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和「新儒學」
學界人士對長期以來幾成定論的關於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說提出的質疑,確實值得認真考證,重新釐定。但關於「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說的「始作俑者是班固」,「所謂《三策》是班固所偽造」,而「司馬光則是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說的正式泡製者」云云,卻值得商榷。即使董仲舒確實向漢武帝進獻過《三策》,也證明不了董仲舒向漢武帝提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獨尊儒術」四字不但在《三策》中沒有,在迄今所見董仲舒的著述中也未見。至於班固和司馬光,也都只提過「罷黜百家」,而從並未提及「獨尊儒術」。「獨尊儒術」是後人的揆度、敷衍之詞。
「董學」是為適應漢代一統國家的政治需要,從揉合「六藝之科」和「孔子之術」入手,而精心炮製的一種專門為中央集權的專制統治作理論解釋的學說。從其融合陰陽五行和儒、道、墨、法、名、雜,乃至術數、方技諸家的思想觀點來看,要是按照習慣硬把它說成是「儒術」的話,那麼這種「儒術」也絕非以孔孟為代表的原有「儒學」。董仲舒步李斯之後塵,在作為知識分子統稱的「儒」者中,第一個主動帖服在君王的御座上,專門為君王專制統治的維護和延續而吹喇叭、抬轎子,並殫精竭慮地編造相應的理論和學說。董仲舒是學者爭當統治者的御用文人,使學術屈從於政治,理論屈從於權勢,從而進一步強化「官本位」的始作俑者。所以,清末民初的「國學」家如鄧實,把這類學問就其實質而稱之為「君學」,是非常確切的。
人們將「董學」稱為「新儒學」,蓋與班固所言董仲舒「推明孔氏」有關,但是,當某種學說一旦被冠之於「新」的桂冠時,那隻能意味著這種學說已經不便歸屬於原有的相關學說了。
董仲舒所精心炮製的一套以「天人感應」、陰陽五行和「三統」(黑統、白統、赤統)循環等學說為其理論基礎,以「君權神授」和「三綱五常」為核心的,駁雜而又系統化、理論化的「君學」體系,由於畢竟迎合了統治者維護和加強君王專制的需要,所以,儘管兩千多年時有沉浮,但總起來說成為維護和加強君王家天下專制的重要的理論基礎。
儘管「新儒學」的稱謂對「董學」並不確切,也並非原來的儒學,但既然已經成為史實,矯正也難,所以愚認為沒有必要再在這方面作文章,而關鍵的倒是弄清它的本質:「新儒學」「新」就新在,不僅與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學根本不同,而且與以荀子等為代表的儒學也大相徑庭;「新」就新在完全失去了先秦儒學先立論,然後遊說統治者實行的探疑求真的學術指向,而蛻變成為迎合統治者的政治需要,絞盡腦汁地編造理論的所謂「君學」。董仲舒不愧為「傑出的理論家」,不過他的理論只是為專制君王服務而已。而中國的專制統治在他以後之所以一直延續兩千多年,正是得益於董仲舒這樣的「傑出的理論家」地不斷湧現。
圍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說,疑案重重。董仲舒肇始的「新儒學」實際上不過是囊括所有學術的整個國學的代名詞而已。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翻閱董仲舒以後的中國學術文化史時,「新」字漸漸被取消,剩下的「儒學」二字,可以說囊括百學,簡直像個盛雜貨的筐子一樣,任憑人們隨便裝入和稱呼了。
一、漢武帝到底有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關於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個幾成定論的問題,近來受到質疑:如孫景壇先生就認為武帝乃至整個漢代均不存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事實。漢代只是將儒學當做了社會的主導思想,並未對百家進行剿殺,與秦代的「罷黜百家獨尊韓術」有質的不同。武帝初年雖「罷申、商、韓」,但不屬「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範圍,因為此時「黃老」是主導思想,儒家乃在野學派。武帝六年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雖是儒家所為,但不能叫「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因為只是將「黃老」從主導地位上拉了下來,由儒家居正統。「黃老」後來與「申、商、韓」一樣,都是合法的在野學派。漢代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事實,怎麼能說漢武帝採納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了呢?孫先生認為,「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說的始作俑者是班固,但班固不能自圓其說,所謂《三策》是其所偽造,抵牾之處甚多。