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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子:張愛玲的底色是蒼涼,卻飽含悲憫(下)

馳騁古今,初心終始

時間很快,轉眼就到了1949年了,新政權了,這時候張愛玲又搬家了,張愛玲的才華同樣震驚了新政權的領導。曾經是文化部副部長的夏衍派人邀請張愛玲參加了第一屆的文代會。那一天出席會議的有500多人,張愛玲姍姍來遲。那一天的張愛玲穿一件灰藍色的旗袍,外面罩一件白色的網眼衫,這於張愛玲已經是最素樸的了。我們知道張愛玲在她鼎盛的時候她是以奇裝異服著稱於時裝界的。當年張愛玲穿著奇裝異服到印刷廠去看她書的銷量,印刷廠的工人都不上班了,看張愛玲。所以張愛玲的這一身打扮對她來說是最低調的,但是她一進會場還是引起了振動,為什麼?全場所有的人,女的都是列寧裝,男的都是中山裝,張愛玲又變得奇裝異服,格格不入。於是張看和看張之間便形成了一道重要的縫隙,這個縫隙便預示著儘管張愛玲想要努力地來適應新的環境,但是對她來說還是有些難度。後來夏衍自己也說不敢想像讓張愛玲穿上列寧裝或者中山裝。

1951年張愛玲在上海寫下了她人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半生緣》,《半生緣》也是被許多人不斷改編,搬上了舞台,搬上了熒幕的一部小說。寫完這部小說後張愛玲有一種感覺,她覺得好像她習慣了那種寫法,曾經讓她紅遍文壇的那種寫法,現在已經不能夠流行了。

那麼對張愛玲來說不能夠寫作那是萬萬不能的。張愛玲說只要活著就要寫。

於是這個時候她便動念去香港完成她曾經沒有完成的中斷的學業。1952年張愛玲和姑姑相約老死不相往來,然後她就到了香港,到了香港以後張愛玲還有另外一個企圖,那是她19歲就想的企圖,去美國做林語堂。於是她在香港的時候就用英文寫了英文版的《秧歌》,張愛玲的天才還在於她可以同時用中文和英文來創作,她這個《秧歌》和《赤地之戀》就是雙語的。張愛玲英文版的《秧歌》當時在美國紐約第五大道的最著名的一個出版社出版,這個出版社出版過許多名著,如菲茲傑拉德、托馬斯·沃爾夫、海明威等等一批獲諾貝爾文學獎和獲普利策文學獎的作家的作品,張愛玲的小說便在那裡出版並且獲得好評。這一個舉動使張愛玲更加信心滿滿。

於是1955年張愛玲以難民的身份來到了美國,所以她臨時棲息的地方就是文藝營,她被允許在文藝營裡面呆6個月,但是這6個月對張愛玲來說是緊張的,她既要完成作品安身立命,她也要解決自己的身份問題。這個時候她遇到了一個男人,後來成為她第二任丈夫的賴雅。賴雅也是一個學霸,賴雅和張愛玲一樣從小都是貴族學校讀上來的,他從哈佛畢業,畢業以後就在麻省理工擔任英語文學的教授,後來又去好萊塢寫劇本,只是當他遇到張愛玲的時候他已經是江郎才盡,他已經是一個69歲的多次中風的老人了。但是這並不妨礙張愛玲對賴雅產生感情,因為張愛玲就覺得男人就是要比女人大10歲以上才好的。張愛玲說女人就是要對男人崇拜,男人只有在被崇拜的時候,也就是說崇拜對男人來說是一種春藥。

他們3月相見,5月賴雅在日記里便寫到去張愛玲房間同好,到了8月張愛玲發現自己懷孕了,出於道義賴雅同意向張愛玲求婚,但是賴雅不要孩子,賴雅把孩子稱為東西,the thing,所以這對張愛玲來說是非常殘酷的,他們結婚之前張愛玲必須要墮胎。50年代美國,墮胎是非法的,他們來到紐約只能請私人醫生墮胎,已經4個月了,擔心打不下來。張愛玲就在擔心當中焦灼地等待著。忽然有一陣劇烈的掙扎以後這個孩子居然被打下來了,因為4個月了,成形了,有11寸長,眼睛大的不可比喻,張愛玲說也許像賴雅。

既然是違法墮胎了,你墮胎下來的這個肉身也必須要你親自處理,這個時候的張愛玲很無奈,她拖著一個男孩的屍身,來到了衛生間,把他直直地放在抽水馬桶里,她擔心沖不下去,不曾想,嘩啦啦一聲這個男嬰就隨著水流消失了,當時張愛玲說她好像聽到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被破碎了,我猜那是她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母愛。當時的張愛玲躺在浴缸里,當熱水漫過她全身的時候她有一種火燒火燎的感覺,而這個時候她腦海當中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在墮掉她和第二任丈夫的孩子的時候居然會想到前一個丈夫,心理學的理解就是兩段婚姻其實都是痛的。

墮胎以後張愛玲非常的瘦弱,甚至於到了病危的程度,但是她用頑強的生命力把自己給支撐過來,因為她的夢想還沒有實現。但是夢想和現實之間到底有多少距離呢?張愛玲到底需要經過多久多遠的努力才能夠達到她自己的那個高峰呢?

