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欽老和尚訪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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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欽老和尚訪問記
章克范 著
◎名山禪窟禮謁高僧
又一次禮謁了素所崇仰的清凈僧-台北縣土城鄉清源山上承天禪寺中的廣欽老和尚。
這位高齡的老僧,曾以禪定功夫,不食煙火,只吃水果,故有「果子和尚」之雅號。如今,為了接引遠來的香客、遊客、洋客和滿懷狐疑、意存問難的閑客,方便開示之餘,也會偶而啜上幾口薄薄的麥片湯。他的精神好極,眸子清明,聽覺聰穎,步履安詳,氣韻生動,比往昔任何一次所見都好。他說已經三年未下山,但也不準備講經。
安坐在地藏殿中不求聞達的廣欽長老,他的盛名,卻默默地正在韓國、美國、歐洲迅速傳布,也在國內年輕的學子群中傳布,因為他告訴他們:「佛法並未衰微,人心確在衰微。」
向來不問俗事只談修持的高僧,這次卻意外地以非常親切的笑容來歡迎我們,並破例地與我們大談僧事,使我們受寵若驚,猛然想起,這不是他一生行持的寫照嗎?對!這真是他吐屬千凡寓意深切的箴言!
◎山花含笑鳥語迎人
三月九日清早,天色灰濛濛的,雖無雨意,也不見得會放晴,是個乍暖還寒的星期日,本想在家沏杯好茶,讀些佛經,忽然記起咋晚曾與任教三軍大學的丁肇強居士有約,要去土城承天禪寺瞻禮廣欽老和尚,遂匆匆用過早點,向車站絕塵而去。
到了公路西站,黑壓壓一片人潮,去登山的、郊遊的、賞花的、釣魚的,擠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在人叢中找到他,竟是西裝畢挺,披掛齊全,如赴盛宴模樣,原來他是初度晉謁,堅持一定恭敬誠信,不但事先沐浴,換著新裝,也不雜飲食,拒進早點,使我慚愧不如。登上公車,居然那麼湊巧,不但天氣回暖,太陽也張著笑容,從厚厚的雲層里鑽出來了。
車到土城,徒步登山,山道幽靜,鳥語迎人,花吐清香,樹發新綠,使人俗慮頓消。到了半山亭,每隔數十公尺,路旁就有一塊信眾捐建的石碑,碑上刻著佛、菩薩的聖號,朝山的男女,已絡繹於途,各懷虔誡,徐步向前,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參禮古剎的境況,頗有幾分相似,所不同的只是此山開闢未久,少了幾棵合圍的古松,松濤清響無從領受罷了!
進入禪寺,山花含笑,林木蒼翠,高僧住處,畢竟又有一番風光。先在大雄寶殿禮過佛,筆直向地藏殿行去,安坐在門口的老和尚,老遠就向我們招呼,慈祥親切,如迎遠歸遊子,其發自內心的愉悅,為歷來所僅見。
◎古佛風範不可忘記
他把我們讓進殿左的沙發椅上坐定,愉快地為我們說開示,從山居的近況說到弘法利生的規範,整整為我們說了一個小時。
他說:「近年來經常有韓國、美國以及歐洲的學人或僧侶上山來參究佛法,他們既懷著誠心,也懷著疑心,經過簡單的說明,莫不皆大歡喜,輕鬆愉快地回去。還有國內年輕的大、中學生們、老師們,信佛的虔誠,見解的深刻,也令人歡喜,這都是值得欣慰的事。他們無論用語言或文字,直接或間接去宣揚佛法,對社會都會發生良好的影響。」
