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道德經注釋-清-黃元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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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路,自然而通。我不過順其所通,而略微引起足矣。非若旁門左道,以自家私意空空去運,死死去行,不觀他自動自靜,而為之起止也。久之丹成道立,走霧飛空,與天為徒。聖人之成其大,誠非輕易也已。 第三十五章 往而無害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無害,安平泰。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可見,聽之不可聞,用之不可既。 何謂大象?即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大道。以其無所不包,故曰大象。究何象哉?殆無極而已矣。顧無象為象,究將何所執乎?亦無執為執,斯於道不悖矣。人能常操常存,勿忘勿助,則大象執焉,大道在焉。昔孔子告顏淵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是知大道所歸,即天下所歸。無論歸人歸道,俱是心悅誠服,又何害之有耶?吾知一氣相貫通,萬物皆默化。融融泄泄,上下相安於泰運之天。此直自然之依歸,非一時所感激。苟徒飾片時之耳目,未始不源源而來。但如世之雅樂可懷,香餌可口,亦足令過客停驂,流連不去,然可暫而不可常也。惟道無味,不似肥濃甘脆,令人咀嚼不已,饜飫無窮,而人之爽口悅心者,自不厭焉。此無味中之至味,非世味之濃所可擬。雖然,道無方所,亦無形狀,難想像亦難捉摸。故曰:視不見,聽不聞,而取之靡窮,用之不竭,有如是也。誠範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斯道之所以為大耳。學者其知所嚮往哉! 此言人必效天地交泰,而後融融泄泄,不啻雅樂可懷,香餌堪味,令人嘆賞不置。然其境地非易到也。苟當私慾甚熾,血氣將衰之時,不先從極動之處,漸而至於靜地,則人心不死,道心不生,凡息不停,真息不見。惟動極而靜之際,勿來真意以主持之。此意屬陰,為之己土。少焉恍恍惚惚,陰陽交媾,大入杳冥之境,似夢非夢,似醒非醒。於此定靜之中,忽覺一縷熱氣,混混續續,氣暢神融,兩兩交會於黃房之間,將判未判,未判忽判。此即真鉛現象。心花怒發,暖氣融融,元神躍躍,不由感觸,自然發生,斯了玄關兆象,太極開基也。斯時惟用一點真心,發真意以收攝之。此意屬陽為戊土。其實一意,不過以動靜之基,分為戊己之土而已。蓋玄牝未開,混沌之中,有此真意為主,即無欲觀妙之意,謂之陰土;及玄牝開而真機現,即有欲以觀其竅,謂之陽土。一為無名天地之始,一為有名萬物之母。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皆此一點真意,為之貫注。修行人能以真意主宰運行,庶不至感而有思,動而他馳。所謂天關由我,地軸由心;宇宙在乎身,萬化生於心,皆此時之靈覺,為之運用而主持也。故曰,略先一息,則真機未現,采之無益;略後一息,則凡念已起,采之又多夾雜,不堪為我煉功大葯。此須有大智慧、大力量,方能於此一息中認得清、把得定,以為成仙證聖之本。雖然,此個玄關,始而其氣柔脆,只覺微有熱意從下元起,久則踴躍周身,似有不可遏抑之勢。學人須於至微處辨得明白,以我真意主持,毫不分散,久之氣機大有力量,一任兀兀騰騰,隨其所至,不加一意,不參一見,斯得之耳。到得氣機壯旺,一靜即天機發動,迅速如雷,雖一切喧鬧之鄉,不能禁止。總要有靈覺之心,為之主持,乃無差也已。 第三十六章 國之利器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勝剛,弱勝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天有盈虛消長,人有壽夭窮通,此亦氣數之常。然只可以概凡夫,而不可以律聖人。聖人則有挽回天地之能,扭轉乾坤之德,要不外顛倒陰陽,逆施造化而已。即如時至秋也,萬物將收,而欲歙弱而難整,聖人則有張天地之氣運,強血氣之功能焉。時至冬也,萬物皆廢,而欲槁奪而難生,聖人則有氣象之重興,歲月之我與者。此至微而至明,實常而實異,非聖人之莫喻也。易危為安,反亂為治,非神勇者不能臻此神化。然究其所為返還之術,不過曰柔、曰弱。惟其柔也故能勝剛;唯其弱也,故能勝強。所用者何?人無精則絕,魚無水則滅,一旦脫之於淵,則水涸而生機息矣。亦猶人元真一之精,則所存者幾希。人之與魚,同一不離乎水。但非天露之水,乃造道淵深,一元之水。汩汩乎來,頻相灌溉也。昔莊子謂相濡以沬,相呴以濕,不若相忘於江湖,是其旨也。後世旁門,以有形有質之精,為修鍊長生之本,殆不知道之為物,剛健中正,純粹以精,都從恍惚杳冥、虛無自然而生者。其間火藥之密機、烹調之的旨,非聖師不授,非至誠不幾,非有功有德、虛心訪道、竭誠求師者,未易仙緣湊合。蓋天機密秘,天地至重,鬼神最欽,妄傳匪人,殃遺九祖。猶國家利用之密器,不可以輕示人。是以君子縝密而不出也,學者亦見及此乎? 此言修道之士,真有宇宙在手,萬化生心之妙。然亦不過觀天之道、執天之行,順而取之,逆而施之足矣。非寓生機於殺機之中,即所謂至陰赫赫,至陽肅肅。赫赫出乎天,肅肅出乎地。由至陰而取至陽,所謂資機者此也。人能於黑山窟取陽,鬼窩裡取寶,即是盜生機於殺機之內。要皆在天地虛空中取,人身虛靜處奪,此精才是真精,非世之凡精可擬。人能盜之不失其時,用一度工,自有一度之進益。勸學者以柔以弱,立德立功,庶得神天之佑,自有仙人傳授口訣。否則最大事情,驚天地而動鬼神,縱是神仙,要皆不傳者多。蓋天機至密,天律最嚴,不可違也。莊子曰:「使道可獻人,則人莫不獻之於君。使道可進人,則人莫不進之於親。使道可與人,則人莫不與之於弟兄。使道可傳人,則人莫不傳之於子孫。」而皆不可者何?誠以中無德而道不立,中無主而道不行也。合數聖之言觀之,則知國之利器,不可輕以示人矣。後世修士,切勿以大道為公,不擇人而授,以致自遭天譴,悔之無及。斯殆有公而不公,不公而公之旨,非下學所能參其微也,尚其懍之。 第三十七章 道常無為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皆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無名之朴,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道雖自然無為,然著於無為,又成頑空之學。須於無為植其本,有為端其用,無為而有為,有為仍無為,斯體立而道行,道全而德備矣。所謂常應常靜,常寂常惺,放之則彌滿六合,卷之則潛伏方衷。即此沖漠無朕之時,有此坐照無遺之概。雖曰無為,而有為寓其中;雖曰有為,而無為賅其內。斯大道在我,大本常存。任尊貴王侯,若無此道為根本,則萬物皆隔閡而難化。惟能持守此道,則天下人物,性情相感,聲氣相通,自默化潛移,而太平有象矣。雖然,承平日久,古道難敦。此亦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無足怪也。及創造頻仍,繁華肇起,人心愈險,禍亂彌多。此又天地之氣數,人所不能逃者。惟聖人具保泰持盈之法,久安長治之謀。於文物初開之世,而以無為、無作、無思、無慮,渾然無名之太朴,為之修諸己而措諸人,導於前而引於後,純乎天不雜以人,所以內鎮宮廷,外鎮天下。屯之初九,日盤桓利居貞,為草昧未開者之一鎮也。夫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凡朴之鎮猶且如此,況無名之朴?合民物而一為之鎮乎?