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特稿 | 王炎:特朗普為什麼會贏?

編者按

特朗普為什麼會贏?

文 | 王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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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大選日已近黃昏,計票在緊張進行。美國各大媒體仍信心滿滿,報道著希拉里·柯林頓的利好消息:絕大多數民調預測她會贏。其實,從年中到投票日,民調結果永遠是希拉里領先。跟一位好友通話,他說今晚沒啥看頭,一點懸念也沒有,希拉里一定大比分勝出,計票必早早收場,不用熬夜了。我問何以如此肯定,他說無論學校里的同事、學生,還是媒體都這樣看。快到22點時,鄰居老友泰德打來電話,也說別等結果了,早點睡吧,特朗普贏定了。好滑稽,兩位朋友同樣自信,只是南轅北轍。在同一銀幕里,卻見到顛倒的民意,學院與外面的社會竟如此各執一端。結果出來了,不光希拉里敗北,而且民主黨在眾參兩院全線陷落。所有人瞠目結舌,還有的放聲大哭。希拉里只準備了大量的慶祝焰火、豪華的盛大派對,就是沒有好好準備敗選演說,不得不等到第二天中午登台答謝支持者。媒體和民調怎麼會如此誤判?《紐約時報》、CNN等各大媒體一年來連篇累牘的選情分析,從沒把特朗普當真,只當選情平靜枯淡之際,盼他爆料出醜,給觀眾打一針興奮劑,拉高收視率。他本該是個小丑,給柯林頓的白宮之路當陪襯的。可事後看來,媒體可能活在自己虛構的世界裡。

大選第二天的一大早,CNN的選情節目上,幾個月來眉飛色舞的嘉賓,一臉凝重地提了一個意外的問題:我們大家是不是應該先反思一下,有什麼東西我們沒有看到而特朗普看到了?傳統的預測模型失效了嗎?我們看問題的角度是不是出了問題?難道媒體與現實脫節了?其實,特朗普早就提醒過大家,他藐視各大媒體民調,頑固地要說服支持者,不要相信調查結果,他有「隱藏票箱」(hidden vote)。媒體嘲笑他故技重施,耍脫口秀的把式,給支持者打氣,混淆公眾視聽。哪有什麼隱藏票箱?痴人說夢的囈語,變巫術不行?結果,早新聞節目,CNN連線特朗普的競選經理康韋(Kellyanne Conway),問她取勝的秘訣。她也說:「勝在隱藏票箱上。」

什麼是「隱藏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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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泰德半年前就預測特朗普會贏,我一直不當真。20年的交情,我了解此人觀點偏激,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毛病。周圍人誰不說特朗普是攪局的,專給希拉里墊背?特朗普越口無遮攔,越讓人別無選擇,兩害相權取其輕,大家不得不投蹩腳的候選人希拉里,特朗普將成全希拉里。泰德卻說:「別聽大家嘴上這麼說,真到投票的時候,他們會投特朗普。」這就是所謂的「隱藏票箱」。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泰德的親戚朋友,在社交場合談政治,往往表現輕蔑特朗普,等回到家,卻咬牙切齒地要投特朗普一票。媒體也報道,在中部各州做民意調查時,特朗普的支持者要麼說還沒決定,要麼乾脆掛斷電話,抽樣調查往往漏掉這部分登記選民,預測自然失真。到了真正投票的時候,這些「隱形票」扭轉了乾坤。可是,什麼心理在作怪呢?

特朗普這個人嘴上無德,罵遍穆斯林、拉丁裔、非洲裔各族群,攻擊新移民、侮辱婦女、歧視殘疾,聲名狼藉。社會普遍認為特朗普的粉絲受教育不高,素質較差,是白人至上種族主義者,政治不正確。希拉里9月9日在紐約市歷史社會圖書館的演講中,形容特朗普的支持者是一籮筐種族主義、性別歧視、仇外、反同性戀、反伊斯蘭的可憐蟲。著實羞辱了共和黨陣營一把,傷了很多人的心,至今銜恨於心。我倒覺得,這是希拉里難得未經刻意算計、率性吐出實話的一次,平時她戴著面具,假正經。場面上,大多數人以支持特朗普為恥,我在紐約時代廣場,看到過一個乞丐立塊牌子:如果你不給我一塊錢,我就投特朗普一票。