敘過家常,話鋒一轉,他就對現在的僧團有了感觸。他說:「社會環境在變,僧團的環境也在變。從前我們在叢林里的作法和現在的出家人的作法就大有差別。從前的出家人比較重視佛法,成天在行、住、坐、卧中辦道,現在為環境所迫而出家的人多,因此,為自己的利益而奔忙的人也多,真正為佛法弘布而盡心的人就少了。」
接著,他就說明理由。他說:「佛法是出世間法,與世法畢竟有別,過去佛的風範猶在,我們不可忘記。遺憾的是現在的出家眾不自覺地將政治也帶到佛法中來,以觀光、出售佛的雕像、塑像、畫像來弘揚佛法,這樣向工商業社會看齊的做法,就戒律來說是有抵觸的,就是「不如法」。
◎戒律主要戒自己
於是,他以叢林規矩來作證,加強他的論點。他說:「叢林規矩.不論你是學禪、學凈,還是學天台、學法相,都講老實修行。現在大家多為生活忙,修行只是應應景而已。難道會看經、會穿袈裟就成了僧寶了。也有人拿起筆來能夠寫寫,也歸不到佛法這一邊去,說起來也是遺憾!」他又感隈地指出:「從前的叢林,以救濟災荒與施捨窮困來與社會結緣,消滅苦難;今天台灣各道場的做法恰恰相反,大家盡在比賽誰個的齋飯做得好,以拉攏社會上有錢和有地位的人,這樣成天在聲色貨利里打轉,與佛法的距離就遠了!」
談到僧眾與居士之間的關係,老和尚謙稱僧團做得太少,沒有產生領導作用。他舉了兩個例:第一個說法師們沒有切實地去和居士們說明佛教的佛、菩薩與道教的神祇有什麼不同,到了今天,無論在城市或鄉村,土地公、城隍爺、文昌帝君、關公、媽祖、趙公明、呂純陽等,與佛菩薩供在一起的寺廟還多的是,實在不應該。其次說到戒律,出家人也多未深究。他說:「戒律主要在戒自已,不是光教人做,自己不做。」
◎佛法未衰興衰由心
講到這裡,他才鄭重地將國內外許多人問過他的這個重大問題的答案說出來:「佛法並未衰微,人心確在衰微!」他接著說明:「因為人心衰,所以社會風氣亂,道德水準墮落,佛法自然不興了。無世間法就無佛法,要佛法興盛,就應該在人心上做工夫。」於是,他莊重地念出三句人人皆知的老話:「人身難得!佛法難聞!中國難生!」但是這三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有千鈞之力,震得我們在座人的耳膜都嗡嗡作響!
接著,他為這三句話打個淺近的譬喻來作解釋。他說:「現在的讀書人,作興到國外去留學,特別是到美國和歐洲去。這些西方國家,就是不重視倫理道德,只講求科學技術,儘管技術學好了,還是皮毛,做人的道理沒有學,縱然一個個都得了博士學位回來,於國家、於社會,嚴格說起來,並無多大用處!」
◎夢在六道不出娑婆
老和尚甚至將世界的禍亂與紛擾,也歸咎到西方人的無知上去。他說:「他們〔指西方人〕以物質文明點綴了花花世界,卻又以不能明禮尚義而使世界發生動亂,引生災難!」因此,他說;「西方人不容易了解『人身難得』這句話的道理,自然對『眾生〔水陸四生胎卵濕化,九類蠢動,一切含靈〕皆有佛性』更無從體會了。「我們的身體會壞,佛性卻不會壞;眾生雖有佛性,卻天天在做夢,連吃三餐還是在做夢。夢在六道輪迴,不出娑婆。要出娑婆,就須有緣得聞佛法,並照著它的道理去做。」
他說:「社會並不是照佛法組織起來的,但是娑婆世界嚮往佛法。因此,獻身佛法的出家人,不可自己被社會染污,應該以自己的行願去凈化社會。出家人是為舍名利而出家,現在竟也有人在為名利而明爭暗鬥,真有失出家人的本分了!不從苦入道,不忍辱精進,竟跟社會上的人一樣去搞派系,試問:這樣怎麼成得了人天師表?」
◎ 由苦入道行願相繼
