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自己的「我愛你」,空洞得無恥

木心說從前慢,慢到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從前似乎真的很慢,慢到不僅是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而是生生世世只夠愛一個人。

這裡的愛,當然是愛情的愛。關於愛情,我們都聽得夠多,讀得夠多,談得夠多,或許也自覺體驗得夠多。但愛情這玩意兒,究竟是什麼,卻眾說紛紜。有人說愛情是精神鴉片,是世紀末的冒險,有人說愛情是千年等一回,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眷戀。有人連「愛情」兩個字卻都說不出口,寧願說成「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關於愛情,木心說的從前慢,也只是一廂情願。「尾生與女子期於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青年尾生的一生也許只夠愛一個人,而他所愛的女子卻早早變了心、忘記了誓言。霍小玉、崔鶯鶯、杜十娘們也許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可李益、張生、李甲們卻翻臉如翻書、轉眼不認人。從前的車馬雖然慢,可從前的人心,卻一樣善變幻。

在霍小玉們心上,情比金堅,在李益們心中,卻只有慾望翻騰,愛情到頭來一錢不值。關於愛情,為何眾說紛紜?因為愛情就像一面照妖鏡,映射人心的底色斑斕。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盲人摸出一千個大象,一千個人心上有一千種愛情。但愛情如同哈姆雷特與大象,有著本真的模樣。

杜十娘們註定和李甲們產生不了真正的愛情,因為李甲們跟誰都產生不了真正的愛情。古代的讀書人,所受的教育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他們讀書的目的是做人上人,把男男女女踩在腳底。這是一群不知尊嚴為何物、匍匐在皇權腳下的人,連自己都不愛,怎會懂得愛人?又怎會去真愛一個女人?杜十娘們縱然沉魚落雁、才華比仙,也只能換來李甲們的一時迷戀。什麼才能讓他們與一個女人廝守終生?不是愛情,而是長久的利益。所以李甲們前赴後繼變心了,所以杜十娘們前赴後繼悲劇了。

在不知人的尊嚴為何物的社會,真正的愛情如同沙漠玫瑰,因稀有而珍貴,美到讓人落淚。李白詩才如仙,卻從來沒有隻言片語,提及過他的妻子。歷來的文人,多半如此。「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偶攜老妻去、慘澹凌風煙」、「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老妻畫紙為棋局,雛子敲針作釣鉤」……唯有在杜甫的筆下,我們才一再看到妻子的身影。

老妻之老,固然是謙稱,更是濃得化不開的眷戀。老妻之老,是地老天荒不厭倦的老。「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在老杜的心中,他的老妻其實很美,發很香,臂很白,沐浴著愛情的芬芳與光輝。在寂靜的夜裡,讀老杜,讀這些浸透幸福的詩句,世界的全部堅硬都瞬間柔軟,我記得有人說,讀這些詩句時,連翻書的動作都會變得很輕很慢,唯恐打擾了他們的幸福。

老杜的老妻,本是大家閨秀,跟著老杜,茅屋為秋風所破,任它顛沛流離,始終不離不棄,還能「畫紙為棋」,清貧中樂享雅趣,是名獨立不凡的女子。唯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一輩子為蒼生說人話的老杜。二人間這清貧在一起的幸福,才不愧對愛情這兩個字。而此等幸福,根植內心,堅如磐石,縱然滄桑流轉、世事無常,又如何侵擾?

張愛玲初見胡蘭成,寫道:「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然而面對張愛玲的滿心歡喜,胡蘭成卻寫道:「我亦只是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幾年後,面對胡蘭成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張愛玲寫道:「我已不喜歡你了,你亦是早就不喜歡我了……不用找我或者寫信,我亦不會看的。」

這段關係可以有一千種詮釋,唯獨不能被稱作愛情。因為真正的愛情只有一種形式,就是兩情相悅、靈肉合一,真正的愛情只有一種結果,就是讓人幸福、予人尊嚴。一個心中歡喜得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一個卻從未神魂顛倒,這段關係無論如何談不上兩情相悅、靈肉合一。一個變得低到塵埃,一個卻只是端然接受,一段尊嚴不對等的關係何來幸福?

才華橫溢、洞悉世事如張愛玲,為何也會陷入這樣一種不能被稱為愛情的苦戀?因為一代才女張愛玲人格並不健全。自幼遭母親遺棄、未成年時遭繼母虐待、遭父親家暴,缺愛的張愛玲外表高冷,內心卻自卑而極度渴望被愛。無論是「出名要趁早」的名利渴望,還是「低到塵埃里」愛欲自卑,都在昭告著愛的缺失和無力為愛。

