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專家
III Athletics - Who You Are Is Not Enough
圍棋是黑白兩子在十九乘十九的棋盤上搏殺,規則如此簡單,於是變化也就如此複雜。我們由此可以推知,圍棋的技巧也處於不斷的進化過程中。過去累計的經驗,加深了人們對棋道變化的理解。在這種理解之上,人類的平均棋力在緩慢地增長。
這種猜想是正確的。早期圍棋的規則是「座子」,一方在棋盤星位上先部字,然後雙方才展開攻伐,猶如軍隊列陣之後彼此廝殺。那時候流傳下來的棋譜,和今天執黑先下,輪流落子規則下的棋譜相比,今人的算力和技巧要遠超前人。在幾十年前,吳清源大師在圍棋上進行創新的時候,曾經發明過一子直落棋盤中心的布局,叫做一子鎮天元,讓無數棋士為之驚呼。但今天根本沒有棋手會這麼下了,因為雖然氣勢動人,但基本上算是一手廢棋---圍棋爭勝的核心在於用最少的子占最多的空,所以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在棋盤中間圍空,效率實在是太低了。
和所有古老的技藝一樣,圍棋的技巧裹挾了太多的經驗、直覺和神秘主義。簡單的事情向來難做,如果你周圍有高爾夫愛好者的話,你就會發現類似的情形。用一根棍子把小白球打進幾百碼之外的洞穴,聽起來簡單,真正做起來並不容易。所以,高爾夫也會引發許多神秘主義。剛上手打高爾夫的狂熱愛好者,會向你普及各種從高爾夫延伸出來的人生感悟,諸如要放下才能打好一類的高爾夫雞湯。一旦他們進入80桿以後,沒有人會繼續佈道,他們最關心的是今天的球童是不是足夠漂亮。
學會圍棋的規則,大概只需要2個小時就足夠了。知道什麼是「氣」,什麼是「眼」,以及死活的判定,一個人就可以上場搏殺。而所謂棋力高低,在於一個棋手耗費了多少時間去練習和背誦定勢(局部棋局的樣式),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利用熟悉的定勢計算更多變化的可能。真正算力無雙的棋手少,大部分棋手都在打醬油。所以,一局棋怎麼解釋都可以。因為大家的經驗是共同的經驗,背誦的定勢都是一樣的定勢,於是講解起來也都類似。
台上台下,都是相同的一類人,背誦一樣的經驗主義諺語:棋貴在連,二指頭必扳,逢刺必粘,拆二立三、盤角曲四、七死八活、棋從斷處生、流水不爭先、兩扳長一氣、一扳得兩目、厚勢不圍空、廢子不可逃......這和正確與否關係不大,因為台上台下的人都相信這些諺語,於是棋局也就在不斷驗證這些古老的經驗。在這個基礎上,更發展出了一系列玄學,講述布局的「味道」,「外勢」,都是含混不清的的一些話語。但是,聽起來令人感動,彷彿在棋局裡得到了宇宙的秘密。
可惜,遇見計算機之後,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是氣象專業出身,氣象農諺背得也不少: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天上勾勾雲,地上雲淋淋;雲走東,有雨變成風......這些農諺都是經驗集成,有時候好用,有時候不靈。但是,根據墨菲定律,人往往傾向於記住符合這些所謂規律的事件。正如你經常趕到車站的時候,公車剛剛離開。於是,你傾向於認為你越是努力趕往車站,車越可能在你抵達前一秒發動。而你根本不會去想,大多數你等到了車,或者你剛趕到車也剛好到的情況,你都會根本不在意。凡是對於你有利的事情,你就會當作是理應如此,而且迅速遺忘。這是人類進化過程里形成的本能---只對不利於自己的情況作出反應,於是得以倖存。
有一段時間我也認為農諺是準確的,直到我看到歐洲數值中心發布的天氣預報---它預報寒潮幾個小時到,寒潮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到。它預報有降水過程,十有八九也是正確的。而這個預報過程,是根據各個觀測點的數據,通過數學模型計算得出的模擬結果。於是,當時我就問自己:你說,歐洲數值中心的計算機,它知道不知道「雲走東,有雨變成風」呢?有沒有人把這些中文農諺翻譯為法文、德文送到歐洲去?
當然沒有。那就是一些並行的大型計算機,計算機不用抬起氈帽,仰頭望天。它們甚至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天空,什麼是雲層,什麼是溫度,對於它們來說,那只是一組組不同的數據。它們所做的事情,是根據這些數據做大量運算,利用軟體工程師設計好的演算法,得出最後的結論。它們也不知道結論的意思是什麼,只是按照要求,把數據列印為列表,或者是按照程序把數值相同的點連接起來,變成一張天氣環流預報圖。數字說前後24小時有變溫,那就是對應升溫或者降溫,沒有農諺什麼事。
同樣的道理,擊敗人類圍棋棋士的AlphaGo並不知道自己在「下圍棋」,更不知道「棋貴在連,二指頭必扳」、「大模樣、宇宙流」、「取厚勢,爭實地」。這些人類的概念和經驗,對於計算機來說毫無任何意義。在計算機的眼中,看到的棋盤和人類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什麼愚型不愚型,惡手不惡手,只有不同的落點,和這些落點對應的更大勝率。把局部所有的微小領先累計起來,就是最後的勝利。而勝利本身也毫無意義,計算機只是按照設定,尋找能圍住最大空的方法。
所以,圍棋專家的直播解說分析是非常怪異的一件事情。電腦按照完全不同的方法來處理一局棋,人類棋手下出「宇宙流」它不會驚嘆,下出「大雪崩定勢」它也不會去翻棋譜,簡而言之,它在心理上沒有分析的餘地,因為它沒有情緒波動;它在棋理上也沒有分析的餘地,因為它不是按照慣常人類的分析方法下棋。講述一大堆正確的圍棋術語,回顧無數盤歷史名局上的應對,反而距離講解越發遙遠,距離面前真實發生的事情越發遙遠。
這想起來是蠻絕望的一件事情。就像英國軍隊當年入侵衣索比亞,用機槍和大炮對陣土人的和盾牌。而土人的戰場解說在講:白人沒有盾牌,所以他們要站成方陣,以防禦我們的弓箭......而在場外宣稱自己如果出戰,一定能戰勝電腦的圍棋棋士相當於在說:我的長矛能投擲得更遠,差不多能多出10米,一定可以把敵人當場擊殺......然後,英國人在500米外扣動機槍扳機,金屬雨從天而降,毀滅一切。
當然,我們還是需要圍棋專家的,不是么?畢竟我們是人,我們需要打比方,需要談經驗,需要背棋經,不喜歡直播屏幕面前空無一人,看著電腦在寂然無聲中屠戮一空。哪怕是找個老農來,在天氣預報節目時間站在天氣環流形勢圖前面隨便說點什麼農諺,多少也讓我們能感覺好點。
術語,還是老的好。
題圖攝影:Mikael Svens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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