1967年,在美國的張愛玲已經放棄了進軍歐美文壇,因為她發現這是一次失敗的徒勞,她重新轉向中文文壇,到了1980年,張愛玲在台灣的稿費已經創出新高,一篇文章可以拿2萬塊錢,超過了梁實秋。這樣張愛玲終於可以過上她想像的那種優沃的生活。

但是張愛玲還有一句名句,生命是一席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這個時候的張愛玲得了一種虱症,她覺得滿天滿地都是虱子,她要逃離這些虱子,於是搬家,保守估計,她在三年半的時間裡面一共搬了184次。但就是在這樣的躲避過程中,張愛玲依舊努力地用文學打撈著自己。我們可以看到現在張愛玲重回中文文壇後的一幕又一幕。這樣就到了1994年,張愛玲人生當中的最後一部作品《對照記》出版,並且獲獎,台灣頒獎方面希望張愛玲能夠拍一張近照,為什麼?因為張愛玲已經有23年不見人了,坊間傳說張愛玲已經死了。所以張愛玲特地拍了一張照片,用了英國人的幽默,拿了一張當時的報紙,這張報紙也是意味深長的,那就是主席金日成昨猝死,張愛玲用英國式的幽默說時間待我很好,但是隨時可以撕票。

到了1995年的5月王家衛寫信問張愛玲購買《半生緣》的版權,張愛玲不認識王家衛,就不了了之。那個時候,張愛玲已經把遺囑寫好了,遺囑的最後一條也就是最重要的一條:辦完我的後事如果錢還有的多,那就把我沒有被發表的英文作品翻譯出來,特別告知——請高手。這樣就到了1995年的9月8日,張愛玲的遺囑執行人林式同接到了張愛玲公寓管理員的電話說你認識的中國老太太過去了。林式同打開了張愛玲的房間,發現張愛玲面朝窗子躺在行軍床上,而所有能夠證明她身份的文件都放在房間最醒目的酒吧台上,一個黑色的手提包里,我們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到張愛玲對自己的死是有預設的,是有準備的。她其實是可以呼救的,她有電話,她可以呼救醫療單位,管理員就在公寓裡面,她的遺囑執行人和她住一條街,但是張愛玲不呼救,她做好了準備就這樣躺下,和她母親一樣靜靜地等待生命的最後一刻,生命的最後一刻張愛玲自己撕了自己的票。

張愛玲的遺囑說不要留骨灰,撒在曠野里。但扼腕美國的法律撒骨灰算是亂扔垃圾的,於是治喪委員會半合著花把張愛玲的骨灰撒向了她最後公寓的最邊上的太平洋里。

張愛玲就這樣悄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自己讓自己缺席了,但是張愛玲的精彩一直在上演,張愛玲沒有完。張愛玲的底色蒼涼,她不是寫風花雪月,她不是三毛,不是瓊瑤,張愛玲一向是借著男女事來寫人性的,比如說她的《金瑣記》、《傾城之戀》、《色戒》,都是用人類普適價值在窺視人性,即便她的《半生緣》算是比較通俗的男歡女愛的小說,但是最後張愛玲的高級之處也是用她蒼涼的底色挽住了風花雪月,至於她是不是過得一地雞毛,我似乎好像也不同意這個說法。我們就舉一個例子,張愛玲去世以後她單單在美國的存款就有30多萬美金,所以對張愛玲來說她完全是可以過著非常優雅的中產階級生活。只是那個時候的張愛玲覺得還是扔得不夠徹底,儘管她已經是家徒四壁了,這是張愛玲對自己人生的選擇。在我們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有誰能夠像張愛玲這樣既能夠同時承受無比的燦爛,又能夠獨自承受無比的寂寞,只有張愛玲了,她活得很高級,絕對不是一地雞毛。張愛玲寫殘酷,但是她最後是悲憫的,這就是她的另外一個高級。

根據淳子女士【復旦人文智慧課堂】新年論壇演講速記整理,有刪節,未與作者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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