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的「知音情結」

中國文人的「知音情結」

 

每個文人心中都有一個魂牽夢縈的知音情結。失意時想它,「對此獨吟還獨酌,知音不見思愴然」;得意時想它,「未知何處有知音,長為些情言不盡」。

說到知音,不得不說高山流水。傳說,春秋時期琴師俞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彈琴,樵夫鍾子期竟能領會這是描繪「巍巍乎志在高山」和「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驚道:「善哉,子之心而與吾心同。」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不管伯牙如何彈奏,子期都能準確地道出伯牙的心意。伯牙因得知音而大喜,道:「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後鍾子期因病亡故,伯牙痛失知音,悲痛萬分,認為天下再不會有人像鍾子期一樣能體會他演奏的意境,再沒有人能如此真切地理解他,子期一死,那一曲高山流水又彈給何人聽?於是,伯牙摔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明代小說家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用生動的筆觸描述了這個動人的故事。在子期墓前,伯牙曾經寫下了一首短歌,來追悼自己的知音鍾子期。「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篔土,慘然傷我心!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這個故事就是「知音」一詞的由來,高山流水喻示的是一種真知音的境界。這也正是它千百年來廣為流傳的魅力所在。清人黃圖珌在《看山閣閑筆·聞琴》中說:「琴德最為高遠不俗」,俞伯牙在學藝時,曾在無人的島上,呆了十天。每日里,面對大海撫琴高歌,將自己的心神融入滔滔海水之中,領悟大自然的真諦,終成為一代宗師,其寄情山水的音樂作品達到天人合一,出神入化的境界。想那伯牙,琴藝高妙,名滿天下。多少人會追捧如雲,以懂音樂自居啊!可真正的知音又有幾人?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誰人辨得伯牙琴!可以想像,伯牙在遇到鍾子期之前,他的琴聲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理解。鍾子期之所以能夠聽明白俞伯牙的琴聲含義,是因為他和俞伯牙精神相通,而不論伯牙志在高山、志在流水,還是志在明月、志在清風,凡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這就是真正的知音!

「高山流水遇知音」打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更讓「知音情結」在文人心目中一直佔據重要地位。古來「文人相輕」、「崇己抑人」。但能擁有自己的知音,卻是許多文人所渴望的。他們渴求知音間的互相賞愛,情趣的認同,心靈的共鳴,精神上的投契。善琴秦,怎少得了鍾子期這樣的知音?滿紙佳作,希望有知音理解欣賞;滿懷抱負,希望有知音提攜知遇;滿腹憂憤,希望有知音傾訴分擔;也就是說,知音情結產生於交流慾望,所表現的不僅僅是追求理解,更重要的是獲取精神同伴的渴求。生前籍籍無名的劉勰在他彪炳千古的《文心雕龍》中說:「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想照都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相知,總來叫做相知。」他還專設《知音》一卷,開篇即言:「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

在中國的文化史上,「知音情結」對中國文人文化心態的影響深遠,知音難求更堵在中國文人的血脈襟懷裡,是日日把酒也澆不掉的塊壘。唐衢的痛哭,阮籍的失路之悲,寧戚的康衢之歌;從「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可求」到「摔破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從「若有知音見,不辭遍唱陽春」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都表達了高山流水之曲期盼知賞之意。連桃李滿天下的孔子也感嘆「痛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也難怪,他的《論語》到漢朝才被承認,已是他死後五百年了。布衣終身的孟浩然反覆地發出「恨無知音賞」和「知音世所稀」的嘆惋。劉過作的《念奴嬌》,讀了更讓人心生凄涼,因為此詞劈頭而來就是「知音者少,算乾坤許大,著身何處」的感嘆。幾次科舉而命運蹭蹬的蒲松齡,晚年貧病交加饑寒交迫,沒有知音可以言說:「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為彌補此生的缺憾,製造了一個幻想逃避的世界,把自己的一腔心意,賦予幽冥鬼物,為自己的寂寥,也為自己的人生淺吟低唱。