倘不歸渾穆,斷難使會極歸極,咸登衽席之安。惟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渾忘道德,不識天人,斯為得之。故曰:「無名之朴,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自正。」此殆恬淡無欲,郅治無為,上不知所為化,下不知所為應,上與下兩相安於無為之道,有不知其然而然者。舜之無為而治,所以獨隆千古也。為民上者,可不以無為為本哉? 此論治世之道,無為為本。修身之道,亦不外此。侯王比人之身,至尊至貴,俗雲「一劫人身萬劫難,既得人身遇已奇」矣。又聞正法,不更美乎?於此不修,則精神必耗,身命難延。一轉眼間,氣息泯滅,又不知為鬼為蜮,或獸或禽。輪迴六道,輾轉不停,何時才得出頭?今逢法筳大展,大道宏開,可不急急修持,而令歲月之蹉跎耶?萬物比人身中五官百體,精神血氣,能守此無為常道,則諸慮自息,百骸俱理,肌膚潤澤,毛髮晶瑩,不啻金相玉質。侯王能守,萬物自化,比一心內照,則變化通靈。然火候未純,氣質尚在。當此精神大整,智慧頻生,或好談過去未來,以逞其才;或喜語建功立業以誇於世。種種作為,皆由道德未純之故。惟此玉液丹成,重安爐鼎,再辟乾坤,仍以無名太朴,傾於八卦爐中,內用天然神火,外加增減凡爐,久久火化,連無名之朴亦渾忘焉。此無知無欲,恬然淡然,則凡身變化,自返還於先天一氣,而仙道成矣。所謂「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者。太上治世修身之道,其一以貫之者歟!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上古之風,渾渾噩噩,一任其天;浩浩淵淵,各安其性;上下無為,君民共樂;忠厚成風,訟爭不起。何世道之敦龐若此乎?皆由安無為之天,率自然之性。一時各老其老、幼其幼、賢其賢、親其親,安耕樂業,食德飲和,不知道德之名,更不聞仁義禮智之說。然而抱朴完貞,任氣機之自動,而天地以同流,儼若不教而化,無為而成,自與道德為一,仁義禮智,不相違焉。夫以道德並言,道為體,德為用。以道德仁義禮智合論,則道德又為體,而仁義禮智又為用。後世聖人,雖為化民起見,而立道德之名,分為仁義禮智之說,其實道德中有仁義禮智,仁義禮智內有道德,無彼此,無欠缺也。降至後世而道德分矣。等而下之,仁義禮智亦多狃於一偏。此皆由氣數之推遷,人心之變詐,故至於此。太上欲人返本還原,歸根復命,乃為之嘆曰:上德無為之人,惟率其性,不知有德,是以其德常存;下德有為之士,知德之美,因愛其名,好行其德,惟恐一失其德,頓喪其名。此兩念紛馳,渾淪頓破,不似上德之一誠不二,片念無存,由有德而反為無德也。且上德無為,斯時天下之民,一道同風,群安無為之世;下德有為,際此繁華漸起,俗殊政異,共樂有為之常。豈非忘機者息天下之機,好事者啟天下之事乎?然時窮則復,物窮則變,人窮則返。當此多事之秋,風俗澆漓,人心變亂,滔滔不返,天真梏沒久矣。必有好仁之主,發政施仁,清源正本,易亂為治,轉危為安。勢不能不有為,然雖有為之跡,而因時制宜,順理行去,有為仍屬無為,所以垂衣裳而天下治也。更有好義之人,際亂離之日,欲復承平,大興掃除之功,欣欣自喜,悻悻稱雄,不能一歸淡定。雖或又安宇宙,人物一新,而上行下效,民物之相爭相奪者,不能已也。至於上禮之君,人心愈變矣。習往來之儀,論施報之道,或厚往而薄來,或施恩而報怨,則不能安於無事。朝有因革,俗有損益,不能彼此相合,遠近同群,稍有不應,而攘臂相爭,干戈旋起,不能與居與處而相安。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迄於今,人愈變、事愈繁,而忠信之壞已極,不得不言禮以維持之。無如徒事外面之粉飾,不由中心之發皇。酬酢日多,是非愈眾,彼緣禮而維繫人心之計者,殆未思應於外不由於中,必至凶終而隙末,欲安於反危。故曰:「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他如智非奇計異謀,預度先知之糾察,乃由誠而明,不思而得,不學而能,自然虛明如鏡,豈逆詐臆信所能比哉?然道之華,非道之實。且察察為明,必流於虛誣詐偽而不覺。在己或矜特識,其實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有真識定力,知敦厚以為禮,故取其厚,不取其薄;知虛華之非智,故取其實而不取其華。去取攸宜,而大道不難復矣。 此言道德廢而有仁義,仁義廢而有禮智,愈趨愈下,亦人心風俗使然,無足怪者。至於修養一事,咽津服氣出而道一變,採藥煉丹出而道一變,迄於今紛紛左道,不堪言矣!誰復知玄關一竅為修道之要務乎!吾今為人示之:人慾識此玄關,須於大塵勞、大休歇後,方能了徹這個玄關。又曰「念起是病,不續即葯」;又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總不外塵情雜念,紛紛擾擾時,從中一覺而出,即是玄關,所謂「回頭是岸」。又曰「彼岸非遙,迴光返照即是」。但恐於玄關未開時,先加一番意思去尋度;於玄關既開之後,又加一番意思去守護。此念慮紛紛,猶天本無雲翳,雲翳一散,便現太空妙景;而卻於雲翳已散之後,又復加一番煙塵,轉令清明廣大之天,因而窄逼難容,昏暗莫辨矣。佛云:「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此等玄機,總蓍不得一毫擬議,擬議即非;著不得半點思慮,思慮即錯。惟於玄關未開時,我只順其了照之意;於玄關既開候,我亦安其坐照之渾。念若紛馳,我即收回,收回即是。神如昏罔,我即整頓,整頓即是。是如何簡捷便易?特人於床上安床,動中尋動,靜里求靜,就涉於穿鑿。而玄關分明在前,卻又因後天知慮遮蔽而不在矣。吾今示一要訣:任他思念紛紜莫可了卻,我能一覺而動即便掃除,此即是玄關。足見人之修鍊,只此覺照之心,亦如天空赤日,常須光明洞照,一毫昏黑不得,昏黑即落污暗地獄。苟能撥開雲霧,青天白日,明明在前。如生他想,即落凡夫窩臼,非神仙根本。總之仙家無他妙訣,惟明心見性,乃修鍊要旨。若問丹是何物?即吾丹田中絪縕元氣是也。然此元氣與我本來不二元神會合一處,即是返還太極無極、父母未生前一點天命。人能以性立命,以命了性,即可長生不死。但水府求玄,欲修成金液之丹,不得先天神息,採取烹煉,進退溫養,則先天元性與先天元命,不能自加會合為一,攢五簇六而成金丹。雖然,既得元性元命矣,若無真正胎息,猶人世男女不得煤妁,往來交通,亦不能結為夫婦。故丹經云:「真意為媒妁。」茲又雲「真息為媒妁」,豈不與古經相悖乎?不知真意者煉丹交合之神;真息者煉丹交合之具,要之皆以神氣二者合之為一而已矣。第無真息,則真氣不能自升自降,會合溫養,結成玄珠;既得真息,若無真意為之號令、攝持、嚴密,則真息亦不能往來、進退、如如自如。故曰真意者煉丹之要。然真意不得真正元神,則真意從何而始?惟於玄關竅開之初,認取這點真意,於是返而持之,學顏子拳拳服膺,斯得之矣。況元神所流露,即是真意、即是一善,亦即得一而萬事畢之道。學人認得分明,大丹之本立矣。昔邱祖云:「息有一毫之未定,命非己有。」吾示學人,欲求長生,先須伏氣。然伏氣有二義:一是伏藏此氣歸於中宮,如如不動;二是管攝嚴密,長生即在此伏氣中。除此別無他道,修行人須照此行持,乃不負吾一片苦衷耳。 第三十九章 以賤為本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一也。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貞,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榖,此其以賤為本也,非乎?故致數車無車,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 大道無他,一而已矣。一者何?即鴻蒙未判之元氣,混混沌沌之無極,生成萬物之太極。要之元氣無形,謂之無極。