大臣,不得像以前那樣應付差事,必須仰皇上求治之心,認真辦事。凡事就怕認真,只有認真才能救今日之弊。九分之真,一分放過,就不是認真!更何況半真半假!」 奏摺的最後一段,再一次典型地體現了海瑞風格:「如果大臣們認為我說的是錯的,那這個大臣必然是庸臣!《詩經》說:勿聽婦人之言。如今,全朝廷的大小臣工都是婦人,他們的話,皇上不聽可也!如果這樣,帝國大幸,愚臣我大幸!」 痛快淋漓地罵完了滿朝大臣,海瑞掛冠而去。此後,他對朋友說:「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從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別是一種人物矣。」 事實證明,道學家海瑞是古今所有清官中最有個性的一個。只有他,敢公然辱罵所有朝臣。而朝廷雖然震怒,一時之間卻無法處置海瑞,只是在批文中淡淡地說:「今乃詞稱請歸,意甚怏憤。且固執偏見,是己非人,殊失大臣體。但本官已奉欽依照舊候用,無容別議。」 被稱為婦人的朝臣們都是聰明人,他們知道,在辯論上,他們不是海瑞的對手。 一一 做了九個月巡撫的海瑞買舟南下,飄然回到了老家海南。以掛冠時的瀟洒決絕,人們以為他從此可能要從道學家變成林下人物,歸隱於老莊門下了。 然而,海瑞卻沒有進入海南的椰林。儒家教育早已經把他定型,註定他跳不出這個藩籬。他在老家買了一所小小院落,在院里開荒,堂前種樹,圖書滿室,堂上卻掛上「忠孝」二字大匾,遇人則講道學,講如何破榮辱關,破生死關。遇到地方官來訪,則喋喋不休,講民間疾苦,問解決辦法。從海瑞家出來,人們不得不說,此老風骨,一毫未變。 對於海瑞來說,讀書修身就是為了入世濟民。閑居在家,看上去瀟洒自在,其實海瑞的心是十分痛苦的。仕途是士人實現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如果不能為世所用,那麼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雖然歸隱田裡,其實海瑞還是日日期待著有復出的那一天。況且,朝廷批准他辭職的聖旨中有云:「奉欽依照舊候用。」如果一遇挫折,就憤然辭世獨立,獨善其身,那不是聖人之徒的做法。 隆慶六年(1572),明穆宗突然中風去世,十歲的神宗即位。朝中政局風雲突變,高拱在政治鬥爭中被張居正掀翻,明朝最有能力的大臣之一張居正繼任為首輔。 閑居兩年的海瑞,以為自己的另一個政治春天要來到了。因為這個張居正是翰林出身,飽學之士,學問相當精醇,是海瑞的同道,有著推行聖人之學的共同志向。況且,海瑞辭職後,時任閣臣的張居正還寫來一封信,對海瑞表示同情: 三尺法不行於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堪也。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仆謬忝鈞軸,得參與廟堂之末議,而不能為朝廷獎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議,有深愧焉。 信寫得很真誠也很聰明。身為內閣成員,他卻不能為海瑞說上什麼話,真是慚愧呀!為什麼身為內閣成員卻沒有發言權呢?那自然是因為高拱的跋扈。所以,矛盾在於高拱,與他張居正無干。 那麼,這次張居正上台了,應該起用他海瑞了吧。海瑞日日等待著北京的消息。 遲遲沒有動靜。 向來趨左的言官們坐不住了,他們上書,要求起用海瑞。張居正在書上批道: 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鎮雅俗,不當重煩民事。 海瑞的品質無可懷疑,然而辦事不能通達。這樣的人只能享受名譽上的尊重,不能任為實職。 雖然同為聖人之徒,張居正為人行事卻與海瑞大有不同。張居正既能侃侃而談聖人之言,又能精通中國社會表面秩序下的真正規則,並且運用精熟。