一陣感嘆的話說過,他又把話題轉到過去佛、菩薩的修持上來。他說:「過去的佛、菩薩都是苦修的,有的修幾生,有的修幾多劫,生活淡泊,不妄造作,所以能開悟,了生死。現在的人多不想吃苦,也不相信佛、菩薩為佛法而捨命的道理,因此入道很難!」他說:「過去的佛、菩薩,各各願力不同,如阿彌陀佛有四十八願,藥師佛有十二大願…修行人應該效法佛、菩薩,每人至少發一個願,永持勿失,直到成佛而後已。
上山的信眾與遊客越來越多,有的憩在殿內,有的站在殿外,老和尚看他們一雙雙帶有祈求的眼光,知道還有許多問題待理,才以堅定的語氣作結論:「佛法未衰,而是人衰!」接著,以鼓舞和嘉許的神情告訴大家:「在家居士近年來在護法上的成就頗能儘力,但是,還要精進,不可滿足。只要真心學佛,不問在家出家,都可成佛。」
◎ 叢林修持不在言說
廣欽老和尚的談話,如江河傾瀉,開口以後,就插不上嘴,只有道一師的口譯,不斷傳述。真奇怪,往常聽開示,多半靠譯人,這回忽然耳根靈光起來,幾乎可弄到七成左右,句口發自肺腑,切中時弊,令人感激莫名。但是他到底未曾談到宗門的修法,而這正是年青學佛人所想知道的,於是我以恭敬懇切之心,請他說一說「時下修禪,是否禪、凈雙修最為逗機?」
他說:「禪非關色相,非關話頭,(參話頭是參佛)不在講話,不在弄神,只求入定,能定就有禪。近百年來,學禪人多從念佛打基礎,這確是一條路,但並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因此我不勸大家也走這一條路。」
禮謝出來,到齋堂用過午膳,就與丁兄折往後山的日月洞去。這是當年廣欽老和尚的住處,現在傳良法師在那兒安單。修持平實,接眾謙和,是一個難得的龍象。回程路上,想起寺內清淡的齋供,大眾安和的行止,高僧悠然的慈顏,山野寧靜的幽風;誰說我們國內沒有禪呢?
◎無處不自在的水果法師
四月九日下午一時,一行人又從台北出發,約經個把鐘頭,車行到土城鄉,轉爬彎曲的山路,汽車一檔的吼聲,聲嘶力竭得今人聽了真想下來步行。一個大彎後眼前一亮,承天寺已遙遙在望,大家開始指指點點,談論著自己來過此地的歷史。到了寺前,只見一大片新墾的黃泥地,原來是承天寺正重建中,在山邊上臨時搭的鐵皮屋裡,供奉著三尊佛,二條長凳,幾張藤椅,布置簡單而清爽。
屋裡大藤椅上,一位老法師雙手合抱,意態安詳地生在那裡,看到我們進來,面露微笑,點了點頭,令人頗覺親切.他就是人人稱道的水果師…廣欽老法師,大家到佛前禮座後,他要大家自已找椅子坐下。藍老師首先說道:「我們是佛光山中國佛教研究院研究部的學生,今天特來參訪,請師父給我們開示。」
「我覺得一個新出家的人,應修一段苦行,也就是要粗衣淡飯、勤勞作務,不管是揀柴火、挑水、種菜、煮飯等,你都要做,多做苦工,智慧就易開。一個初入門的人,要把心安住,最好的辦法是一心念阿彌陀佛。」
老法師指著他的弟子並且說:「我平時教他們也是一心念南無阿彌陀佛。」
依嚴法師問道:「請問法師,修苦行是指做什麼事情,才算修苦行呢?」
老法師答道:「一切都不計較,日常生活中不起分別心,就是修苦行。」大家覺得老法師答得很特別。
慧根師接著問:「請問老法師,對研究教理有何看法?」
老法師答道:「沒有什麼看法,我覺得很自然,你們以研究教理弘法,我以修行弘法,一樣嘛!」
從智法師問:「請問老法師,你過去修行、閉關,遇到不順利的時候,你如何對付?」
老法師答道:「要有信心,在自心深處要有一依止。」
又問:「閉關時,在吃的方面,是否要愈吃愈少呢?」
老法師答道:「不是的,要順其自然,也就是要正常。要無所掛礙,要無我,才是閉關,如有『我』、『吃多少』的觀念,那就不是修行,而是執著了。」