萬物皆從無極而有形,實為天下之根,謂之太極。此即是道。聖人無可名而名之,故曰一。若無一則無物,無物便無一。得之則生,失之則沒。自昔元始以來,其得一而成形成象,繩繩不已,生生不息者,大周沙界,細入微塵,無或外也。《中庸》雲「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體物不可遺」,孰非此乎?故綜而計之,天之清也,得一而清;地之寧也,得一而寧;神之靈也,得一而靈;谷之盈也,得一而盈;萬物之生也,得一而生;侯王之正己以正天下也,無非得一以貞而已。縱或大小異象,貴賤殊途,表裡精粗,幽明人鬼,至於不可窮詰,孰能外此一以為包羅哉?即如天至高也,無一將恐崩裂;地至厚也,無一將恐發決;神至妙也,無一將恐不靈;空谷傳聲,氣至盈也,無一則恐竭矣;萬物負形,氣至繁也,無一則恐滅矣;侯王至高而至貴也,無一以貞天下,恐位高則危,名貴則敗矣——是一安可忽乎?果能由一散萬浩浩蕩無垠,淵深莫測,則天地神谷,萬物侯王,俱賴此一以為主宰,而蟠天際地,彌綸無隙,充周不窮……如此其極,是高莫高於道,貴莫貴於一也。雖然,自無而有,有何高焉?由微而著,又何貴焉?即使貴莫與京,亦由氣之自微而顯,故曰「貴以賤為本」。即使高至無極也,亦由氣之自下而上,故曰「高以下為基」。他如世之位高如侯,分貴如王,知道之自下而高,由賤而貴,故自稱曰「孤」、曰「寡人」、曰「不榖」,此非以賤為本歟?否或不居於賤。自置太高,則中無主而道不立,心已紛而神不凝,欲於事事物物之間,合夫大中至正,復歸於一道,蓋亦鮮矣。猶推數車者不能居中制外,反不如驅一車者之尚處其內,而得以操縱自如。噫!有車而等於無車,貪多誠不如抱一。又如玉之琭琭而繁多,多則賤生焉;如石之落落而層疊,疊則危起焉——均太上所不欲也。何若抱一者之自賤自下,後終至於高不可及,貴莫可言之為愈也! 此言修道成真,只是此一,無有二也。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然,究何一哉?古人謂鴻鴻蒙蒙中,無念慮、無渣滓,一個虛而靈、寂而惺者之一物也。此物寬則包藏法界,窄則不立纖塵;顯則九夷八荒無所不到,隱則纖芥微塵無所不察。所謂無極之極,不神之神,真無可名言,無從想像者。性命之道,惟此而已。太上以侯王喻人之心,心能常操常存,勿忘勿助,刻刻返觀,時時內照,即不失其一。一即獨也。獨如獨覺之地,戒慎恐懼,斯本來之至高至貴者,庶可長保,然此是修性之學,故一慎獨便可了得;若煉命則有為有作,倘非從下處做起,賤處煉來,葯猶難得,何況金丹?下即下丹田也。賤即下部污穢處也。學者欲一陽來複,氣勢沖沖,非由下而升至頂上,安得清剛之氣,以為我長生之寶?非從下田濁鄉,以神火下照,煉出至陽之氣,何以為葯本丹基?古人謂陰中求陽,鬼窟盜寶,洵不誣也。尤須有一心無兩念,方是守一之道。到得自然,人我俱忘,即得一矣。修士到此地位,一任天下事事物物,無不措之而咸宜,處之而恰當,所謂得一而萬事畢,其信然耶!倘著形著象,紛紛馳逐,與夫七情六慾,身家妻孥,死死牽纏,不肯歇手,則去道遠矣。莫說外物紛紜不可言道,即如存心養性、修道煉丹、進火退符、採取封固,一切名目,皆是虛擬其象,為後之學者立一法程。若其心有絲毫未凈,即為道障。太上所以說致數車無車,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焉。夫道只一道,學者又何事他求哉。 第四十章 有生於無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大道人人具足,個個圓全,又何待於復哉?不知人自有生以後,氣拘物蔽,知誘情生,斯道之為所汩沒者多矣。苟非內祛諸緣,外祛諸擾,凝神調息,絕慮忘機,安得一陽發生,道氣復返乎?故曰:「反者道之動。」此煉丹之始基也。迨至葯已歸爐,丹亦粗結,汞鉛渾一,日夜內觀,而金丹產焉。自此採取之後,綿綿不絕,了了常存,以謙以下,以辱以柔,就是還丹之妙用。然非但還丹當事此,自下手以至丹成,無不當冥心內運,專氣致柔。蓋丹乃太和一氣煉成,修道者當以謙和處之。苟稍有粗毫,即動凡火,為道害矣。故曰:「弱者道之用。」天下萬事萬物,雖始於有形有象、有物有則,然其始不自有而肇也。聖人當大道之成,雖千變萬化,無所不具,而其先必於至虛至無中采之煉之,然後大用流行,浩氣充塞於兩大。若非自無而煉,焉得彌綸天地,如此充周靡盡乎?故曰:「有生於無。」學人修養之要,始也自無而有,從靜中煉出微陽來;繼也自有而無,從蓬勃內復歸於恬淡;其卒也,又自無而有,混混沌沌,人我俱忘——久之自煉出陽神三寸、丈六金身。可見有有無無,原迴環不已,迭運靡窮。學者必照此行持,方無差忒。 此言金丹大道,非有他也,只是真氣流行,充周一身。其靜也如淵之沉,其動也如潮之涌。惟清修之子,冥心內照,自考自證,方能會之,非語言所能罄。人能明得動機是我生生之本,彼長生不老之丹,豈外是乎?況人人共有之物,無異同、無欠缺。只為身動而精不生,心動而氣不寧。於是乎生老病死苦,輾轉不休,輪迴不已。若欲脫諸一切,非先致養於靜,萬不能取機於動,反我生初元氣。但此個動機,其勢甚微,其氣至嫩,稍不小心,霎時而生癸水,變經流為後天形質之私,不可用矣。故曰:「見之不可用,用之不可見。」由此一動之後,采不失時,則長生有本,大丹有根。如執所有而力行之,篤所好而固守之,雖得葯有時,成丹可俟,無如沖氣至和;而因此後之採取不善,烹煉不良,一團太和之氣,遂被躁暴凡火傷之,道本至陽之剛,必須忍辱柔和,始克養成丹道。太上所以有「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之教也。然道雖有氣動,猶是無中生有;有而不以弱養之,則不能返於虛無之天,道又何自而成?人第知一陽來複,乃道之動機,而不知返本還原,有象者仍歸無象——蓋有象者道之跡,無象者道之真也。知此則修鍊不患無基矣。 第四十一章 大器晚成 上士聞之,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忘;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直者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天地未有之先,原是虛虛無無,鴻鴻蒙蒙,一段氤氳太和之氣;醞釀久之,氣化充盈,忽焉一覺而動,太極開基矣。動而為陽,輕清之氣,上浮為天;靜而為陰,重濁之氣,下凝為地。天地開闢,而人物滋生。芸芸萬姓,有幾能效天地之功用哉?惟聖人從混沌中一覺,而修成大丹。以此治身,即以此淑世。雖未敢緘口不言,卻亦非概人而授。隨緣就緣,因物付物,方合天地大公無我之量。時而遇上士也,聞吾之道,欣然嚮往,即勤而行之,略無疑意,此其人吾久不得見之矣。時而遇中士也,出於余口,人於伊心,亦屬平常,了無奇異,未始不愛之慕之,一蹴而欲幾之。無奈世味濃而道味淡,聖念淺而俗念深,或遷或就,若存若亡,知不免焉。至於下等之士,習染日深,氣性多戾,一聞吾道,不疑為妖言惑世,便指為聚眾斂財。詎知君子之修,造端夫婦;聖人之道,不外陰陽,順則生人,逆則成仙。其事雖殊,其理則一,而貿貿者,乃謂神仙為幻術。豈有如此修持,遂能上出重霄乎?否則謂天地至廣,萬物至繁,如此成性存存,即上下與天地同流乎?何以自古仙聖,至今無幾也?於是笑其言大而夸,行偽而僻。噫,斯道只可為知己者道,難與淺見寡聞者言矣!夫蜉蝣不知晦暮,蟪蛄不知春秋,井蛙不知江海,又何怪其笑耶!不笑不足以見道之至平而至常,至神而至奇——神奇即在平常之中也。況道本無聲色,何有何言?其有所言,亦因後之修士,無由循途而進,歷階而升,故不得不權建虛詞、假立名號以引之。人果知虛無為道,自然為功,尤須自陰而陽,由下而上。昧為明本,退為進基。雖明也而昧,庶隱之深而明之至焉。雖進也而若退,庶卻之愈速,進之彌遠焉。道原遠近皆具,我雖與道大適,亦若於己無增,於人無減,夷若類焉。道本大小兼賅,我雖與德為一,亦若無而不有,虛而不盈,德若谷焉。時而大顯於世也,噴噴稱道,不絕人口,我若無益於己,反多抱愧,故曰「大白若辱」。