他沒有徐階的天真,認為海瑞能夠為他的班子建立政績,也沒有高拱的陰險,想用海瑞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不能用海瑞。 直到這時,海瑞才知道自己在官僚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原來,他雖然忠誠骨鯁,時時刻刻遵守聖人之道,可是卻只能「坐鎮雅俗」,做個政治擺設。原因就在於他不肯「通方」,不肯做「鄉愿」,不肯向這個世界妥協。 有生以來,海瑞第一次產生了懷疑:錯了的,到底是世界還是自己? 一二 海瑞的陋舍來人越來越少,他經常終日閉門,靠一卷書打發整日的時光。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快樂。他沒有兒子,不能享受課子的天倫之樂。他沒有業餘愛好,對琴棋書畫都沒有興趣。「山水諸癖,一無所好。」海南的美景對他像不存在一樣。日復一日,海瑞真的老了,皺紋爬滿了他的瘦臉,鬍鬚根根白得透明。 失望、憤懣漸漸積滿了胸膛。看來自己的一生,只能這樣過去了。曾經有過的夢想,現在看起來似乎有一點可笑。為什麼一生的奮鬥、刻苦,不惜生命來踐履聖人之學,竟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呢?海瑞有時也會想起這個問題,但是他永遠想不明白。 應該是自己努力得還不夠吧!那麼,唯一的辦法是繼續深研性理。然而,年老體衰,智力日減,看來,今生得正果的希望越來越小。進入晚年的海瑞,日漸沉入濃重的灰色之中。 一三 不知不覺,一轉眼,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年了。萬曆十二年(1584),張居正去世了。人亡政息,在台上永遠正確的張居正現在處處錯誤了。萬曆十三年(1585)正月初十,親政的萬曆皇帝下旨,起僉都御史海瑞為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三月,又升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海瑞為南京吏部右侍郎。 這一年,海瑞已經七十二歲了。孔子七十而不逾矩,他的忠實學生海瑞是否也因為一生的挫折和十幾年的反思而變得聰明了呢?是否像朝廷所期望的那樣「平氣虛心,正直而濟以中和,剛方而文以禮樂。擴包荒之度,毋狃意見之偏」,而「將來之建立必有勝於今日」呢? 人們期待著海瑞的再次亮相。 詔書一下,海瑞即刻打點衣物,準備啟程。有人勸他要拿拿架子:朝廷讓他委屈了這麼多年,怎麼能一召即起呢?起碼得推辭一兩次。海瑞不以為然:「主上有特達之知,臣子不可無特達之報。區區虛襲,奚取焉!」遂起行。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等了十六年,海瑞終於等來了又一個政治春天。 還是海瑞一貫的風格。「自瓊台至蜆崗,家僕皆徒步。有一小童,亦只攜附前輿,不與馬。又自五羊至上新,唯坐一小船,寂寂過,多無知者。」 然而,畢竟久經風霜摧折,七十二歲的海瑞確實少了十六年前的自信。海瑞的心裡,既有「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欣喜,也有「即從巴峽穿巫峽」的急切,更有政治風雲留下的重重陰影。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人情世態,見知於一時,焉保有終於後日?漢魏桓謂宮女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 似乎少了一份明朗,多了一些滄桑。 說是這麼說,事實證明,這只是他一時的激憤之語,一旦做起事來,海瑞的風格仍是控制不住的火暴。 海瑞上任後,立刻收到百姓反映五城兵馬司到處敲詐勒索、強行攤派的控告。所謂五城兵馬司,乃是南京城內的治安隊,自然成為腐敗的高發地帶。