又問:「我閉關時,有時是不想吃,所以不吃。」
老法師答道:「故意不吃,火氣會上升,不能修行,不想吃的念頭起來了,那還是執著,不想吃,是有一個你不想吃。」
又問:「有時不吃,反而覺得很輕鬆安適?」
老法師答道:「那隻能輕鬆幾天,是暫時的現象。因為我們還未到一心不亂、一念不起的境界,所以,執意不吃,身體會虛弱下來。」一連串的問答,大家都在回想剛剛講過的話,忽然慧智師開腔。
問:「聽說老法師是吃水果度日,…」話未說完法師就答說:「現在沒有吃水果,在民國卅六年〔時法師五十五歲〕,我從大陸來到台灣,在山中修行,就從五十五歲開始到八十四歲,這中間都是吃水果,現在是方便,吃素食。」
又問:「請問法師為何會動念頭要吃水果呢?」
答:「因為在山上沒有東西吃,當然只有吃水果。」大家聽了哄堂大笑,他的答話,完全出乎意料,「我不是故意要去吃水果,有時沒有水果,喝水也是過了一天。」
從智法師問:「聽說老法師當初是在山上迷路途,找不到東西吃,才吃水果 的?」
答:「對的,山上沒東西吃,又沒有天人來供養,只好找野果子來充饑。」
慧凈師問:「光吃水果,身體能否支持得住了?」
答:「支持不住也要撐,有水果吃就不錯了,那裡還想得到支持得住或支持不住。」老法師做了一個表情引得大家又是哄然大笑。
藍老師問:「您是否還每天坐禪?」
答:「我方便,現在每一項都有喔!包括吃飽睡覺,睡好了在竹椅上坐坐,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無處不自在!」法師讓人覺得風趣、親切!
慧嵩師問:「打坐要從何學起?」
答:「從觀自在學起。」又是一個特別的答覆。
又問:「您是否走禪宗路子?」
答:「不是,我偏凈土,念南無阿彌陀佛。」
慧明師問:「請問老法師,念佛有何竅門?」
答:「無有一竅,但看己心。有的人不會念佛,要壽命長,求壽命長有何用?只是多一些時間去造業。會念佛的人,心與佛同,多一年壽命,就多一年的無量壽佛。」
慧根師問:「弘揚佛法,在現在這個時代,應以何種方式較為中肯?」
答:「唉!剛剛講過了,你們是以讀書弘法,我是以念佛弘法,都需要。」
從智法師問:「聽說這裡要重建大殿?」
答:「信徒們發心要建,就給他們建,我沒有掛礙,我不會高興,也不會嫌煩。」沉默了一會兒。
有人問:「開始打坐時,妄念很多,如何對治?」
答;「妄念多,就是業障。去妄念,念佛較易。另外俗緣要少,也很重要。」
藍老師問:「有一種人信外道,但做人很好,請問他將來會到那一界?」
答:「這是你們的分別心,我的看法是看每一個人都一樣,每一種宗教都有它某種程度的好處,都對社會有某種程度的利益。這不是你好、我不好的問題,而是層次上的問題。」
接著老法師反問:「度眾生如何度?」這突來的一問,大家在心中來不及想好答案。他乃自代答;「這個『度眾生』真不容易,我們把慈悲心發出去,他要肯接受,才會受我們度,他不接受,就無法度,所以一切要自自然然的,要他看到我們歡喜。度眾生要隨緣而化、慈悲為懷,度眾生是順其自然的,所以這個『緣』就很重要了。」
慧智師問:「請問老法師對了生死的看法?」
答:「了生死?喔!那談何容易!不過,了生死有比較容易的辦法,就是念佛啊,但不要以為念佛容易!一念疏忽,就會想睡的。」
有人問:「如念佛念到想睡時,怎麼辦?」
答:「想睡就睡呀!」
蔡月秀問:「有的人念佛要了生死,但有的菩薩要乘願再來,您對這二種人的看法有何不同?」