時而德充於內也,處處施為,不窮於用,亦若有缺於中,益形支絀,故曰「廣德若不足」。即其修德立身,建諸天地而不悖,我若自安偷薄,絕無振拔之心,故曰「建德若偷」。若己至誠盡性,質諸鬼神而無疑,我若常變可渝,毫無堅固之力,故曰「質直若渝」。如此存養心性,惕厲神明,雖有讒言,無間可入;縱多亂德,何隙可乘?世有修道明德而遭侮辱者,其亦返觀內省。果如此藏蹤斂跡,卑跡自下,怍辱為懷,德廣而不居,德建而不信,亦若忠直難言,譸張為幻者耶?吾知其未有此也。縱或數有前定,劫莫能逃,天之所為,人當順受,安於命而聽諸天。是以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我於此益信焉。且道無方所形狀聲臭可言,彼世之廉隅自飾者,規規自守,不能圓轉自如,我則大方無方,渾然一團,不落邊際,又何模稜之有?凡物之易就者不美觀,急成者非大器。我能循循上造,弗期近效,不計淺功,久於其道,自可大成,又何歉於己乎?要之道本希言自然,恍惚為狀。我能虛極靜篤,則無音而大音出矣,無象而大象形矣!施之四海皆準,傳之萬世不窮,豈僅推重於一時,而不能揚徽於萬代耶?《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斁。」道之建施,實有如此神妙者。其間孰是為之、孰是與之?亦曰:「夫為道善貸且成而已。」此言抱道人間,用無不足,給萬物而不匱,周沙界而有餘,且使化工大成,真上士也。 太上為世之不自韜光養晦、立德修身者,言彼稍有所得,便矜高自詡。五蘊未空,六塵不凈,猶屋蓋草茅,火有所借而然。若只修諸己不求諸人,渾渾乎一歸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縱有外侮,猶舉火焚空,終當自息。如此修己,真修己也。惟其如此,故人與人兩相安於無事之天,否則於道無得,反招尤也。孔子曰:「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其見惡於人也宜矣。修道者如此,可以免務外之思,亦可無外侮之患焉。 第四十二章 損之而益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敬,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道家始終修鍊,惟以虛無為宗。元始天王,道號虛無自然,即是此義。由虛而實,是謂真實。由無而有,是謂真有。倘不虛不無,非但七情六慾,窒塞真靈本體,無以應萬事,化陽神;即觀空了照,有一點強忍意氣持之,亦是以心治心,直將本來面目遮蔽無存。總之虛無者道之體,沖和者道之用。人能如是,道庶幾矣。太上曰「道生一」,道何有哉?虛而已矣。然至虛之中,一氣萌動,天地生焉。故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無極之先,混混沌沌,只此一虛;及動化為陽,靜化為陰,即「《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是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也。其在人身,即微茫之中,一覺而辟,乾坤闔辟,氣機往來——靜而凝聚者為陰為精;動而流行者為陽為氣。若無真意主之,則陰陽散亂,無由生人而成道。可見陰陽二氣之間,甚賴元神真意主持其際,所謂「二生三」也。由是一陰一陽,一動一靜,氣化流行,主宰如故,而萬物生生不窮矣——所謂「三生萬物」也。或曰:「天一生水,金生水也;地二生火,木生火也;天三生木,水生木也;地四生金,土生金也。」以五行所生,解太上一二三萬物生生之義,總屬牽強;不若道為無極,一為太極,二為陰陽,天一地二合而成三,斯為明確之論。「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明道為元始虛無一氣,化生陰陽,萬物之生,即陰陽為之生。沖者中也,陰陽若無沖氣,則中無主而主不寧。物之生也,猶且不能,況修道乎?《易》曰:「天地絪縕,萬物化醇。」可見精氣神三者俱足,斯陰陽合太極而不可分。使陰陽各具,太極無存,則造化失權,萬物之生機盡滅。大凡修道煉丹,雖離不得真陰真陽,若無太和元氣,則丹無由結,道亦難成,蓋道原太和一氣所結成也。生人生仙,只是一理,所爭只在順逆間耳。惟以元氣為體,陰陽為用,斯金丹之道於是得矣。試觀王公大人,位至高也,分至貴也,而自稱曰孤、曰寡、曰不榖,其意何居?蓋高者易危,滿者易損,電光之下,迅雷乘之。惟高不恃其高,貴不矜其貴,而以謙下柔和之心處之,斯可長保其富貴,而身家不至危殆焉。所以孤、寡、不榖,凡人所惡,王公所以之自稱也。然則道為天地至寶,修之者可不知謙柔之意乎?《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從無有易之者。夫益不始於益,必先損而後益;損不始於損,必先益而後損。可見富貴貧賤,窮通得喪,屈極則伸,伸極必屈,此天道循環,自然之運,雖天地莫能逃,何況人乎?噫,人道如斯,大道奚異?修士欲得一陽來複,必先萬緣俱寂,純是和平之氣,絕無躁切之心。如此損之又損,以至於無,則群陰凝閉之中,始有真陽發生,為吾身之益不少。倘或自矜其才,自多其智,必不虛而志自滿,未有不為識神誤事,邪火焚身者。欲益而反損,天下事大抵如斯,豈獨修道乎?至於一切事宜,無非幻景,不足介意,而人猶以為後起者教。須知金丹大道,所為在一時,所關在萬世,豈可不以為法耶?太上所以雲「人之所教,我亦教之」也。所教維何?至柔已耳。若不用柔而用剛,必如世上強梁之徒,橫行劫奪,終無一人不罹法網,而得以善終。是知橫豪者死之機,柔弱者生之路,此誠修道要術。吾之教人,所以柔弱為先也,修士其可忽乎?《悟真》云:「道自虛無生一氣,便從一氣產陰陽。陰陽自是成三體,三體重生萬物昌。」此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謂。修行人打坐之初,必先寂滅情緣,掃除雜妄,至虛至靜,不異痴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此鴻蒙未判之氣象,所謂道也。忽焉一覺而動,杳冥沖醒。我於此一動之後,只覺萬象咸空,一靈獨運,抱元守一——或雲真意,或雲正念,或雲如來正等正覺。此時只一心,無兩念焉。觀其陽生葯產,果能蓬勃絪縕,即用前行二候法:採取回宮為一候,歸爐封固為一候。是即一動為陽,陽主升;一靜為陰,陰主降。再看氣機壯否?若已大壯,始行河車運轉,四候採取:烹煎餌而服之,立干己汞。此即采陽配陰,皆由一而生者也。至於一呼一吸,一開一闔,無不自一氣而分為二氣。然心精腎氣、心陰腎陽,無不賴真意為之採取、烹煉、交媾、調和。此即陰陽二氣,合真意為三體,皆自然而然,無安排無湊合也。要必本于謙和退讓,稍有自矜自強之心,小則傾丹,大則殞命。故曰:「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學者須知,未得丹時,以虛靜之心恃之;既得丹後,以柔和之意養之——慎勿多思多慮,自大自強可也。此為要訣中之要訣,學者知之!否則滿腔雜妄,道將何存?如此而煉,是瞎煉也——一片剛強,雖得猶喪;如此而修,是盲修也——似此無葯無丹,遽行采煉運轉,不惟空燒空煉,且必傷情傷精。其為害於身心不小,乃猶不肯自咎,反歸咎於大道非真,金丹難信:斯其人殆不知道之為道!至虛至柔,惟以虛靜存心,和柔養氣,道乃未有不成也已。 此言道家修鍊,卻病延年,成仙作聖,不外精氣神三寶而已。然精非交感之精,所謂元始真如,一靈炯炯——前雲「惚兮恍,其中有象」是。是由虛而生,虛即道。「道生一」即虛生精,精即性也。氣非呼吸之氣,所謂「先天至精,一氣氤氳」——前雲「恍兮惚,其中有物」是。是由一而生,一即精。「一生二」即精生氣,氣即命也。神非思慮之神,所謂靈光獨耀,惺惺不昧,前雲「杳兮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是。