一群高中生抗議特朗普的當選(Photo ? The New York Times)

既然恥於與特朗普為伍,又何必要選他呢?美國人口結構的巨變,對白人老住戶的衝擊實在太大了。大量移民的湧入,美國文化景觀發生了深刻變化,無論街市面貌、飲食起居,還是人際交往、道德習俗,方方面面與傳統美國大不相同。自由派進步人士樂見其成,說是積極健康的,外來文化給美國社會注入了新活力。但對保守傳統人士,這意味著美國價值的侵蝕與破壞,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特別對藍領白人,美國製造業大部分遷到第三世界,華爾街金融資本只認利潤,不顧國家疆域,追求資本回報最大化,資金流向跨國知識產業。國內重工業凋敝,工人失業、貧困,產業工人大軍衰落、潰散。中部各州以白人為主,一般受教育不高,新知識經濟沒有他們的位置。而拉丁裔新移民又把服務業中的勞動崗位搶了去,可想中下層白人的憤怒與絕望,特朗普代表的正是這股力量。用泰德的話說,2016年的選舉是一場草根革命,阻止華爾街繼續做空國家,把實體工業從金融資本家手裡奪回來。可領導這場運動的人,自己就是億萬大資本家,特朗普有什麼資格領導草根運動呢?

其實,特朗普的追隨者對他的人品心知肚明,特朗普從來不是勞工之友。在賭場、酒店和辦公大廈,他僱用了大量非法移民,利用移民不受保護的弱勢,肆意壓低工資,不提供醫療、社會保障,隨意開除員工,無所不用其極。對合法勞動者,他一樣敲骨吸髓。如聘人設計建造花園,工程結束後,特朗普惡意挑剔,拒付設計和工時費,自己卻心安理得地享用花園。希拉里天天把這些事掛在嘴邊,寒磣特朗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不影響草根白人支持他。他們選的是總統,不是自己的經理,特朗普鼓吹的政策切實回應了草根的訴求。他以獨特的敏銳、多年經商和娛樂業的豐富經驗,對美國社會問題洞若觀火。特朗普深知矛盾的焦點之所在,能體認主流白人的焦慮,對症開方,提出一套競選綱領:反移民、反資本全球化、反穆斯林、反奧巴馬醫療保障計劃、孤立主義,一個混亂的大雜燴,沒有體系,也難自圓其說,卻很有煽動性。

特朗普支持者:「沉默的大多數,與特朗普站在一起」

傳統兩黨門閥政客,競選時一般有系統漂亮的施政方案,還有經濟模型、就業和社保計劃,頭頭是道。可當選後,瞻前顧後,缺乏魄力,結果一切依舊,核心問題從不觸及。選民受夠了職業政客的虛偽、軟弱,特朗普做過多年的大眾娛樂節目,對百姓心理了如指掌。百姓不欣賞徒悅耳目的高談雅論,想引起他們的共鳴,非得用販夫走卒的粗話,攻擊精緻的「政治正確」;以強悍的個人風格,壓倒謙謙君子的溫良。10月9日第二次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時,特朗普眼盯希拉里質問:是不是伊斯蘭極端主義襲擊美國?你們這些職業政客,為了政治正確,連伊斯蘭極端主義的名字都不敢叫,婉稱「一切形式的恐怖主義」,不敢正名豈能正視?我們能指望你們解決問題、消除恐怖威脅嗎?