答:「我的想法是,各人的願力不同。我請問:你們讀書是否有一樣的願呢?」老法師很靈巧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藍老師問:「修行到某種程度以後,對於往生西方是否能夠自己知道?」
答:「只有到臨死時才知。人人都可成佛,只是業感不同,故有早晚不同,人身難得,要努力修行。地獄、畜生,都是自己要去的,成佛作祖也是自己作的。要成佛,一定要經過人這一大劫,要把握機會,好好修行。」
依廣師問:「念佛號是不也是執著?」
答:「執持名號不是執著,因執持佛號,可得正念。如有一點散心或名利之心,那就是執著。」
又問:「一直要念佛,一直要念,是不是執著?」
答:「這也不是執著,是精進。」
慧明師問:「有人說,念佛會著魔,請問這是為什麼?」
答:「這是你有此念頭,才會著魔,你心不專,才會著魔。」
常殷法師問:「念佛如有散亂心,怎麼辦?」
答:「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念,把全付精神投擲到六個字里去,就對了。」
依恆法師問:「如轉生時,生在一個基督教的家裡,那不是就不念佛了?」
答:「不會的,時候到了,他的願力會促使他念佛。有願力的種子,即可促使他念佛。」
蔡月秀同學問:「有人很有修行,但臨終時,還要遭病或意外,您對這個問題有何看法,是否為定業難轉?」
答:「可以說是『定業難轉』,也可以看作是『乘願還業』。」「有人會說,他那麼有修行,難道不能以修行之力克服業力嗎?」「我可以說,就是有修行,才會遇此苦難挫折,這正是他修行的功德,使事情在這一次就解決了。」
◎老法師強調要一心念佛
宏意法師問:「在阿彌陀經上,有『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之句,為何您說只「專心持佛號即可呢?」
答:「只要『具足信心』,那福德因緣就一切具足了,現在的問題是你的信心,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心了。是相信的信心?是每日三、五萬聲佛號的信心?是將全付生命投注下去的信心?是一心不亂、一念不起的信心?.......你自己具備了那種信心?你自己應該知道,是否福德因緣具足了?」離開了承天寺,大家都有一個感覺,老法師和一般傳說的有點不太一樣。從他風趣的談吐、無礙的辯才上,可以見到一位高僧的風範,不但增長了我們的見識,更激勵了我們的信心。
註:帶業往生的問題,凈空法師說:無量壽經中的三輩九品就是帶業往生的最好證據。往生的品位是有三輩九品。不必再懷疑。
廣欽老和尚的『念佛三昧』
九年前,朱博士有個美國好萊塢的朋友金博士〔Doctor King〕,到台灣來請教南老師有關佛法方面的問題。這位金博士年紀輕輕,卅來歲,基督教家庭出身,學的是音樂,對佛法特別有興趣,鈴木大拙等各家的禪學著作、大般若經。及若干小乘英譯佛典都曾涉獵,並有在錫蘭斯里蘭卡某處習定一年多的經驗,是一個受現代高等教育的西方佛教青年。
他在台期間也隨眾聽南老師講課,由朱博士當場傳譯,由於語言的隔閡,對於所講內容的吸收頗感吃力。後來他要求朱博士有空帶他去參訪台灣地區的有道之士,朱博士當時很忙,抽不了身,便找上了我,要我帶著這位到處尋師訪道的老外,到外面去走走玩玩。我說我也不曉得那個是有道之士,幫不上忙啊!後來經不了再三的請託,推辭不掉,只好勉強應命。
我說,那看誰呢?朱博士說隨便,再問金博士的意見,他說他喜歡修禪的和尚,在家出家二者都想見識見識。這下我可傻了眼,誰又知道誰會禪呢?