自二百化,二即氣,「二生三」即氣化神——神即元神真意也。要皆太和一氣之所化也。惟以柔和養之,斯得之耳。若著一躁切心,生一暴戾氣,皆不同類,去道遠矣。保身猶難,安望成仙!所以有強梁之戒也。太上以忍辱慈悲為教,故其言如此。孔子系《易》,嘗于謙卦三致意,而金人欹器之類,示訓諄諄,其即此意也歟! 第四十三章 無為之益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道者何?鴻蒙一氣而已。天地未開以前,此氣在於空中;天地既辟以後,此氣寓於天壤。是氣固先天地而常存,後天地而不滅也。天地既得此氣,天地即道。道即天地,言天地而道在其中矣。惟天地能抱此氣,故運轉無窮。萬年不蔽者此氣,流行不息、群類資生者亦此氣——一氣相通也。聖人效法天地,其誠於中者,即所以形於外,內外雖異,氣無不同;其盡乎己者,即所以成乎人。人己雖殊,氣無不一。究何狀哉?空而已矣。一物通而物物皆通;空無不明,一物明而物物俱明。孔子云:「為政如北辰居所,而眾星自拱。」孟子云:「君子過化存神,上下與天地同流。」是誠有不待轉念移時,而自能如此一氣潛孚,一氣貫注進。故曰:「天下之大,自我而安。人物之繁,自我而育。古今之遙,自我而通。」聖道之宏,真不可及也。以是思之,宇宙何極,道能包之,抑何大乎!金玉至堅,道能貫之,不亦剛乎!然聞之《詩》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又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柔莫柔於此矣。雖然,天地無此氣,則塊然而無用;人物無此氣,亦冥頑而不靈。有之則生,無之則沒。是「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以無氣則無物也。大而三千世界,小而塵埃毫髮,無不包含個中。不惟至柔,抑且無有——非孔子所謂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體物不可遣者歟?夫何相間之有?顧物至於極柔則無用矣;惟道之至柔,乃能撐持天下之至堅。物至於無有又何為哉?惟道之無有,乃能主宰天下之萬有。此不過渾然一氣,周流不滯焉耳。故太上曰:「吾是以知無為之大有益焉。」且夫天地無為而自化,聖人無為而自治,究無一民一物不被其澤,非由此氣之彌綸而磅礴也哉?其在人身,浩氣流行,不必搬運,自然灌溉周身,充周毛髮,其獲益良非淺矣。至於教之一事,古人以身教,不以言教。是有教之教,誠不若無教之教倍真也。夫天不言而四時行,聖不言而天下化。視之端拱垂裳,無為而平成自治者,不同一轍耶?故曰:「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噫,良可慨矣! 此狀道之無為自然,包羅天地,養育群生,本此太和一氣,流行宇宙,貫徹天人,無大無小,無隱無顯,皆具足者也。是至柔而能育至剛,至無而能包至有。以故一通百通,一動群動,空谷傳聲,聲聲相應。道之神妙,無有加矣!非聖人孰能與於此哉!若在初學之士,具真信心,立大勇志,循途守轍,自淺而深,由下而上,始由勉強,久則自然,方能洞徹此旨。總要耐之又耐,忍之又忍,十二時中,不起厭心,不生退志,到深有得,居安資生,左右逢源,乃恍然於太上之旨,真無半句虛誑。至於修鍊始基,古雲「精生有調葯之候,葯產有採取之候」。先天神生氣,氣生精,是天地生物之理,順道也。若聽其順,雖能生男育女,而精耗氣散,敗盡而死。太上悲憫凡人,流浪生死,輪迴不息,乃示以逆修之道,反本歸根,復老為少,化弱為強,致使成仙證聖,永不生滅。始教人致虛養靜,從無知無覺時,尋有知有覺處。《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是也。後天之精有形,先天之精無跡,即恍恍惚惚,其中有物,所謂玄關一動,太極開基也,自此凝神於虛,合氣於漠,冥心內照,觀其一呼一吸之氣息,開闔往來,升降上下,收回中宮,沐浴溫養。少傾杳冥之際,忽焉一念從規中起,一氣從虛中來,即精生氣也。此氣非有形也——若有形之氣,則有起止、有限量,安望其大包天地,細入毫毛,無微不入,無堅不破者哉?是氣原天地人物生生之本也,得之則生,失之則死。雖至柔也能御至聖,雖至無也能宰萬物,古仙喻之曰葯,以能醫老病,養仙嬰也。故曰「延命酒、返魂漿」,又曰「真人長生根」,誠為人世至寶。古人謂萬兩黃金,換不得一絲半忽也。凡人能得此氣,即長生可期。然採取之法,又要合中合正,始可無患。若有葯而配合不善,烹煎不良,餌之不合其時,養之不得其法,火之大小文武,葯之調和老嫩,服之多少輕量,一有失變,必如陰陽寒暑,非時而變,以致天災流行,萬物湮沒矣。學者能合太上前後數章玩之,下手興工,方無差錯。吾點功至此一訣,誠萬金難得,能識透此訣,則處處有把握,長生之葯可得,神仙之地無難矣。 第四十四章 多藏厚亡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夫人之好名好貨者,莫不以名能顯揚我身,貨足肥潤我身——身若無名,則湮沒不彰矣;身若無貨,則困苦難堪矣。是以貪名者,捨身而不顧;黷貨者,喪身而不辭。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人情類然,古今同慨。然亦思名與身孰親耶?以名較之,名外也,身內也。人只為身而求名,何以因名而喪身?豈名反親,而身反疏乎?貨與身孰多耶?以身擬之,身貴也,貨賤也,人皆為身而求貨,何以因貨而亡身?豈身反少而貨反多乎?亦未思之甚也!夫有名而性不存,與有身而名不顯,孰得焉、孰失焉?捨身而貨虛具,與失貨而命常凝,孰存耶、孰亡耶?以是思之,與其得名貨而失身,不如得身而失名貨之為愈。況好名貨者,損精神傷生命,甚愛所以大費也;厚儲蓄者,用機謀,戕身心,多藏所以厚亡也。望重為國家所忌,積厚為造物所尤。古來勢大而罹禍,財多而受誅者,不知凡幾!皆由不知斂抑,不自退藏,貪多不止,以致結怨於民,獲罪於天也。惟知足知止者,一路平常,安穩到底。無辱無殆,不危不傾,而長保其身,並及其子孫。范蠡所以無勾踐之患,張良所以有赤松之游也。誠知幾之士哉!後起者,將有鑒於斯文。 此借知足知止喻止火養丹,以名喻景,貨喻葯。貪幻景者多被魔纏,好搬運者難免凶咎。葯未歸爐,宜進火以運之;葯既入鼎,宜止火以養之。火足不知止火,非但傾丹倒鼎,致惹病殃,並且喪命焚身,大遭危殆。又況大道虛無,並無大異人處。或貪美酒美味,艷色艷身,金玉珠璣,樓台宮殿;又或天魔地魔,鬼魔神魔,種種前來試道——或充為神仙,誇作真人,自謂實登凌霄寶殿——因此一念外馳,以致精神喪敗,大道無成者不少;又或識神作崇,三屍為殃,自以為身外有身,而金丹至寶,遂戕賊於傾刻者亦多。若此等等,總由火足不止火,丹回不養丹,所以志紛而神散,外擾而中亡。修鍊之士,幻名幻象,幻景幻形,須一筆勾銷,毫不介意,如此知止知足,常養靈丹,則止於至善,永無傾頹焉。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道本虛無自然,順天而動,率性以行,一與天地同其造化,日月同其升恆,無有而無不有,無為而無不為也。當大道未成未盈之時,不無作為之跡,猶有形象可窺,覺得自滿自足,不勝欣然;乃至大成之後,又似缺陷彌多,大成反若無成焉。大盈之餘,又似沖漠無狀,大盈反若未盈焉。是豈愈學而愈劣,愈優而愈絀乎?非也。蓋道本人生固有之良,清空無物,靜定無痕,一當形神俱妙,與道合真,我即道,道即我,有何成何盈之有?若使有成有盈,猶是與道為二,未抵神化之域。是以修道之士,愈有愈無,愈多愈少,絕不見有成與盈也。故大成若缺,大盈若沖。以故萬象咸空,一真獨抱。因物為緣,隨時自應,誠塞乎天地,貫乎古今,放之而皆準也。其用豈有敝哉?其用豈有窮哉?當其心空似海,神靜如岳,又覺毫無足用者。然及其浩氣常伸,至剛至大,抑何直也?乃反覺屈郁之難堪。神妙無方,可常可變,抑何巧也?乃惟覺愚拙之無知。言近旨遠,詞約理微,非義不言,非時不語,辯何大乎?而總覺訥訥然,如不能出諸口。