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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軍寧:「相濡以沫」的社會好嗎

劉軍寧:「相濡以沫」的社會好嗎 發布時間:2012-04-26 16:41 作者:蕭三匝、劉軍寧 點擊:707次

  「我基本上是脫離了社會和學界的人,不參加學術活動,不講課,不去高校,我編的書、寫的書都很少。」劉軍寧說自己是一個思想個體戶。但在筆者採訪過的知識分子中,無論是贊成者還是反對者,不少人的評價卻是「劉軍寧很重要」。  從在北大讀博士算起,多年以來,劉軍寧試圖闡發、打通中國思想傳統與自由、民主、憲政的關係。他把自己的思想追溯到柏克的保守主義。而在中國語境下,「保守主義」幾乎是腐朽、反動、復古,甚至滑稽的代名詞,這是一個絕大的誤會。因為在劉軍寧這裡,保守主義是保守自由的主義,而不是保守殘渣黴菌的主義。但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又並不完全相同,這是劉軍寧倡導它的原因。  孔子思想是一代代儒家篩選出來的  蕭:如果說在英國歷史上,早就存在自由傳統,因而保守意味著保守自由的話,中國則並無自由的傳統,儒家傳統主要還是「三綱五常」那一套。那麼在中國如何保守自由呢?  劉軍寧(以下簡稱劉):中國的傳統絕不只是儒家的傳統,而且儒家的傳統也不只是「三綱五常」。我寫過一篇文章《孔子思想中的自由與專制》。孔子思想中有他自由的一面,比如,他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顯然是一個自由主義的態度;再比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是一個大致的人人平等的思想,甚至包括講仁政、反霸政、反苛政都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因素在裡面,但是這些東西恰恰被人忽略了。多數的儒家學者要麼研究心性之學,要麼變相地強調「三綱五常」。  傳統是選擇性的。沒有一個人有能力繼承歷史上的全部思想,我們說一個人的思想時,只能選擇自己認為對的那部分去放大它,闡發它,這有什麼不合理呢?孔子思想中自由主義的因素為什麼沒有被發揚光大?因為一代代的儒家把它選擇掉了,他們不去放大孔子思想中自由的那一面,而是放大「三綱五常」那一面。所以董仲舒開始到朱熹,孔子的思想慢慢變成了跟專制王朝、專制王權徹底結合的思想。  蕭:從尊重傳統的角度看,甘陽有個說法叫「通三統」,他希望把中國古老的傳統、毛澤東的傳統,還有現在的市場經濟的傳統綜合起來。你怎麼評價?  劉:一個國家可以有好幾尊神,但是一個人不能同時信兩尊神。  社會民主主義在中國不可能  蕭:中國自古就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傳統,這會不會使中國未來走向社會民主主義?  劉:提出社會民主主義的人,說中國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傳統,但中國從來也沒「均」過。所以依我看,中國走向保守主義是很難的,但保守主義對中國絕對是好事;中國走向社會民主主義也很難,但社會民主主義對中國是壞事,它把國民的惰性全部都給調動出來了,把政府和官僚再次養大養肥。  在北歐,社會民主主義的實現依託於一個很小的國家和高度廉潔的吏治,這在中國從未出現過,我甚至看不到中國的將來會實現像北歐那樣廉潔的吏治。在社會民主主義國家,分配權掌握在政府官員手裡,只要官員一腐敗,手中的資源就變成自己的福利了,其結果要麼是殺貧濟富,要麼是殺貧富濟官僚。  蕭:北歐國家的吏治為什麼能好呢?  劉:它們有清教徒的傳統,民族很單一,國家很小,像丹麥才幾百萬人,相當於北京的兩三個城區,所以監督也相對容易。北京要在幾個城區實現高福利相對來說是容易的,但是中國這麼大,就很難了。  蕭:也就是說,作為中國這樣缺乏宗教精神的大國,要把社會民主主義搞成功是不可能的?  劉:即使搞成功,也不是好事情。所以不論把社會民主主義作為一種理想,還是作為一種現實,中國都很難具備。作為理想沒有必要,作為現實不可能。中國會出現越來越高的社會民主主義的呼聲,但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典型的社會民主主義國家。