必須說,士大夫文化心態中的這種知音情結多表現為知遇意識。知音意識的產生與士階層的用世思想及其立德立功立言以期不朽的人生價值的實現相關。「主人恩重珠簾卷」是得遇士人對知遇者無限感激的心聲;而仕途不濟,空有一身能耐無人見賞,科場失意、無法入仕的寒士詞人們會發出「去國懷鄉無人問,知己難尋零落苦」的嘆息;就連因不趨時而被貶實際就是政治知己難求被迫零落他鄉,於是我們聽到了蘇軾的長嘆「誰見幽人獨往來」、「有恨無人省」;我們也常聆聽到英雄報國無門,知音難覓,獨自傷懷的苦悶。如陸遊、蔣捷等都曾發出了「恨無人解聽開元曲」,在《小重山》中「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我們能感受到岳飛壯志難酬的凄愴之情,還有不被理解的對高山流水知音的企盼。辛棄疾,曾以五十八人深入五萬人之眾的敵營中捉拿叛徒,卻得不到南宋統治集團的賞識,身在江南卻如遊子,無怪乎他發出「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感嘆。嘆自己空有恢復中原的抱負,卻沒有當權者懂得賞識,尋遍天下而知音稀少。在讀「寶瑟泠泠千古調,朱絲弦斷知音少」時,我們彷彿聽到了一個愛國將軍所發出的一聲聲悲壯的呼喊。辛棄疾和岳飛的內心該是高度相通的,只可惜,兩位英雄(岳飛:1103-1141;辛棄疾:1140-1207)不能同生於世,互為知音,令人扼腕!

與風塵女的「紅粉知己」情結是仕途受創的士大夫的「知音情結」的重要組成之一。唐宋詞的繁榮一面是歌女之求知賞,一面是士大夫之寫幽獨,歌女所演唱的往往就是文人所作的詩詞,而文人士子往往又是她們藝術表演的欣賞者和評論者,是歌女的師友和知音,有的歌女甚至因受到文人的品評或被寫入詩詞而名揚天下。士大夫珍重紅粉知己的情感和心態,多寄寓身世之感與對現實政治的感慨。柳永也曾在科場拼搏努力,落第失意之後,以作詞給歌女歌唱為樂。「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在「煙花巷陌」之中去「尋訪「意中人」。這「意中人」,其實就是作者要尋的知音,亦即「同是天涯淪落人」。東坡《醉落魄》云:「舊交新貴音書絕,唯有佳人,猶作殷勤別。」寫出於宦海風波人情冷暖中對佳人的殷勤惜別倍覺珍重可貴。其《江城子》:「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更有一種身世命運共通之深悲。

士大夫想有政治上的知音之遇,不遇則有知音之嘆,而文人傳名立世也企及有文學知音的見賞。宋玉用「曲高和寡」之喻比知音之難得。陳人傑在《沁園春》里道:「知音者,恨黃金難鑄,清淚如傾」,感自己文章無人見賞,知音難尋,如「黃金難鑄」,只能「清淚如傾」。可見,知遇文學知己也並非易事。有「北宋倚聲家初祖」之稱的晏殊,也曾發出「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應老」的感嘆。唐代詩僧齊己也喟嘆「千篇著述誠難得,一字知音不易求」。連宋代的呂居仁都說:「好詩正似佳風月,解賞能知已不凡」。意思是,一首好詩正像一篇秀麗曼妙的風景,能夠理解並賞識它,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啊。雖然知音恨少,文人也不乏遇到知音的。屈原有宋玉為知音,李白有杜甫為知音,阮籍有嵇康為知音,蘇軾有門下四學士及六君子為知音,辛棄疾有陳亮、陸遊為知音。他們的知交不僅僅是在政治思想上的認同,還表現在詩文的見賞之中。這裡提一提黃庭堅與秦觀的知音情誼。秦少游遺作《好事近》云:「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黃庭堅於秦觀去世五年後黃山谷悼念秦觀,追和《千秋歲》,詞中由秦觀的詞想到秦觀的死,他感嘆「人已去」,「詞空在」,「高宴」之所以「悄」,「英游」之所以「改」,是因為秦觀已不在人間,強烈地表露了他痛惜秦觀早逝的心情。這種痛惜,不僅在於他們的交誼深厚,更因為他們還是彼此見賞的文學知音。還有蘇軾,他在其詞《八聲甘州·寄參寥子》寫自己與參寥子相知甚深,是真正的摯友、知音。據記載,早在蘇軾任徐州知州時,參廖子專程從餘杭前去拜訪,蘇軾被貶黃州時,他不遠二千里,至黃州與蘇軾游從;此次蘇軾守杭,他又到杭州卜居智里精舍;甚至在以後蘇軾南遷嶺南時,他還打算往訪,蘇軾去信力加勸阻才罷,所以蘇軾說「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文人士大夫的「知音情結」,雖有不同,但對知音的渴求是一致的。而且,辛棄疾、岳飛之渴望「知音」,非是一己的悲歡,其中還包含著深沉的歷史意義和厚重的文化內涵。