「禁止穆斯林入境!」特朗普的雷人之語,煽起底層的憤怒和敵意,還說破了美國社會的大禁忌。第二次總統辯論,希拉里攻擊他欣賞俄國領導人普京,與外國獨裁者互通款曲。特朗普不以為意,反問:「為什麼要與俄國作對?為什麼要推翻敘利亞領導人巴沙爾·阿薩德?我們的敵人不是ISIS嗎?為什麼不能與普京和巴沙爾合作打擊共同的敵人ISIS,反而去支持反對派武裝?你們知道敘利亞反對派是些什麼人嗎?利用敵對勢力推翻不喜歡的政權,後果總是更加混亂,讓壞人上台,『敵人的敵人是我們的朋友』是錯誤的外交路線,教訓還不夠深刻嗎?你問我為什麼欣賞普京,因為他比你和奧巴馬都強,是強有力的領導人,深受人民愛戴。」觀眾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對億萬觀眾直播的辯論,他如此信口開河,犯了美國政治的大忌:歌頌敵國領袖、詆毀本國總統。

特朗普與普京(《赫芬頓郵報》,2015)

競選班子在每次集會前都千叮萬囑:千萬不要脫稿,謹慎按準備的要點講話。特朗普口上答應,可一進入狀態,一切就拋到腦後。他與競選班底鬧得不可開交,一位經理索性辭職不幹了。但每次下來,卻證明特朗普高明。平心而論,他說是大實話,美國無緣由地敵視俄羅斯,在中東推翻一個個獨裁者,扶植起來的卻是極端原教旨主義。美國外交遵循的是什麼邏輯?公眾對美國陷入中東泥潭不能自拔,極度失望,憤怒不亞於越南戰爭。特朗普的論調雖粗俗、卻直截了當,他說去伊拉克應該鑽了石油就走,別摻和不關己的閑事。孤立主義的外交思路,歷來迎合美國保守主義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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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大選只有28天,《華盛頓郵報》公開一個11年前的錄像,特朗普褻瀆女性的淫穢談話,舉世震驚,效果本該是毀滅性的。共和黨內鬧著取消特朗普候選人資格,共和黨大佬紛紛跳船。眾議院議長、共和黨星明保羅·瑞恩(Paul Ryan)撤回他的支持,大家等著副總統候選人邁克·彭斯(Mike Pence)叛變。特朗普的支持者灰頭土臉、蔫頭耷腦,所有人都覺得遊戲結束了。泰德又放厥詞:對特朗普未嘗不是好事,現在正好摘掉面具,不再受體制(establishment)的約束,領導一場真正的草根起義。美國社會弊端不能在兩黨政治的框架內解決,必須從體制外、從民間攻擊兩黨,才能給美國注入新活力。他原本是堅定的共和黨人,在鎮上搞過競選,這次他宣稱脫離共和黨,支持體制外的運動。不可理喻,我想大概泰德絕望之際,走火入魔了。但晚上開車,收聽紐約公共廣播電台WNYC與BBC聯合製作的一檔節目,連線英國青年與美國選民對話。一個英國小夥子說他欣賞特朗普、討厭希拉里。一位得州的父親打進電話:「我猜你一定沒有孩子吧。我也不喜歡希拉里,但絕不可能投特朗普一票,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的小女兒。」英國小伙不無譏諷地反問:「你給女兒找家庭教師嗎?你選的是美國領導人。我們早煩透了職業政客和官僚政治,所以齊心合力公投脫歐,推翻了權力強加的意志。特朗普那麼真實洒脫,率性直言人民的心聲,為啥不選有個人魅力的領導人?」我才意識到,即使特朗普贏不了,草根運動也不會就此完結。這是一場波及整個西方社會的運動,畢竟,新自由主義已統治歐美達半個多世紀之久,任何意識形態都是周期性的,會隨時間的推移,漸漸脫離現實。保守主義的復甦,也許是在有社會感召力的思想匱乏之際,填充了空白。德、法民粹勢力不也異軍突起,大有顛覆傳統政治之勢嗎?