而且我們會看到,既使在德國和法國這樣的國家,它們的社會黨打著響應民粹的訴求上台,但到後期,執行的還是自由主義的政策。  蕭:也有一種看法認為,社會民主主義不是不能搞,關鍵要在民主自由已實現的基礎上搞。  劉:社會民主主義本質上說不是一個國體,只是一种放大國家權力,把資源往官僚手裡集中的福利政策。所以在實現民主化轉型之前,中國不可能搞福利社會主義。  「相濡以沫」感人,但是糟糕  蕭:那保守主義對經濟平等怎麼看?  劉:如果經濟上的平等是指人人開公司的權利,那保守主義最重視不過了;如果說經濟上的平等是均富,那保守主義堅決反對。  蕭:你贊成縮小貧富差距嗎?  劉:我當然贊成,但我反對用壓制民間資本、增加官富的方式縮小貧富差距。縮小差距最有效的辦法是擴大自由,如果要使用增加政府權力的辦法來縮小貧富差距的話,最終只能擴大差距。中國現在的貧富差距是實行資本主義造成的,還是權錢勾結造成的?都說「權貴資本主義」,但我只看到權貴。  蕭:但權貴的自由與弱者的自由的內涵和質量顯然是不同的:權貴有一擲千金的自由,有窮奢極欲的自由,但弱者可能只有維持生存的自由。  劉:恰恰是自由越充分的地方,基尼係數相對才低;經濟上越不自由的地方,基尼係數才越高。  蕭:但即便實行完全意義上的自由,大家的機會都比較平等,還是有可能造成巨大的貧富差距。比如說出生在偏遠山區和出生在富豪家裡的兩個孩子,這兩個人都很聰明,但因為接觸的信息不一樣,他們的機會就不可能平等,最終結果自然也不可能平等。  劉:這是靜態的看法。財富是流動的,人死了也帶不走,它會產生倒手,有倒手,就有機會。只要社會是充分自由的,財富、機會就會在社會各界當中不斷循環。恰恰是沒有自由,你阻止它循環了,那窮人就永遠是窮人了。  蕭:可能長期而言,你說的這個規律是存在的,但短期內的不平等是隨處可見的事實。  劉:那你追求長期的平等還是短期的平等?  蕭:那麼在實現自由民主的基礎之上,還需不需要去調整結果平等?  劉:我認為由政府來調整越少越好,由間來調整越多越好。  美國是經濟比較自由的國家,也是慈善最多的國家。我們相信共同的人性,恰恰是富人越多,給窮人幫助的可能性才越大。如果大家都是窮人的話,誰幫誰呢?所以我反對相濡以沫的社會,我希望相忘於江湖。相濡以沫說明溝裡面已經沒什麼水了,大家不久都要死了。相濡以沫感人,但是糟糕;相忘於江湖看起來似乎冷酷,但是人人活得自在。我希望大家最好別被逼到相濡以沫的境地。  蕭:一種意見認為,現實社會中過分強調自由和過分強調平等,都會是災難。  劉:這又是一個最常見的錯誤,我即便過分強調什麼,社會也絕不可能按照我說的辦。這是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局面,因為社會是自動平衡的,當一部分人強調一些東西,一定會有另外一部分人強調另外一些東西,我們要相信思想的自由市場。  我為什麼要強調反對國家干預經濟,反對國家強制地均貧富?因為我知道我隨便怎麼說,國家都不可能全盤接受我的看法,我怎麼強調都只能打動一小部分人。我強調夠了都不一定夠,我要強調不夠的話就更不夠了。  蕭:思想人物是不是就應該保持純粹?  劉:要把你堅持的道理說透。  不要問要不要救火,要問怎麼救  蕭:還有一個悖論性問題,保守主義主張限制政府的權力,但有人認為,政府有推進現代化的責任,因此在此重要過渡階段政府需要維持較大的權力。你怎麼看改革和穩定之間的關係?  劉:轉型是為了擺脫威權,而你要塑造一個威權來轉型的話,這就不是轉型了。另外,在轉型過程中,威權是不論你怎麼消解它都還在那個地方的,你不需要樹立它都很強大。如果說威權本身很弱小了,那麼中國已不存在轉型的問題了。  若想在轉型過程中樹立一個新權威,它的威信從哪兒來?如果民心已經失盡了,威權何以立足?晚清末年,朝廷已經搞預備立憲了,可社會已對朝廷沒有信心了,不給它時間了。所以,轉型一定要從削弱國家的權力開始,而不是從強化國家的權力開始。  蕭:不管是自由主義還是保守主義,都贊成政府應該少干預市場,但資本主義必然面臨周期性的經濟危機,在經濟危機到來後,幾乎所有信奉自由主義的政治人物,都會選擇用政府的力量干預市場,這是為什麼?  劉:經濟危機產生的原因在於人的能力的有限性。經濟危機是人造成的,不是資本主義造成的,哪兒有人哪兒就有經濟危機。凱恩斯主義出來已經很多年了,它能避免經濟危機嗎?凱恩斯主義假裝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它解決不了,甚至加重了這個問題。  