海瑞決心拿這裡開刀。他發布告示說:「五城兵馬司官吏,如狼之貪,如虎之猛,敲詐百姓的膏血,用來迎合上官,自己貪污。各街巷的人,如果被五城兵馬司侵擾,可以放膽到我這裡來告,本官定為你們做主!做老百姓,不可做刁頑不聽法度的百姓,亦不做軟弱聽人打、聽人殺而不言的百姓。有冤不告,冤何時止?」 一紙告示下達,朝廷明白了,海瑞還是那個海瑞,絲毫未變。「海青天」依然像以前那樣強硬如鋼,歲月不但沒有使他的性格里增加一點彈性,反而老而彌堅,老而彌辣。 海瑞還是沒有弄明白官場里的利益規則,他不知道動了五城兵馬司,就等於動了南京兵部,就等於動了整個南京的官僚網。雖然五城兵馬司僅為六品衙門,卻是可以通天的重要部門。他以為自己以副部級侍郎之威,一個號令就可以解決問題,實在是太天真了。 不僅如此,不久之後,海瑞又上書皇帝,對朝廷吏治表示極大不滿,建議恢復明太祖對貪官剝皮實草的酷刑,以為非如此,官場風氣無法好轉。 理所當然,海瑞吏部右侍郎的椅子還沒有坐熱,一紙調令下達,升右侍郎海瑞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又一次明升實降。原來,「南京為養望地,官號吏隱。右都雖長御史,稱獨坐,然於諸御史無所短長也,取相引為尊重,他吏治民事無相關者。稍積望歲月,且遷北矣。即京中人從來未知右都御史為誰氏」。 成祖遷都北京後,為了表示對太祖的尊重,在南京設了一系列官職,然而大多有官無職。右都御史更是個可有可無的閑職。名位雖高,實際上什麼事也管不了。年輕的萬曆皇帝在召來海瑞不久就後悔自己年輕沒經驗,犯了個錯誤。他現在終於明白張居正為什麼不起用海瑞了。 一四 也許是人老了,海瑞終於感覺到了灰心的滋味。失望和絕望是不同的,在人生末路上,絕望就意味著對自己一生努力的否定。他終於發現他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他給梁雲龍的信中說:「年七十有四,非做官時節。況天下事只如此而已,不去何為!」 一生的雄心壯志終於消泯,他現在可以基本判定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這一生,他吃了常人所不能吃的苦,承受了他人難以想像的壓力,放棄了人生的諸多樂趣。他把自己活生生的生命軋榨成了一塊頑石,卻沒有做成挽狂瀾於既倒的中流砥柱——洪水輕易地把他從一個角落衝到了另一個角落。 他一道又一道上辭呈,希望儘快擺脫污濁的官場。皇帝卻一次又一次拒絕。皇帝欣賞海瑞的品格,佩服海瑞的勇氣,讚美海瑞的清廉。他可不想承擔放逐清官的罵名。有這麼一個將來可以留名千古的清官在自己的時代,是朝廷的光榮,也是他這個皇帝的光榮。 既然不能求去,海瑞只好做起他的右都御史。只要做了,他就不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論什麼時候,他都學不會敷衍了事,學不會表面文章。本來,右都御史只是名義上的尊稱,習慣上,在南京御史台並不管實事,與眾御史其實「無所短長」。整個南京御史台甚至都不怎麼上班,右都御史更時常經月不見一面。 然而,海瑞卻不這樣看。他認為,御史的職責就是紀律檢查,自然應該做百官的表率,這一點上,南京御史和北京御史不應該有什麼區別。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整頓紀律,要求所有御史都得上班。 海瑞每天早早就到御史衙門,誰上班遲到了,立刻罰俸。御史們其實沒有公事可辦,也得一天天在堂上坐著。 南京御史紀律鬆弛慣了,違法亂紀是尋常之事。海瑞一旦發現,定然嚴懲不貸。御史陳海樓的家人到市場上用官員紅票買米,只付給一半價錢。這其實是當地官場的慣例,海瑞得知後,將其家人責打三十大板,並且戴上大枷,放在衙門口示眾。 有一位御史生日之時,在家大擺宴席,請了歌伎戲班子唱了一天。