無論是《金鎖記》里的曹七巧,還是《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張愛玲的筆下,愛無能的卑微靈魂比比皆是。曹七巧們努力在一個缺愛的世界向上掙扎,終究只能扛著黃金的枷鎖,圖個肉身安穩,靈魂卻無處安放,孤魂野鬼,飄蕩在人世間。現實生活中的張愛玲,對政治異常冷漠,對他人甚少關懷,因為,她自個兒就是一個缺愛的可憐人。定居美國的張愛玲,嫁給了動輒家暴的賴雅。終其一生,愛玲是個從未真正被愛從未幸福的女子,也是一位沒學會如何獲得愛的女子。

人生於天地間,愛是我們的生命之源,幸福之泉。一個人,唯有先懂得愛自己,才能去愛他人。什麼是愛自己?在拙作《如何保護自己是一個終極命題》提到,人要保護的自己不是軀殼,不是肉身,而是生而為人的尊嚴和意義。所以,人要愛的自己,也不是軀殼,不是肉身,而是生而為人的尊嚴和意義。

杜甫的老妻,若非愛自己,又哪來的勇氣,和杜甫在清貧中攜手?她只會怨恨杜甫讀不出書中黃金屋,而自己成不了書中的顏如玉。李文足女士,若非愛自己,又哪來九百多天來一直在救夫的勇氣,和丈夫在黑暗中連心?她只會再找個人賺錢養家,自己負責貌美如花。

愛自己,愛生命的尊嚴和意義甚於軀殼,才會擁有愛他人的能力。越愛自己的尊嚴和意義,愛他人的能力就越強大持久,越能經受時光考驗、生活挑戰。而越愛自己的尊嚴與意義,就越有個性之美魅,就越容易獲得愛。這世上真正的愛情,只能存在於兩個懂得愛自己的人之間。這樣的兩個人,會愛對方的尊嚴如自己的尊嚴,愛對方的意義如自己的意義,愛對方的生命如自己的生命,沉醉於對方的個性美魅,兩情相悅、靈肉合一,共同孕育極致的幸福。所以,清貧的老杜夫婦是幸福的,黑暗中的文足夫婦也是幸福的。

像薩特和波伏娃那樣愛自己、像少年英豪王孟傑那樣愛自己、像鋼鐵俠馬斯克那樣愛自己、像比爾·蓋茨那樣愛自己、像譚先生秋女士那樣愛自己,即便從未邂逅愛情,也已足夠幸福,一旦邂逅愛情,便是絕世幸福。看比爾·蓋茨和梅琳達·蓋茨心心相映、比翼雙飛,是人都會感嘆只羨鴛鴦不羨仙。

而薩特和波伏娃之間的愛情,更是一場熱愛生命熱愛自己的獨立個體之間的深刻相愛。他們的愛情,超越了婚姻,全靠深刻的精神相通與靈魂契合維繫。我相信,在頻繁的書信來往間、在無數次的促膝長談中,他們彼此會心一笑,便已勝卻人間無數。

這兩天,有篇叫《張揚導演,我愛你》的公號文火到了天際。作者宣稱自己和已婚的張揚像量子一樣糾纏,是三毛與荷西的轉世。可張揚導演一紙聲明,就把作者吹到了天上的愛情打入了滅頂的塵埃。原來作者心中二人量子糾纏般的愛情,只是張揚眼中酒後失足、不堪一提的一夜情。

姑娘,你一腳將自己的尊嚴踩在了腳底,你都不愛自己,昭告天下的「我愛你」就空洞得厚顏無恥。再看看你「愛」的張揚導演,他愛自己嗎?已婚男,瞞著妻子約炮不算,事情敗露,還敢約不敢認,把色心都歸罪於酒膽?猥瑣油膩,作踐自己,尊嚴掃地,對這種人言愛,沒得玷污「愛」這個字!

從前,在木心的眼裡變得很慢,與現實的不堪有關。木心親眼目睹了一個時代的權力瘋狂,至親相互揭發,夫妻反目成仇,人淪為獸,愛河斷流。木心也目睹了另一個時代的金權瘋狂,人人害怕輸在起跑線上,讀書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拚死也要爬出底層,魂斷也不能身陷寒門。男男女女,不過是我負責掙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等你不再貌美如花,他也不再掙錢養家。王寶強們掙錢養家,馬蓉們對著別人貌美如花。不再慢,一生夠「愛」很多人,卻從未真愛過一個人,連愛自己都無能。

從前慢,但李甲們一生從未愛過一個人。不再慢,張揚們一生也未愛過一個人。在一方權瘟不止、愛恆久匱乏的土地,多數人染上了作踐自己的瘟疫,「自己」早已迷失,「我」不是我,「你」不是你,說什麼「我愛你」,不過是自己騙自己。渴望愛情如余秀華,卻也諱言愛情兩個字,只能將愛情按奈在心底,用盡生命地「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悲劇是將美毀滅給人看,恥辱是能睡不能愛。

其實,我們可以活得很美,只要我們學會深刻而熾烈地愛自己,再同樣深刻而熾烈地愛別人。如果漫長的一生,從來沒深刻而熾烈地愛過,那活著就是糟蹋糧食、污染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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