而司馬光則是「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說的正式泡製者。司馬光發現了班固作始俑時有兩大矛盾:一是武帝七年後,無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實證;二是說不清田?`在武帝六年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與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關係。為此,司馬光將董仲舒的對策從武帝七年提到了元年,並同時將武帝六年田?`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從歷史上抹去。這就告訴人們:漢代只有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沒有田?`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孫景壇:《再論董仲舒非儒家──兼答吳九成、周桂鈿先生》,載張義生主編:《當代中國改革與發展的思考》論文集,河海大學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
對於孫景壇先生上述觀點,愚不敢妄斷,只談些粗淺之見:
首先應當肯定的是:第一、孫先生不迷信古今權威,敢於依據文獻,發現破綻而提出質疑的求索和較真的精神,難能可貴,值得提倡;第二、孫先生針對長期以來幾成定論的,關於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說,提出的質疑,確實值得認真考證,重新釐定。譬如他所質疑的關於董仲舒的記載,是班固與司馬遷史書中「差異最大的一篇」。「班固將《董仲舒傳》從《史記?儒林列傳》中析出,獨立成篇。內容除抄司馬遷外,橫增出董仲舒在武帝初期的對策一事,並附錄了《天人三策》」,確實值得探究、考證。司馬遷不僅與漢武帝同時,而且在公元前127年(漢武帝元朔二年)19歲時,隨家遷於京城,在從孔安國學《尚書》的同時,還從董仲舒學《春秋》,與董仲舒有師生之誼。董仲舒在公元前104年去世時,司馬遷42歲。而恰在此年,司馬遷以太史令身份倡議並奉漢武帝之命與上大夫壺遂等制定《太初曆》,開始著述《史記》,「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而在此前24歲時即作為郎中多年、多次侍從漢武帝巡遊。在公元前111年(元鼎六年)三十五歲,還受命為郎中將,並以皇帝特使身份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到達邛(今四川西昌一帶)、笮(今四川漢源一帶)、昆明(今雲南曲靖一帶),安撫西南少數民族,設置五郡。到公元前99年(天漢二年)47歲時,又以太史令身份,於三月隨漢武帝巡遊至河東祭祀后土。十一月,李陵戰敗被匈奴俘虜,司馬遷因替李陵辯護而被判死刑。次年李陵被滅族。司馬遷為著作史記而忍辱苟活,自請宮刑。到公元前97年(漢武帝天漢四年)49歲時,被赦出獄,任中書令,發憤專著史記,到公元前91年(漢武帝征和二年)55歲終於完成。約在次年去世。愚之所以述其簡歷,旨在說明司馬遷在20多歲後就侍從漢武帝多次出遊,並曾豐詔參與「太初曆」的制定等,還曾以皇帝特使身份奉使西征巴蜀以南,說明他與漢武帝關係密切,而與董仲舒又有師生之誼,因而對於漢武帝和董仲舒之間發生的事,尤其是像被後世譽為「開此後兩千餘年封建社會以儒學為正統之先河」的,所謂「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說,這樣一樁大事,卻在《史記》關於漢武帝和董仲舒的紀、傳中一點兒也未曾提及,的確讓人不解,生疑。況且司馬遷又是在年富力強、精力充沛的中年(42)時開始著述《史記》,對於當朝發生的大事,是決不會疏漏的!況且,對於曾經教誨自己的老師,當時名聲顯赫的董仲舒,司馬遷當應格外關心和了解,像老師向漢武帝進言《三策》這樣的事,他是不知道還是知道而未記,都讓人費解!通過《史記?儒林列傳》與《漢書?董仲舒傳》相比較,愚認為司馬遷關於董仲舒生平的記載比較符合情理:
「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於舍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復言災異。
董仲舒為人廉直。是時方外攘四夷,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為從諛。弘疾之,乃言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繆西王。』膠西王素聞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獲罪,疾免居家。至卒,終不治產業,以修學著書為事。故漢興至於五世之閑,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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