特朗普支持者舉著的「黑人投特朗普」下方標有支持網站的地址(Photo:Evan Vucci/AP)

沒過兩天,特朗普果然聲稱:「我們丟掉的是枷鎖,現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競選了。不是保羅·瑞恩要不要收回候選人的資格,而是我們想不想把瑞恩從眾議長的位子上拉下來。「我告訴你們,」他手指戳向鏡頭,用做娛樂節目慣用的手勢,「這不是普通的選舉,是一場運動!」我跟泰德說,你不當特朗普的競選經理真屈才了,你能給他起草一份更系統、全面的運動宣言。特朗普的任性嚇壞了共和黨資深政客,紛紛出來調停,勸他停止攻擊瑞恩:你得罪不起「老大黨」(GOP),不在這棵大樹庇蔭下,競選毫無勝算。特朗普勉強留著共和黨名下,但從此對黨更加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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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天天叫嚷「改變」,哪次競選不是熱熱鬧鬧,選後依然如故?2008年奧巴馬的競選口號也是改變,也曾煽情。8年過去了,有什麼大變化?特朗普再來這套,誰會上當?泰德卻認為,特朗普有過人之處。其實,他與別人一樣,把寶押在特朗普的經商成功上:特朗普憑個人奮鬥起家,幾十年創造了特朗普帝國的奇蹟。從20世紀90年代,他已是美國百姓的偶像,從布衣到王子——美國夢神話的化身。他有魄力、有經驗、有手腕,遠勝夸夸其談的職業政客,必能做以往總統力所不逮之事:遞解非法移民,收回海外製造業,取消奧巴馬醫保,大幅度減稅。

CNN給柯林頓和特朗普分別製作了傳記片,在競選期間反覆播放。當看到特朗普青年創業的一段,感覺像演《教父》《大西洋帝國》或《黑道家族》之類的黑手黨片。他靠非常手段起家,黑道、投機、逃稅、欺詐,不擇手段。特別在大西洋賭場的投機,讓人懷疑《大西洋帝國》的部分橋段是以他為原型。與此相比,特朗普十幾年不繳聯邦所得稅,簡直不值一提。膽大妄為,讓他官司纏身,最後他砸錢擺平。這是個很「非美國」式的人物(借麥卡錫當年鍾愛的詞Un-American),美國政治史上前無來者。特朗普的支持者對此心知肚明,但為什麼要選個危險人物當總統呢?也許他們出離憤怒、失去理智?就像特朗普演講時所說:「即使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紐約第五大道上開槍殺人,選民也一樣會支持我。」(特朗普2016年1月25日愛荷華州Sioux Center的競選演說)。或許也有理智的計算:一個黑道人物有膽量做出前無古人的大事,如果是好事,可名標青史,如果是壞事,則千古罵名,後果不堪設想,但非這種人不會帶來變化。大選後剛兩天,特朗普與奧巴馬討論權力交接,便宣布交接團隊里有女兒、女婿和兩個兒子。但願他不把全家人任命為內閣成員,把美國政府開成家族企業。

特朗普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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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泰德,德裔美國人特朗普當選,與1933年希特勒上台可否一比?泰德是學歷史的出身,對「二戰」見解獨到。他承認有相通之處,比如他們都是體制圈外的民粹冒險家,利用人民的失望、沮喪和憤怒,煽動仇恨。而且,當時很多德國人也以支持希特勒為恥,但又暗自希望絕處逢生,盼他帶來奇蹟,結果選擇了惡魔。萊妮·里芬斯塔爾(希特勒的御用攝影師)在自傳里,回憶她周圍的人普遍存在這種心理。歷史表面雖然相似,但也有深層的不同。