惟其如屈如拙如訥若此,是以心與虛,志與下,德與廣,業愈崇焉。此殆道反虛無,學歸自在。一與天地之運轉而不知,日月之往來而不覺,所以其成大且久也。若皆太極之理,順陰陽之常,久久熏蒸。鉛火充盈,寒數九而堪御;薄團鎮定,伏經三而可忘——太上所謂躁勝寒,靜勝熱者,其即此歟?至於清明在躬,虛靈無物,一歸渾穆之天,概屬和平之象,又何躁、何寒、何靜、何熱之有哉?學者具清靜之心,化寒暑之節,而吾身之正氣凝,即天下之正道立矣,又何患旁門之迭出耶? 此明道之至平至常,至虛至無。人未造虛無之境,平常之域,只覺其盈,不見其缺;只覺其優,不見其絀。所以太上云:「少則得,多則惑。」諺云:「洪鐘無聲,滿壺不響。」洵不虛也。大德不德,是以有德;大為無為,是以有為,非謙詞也。道原虛無一氣,惟其有得,是以無得;惟其無得,是為有得。故道愈高,心愈下;德彌大,志彌卑,斯與道大適焉。若一有所長,便詡詡然驕盈矜誇,傲物凌人,其無道無德,大可見矣。太上故云「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方為得之。學者切勿視修道煉丹,一如百工技藝之術,自覺有益,斯為進境。若修道總以虛無為宗,功至於忘,進矣。至於忘忘,已歸化境。夫以學道之士,退則進,弱則強。虛為盈,無為有,以反為正,以減為增。故學之進與不進,惟視心之忘與不忘耳。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知足常足。 天下有道,君民皆安,征伐無用,故放馬歸林,開田闢地,以期糞其田而已。天下無道,世已亂矣,時有為焉,盜賊迭興,干戈日起,不用兵馬,烏能已乎?故戎馬養於郊野,以待國家之需要。是馬之卻也為有道,馬之生也因無道,馬之關於天下大矣。嗚呼!安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型仁講義,敦詩說禮,長安有道之天!無如昇平久而享用隆,嗜好興而貪婪出。既得乎此,又歉乎彼,而奇技淫巧之物,悉羅列於前。鮮衣美食之不足,又思乎寢室瑤台。千里邦畿猶不廣,復念及於萬里圻封。吁嗟!內作色荒,外作禽荒,又加之以尚利急功,窮兵黷武,苛求不已,貪得無厭,內外侮亂,不亡何待?緣其故皆由一念之欲肇其端也。欲心起而貪心生,貪心生而未得期得,既得恐失。若此者,綱常不壞,禍患不興,國家不至覆敗,天下不底滅亡,未之有也。故曰:「罪莫大於可欲。」假使無欲,貪何由生?貪既不生,則苟合苟完苟美之風,不難再見也。其曰「禍莫大於不知足」——夫人既欲心不起,此志常滿,此心常泰,無求於世,無惡於人。事之得也任之,事之不得也亦任之,禍從何而起乎?又曰「咎莫大於欲得」——人既知足,自能守分安命,順時聽天,無諂無驕,不爭不奪,率由坦平之道,長沐太和之風,又何咎之有哉?況真心內朗,真性內凝,修己以靜,常樂於中,素位而行,不順乎外。自然有天下者,常保其天下;有國家者,常保其國家;有身命者,常保其身命。所患者欲心一起,不克剪除,卒至窮奢極欲而莫之救也。欲求天下有道得乎?自古得失所關,只在一念。一念難回,遂成浩劫。此罔念所以致彌天之禍也。存亡所系,介於幾希。幾希克保,定啟鴻圖。此克念所由造無窮之福也。如此則知一念之欲,其始雖微,其終則大,可不慎歟?故曰:「知足,知足常足。」彼不知足者,愈求愈失,因愈失而愈求。遂致力倦神疲,焦勞不已,有何益耶?豈知窮通得失,主之在天,非人力所為。與其勞勞日拙,何苦休休之為得也。若知足者,順其自然,行所無事,何憂何慮?不伎不求,又焉往而不臧耶?人其鑒諸! 此以天下比人身,以馬比用火煉丹。人如有道則精盈氣足,何事煉丹?順而守之足矣。如其無道,則精消氣散,不得不用元神真息以修治其身心。但下手之始,養於外田,故曰「戎馬生於郊」。俟其陽生葯產,而後行進火退符之功,野戰守城之法,收歸爐內,慢慢溫養。迨垢穢除盡,清光大來,一如天下又安,國家無事,歸馬華山,故曰「卻走馬以糞」。但天下之亂,一身之危,莫不由一念之欲所致。若不斬除,潛滋暗長,遂至精髓成空,身命莫保,可悲也乎?凡人慾心一起,必求副其願而後快。即令事事如意,奈慾壑難填,貪婪無厭,得隴望蜀,輾轉不休——有天下者失天下,而有身命者,又豈不喪其身命乎?《詩》曰:「不伎不求,何用不臧?」惟知足者可以安然無事,而常居有道之天。不須功行補漏,但順其自然,與天為一而已矣。太上戒人曰「罪莫大於可欲」三句,是教人杜漸防微,戒欺求慊工夫,與孔門言「慎獨」,佛氏雲「正覺」,同一道也。學者曾見及此否? 第四十七章 不為而成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君子萬物皆備,不出戶庭以修其身。而世道之變遷,人心之更易,與夫推亡固存,反亂為治之機,無不洞晰於方寸。此豈術數為之哉?良以物我同源,窮一己之理,即能盡天下之理。是以不出戶而知天下也。古人造化由心,不開窗牖以韜其光,而無言之帝載,不息之天命,與夫生長收藏,陰陽造化之妙,無不了徹於懷。此豈揣摹得之哉?亦以天人一貫,修吾身之命,即能契帝天之命。是以不窺牖而見天道也。若遨遊他鄉,諮詢天下之故;交接良友,講求天命之微,未嘗不有所知。吾恐不求諸己,而求諸人,不索之內,而索之外,縱有所知,較之務近者為更少矣。故曰:「其出彌遠,其知彌少」焉。明明道在戶牖之間,奈何舍近而圖遠耶?孟子曰:「言近指遠者善言也,守約施博者善道也。」以此思之,為學愈近愈遠,彌約彌博,近與約安可忽乎哉?是以聖人抱一治涵三,觀空習定,身不出門廬,足不履塵市,木石與居,鹿豕與游,一步不移,一人不友,似乎孤寂矣。而神定則慧生,雖不行而勝於行者多矣;雖無知而勝於知者遠矣。凡人以所見為務,聖人則不見是圖,故終日乾乾,惟於不睹不聞之地,息慮忘機;莫見莫顯之間,戒欺求慊。只有內知,絕無外見,似乎杳冥矣,而無極則有生。雖不見而彌彰矣,雖無名而愈著矣。至於天下人物之繁,幽靈鬼神之奧,皆此無為之道為之。有倫而有要,成始以成終。所患者拘於知覺,著於名象,功好矜持,心多見解,致令此志紛馳,不能一德,此心夾雜,不如太虛,所以道不成而德不變。無惑乎枉勞一世精神,終無所得也。若此者,以之治世,不能順理成章,無為而天下自歸畫一;以之修身,不能煉虛合道,無為而此身自獲成真,彼徒外求奚益耶?故君子惟慎其獨,而人道之要,天命之原,有不求而自知者。 此言道以無為為宗,慎獨為要,則無為而無不為,無知而無不知矣。然非枯木槁灰之無為也。吾前雲「萬象咸空,一靈獨照」,此為真意;又曰「一覺而動,一陽發生」,是為元氣。採藥煉丹,不過煉此性命二者。若無真意,性將何依?若無真氣,命何由修?以真意采真氣,兩者渾化為一,即返於太極之初,斯謂之丹。故無為之中,又要有作有為;無知之內,又要有知有覺,方不墮空,不著有。迨至功力彌深,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久之空色兩忘,渾然物化,斯與道大適矣。不知人道,觀天道可知。孔子曰「天何言之,四時行、百物生」,即是無為之為。斯為至道之精。蓋無為是天性,有為是天命;無知是元神,有覺是元氣。天地間非二則不化,非一則不神。神而不神,不神而神,斯得一而兩、神而化之妙境焉。此非吾言所能罄也。在爾修士,長養虛靜,常守虛靈,斯性命常存,而大道可成矣。切勿以無為有為,各執一邊——雖正宗也,旁蹊開焉,請各自揣量可也。 第四十八章 為道日損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矣。故取天下者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學者記誦詞章,與百工技藝之務,皆貴尋師訪友,多見多聞,而後才思生焉,智巧出焉。知能愈廣,作為愈多,始足以援筆成文,運斤成風。故曰:「為學日益。」若為道則反是。如以博覽群書,泛通故典為事,不克返觀內照,一心內守,則搜羅遍而識見繁,必心志紛而神明亂,雖學愈多道愈少,久則渾然太極,汩沒無存矣。故為道者,須如剝蕉抽繭,愈剝愈少,彌抽彌無,以至於無無之境,斯為得之。修道至此,自然神妙莫測,變化無方:其聚則有,其散則無;欲一則一,欲萬則萬;日月星辰,隨我運轉;風雲雷雨,聽我經綸。