海瑞找出太祖定下的規矩:「御史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毫不留情地把這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責了一頓。 其實,海瑞也知道沒有必要做得這樣嚴厲,這樣苛刻。他也知道這樣會招來人們的反感、厭惡、痛恨。 他要的就是人們的反感、厭惡、痛恨。他要讓人們知道,雖然你們把我擠到這樣一個閑職,我一樣能讓你們不舒服!越是老了,越是受人排擠,他的官做得越是毒辣,越是矯刻,越是放肆。這裡面,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在。 南京的御史們不堪其苦。雖然彈劾海瑞是一件風險很大的舉動,他們也不得不為之了。萬曆十四年(1586)四月,御史房寰彈劾海瑞:「謂其蒞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夸人,一言一動無不為士論所嗤笑。妄引剝皮實草之刑,啟皇上好殺之心。」 皇帝批複:「瑞在世廟時,直言敢諫,有披鱗折檻之風;清約自持,有茹櫱飲冰之節。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之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 皇帝終於說出了他的心裡話。原來,清官們是不適於「當局任事」,參與實際權力運作的。但是他們適於「用之以鎮雅俗,勵頹風」,也就是說,做一塊官場的門面,用來裝點朝廷,用來讓大家學習其精神。 精神可用來寫到書上,記入史冊,激勵人心,卻不可施用於實際。 這其實是千古清官共同的命運。清官只是官場的遮羞布,是廁所窗台上的一盆塑料花。 一五 在官場上被視為異端,視為魔鬼的同時,在民間,海瑞卻已經漸漸成了「神」,成為老百姓希望的寄託。在老百姓的心中,「海青天」就是善惡的最終裁判者,是傳奇式的大英雄。 明人張萱《疑耀·司馬文正海忠介》卷二載:海瑞從海南起複,入南京為官,進入南京那天,老百姓都擁到街上,「黃童白叟,填溢街巷以觀公」。老百姓每天到海瑞宅第求見的絡繹不絕。有的百姓進來後,並無事相求。海瑞問:「見我何為,欲言事乎?」百姓叩頭說沒什麼事,「願一見海爺相貌耳」。 南京流傳著許多關於海瑞的傳說。有一天,大家都傳說北京押解來一個「木妖神」。原來,有一天皇帝在御花園,此妖神作祟,皇帝舉諸大臣名來壓這個妖神,妖神皆不懼,唯雲送南京海某處,則無聲。遂解來。 林林總總的傳說不一而足,在海瑞上下班的路上,每天都會有人專門等候,希望能在海瑞掀起轎簾的時候看一眼他的真容。「海瑞」這兩個字,已經成了一種符咒,被用來詛咒一世的貪官。在南京市井,甚至有一種專門以海瑞懲貪為題材的評書,聽者如堵。 海瑞已經成了一個偶像,正義的化身,一個超現實的存在。而現實生活中的海瑞,卻已經心如死灰。他憎恨這個荒謬的世界,他每天都在盼著死亡的到來。 一六 海瑞終於死了。萬曆十五年(1587)冬十月十四,病故於南京。 「卒之前三日,兵部送柴薪多耗七錢,猶扣回。」兵部送的柴火多了一些,他如數退回。「病不葯。」拒醫而死。「無一語及身後事。」不但沒有大臣們例有的遺疏,甚至連一句遺言也不留。他對這個世界,已經徹底無話可說。 像每個清官的身後一樣,史書照例要花些筆墨描寫一下他身後的清貧。「僉都御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 有更詳細的記載說:「檢篋內僅祿金一十餘兩,綾、紗、葛各一。」 消息傳出,整個大明官場都鬆了一口氣。這個麻煩製造者終於消失了,人們不必再繃緊神經。海瑞終於去了他應該去的地方:神龕。各種典禮隆重舉行,海瑞的屍體被塗上一層又一層金粉,製成金光燦燦的木乃伊。在忙忙碌碌中,大家有一種歡慶的意味。 「上聞之,輟朝悼傷,遣吏部左侍郎沈鯉諭祭」,祭詞之溢美,無以復加: 唯爾高標絕俗,直道是躬。視斯民猶己饑寒,恥厥辟不為堯舜。矢孤忠而叩闕,抗言爭日月之光;出百死而登朝,攬轡勵澄清之志。迨起家於再廢,乃浹歲而三遷。