我問他:「你在西方基督教家庭長大,怎麼也喜歡搞這一套啊?」他笑笑說:「我不知道,大概前生我喜歡玩這個吧?」我說:「你們美國人也講前生?」他理直氣壯地答道:「怎麼不講!」
大家就這樣聊了聊,彼此有了認識。隔天,本來我想帶他去拜謁印順老法師,但以在嘉義太遠而作罷,最後乃決定先去找在武昌街擺書攤的詩人周夢蝶,再上土城承天寺且參訪廣欽老和尚。結果金博士與詩人見面後,可說對機,也可說不對機,彼此並沒有什麼話講,三人站在人潮川流不息的明星咖啡店前廊下,默然以對,不到半小時,便告辭走了。
金博士與我轉搭公路局車往土城,下車後,改雇計程車上山,原先講好他出計程車費,我說我也坐了,我出一半吧!他說,那剛才公路局的車費;他也要出一份。
上了山,到了大殿,看見老和尚坐在殿中一處的蓮花墊上,我有一個老習慣,看了和尚喜歡拜,走到老和尚座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想不到這個年輕的老外也緊跟著我趴地一聲拜了下去,老和尚只是坐在那兒,不作一聲。
後來老和尚移到窗邊的舊藤椅上去坐,我們跟了過去,他周圍的幾個尼師也圍攏過來,準備要當翻譯,我說我的閩南語還馬馬虎虎懂得一點,省得多費一道翻譯手續。
我首先跟老和尚簡單介紹了金博士的背景情況,說他這一回專學佛法,我特別帶他來,師父您老人家給他開示。
老和尚聽完話,便問金博士:「你幾歲?」
我以最快的速度作傳譯,「卅五歲。」金博士答。
老和尚又問:「你有什麼問題?」
「沒有什麼問題,我只是來看看。」金博士答。
老和尚再問:「佛法中你喜歡什麼呢?」
「禪宗。」金博士答。
老和尚說:「凈土也很好嘛!凈土也是禪。」
停了一會見,大家沒講話,旁邊的尼師端來幾杯茶,我跟金博士各接過一杯飲用。
這時老和尚抓到了題目,又問:「你手拿著什麼東西?」
「茶!」金博士答。
老和尚接著要金博士不要猶豫,馬上回答他,能喝茶的是什麼?
金博士如法答:「渴啊!」
我回稟老和尚說:「口乾啦!」
「不對!不對!」老和尚當頭不客氣地猛下一棒,弄得金博士很不好意思,回不了話。大家想想能喝的怎麼會是「渴」呢?
老和尚看金博士不講話,便安慰他說;「普通到我這兒來,我都讓人念阿彌陀佛,什麼也不談。這次你來以前,我莫知你來,你走了,我也莫知你到那裡去,現在你喝茶,我便問你喝茶。能喝茶的並不是渴,渴只是一種現象。」
說完,老和尚又將同樣的話重覆了一遍,並說:「我聽雲居士說,你在錫蘭下過功夫,我現在只是跟你開開玩笑而已。」
停了一下,金博士開了口,問說:他曾看佛學書籍中提到有個「念佛三昧」,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了,老和尚是否得過這種境界?