其大為何哉?雖然,學者行一節、丟一節,如食蔗然,吃盡丟盡,仍返於無。故曰「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無為而無不為得矣。試觀取天下者,不得不興兵動馬,稱干比戈,烏得無事?然有事之中,須歸無事,庶能一心一德,運籌帷幄,則心志不紛,謀猷始出。故出征者號令嚴明,耳不聽外言,目不見外事,心不馳外營,始能運用隨機,取天下猶如反掌。不然紛紛擾擾,事愈多則心愈亂,心愈亂則神愈昏,賊甫至而不能鎮靜自持,兵初交而遂凌亂無節。如此欲一戰成功,難乎不難?又況東夷未靖,西戎又興,彼難未平,此波復起——若不知靜以制動,逸以待勞,鮮有不委去者。古之敗北而走,傾城而亡,莫不由有事階之厲也。兵法所以有出奇制勝,設疑設伏之謀。敵人望之,旌旗滿目,草木皆兵,雖大敵當前,亦心驚膽落,未有不望風先遁者。惟有事視如無事,萬緣悉捐,一心內照,如武侯於百萬軍中,綸巾羽扇,自在清閑,所以西蜀偏安,得延漢旅於危亡之際;若有事於心,則方寸已亂,靈台無主,似徐元直之為母歸曹,不能再獻奇謀,佐先帝以中興,烏足取天下乎哉? 此言修道之人,若見日益,不見日損,則心昏而道不凝矣。故曰:「德惟一,二三則昏。」惟隨煉隨忘,隨忘隨煉,始不為道障。若記憶不置,剌剌不休,實為吾道之憂也。故必漸消漸滅於一無所有,斯性盡矣。然後由無而生有,所以能出沒鬼神,變化莫測焉。經中雲「天下」喻道,「取天下」喻修道,「有事無事」,喻有為無為。人能清凈無為,純是先天一氣,道何難成?此即取天下之旨也。若搬運有為,全是後天用事,便墮旁門。此又不可取天下之意也。或曰採藥煉丹、進火退符,安得無為?須知因其升而升之,非先有心於升也;隨其降而降之,非先有心於降也。即至採取不窮,烹煉多端,亦是純任自然,並無半點造作,雖有為也而仍屬無為矣。彼徒咽津服氣者,烏足以得丹而成道哉? 第四十九章 聖無常心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聖人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聖人之心,空空洞洞,了了靈靈,無物不容,卻無物不照——如明鏡止水,精光四射,因物付物,略無成心,何其明也!大無不載,小無不包,妍媸美惡,毫無遺漏,何其容也!雖然,究何心哉?不矯情、亦不戾物?故曰:「聖人無常心。」蓋謂聖人未至不先迎,已過不留戀,當前不沾滯——無非因物賦形,隨機應變,以百姓之心為心而已。夫百姓又何心哉?不過好善惡惡而已。所以聖人於百姓之善者,獎之勸之;於百姓之不善者,亦無不誘而掖之。是善與不善,聖人皆以闊大度量包容之。自使善者欣然神往,而益勉於為善矣;不善者亦油然心生,而改不善以從善矣。斯為「德善」矣。上好善則民莫敢不從。其感應之機,自有如此之不爽者。聖人又於百姓之信者,欽之仰之;於百姓之不信者,亦無不愛之慕之。是信與不信,聖人俱以一誠不二包涵之。自使信者怡然理順,而彌深於有信矣;不信者亦奮然興起,而易不信以從信矣。斯為「德信」矣。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其施報之理,不誠有如此之至神哉?民德歸厚,又何疑乎?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聖人以一心觀眾心,一理協萬理。天下雖大,納之以誠;百姓雖繁,括之以義。縱賢奸忠偽,萬有不齊,而聖人大公無我,一視同仁。開誠布公,推心置腹,渾天下為一理,自有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其過化存神之妙,豈若後世勸孝勸忠,示禮示義,所能幾及耶?故曰「惵惵然為天下渾其心」焉。蓋視天下為一家,合中國為一人,其仁慈在抱,渾然與百姓為一如此。故百姓服德懷仁,無不愛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仰之同師保。凡系耳之所聞,目之所見,恆視聖人之聲容以為衡,此外有所不知。故曰:「百姓皆注其耳目。」百姓之望聖人如此,聖人亦豈有他哉?惟御眾以寬,使眾以慈,如父母之於孩子:賢否智愚,愛之惟一;提攜保護,將之以誠。如此而天下有不化者,未之有也。無為之治如此。以視夫言教法治者,相距不啻天淵矣。 經中「聖人」喻心,「天下」喻身。聖人之修身,不外元神元氣。然人有元神,即有凡神;有元氣,即有凡氣。下手之初,豈能不起他念,不動凡息。惟知道者養之既久,自有元神出現。我以平心待之,即他念未除,我亦以平心待之。如此元神有不見者,未之有也。元神既生,修道有主,又當靜守丹田,調養元氣。我於此時,於元氣之自動,當以和氣處之,即凡氣之未停,亦當以和氣待之。如此而元氣有不生者,亦無之也。須知元神為凡神遮蔽,如明鏡為塵垢久封,不急磨洗,豈能遽明?元氣被凡氣汩沒,猶白衣為油污所染,不善瀚濯,焉得還原?於此而生一躁心、動一惡念,是欲尋元神以為體,而識神反增其勢。欲求見性,不亦難乎?是欲得元氣以為主,而凡氣愈覺其盛。欲求復命,豈易事哉?惟聖人之治天下,不論善惡誠偽,一以仁慈忠厚之心待之: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一團天真,渾然在抱。即此是虛,即此是道。虛自生神,道自生氣。應有不期然而然者。否則,心若不虛,已先無道,而欲虛神之克見,道氣之長存,其可得乎?修身治世,道同一道,理無二理,知治世即知修身,明外因即明內理。故以此理喻之,其示學者至深切矣。學人用功,當謹守真常,善養虛無,則元神元氣,自常來歸。若起一客念,動一客氣,恐不修而道不得,愈修而道愈遠矣。學者慎之戒之! 第五十章 生生之厚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天地之生物也,雖千變萬化,無有窮極,而其道不外一陰一陽,盈虛消長,進退存亡而已。其間亦不外一太極之理氣流行而已。夫生死猶晝夜也。晝夜循環,運行不息,亦如生死之循環,迭嬗不已。但其中屈伸往來,原屬對待兩呈,無有差忒。自出生入死者言之,則遇陽氣而生者十中有三,逢陰氣而死者,亦十中有三。其有不順天地陰陽之常,得陽而生,猶是與人一樣。自有生後,知識開而好惡起,物慾擾而事為多,因之竭精耗神,促齡喪命,所謂動之死地者,亦十中有三。是生之數,不敵其死之數;陰之機,更多於陽之機。造化生生之理氣,不虞其竭乎?然而太極之元,無聲無臭,動而生陽,靜而生陰,發為五行,散為萬物,極奇盡變,莫可名言,亦無欠缺。所以順而生之,源源不絕;逆而用之,滴滴歸宗。生者既滅,死者又添;死者既靜,生者又動——此造化相因之道,鬼神至誠之德,寓乎其間,自元始以至於今,未有易也。不然,萬物有生而無死,將芸芸者充滿乾坤,天地不惟無安置之處,亦且難蓄生育之機。此消者息之,盈者虛之,正所以存在生之理也。人能知天地生生之厚,即在此消息盈虛,於是觀天之道,執天之行,於殺機中覓生機,死裡求生氣,行春夏秋冬之令,含生長收藏之功。順守逆施,彼天地生化眾類,而成萬年不蔽之天以此;人身返本還原,以作千古非常之聖,亦莫不由此。此豈靡靡者所能任哉?惟善於攝生之人,用陰陽顛倒之法,造化逆施之方——下而上之,往而返之;靜觀自在,動候陽生;急推斗柄,慢守葯爐;返乎太極,復乎至誠;出有入無,亘古歷今;同乎日月,合乎乾坤……以之遺大投艱,亦無入不得。即猛如虎兕,亦且化為同儔;利若甲兵,亦且銷為烏有。亦何畏兕角之投,虎爪之措,兵刃之加,而計生死存亡於一旦耶?此何以故?以其無死地也。況聖人煉性立命有年,聚則成形,散則成氣;日月隨吾斡旋,風雷任其驅使。虎兕縱烈,兵刃雖雄,只可以及有形安能施於無形?天下惟無形者能制有形;豈有形者能迫無形乎?噫,萬物有形則有生死,聖人無形則無生死,且主宰乎生生死死之原,萬物視之以為生死,有何人災物害,而漫以相加者哉? 此言十為天地之全數,三為三陽三陰。人稟乾三陽而生,遇坤三陰而死。此原是天地一陰一陽,屈伸往來,循環相因之理。非陰無以成陽,非死無以為生。故休息退藏,無非裕生生之厚德於疆也。其在縱情肆欲,滅理喪人同,其死卻與人異。