魏瑪共和國的議會和政黨政治非常脆弱,內憂外患。內部,經濟大蕭條,工人革命迫在眉睫,左右思潮趨向兩極化。外部,協約國強加《凡爾賽條約》,德國喪權辱國,主權危在旦夕。任何政黨都不能佔到多數席位以領導議會,不得不頻繁舉行選舉,議會政治瀕臨破產。德國人渴望強人集中權力,恢復昔日帝國的輝煌,元首才孕育而生。而美國兩黨政治早成熟強大,已過壯年鼎盛,步入遲暮之年,與魏瑪共和政體的蹣跚學步,不可同日而語。民主、共和兩黨非但不弱小稚嫩,反而動脈硬化,活力衰退,代表性斷裂,趨向黨閥寡頭政治,難與選民呼吸與共。從基層選舉開始,代議機制便漸漸脫節,代表與選民貌合神離。在競選時,候選人走家串戶,一個一個人地握手,一家花園、一戶後院地插牌子,態度誠懇感人。當選後,他們也誠心為選區服務,但現代官僚科層的巨大慣性,往往事與願違。日常政治運作的背後,有一套意識形態規約:全球市場、多元主義、政治正確、博愛人權。從學術生產到媒體宣傳,然後落實到政治運作,形成一個封閉的循環,不斷自我複製真理話語,彼此確認,相互吹捧,不容「不體面」的言論,無人能置身其外,結果與冷硬的現實漸行漸遠。政客自以為全心全意為選民服務,知識分子自以為理論翻新,媒體自覺格調高雅,卻不知不覺中被意識形態裹挾。百姓日常的實際麻煩,如族群文化的不合、新老移民的利益衝突,教育資源的競爭和醫療費用的昂貴,統統被高大尚的說辭大而化之。媒體、精英和政客誤判選情,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拿歐陸「原生」性的民族國家歷史,比附前英國殖民地移民國家,是否恰當?看到不少文章把特朗普比作希特勒,還有人爭論,應該拿墨索里尼當鏡子更合適。大家不自覺地套用歐陸經典社會理論,解讀2016美國選情。但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和南非,這些白人文化主導的前英屬殖民地,其立國的歷史邏輯與其他國家很不同,政治傳統有自己鮮明的獨特性。說特朗普當選,是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勝利,或預言右翼勢力會像法西斯那樣迫害少數族裔,都很可疑。只需回顧殖民地的歷史,便可推知政治邏輯竟如此不同。一群背井離鄉的歐洲人,來新發現的大陸開疆拓土,敵人是原住民的抵抗和大自然的無情。拓荒者給自己建起一個個殖民地(colony),英、法、德,或清教、天主教旗下的聚居領地。權力自下而上產生,功能先是宗教事務,然後仲裁糾紛。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是象徵性關係,實際是利益所關。殖民者的身份往往是多重的,既對祖國或者教會效忠,又對宗主國臣服。19世紀南非布爾人(原荷蘭人)的一位殖民地領袖,旅歐時分別覲見英國和荷蘭王室,平行效忠兩個主權,心理認同也是分裂的。而傳統大陸性國家,王權對臣民的統治,權力蘊含了民族信仰、習俗和倫理的傳承,民族性與政治身份合二為一。所以在常態下,社會矛盾總在階級層之間,上層壓迫下層,底層反抗暴政,表達也是階級性的。

美國建國伊始,最強調政府與教會分離,這與歐洲啟蒙思想家反對宗教壓迫的動機不同,美國締造者讓權力世俗化,以彌合不同族裔文化與信仰的差異。用共和國公民的政治身份,去抵消族群意識帶來的離心力。而生活現實中,公民每天糾結於政治身份與民族身份之間,自我表述永遠是身份政治:新移民搶奪老移民的飯碗,有色人種侵蝕白人文化,穆斯林威脅基督教文化,無神論消解信仰。特殊時期的極端例子是,「二戰」期間日本和德國移民被當成間諜關進集中營。還有五六十年代,社會主義運動在世界各地風起雲湧。旁觀者紛紛預測,在腐朽的帝國主義國家腹地,有龐大的產業工人大軍,美國定會發生大規模工人運動。結果,黑人起來領導了民權運動。族群是政治舞台的中心,而階級躲在聚光燈的陰影下,英聯邦各移民國家,莫不如此。當然,我不相信美國族群矛盾會以納粹形式爆發,當年猶太人是德國的少數民族,人口之少,構不成對德國傳統的威脅。希特勒給憤怒的德國人找替罪羊,弱小的他者才成犧牲品。而在移民國家,族群多元是結構性的,少數族裔並非邊緣的他者,而是移民社會的內在結構。美國確有主流文化WASP(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文化),但名大於實,「大熔爐」(The Melting Pot)從來沒能把多民族融為一體,關係緊張持續在每根社會神經的末端,人口結構稍變,整個政治圖景也隨之變化。特朗普挑動的正是這根敏感的神經。只從外觀察,非要透過族裔「現象」看到階級「本質」,無異於削足適履,強迫現實屈從概念。