老和尚這下又說:「你來以前,我莫知你來,你走了,我也莫知你到那裡去,現在你問我問題,我憑我的記憶回答你。我在五十幾年前,有一次情況我認為是念佛三昧,你以為怎樣我不曉得。」
金博士一聽,精神來了,說他喜歡聽。我趕快從旁翻譯道:「他請師父開示啦!」
老和尚說:「五十幾年前,我在福州鼓山時,有一次隨眾在大殿行香念佛,大家隨著木魚聲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我手結定印,邊走邊念,突然我那麼一頓。……」
老和尚的話我逐句翻來,到了「那麼一頓」這裡,我頭大了,勉強譯成「 Once suddenly a stop」。老和尚馬上對著我說:「你不要翻錯啊!不是「停止」哦。」這時金博士看了老和尚「那麼一頓」的身勢與手勢,表示他懂得老和尚的意思,而我也覺得我的翻譯有誤,慚愧莫名。
老和尚接著表示,當時「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的佛號,先在大殿地面盤繞,然後再冉冉地迴旋上升起來,老和尚講到此處,邊作緩緩盤旋手勢,同時念佛,聲音深沉而渾厚。他說當時沒有什麼寺廟建築和其他人事物的感覺,只有源源不斷的念佛聲,由下至上一直繞轉,盡虛空、遍法界儘是彌陀聖號我問老和尚:「此時師父行不行香?」
老和尚說,那時他也不曉得行不行香,也不曉得定在那裡,光是「南無阿彌陀佛」而已,最後維那引罄一敲,功課圓滿,大眾各歸寮房,他還是一樣「南無阿彌陀佛」下去,二六時中,行住坐卧,上殿過堂,完全融於南無阿彌陀佛佛號聲中,鳥語花香,如此有三個月之久。
老和尚笑著說:「那真的很爽快!不過這只是我記憶中的體會,是不是念佛三昧,我給你作個參考,我覺得是個念佛三昧,你認為是不是那是你的事情了。」
老和尚這麼不見外地坦誠相見,以個人實際的修持經驗為來者解惑,金博士聽了似乎大感受用,法喜充滿,高興得不得了。
這時圍侍在旁邊的尼師們怕老和尚累了,一直要他休息,我想這回上山已有收穫,沒有白跑,便起身告退,沒想到我沒拜,這位獲嘗法味的老外又趴地對老和尚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我們出了殿外,由於時間還早,便在周圍的欄杆邊徘徊了一下,欣賞承天寺的翠綠山景。我告訴金博士說,對面有個日月洞,聽說老和尚早前剛來台灣時,曾在洞里閉關,他可以從大殿這邊一躍飛到那邊,不知是真是假。我們兩人正這麼閑扯時,不經意一回頭,老和尚竟跟在後面走了過來。
我趕快叫說:「師父,您怎麼跑出來了!」
老和尚一臉笑得好開心說:「玩玩,玩玩嘛!」
那時老和尚已很少出門,我看到幾個尼師站在大殿門口,很關切地望著這邊,想是怕老和尚走遠了,又有老和尚的吩咐,不便過來。
我一時興來,便提起老和尚有關他飛越兩山間的傳聞。
老和尚答說:「莫啦!莫啦!不要亂講。」
我又轉頭告訴金博士:「你今天的緣很好,老和尚平時很少出來。」又跟老和尚說:「我看師父是中意他。」
老和尚笑著說:「莫啦!莫啦!跟你們玩玩,玩玩。」
大家如此站在一起,不再講話,我告訴金博士,這時正好一起念佛,便自個念了起來,金博士沒本念,老和尚在旁邊看看我,又看看他,大約有三分鐘的樣子,我看也差不多了,便再跟老和尚告辭,老和尚又送了我們幾步路,被我勸止回去。
下山時,我們的計程車沿著曲折的山路蜿蜒而行,柔和的陽光在林間山邊閃耀,我感覺整個身心非常暢快,金博士轉過頭來問我原本的中國文化是否也講三昧呢?我沒有什麼學問,隨便以破爛的英語,譯了論語中「君子無終食〔日〕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及「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記載給他參考,他一聽大為興奮,說:「這應該就是一種三昧吧!」我笑笑說:「這是個大問題,我可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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