蓋順陰陽而生死者,固太極之渾然在抱,俱兩儀之真氣流行;若逆造化而生死者,皆本來之元氣無存,因後起之陰邪太甚。故皆曰「十有三也」。十者全數,即道之包羅天地;三者天一生水,地二生火,一天二地,合水火而為三。且天一生水,金生水也;地二生火,木生火也,四象具焉。土無定位,遊行於四象之中,即太極之純粹以精者,主宰陰陽之氣,運行造化之機,在天地則為無極。而太極之原在人身:靜則無聲無臭不二之元神;動為良知良能時措之真意——合之即五行也。此天地人物,公共生生之厚德,有物則在物,無物則還太虛,不以人物之生死而有加減也。是以善攝生者,入室靜修,觀我一陽來複,攝之而上升,攝之而下降,攝之而歸爐溫養,丹成九轉,火候十分。所謂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軟者是,有何虎兕兵刃之害哉?試觀古人,深山僻處,虎兕為群,豺狼與伍,甘心馴伏,自樂馳驅者不少。又有單騎突出,群酋傾心,棄甲拋槍,敬如神明,愛若父母者。它如孝心感格,賊寇輸誠;節烈森嚴,奸回惻念,皆由至誠之德,有以動之也。觀上而兕無以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洵不誣也。要之一元之理氣,非造化之陰陽。我能穆穆熙熙,至無光明,又何生死之有?彼有生死者其跡也,我能泯其跡,一歸渾淪之命,太和之天,雖跡有存亡,而理則長存而不蔽,又何生之足樂,死之堪憂乎?古聖人捨生取義,殺身成仁,視刀鋸為尋常,烹鼎鑊為末事,此何以故?良以有得於中,無畏於外焉耳。故曰「無死地」。它注水之成數七,合為十三亦是。 第五十一章 尊道貴德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蓄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道無名也,無名即無極。所謂清空一氣,天地人物,公共生生之本。以其非有非無,不大不小,無物不包涵遍覆,故曰「大德」。道即萬物所共之太極也;德又萬物各具之太極也。是故萬物資生,本太虛之理;一元之氣,溥博彌綸。無巨細無隱顯,莫不賴此道以為生,而托靈屬命。陰陽燮理於其中,日月斡旋於其內,有如草木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而得以培植其本根。是即道生這,德蓄之也。萬物得所涵育,則熏蒸陶鎔,始而有氣,久則有形。由是潛滋暗長,日充月盛,而人成其為人,物成其為無遺漏。是以萬物莫不以道為尊,以德為貴焉。蓋道為生人之理,非道則無以資生;德為蓄物之原,非德則無由蘊蓄。道之尊、德之貴為何如乎?然皆自天而授,因物為緣。不待強為,天然中道。無事造作,自能合德。莫或使之,莫或命之,而常常如是,無一勉強不歸自然者。是道也,何道也?天地大中至正之途,聖人成仙證聖之要也。欲修金仙者,舍道奚由人哉?是以凝神於虛,合氣於漠。虛無之際,淡漠之中,一元真氣出焉,此即道之生也。道既生矣,於是致養於靜,取材於動;一直在抱,萬象咸空;常操常存,勿忘勿助,則蓄德有基矣。然順其道而生之,則道必日長;因其德而蓄之,則德必日育。以長以育,猶物之暢茂繁殖,一到秋臨而成熟有期也。夫道之既成且熟如此,而其間以養以覆,又豈有異於人哉?要不過反乎未形之初,復乎不二之真而已矣。究之生有何生?其生也,一虛無之氣自運。我又何生之有而敢以為有乎?雖陽生之候,內運天罡,外推斗柄,似有為也;而純任自然,毫無矜心作意於其際,非為而不恃者歟?以此修道,則德益進,而道日長,自然造化在乎手,天地由心,雖萬變當前,亦不能亂我有主之胸襟。此不宰之宰而勝於宰也,非深且遠之玄德哉? 此言人能盜天地這元氣以為丹本,而後生之、育之、蓄之、長之,以還乎本來之天,即得道矣。然欲盜天地之元氣,須先識無地之玄關。玄關安在?鴻蒙未判之先,天地初開始,混混沌沌中,忽然感觸,真機自動,此正元氣所在也,而修鍊者必采此以為丹頭。有如群陰凝閉,萬物退蒧,忽遇冬至陽回,即道生矣。由是成性存存,溫養於八卦爐中,久久氣勢充盈,一如夏日之萬物暢茂,即憄蓄矣。物既生盈,花開成實。一如秋來之萬寶告成。其在人身,養育胎嬰,返回本來面目,即成之、熟之矣。物既成熟。仍還本初,一如冬日之草木成實,葉落歸根,還原返三年乳哺,九載面壁,煉就純陽之體,實成金色法身,必須萬緣齊放,片念不存,空空洞洞,靜候陽生。雖然,其生也,原來自有,而不可執以為有。即用升降之術,進退之工,未免有為——要皆順氣機之自然,而無一毫矯強,非有為而不恃所為耶?至德日進、道日長,而文武抽添,沐浴封固,無不以元神主宰其間。此有主而無主,無宰而有宰存焉。如此修道,道不深且遠哉?故曰「玄德」。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金丹一物,豈有它哉?只是先天一元真氣,古人喻為真鉛、為金花、為白雪、為白虎初弦之氣——種種喻名,總不外乾坤交媾之後,乾失一陽而落於坤宮,坤得此乾陽真金之性,遂實而成坎。故丹曰金者,蓋自乾宮落下來的,在人身中謂之陽精。此精雖在水府,卻是先天元氣,可為煉丹之母。修士煉藥臨爐,必從水府逼出陽鉛以為丹母。故曰:「一身血液總陰,一身陽精人不識。」此個陽精,不在內不在外,不入六根門頭,不在六塵隊里,隱在形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卻又生生不息,是人身之真種子、大根本也。一已陰精,不得先天陽鉛以為之母,則陰精易散,無由凝結為丹。是以之氣,同類有情之物,烹煉鼎爐;然後先天真一之氣、至陰之精,從虛極靜篤、恍惚杳冥時發生出來——上丹母也,亦母氣也。用陽火以迫之飛騰而上至泥丸,與久積陰業混合融化,降於上齶,化為甘露——此陰精也,亦號子氣。由是下降重樓,傾在神房,餌而吞之,以溫溫神火,調養此先天真氣與至陰之精,此即太上曰「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始也母戀子而來,繼也子戀母而住,終則子母和偕而相育,陰陽反覆以同歸,雖沒身不殆也。從此確守規中,一靈內蘊,務令內想不出,外想不入,緘口不言,六門緊閉,綿綿密密,不貳不息,勿助勿忘,有作無作,若勤不勤。如此終身,金仙證矣。否則有濟於外圖,先已自喪其內寶。所謂「口開神氣散,意亂火功寒」。重於外者輕於內,命寶已矣,命根何存?故終身不救也。人能塞兌閉門,寶精裕氣,母氣、子氣合化為丹。古云:元始天王,懸一黍珠於空中,似有非有,似虛業虛,惟默識心融者,乃能見之。小莫小於此丹,能見者方為明哲之士。當其陽氣發生,周身蘇軟如綿,此至柔也。能守此至柔之氣,不參一意,不加一見,久之自有浩氣騰騰,凌霄貫日。故「守柔曰強」。然下手之初,神光下照於氣海,繼則火蒸水沸,金精煥發,如潮如火,如霧如煙,我當收視返聽,護持其明,送歸土釜,仍還我先天一氣——小則卻病延年,大則成仙證聖,身有何殃可言哉?不然,老病死苦,轉眼即來,能不痛耶?要皆人自為之,非天預為限之也。夫人既不愛道,獨不愛身乎?切勿自遺身殃,後悔無及。此為真常之道,惟至人能襲其常,不違其道。故日積月累,而至於神妙無方,變化莫測。語云:「有恆為作聖之基,虛心是載道之器」,人可不免乎哉? 此言真陽一氣,原從受氣生身之初而來。人之生生於氣,氣顧不重哉?試思未生以前,難道無有此氣?既死而後,未必遂滅此氣。所謂先天一氣,懸於太空之中,有物則氣在物,無物則氣還太空。天地間舉凡一切有象者,皆有生滅可言,惟此氣則不生不滅,不垢不潔,不增不減,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至神而至妙者也,故為天下萬物生生不息之始氣。學道人知得此個始氣,則長生之道可得,而神仙之位可證焉。夫神仙亦無它妙,無非以此陽氣留戀陰精,久久烹煉,則陰精化為陽氣,陽氣復還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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