蕭:在危機很嚴重的情況下,如果政府不採取干預措施,是不是也不盡情理?  劉:你家失了火,你沒有能力去救,消防人員當然要去救火,但是他必須儘可能地不破壞原狀,而且一旦完成任務,應該第一時間撤出,不能救完火就在人家家裡住下來了。  火災發生後,政府在一定程度上是需要救的,但按市場經濟的方式救還是按計劃經濟的方式救,結果是不一樣的。比如美國政府對花旗銀行、對福特,是通過購買它們的一些股權,然後在資本市場上退出這種方式來救的,這完全是用市場經濟的方法來救。所以我們不要問要不要救火,要問怎麼救。 對歷史的評判不能搞兩套標準  蕭:國際政治中有「強權即公理」現象,每個國家都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所以要在國際政治中實現民主秩序還是比較困難的吧?  劉:從自己國家的利益出發有問題嗎?保護本國僑民有問題嗎?人道主義干預有問題嗎?我們的世界歷史教科書裡面是怎麼批判張伯倫的?張伯倫跟納粹德國媾和,任由希特勒侵佔波蘭,被指責是搞綏靖政策。美國如果任由伊拉克威脅周邊國家不管,國際輿論罵它是綏靖;如果它要去管,其他國家罵它是單邊主義、罵它強權。對歷史的評判不能搞兩套標準。  蕭:那你是否認為「強權戰勝公理」在國際社會當中根本不存在?  劉:要我看不存在。二戰結束以來,甚至從20世紀初以來,世界上的民主國家越來越多了,但民主國家之間的戰爭越來越少了,整個國際社會是趨於更加和平的國際秩序。現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危險性越來越小了,所以從長遠趨勢來看,公理越來越佔上風了。  蕭:那咱們講五四運動,日本提出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給它,而且得到了當時的巴黎和會的認可,北洋政府當時寄希望於國聯,但國聯根本不站在中國一邊,這難道不是「強權戰勝公理」嗎?  劉:那是國家利益和國家利益發生衝突,因為當時列強在巴黎和會轉讓的也是它們各自的殖民地。它們這樣做是基於與中國以前簽訂的條約。你可以說那是不平等條約,但是那就變成討論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不能強迫列強簽訂不平等條約,而列強能夠強迫中國簽訂不平等條約?很顯然,這個政權本身有問題,它對內專制,對外賣國。它對內越專制,對外越賣國。  作為中國人,把問題推到列強身上很容易,但中國問題因此就解決了嗎?我們不能光看到別人船堅炮利,我們要看到別人船堅炮利的力量是從哪兒來的。中國有5000多年的歷史,卻為什麼連船堅炮利都做不到?可人家有100年就做到了。  「強權」這個詞是一個民族主義的詞,不構成一個有效的解釋,除了遮蔽中國問題以外,不能使中國的國際地位有任何實質性的改善。二戰時美國幫中國打日本,美國得到什麼了呢?它佔領你的地方了嗎?它像蘇聯兵一樣橫掃掠奪東北了嗎?  蕭:它幫助中國,也是怕戰火燒到它本土嘛。事實不是證明日本後來還是進攻美國了嗎?  劉:那它直接打日本本土不就可以了嗎?它為什麼還到中國來?它去打中緬邊境,是給誰打通的供給線?中國人總是用別人的利益來解釋別人的行為,那這世界上就不存在做好事了。  蕭:現在好多人認為,我們一直以受苦受難的情緒來看待中國近代史,所以也老是以這種受苦受難的心態和眼光去看別人。  劉:就是「羨慕、嫉妒、恨」嘛,這是很不好的分析和解決問題的方法  蕭:在中國走向民主憲政的過程中,你認為知識分子可以做什麼?  劉:知識分子分兩大群:一種叫主義型的知識分子,一種叫問題型的知識分子。從這兩方面做工作,都可以給中國提供很大的推動力量。就前一種知識分子而言,應多談主義少談問題;就後一種知識分子而言,應少談主義多談問題。但我覺得在中國更關鍵的還是前面的多談主義的學者,他們的推動力量更大,因為他們給後面的一類人提供思想的武器。  蕭:我感覺現在知識分子的觀念缺乏真正的社會力量支持。  劉:這很正常,即使有社會力量,學者也不可能是主角。  蕭:中產階級是主角嗎?  劉:等著看吧。
來源: 《同舟共進》2012年第5期 | 來源日期:2012年4月26日 | 責任編輯:黃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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