中國古文人文化心態中的知音意識,至今仍影響於新一代文人。今人共同呼喚「理解萬歲」,以蔡鍔小鳳仙傳奇為題的電影《知音》一經播出就紅透南北,就為時人所艷羨,均可說明「知音情結」深基礎厚。一代偉人毛澤東也說:「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縱是被譽為「新文化的匕首和槍手」的魯迅在《吶喊自序》曾講到自己創作吶喊的發端是由於老朋友「金心異」的請求和說服,他說:「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在於將來,我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的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因此魯迅在碰到瞿秋白的時候會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順帶說一下周作人,周作人也有十分矛盾的地方:一方面他聲稱自己在寫無所謂人們在不在乎的「閑話」,另一方面又極力地暗示自己的寫作是在「尋求想像中的友人,請他們聽我的百無聊賴的閑談」。由於他特殊的經歷,其晚期的作品裡更添了些苦澀——苦澀如鯁在喉,無法傾吐,隱隱約約,欲說還休。他說:「拙作貌似閑適,往往誤人,唯一二舊友知其苦味,……」這種自相矛盾的文學觀,就是其只能「抄」而幾乎「寫不了」的困境的表露,這是遠比伯牙毀琴更加可悲的。比如他的《藥味集序》,那樣的閑適,那樣的充滿哲趣,那樣的叫人神往,誰能讀出其中的貌似閑適實為苦澀?周作人在監獄裡時,寫了一首打油詩《伯牙》:「初春多佳日,旭日照高林。曉煙斂木末,暖意浮衣襟。檐前有嘉樹,枝上有鳴禽。道人太古士,幽旨寄瑤琴。元聲隨指下,和氣散輕陰。無須泛瀛海,已見成連心。聽者各有得,豈必求知音。」這首詩反彈琵琶,表面看是從容不迫應對人生的智者風範,其實也是另一種方式的對知音的呼喚。

與知音的神交是文人內心裡最強烈的渴求。朋友能肝膽相照,知音能知心達意。朋友重在義,知己在其意!朋友之間是實交,知音之間更重神交!給生活的鞭子抽著,疲憊的在路上走著,每個文人都渴望靈魂的寄託和知心會意的慰藉!一壺清茶,秉燭夜話,把酒言歡,悠然對酌曾經觸動了多少文人對知音心馳神往的綿長!無數個細膩敏感的心靈,都在尋覓一個懂得自己高山流水的知音。知音是人與人之間極其難得的精神伴侶,就像古琴上的「弦與柱」,只有這個「彈撥樂器上可以調音的短木」與「弦」結合在一起,才是一件完整的樂器,才能湊出和諧美妙的樂曲,有更為深刻的理解與共鳴。人生在世,得一知音足矣!從此以後,不必空將金樽對冷月,滿腔心事付花魂,無論是長歌當哭還是神采飛揚,總是有個知音同自己在一起。知音可以用靈魂撫慰自己的蒼涼,引導自己看見腳下的厚土,頭上的星空。跟知音會心會意中,心神之光照亮黑暗,引來醉人的晨曦,而深沉的人生背景和文化意蘊更會成為彼此交往之中強有力的支撐。在人生旅途中,那些能洞察各自孤高寂寞靈魂的文人則成為彼此富有詩意的「知音」。

高山流水,佳話千載。知音,文人的宿命情結。

人生苦短,知音難求。美學上說追逐過程的複雜與艱難會提升尋覓的樂趣。我們都是如此渴求有一個知音,樂此不疲的追求著這種境界,在艱難而又漫長的尋覓的中編織著這種情結。

在這茫茫的人世間,誰是懂得我們高山流水的子期?

  找到知音的人是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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