1963年8月28日馬丁·路德·金在華盛頓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20世紀60年代後期,馬丁·路德·金髮起了不局限於黑人的「窮人運動」(Poor People"s Campaign),並以之為起點呼籲發動更浩大更高漲的運動,以實現一個超越階級、部落、種族、國家的全新的全球共同體。1968年,金遇刺後不到兩個月,「窮人運動」便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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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政體外部另起爐灶,不在國會議事,而去廣場鼓動,從江湖圍攻廟堂,在代議民主之外搞運動,絕非特朗普的創舉。2008年奧巴馬也從體制外動員年輕選民打造「奧巴馬聯盟」(Obama Coalition)。美國政治不缺民間運動,民權、反戰、嬉皮士、佔領華爾街,層出不窮。奧巴馬自覺運用新媒體——電郵、簡訊和視頻,特朗普則善用推特直接聯繫群眾,募捐、拉票,最終二人直入白宮。政治史家必須重寫美國政治傳統,群眾運動與政黨政治得等量齊觀。特別應該注意,2016年美國選舉顯影的右翼草根運動,在美國社會的土壤里已深深紮根,從茶黨到特朗普,關鍵已非薩拉·佩林(Sarah Palin)或特朗普等領袖人物,而是右翼思潮能持久、頑強地侵入社會肌體,直到特朗普當選,最後得到充分表達。在特朗普競選低潮時,右翼白人表達出深深的憂慮,隨著移民不斷增加,白人將不佔多數,如錯過特朗普,右翼勢力則永無出頭之日。現在,自由進步派反擊了,從紐約到洛杉磯、從邁阿密到芝加哥,成千上萬的市民走上街頭,抗議特朗普當選——你希拉里根據憲法承認他為合法總統,甘當忠誠的反對派,我們偏不承認他的合法地位。紐約的特朗普大廈被團團圍住,特朗普氣得連喊:不公平!

抗議者:「特朗普,讓美國再升仇恨」(《法蘭克福彙報》/ ? REUTERS)

一位加州眾議員在電視上講話,特朗普的當選讓很多兒童經歷創傷。孩子們關注大選,模仿能力很強,特朗普樹立了一個壞榜樣,傳遞出不良的信息,原本為人不齒之事,現在了無禁忌。在課堂上,拉美學生被同學辱罵:滾回你的老家去。一位墨西哥裔第三代移民,一直是模範教師,在大選後第二天,學生對他說:我們不想聽你講了,回你墨西哥老家去吧。哈佛大學出現「滾回中國」的標語,巴布森商學院學生扯起特朗普大旗,到衛斯理女子學院示威,慶祝勝利,向有色人種學生吐口水。拉丁裔社區行動起來,籌建民間抵抗組織,如果移民局圍堵、驅逐,大家嚴陣以待。極右言論也會刺激出自由主義的草根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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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果真會如特朗普言論那麼駭人聽聞嗎?他獲勝還沒一周,言論已含糊猶疑,大打折扣。面對記者提問,特朗普對奧巴馬醫療險、修建邊境大牆之類,說得似是而非。至於他指著希拉里鼻子發誓:「我一旦當選,就成立特別委員會,把你關進監獄。」(2016年10月9日總統候選人第二次辯論),現在也避而不談,反而對柯林頓夫婦讚美有加,向他們多請教。我從不懷疑特朗普的支持者保守,但對他本人,卻不敢妄下斷言。特朗普多年與明星霍華德·斯特恩(Howard Stern)做脫口秀節目,他在過去節目上的觀點非但不保守,反而比自由派還激進。他不是個講意識形態的人(Ideologue),只因知道白人選民想聽什麼,也懂得面面俱到、不偏不倚贏不了選舉,才用極端保守的言論,做蠱惑的利器。別忘了,他可是商人、戲子。

2016年11月13日於新澤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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