岩石具瞻,卓爾舊京之望;素絲無染,褒然先進之風……若金在冶,雖百鍊而愈堅;俟河之清,奈九泉之莫及…… 禮部議謚,請賜忠介,贈太子太保。諭江浙地方為海瑞建專祠,春秋享祀。在海瑞的家鄉瓊州府城小北閡外建專祠,與宋蘇文忠公、明丘文庄公,稱三公祠。無數官員在海瑞祠寫下了一篇篇紀念文章,把所有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辭彙都給了海瑞: 公之秉節,素絲羔羊,歲寒松柏,烈日秋霜。公之丰儀,野鶴昂藏,明珠南海,翡翠越裳。位祿名壽,公俱克全。千秋不朽,含笑九原…… 慷慨片言,世爭傳其諫草;崎嶇百死,天亦鑒其精忠。既升華於九列,旋建節於三吳。忠矢清霜,每為民而任怨;幾先介石,亦因毀而得名…… 一七 從現有資料上,我們可以判斷海瑞有強迫-強制型人格障礙。 強迫-強制型人格障礙患者的心目中,世界是一個井井有條的體系,任何行為,都要按照規矩一絲不苟地進行,有一點偏差就會心裡長久不安。他有著強烈的完美主義傾向,不能容忍有瑕疵的事物存在於自己的生活範圍之內。這樣的人行為刻板,對自己和他人要求過於嚴格,沉溺於職責、義務與道德規範,無業餘愛好。 海瑞幾乎符合以上所有標準。儒家思想提供的靜態理想化社會圖景正好滿足了他秩序化世界的心理需要,而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萬世家法為這種理想化社會的實現提供了操作依據。 海瑞的楷書學的是柳體,瘦骨嶙峋,拘拘然一絲不苟。這正像他的性格,認真到了極點。在辭職信中,他說自己做事:「不求合俗,事必認真。九分之真,一分放過,不謂之真。」就是說,他要的是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九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 這是典型的強迫-強制型心理障礙癥狀。 海瑞沒有業餘愛好,沒有什麼朋友。他有強烈的完美主義心理,凡事均要求十全十美。他對助手總是百般挑剔,強烈要求別人嚴格地按他的標準做事,對雞毛蒜皮的事也不放過。如果做錯了什麼事,海瑞會一連後悔好幾天,總也不能釋懷。事實上,即使一件事他做得很好,他也不會滿意,因為他認為自己應該做得更好。也就是說,海瑞在工作中得不到樂趣。 《吳郡名賢圖傳贊》中的海瑞像,是一個又干又皺的老頭,嘴巴緊緊抿著,臉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是皺紋,兩眼裡飄動著愁苦的神氣。 海瑞是單純的,透明的,然而他的姿態太單調了,因而缺乏美感。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提到海瑞的家庭。海瑞前後娶妻多次。他對妻子和女兒感情冷淡,令人難以忍受。海瑞早年娶妻許氏,生了兩個女兒,被海瑞休了。第二個妻子潘氏進門不到一個月,又被趕出家門。第三個妻子亦盛年之時在情況曖昧下暴死,而此前,他的一個妾自殺身亡。海瑞的妾也是換了一個又一個,作為道學家,海瑞對女人不會過於挑剔,因此,其「九娶」的原因,自然是出於孝順,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生一個兒子。可惜到死,這個目的也沒有達到(第三位夫人和一個小妾先後生過三個兒子,但都不幸夭折)。 海瑞對孩子教育嚴厲。他對自己的女兒從小就進行男女授受不親的教育。一天,他見五歲的女兒在吃餅,就問是誰給的。女兒答是小童。海瑞大怒:「女孩子怎麼能吃男僕的餅!你餓死吧,這樣才不愧是我的女兒!」這小女孩也頗為倔強,竟然真的從那天起不吃東西了,家人百般勸解也不管用,終於在七天之後活活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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